摘要:那封信来的时候,我正在搓洗建国那件发黄的旧汗衫。肥皂沫顺着我粗糙的指节滑下去,带着一股廉价的香精味。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像个不知疲倦的老人,数着我们家平淡如水的日子。
引子
那封信来的时候,我正在搓洗建国那件发黄的旧汗衫。肥皂沫顺着我粗糙的指节滑下去,带着一股廉价的香精味。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像个不知疲倦的老人,数着我们家平淡如水的日子。
邮递员在楼下喊了一声,“陈秀莲,有你的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都这年头了,谁还写信。我擦了擦手,趿拉着拖鞋下了楼。信封是牛皮纸的,又厚又硬,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一个陌生的律师事务所印章。我攥着信,心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回到屋里,我拉开厨房的抽屉,找出那把生了锈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打印的信纸,字不大,却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得我眼睛发花。
“尊敬的陈秀莲女士:受我方当事人顾文远先生遗嘱执行人的委托,正式通知您……”
顾文远。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不偏不倚,又扎在了我心口上。不疼,就是麻,带着一股陈年铁锈的味儿。我扶着灶台,感觉腿有点软。信纸从我颤抖的手里飘落,像一片秋天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我蹲下身去捡,手指却怎么也使不上劲。那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他上个月因病去世了。还说,他的遗嘱里,提到一个叫顾盼的人。
顾盼,我的儿子。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算什么?三十多年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如今人没了,倒派了个律师来通知我。是炫耀他最后的体面,还是来戳穿我这半辈子的安稳?
我心想,这日子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封信就像一颗投进池塘的石子,不管我愿不愿意,平静的池水终究是要被搅乱了。
建国买菜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小板凳上,地上的信纸沾了水,字迹有些模糊。他放下菜篮,叹了口气,那几乎是他每次开口前的习惯动作。“咋了这是?谁来的信啊?”
我没说话,只是把信纸递给他。
建国戴上老花镜,凑在窗前的光线下,一字一句地看。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过了很久,他才把信纸叠好,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沙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有些事,过去了,也像刻在骨头上的疤,摸不着,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晚上儿子顾盼回来吃饭,他是我和顾文远的儿子,却跟着建国姓了李,叫李盼。当年为了给他上户口,建国跑断了腿,求了多少人,我给他改了姓,他才算成了城里人。
饭桌上,我俩谁也没提信的事。建国一个劲地给盼盼夹菜,“多吃点,当老师费脑子。”
盼盼扒拉着碗里的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问:“妈,你今天脸色不好,不舒服?”
我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乏。”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告诉他,你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亲爹死了?还给你留下了一笔不清不楚的遗产?我怕他受不了,也怕他恨我。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里三十多年,早就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建国呼吸匀称,我知道他也没睡着。我们就像两座沉默的孤岛,中间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海,海的名字,叫顾文远。
我闭上眼,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晒谷场上,他拉着我的手,眼里亮晶晶的,像装满了星星。“秀莲,等我回城,我一定回来接你和孩子。”
我信了。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村口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来的,却是他杳无音信的背叛。如今,一封信,就要把这所有尘封的往事都掀开,让我赤裸裸地站在儿子面前,我该怎么办?
第一章 一封远信
第二天一早,建国没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遛弯,而是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
我把早饭端上桌,稀饭,馒头,还有一碟咸菜。他掐了烟,默默地喝粥,我们俩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连窗外麻雀的叫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那信……你打算怎么办?”建国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干。
我把筷子放下,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发酸。“我不知道。就当没收到吧。”
“能当没收到吗?”他叹了口气,“人家是律师事务所,正儿八经发过来的。你不理,人家兴许就找上门了。”
我心里一紧,是啊,躲是躲不掉的。我攥紧了桌布的一角,那块洗得发白的格子布被我揉搓得不成样子。
“这事,瞒不住盼盼。”建国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无奈,“他是当事人,他有权知道。”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是啊,盼盼是当事人。可我怎么开口?说你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过完了他的一生,现在死了,想用一笔钱来弥补对你的亏欠?这听起来多么像一个笑话。
我心想,这哪里是弥补,这分明是又一次的伤害。他顾文远凭什么?凭什么一声不吭地走,又凭什么用这种方式闯回来?
正想着,盼盼的房门开了。他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准备去学校上课。他看到我们俩严肃的表情,愣了一下,“爸,妈,你们怎么了?”
建国看了我一眼,把桌上的信推了过去。“盼盼,你看看这个。”
盼盼拿起信,疑惑地看了起来。他的表情从平静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片冰冷的愤怒。他把信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顾文远……他就是……?”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死了?”盼盼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他怎么不早点死!他凭什么现在才出现?还遗嘱?他以为他是谁!”
“盼盼,别这么说。”我小声地劝他。
“我怎么说?”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一倒,发出刺耳的声响,“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爸亲生的,可我一直以为……我以为他只是个混蛋,没想到他还是个有名有姓的混蛋!”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是怕你难受……”
“我难受?”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睛通红,“我现在更难受!我活了三十年,连自己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现在他死了,用一封信通知我,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他?”
“盼盼!”建国站起来,厉声喝道,“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盼盼看了看建国,又看了看我,眼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委屈和痛苦。他没再说什么,抓起桌上的钥匙,摔门而去。那声巨响,震得我心都碎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我趴在桌上,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建国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别哭了,孩子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会好的,都会好的。”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从这封信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好不了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准备晚饭,门铃响了。我以为是盼盼回来了,赶紧去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
“请问,是陈秀莲女士吗?”他礼貌地问。
我点了点头。
“您好,我姓王,是致远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关于顾文远先生的遗嘱,我想和您以及李盼先生谈一谈。”
我脑子“嗡”的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把他让进屋,心里乱成一团麻。我该怎么办?盼盼不在家,建国也去单位帮忙修理东西了。
王律师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陈女士,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顾先生的遗嘱里,指定将他名下的一套房产和五十万现金,赠予他的儿子,顾盼先生。”
我愣住了。一套房,五十万。这对我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律师,心里五味杂陈。他顾文远,是想用钱来买心安吗?
我内心有个声音在挣扎,一方面觉得这笔钱能大大改善盼盼的生活,他结婚买房都有了着落;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接受这笔钱,就像是承认了我们这三十多年的等待和辛苦,是可以被明码标价的。
王律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推了推眼镜,继续说:“不过,遗嘱里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条件?”我警惕地问。
“顾先生希望,顾盼先生能去他的墓前祭拜一次。并且……需要得到顾先生的合法妻子,林雅芝女士的同意,才能办理遗产交接手续。”
林雅芝。他的合法妻子。这几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我脸上。原来,他不仅回了城,还娶了妻,生了子,过着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而我,和我的盼盼,只是他人生里一个被遗忘的注脚。
第二章 尘封往事
王律师走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染成一片昏黄。墙上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盼盼笑得那么开心,建国憨厚地搂着我们娘儿俩。那曾是我生活的全部,可现在,这张照片看起来却那么刺眼。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三十多年前。
那年,村里来了几个城里来的知青,顾文远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他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跟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完全不一样。他会拉手风琴,会写诗,说话总是引经据典。
我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常去知青点给他们送些常用药。一来二去,就和他熟了。他喜欢找我聊天,聊城里的高楼大厦,聊书里的唐诗宋词。我听得入了迷,觉得他打开了我人生的另一扇窗。
那个年代,爱情是件奢侈又危险的事。我们偷偷地在村后的小树林见面,在打谷场的麦秆堆旁说悄悄话。他拉着我的手,说我的手不像农村姑娘的手,细腻。他说他喜欢我身上的皂角味,干净又好闻。
我彻底陷进去了。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
我怀上盼盼的时候,心里又喜又怕。他抱着我,眼睛里闪着光,“秀莲,你放心,这是我们的孩子。等政策一松动,我就回城,然后马上回来接你们娘俩。”
我相信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后来,高考恢复了,他们知青陆陆续续都走了。他走的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他把一块手表塞到我手里,说:“等我,一定要等我。”我含着泪点头,看着他坐上拖拉机,消失在泥泞的小路上。
这一等,就是一生。
起初,他还会寄信来,信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我的思念。他说他在准备高考,考上了大学就能把我接过去。可后来,信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我生下盼盼,给他寄去报喜的信,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村里人开始说闲话,戳我的脊梁骨。我爹气得病倒了,我妈天天以泪洗面。我抱着襁褓里的盼盼,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建国出现了。他是我们邻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早年丧妻,没有孩子。他托媒人上门提亲,说不嫌弃我带着孩子,愿意把盼盼当亲生的养。
我妈劝我,“秀莲啊,别等了。那城里人,靠不住的。建国是个好人,能给你和孩子一个家。”
我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盼盼,心死了。我嫁给了建国。
建国是个好男人,他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对盼盼视如己出,有好吃的先给盼盼,盼盼生病了,他能背着孩子跑几十里山路去看医生。为了给盼盼上户口,让他能上学,他求爷爷告奶奶,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
我心想,顾文远给了我一场梦,而建国,给了我实实在在的生活。日子久了,那场梦也就被我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愿提起。
“妈,我回来了。”
盼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他站在门口,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里没了早上的戾气。
我站起来,给他盛了碗饭。“吃饭吧,都凉了。”
饭桌上,又是沉默。建国回来了,他看看我,又看看盼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还是盼盼先开了口。“下午,那个律师给我打电话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去不去,由我自己决定。”盼盼放下筷子,看着我,“妈,我想问你,这么多年,你……还想他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吗?或许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会想起那个白衣飘飘的青年。恨吗?当然恨,他毁了我对爱情所有的想象。可三十多年过去了,想念和怨恨都已经被时间磨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个微弱的念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真的就那么薄情寡义?这个答案,我等了半辈子。
“盼盼,”我看着儿子,第一次坦然地面对这个话题,“他是你亲生父亲,这是事实。不管他做过什么,血缘是断不了的。去不去,妈都支持你。只是……妈想让你知道,你爸,是李建国。是他把你一手带大的。”
建国在一旁听着,眼圈红了。
盼盼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忽然抬起头,眼神坚定,“我去。我不是为了他的钱,也不是为了认他。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也想当面问问那个……林雅芝女士,我妈等了他一辈子,她又算什么?”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颤。我怕,我怕他去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那个叫林雅芝的女人,她会怎么看待我们这对突然冒出来的母子?在他们眼里,我们恐怕就是来抢家产的骗子吧。
“好,去。”建国突然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陪你们去。咱不受那份冤枉气。该是咱儿子的,咱就要。不该是咱的,咱一分也不图。但咱得去把话说清楚,把理掰扯明白!”
建国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是啊,我们不是去乞讨,也不是去闹事。我们只是去寻找一个迟到了三十多年的答案。
第三章 初抵省城
去省城的前一晚,我几乎没合眼。我把家里的存折都找了出来,一共三万多块钱,是我和建国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我把钱塞给盼盼,让他拿着,出门在外,不能没钱傍身。
盼盼把钱推了回来,眼睛里有血丝,“妈,我有工资。这钱你们留着。”
建国把钱又塞回盼盼手里,不容置喙地说:“拿着!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到了那边,别省着,住好点的旅馆,吃好点的饭。别让人家看扁了。”
我明白建国的意思。我们虽然是小地方来的,但不能失了骨气。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车子颠簸着,窗外的景物不断后退。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像一锅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我既害怕见到那个叫林雅芝的女人,又隐隐地有些期待,期待能从她那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顾文远。
到了省城,我们按照王律师给的地址,先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旅馆的房间很小,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放下行李,盼盼就给王律师打了电话,约好第二天见面。
挂了电话,盼盼坐在床边发呆。我给他倒了杯水,“累了吧?先歇会儿。”
他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妈,你说,他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外面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这个城市对我来说,陌生又冰冷。我无法想象,顾文远是如何在这里娶妻生子,功成名就,又是如何心安理得地把我们母子俩忘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上。
我心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比天和地还要远。当年我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看着同一片天空,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一只迟早要飞走的鸟,而我,只是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
第二天上午,我们见到了王律师。他把我们带到了一家咖啡馆,说林雅芝女士一会儿就到。
我和建国都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盼盼倒是很镇定,他要了三杯白开水。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浑身散发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气质。她径直朝我们走来,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她就是林雅芝。
“你就是陈秀莲?”她开口了,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拉开椅子坐下,连正眼都没再看我们一下,直接对王律师说:“王律师,我的意思很明确。遗嘱我可以尊重,但前提是,必须做亲子鉴定。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骗钱的。”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我身上。我气得浑身发抖,盼盼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这位女士,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盼盼猛地站起来,盯着她。
林雅芝冷笑一声,“尊重?你们找上门来,跟我们孤儿寡母抢家产,还想要我尊重?”
“我们不是来抢家产的!”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们只是想来要个说法!顾文远他……他凭什么!”
“凭什么?”林雅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秀莲,你搞清楚。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有结婚证。你算什么?一个他下乡时犯下的错误罢了。文远心里有愧,想给你们点补偿,你们拿着钱就该感恩戴德地消失,别不知好歹!”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建国一把扶住我,他看着林雅芝,一字一句地说:“这位大姐,我们来,不是为了钱。盼盼是顾文远的儿子,这是事实,赖不掉的。我们要做亲子鉴定,我们不怕。我们就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们不是骗子!我们也要让盼盼知道,他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建国的话掷地有声,让林雅芝的气焰消减了一些。她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男人,竟然这么有底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扔在桌上。“这是文远,这是我们的儿子,顾博。他今年刚考上博士。你们看看,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分我们家的东西?”
我拿起照片,照片上的顾文远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头发有些花白,但眉眼间还是当年的样子。他身边站着一个和他很像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他们一家三口,笑得那么幸福。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原来,在我苦苦等待的日子里,在他音讯全无的岁月里,他早已拥有了另一个如此美满的家庭。
第四章 两种人生
从咖啡馆出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林雅芝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和那张全家福,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建国看我脸色发白,扶着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秀莲,别往心里去。那种人,狗眼看人低,不值得跟她置气。”
我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是气她。我是气自己,气自己傻,气自己当初瞎了眼。”
盼盼一直沉默着,他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爸,妈,我们回去吧。这钱,我不要了。他的墓,我也不去了。就当我没有过这个爹。”
我知道,他被伤透了心。他满怀着对身世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期待而来,却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人生,那个人生里,没有他的位置。
“不能走。”建国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坚定,“盼盼,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亲子鉴定必须做。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争一口气。咱不能让他们以为咱是心虚,是骗子。”
我看着建国,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执拗。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来这一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答案,更是为了一份尊严。一份被顾文远抛弃,又被林雅芝践踏的尊严。
我内心深处也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过得那么光鲜亮丽,就可以随意地践踏我们的感情和人格?我陈秀莲穷,我没文化,但我活得堂堂正正。
“建国说得对,我们不能走。”我站起来,拉起盼盼,“儿子,别怕。有爸妈在。我们不偷不抢,身正不怕影子斜。”
盼盼看着我们,眼里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在王律师的安排下,我们去做了亲子鉴定。等待结果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我们住在那个小旅馆里,几乎不出门。建国想出去找点零活干,被我拦住了。我说,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盼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给他送饭的时候,看到他桌上放着一本高中的物理教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备课笔记。我知道,他是在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心疼他。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心里有多苦,我比谁都清楚。这些年,因为没有亲生父亲,他受了多少委屈,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我以为只要我和建国加倍地对他好,就能弥补这一切。现在我才发现,有些缺失,是任何爱都无法填补的。
一天晚上,盼盼突然问我:“妈,你教我物理的那个张老师,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记得啊,一个挺好的老师,教书很认真。”
“他就是我的榜样。”盼盼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想当个像他那样的老师。把知识教给学生,看着他们考上好大学,有出息。我觉得这辈子就值了。”
我听着儿子的话,心里一阵暖流。这才是我的儿子,善良,踏实,有自己的追求。不像顾文远,被城市的繁华迷了眼,忘了本。
我心想,人活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是顾文远那样的名利双收,还是像我和建国,像盼盼这样,在平凡的岗位上,守着一份良心,活得安稳踏实?
鉴定结果出来那天,王律师亲自送到了旅馆。他把文件袋递给盼盼,说:“李先生,结果显示,您和顾文远先生的亲子关系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盼盼拿着那几张纸,手在微微发抖。这个结果,既是证明,也是一种宣判。它用科学的方式,无可辩驳地将他和那个他既痛恨又陌生的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好,好。这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为难。“林女士那边……她接受了这个结果。但是,关于遗产交接,她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她还想怎么样?”我心里又是一紧。
“她说,顾先生生前是大学教授,在学术界有很高的声誉。她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影响顾先生的名誉。她要求……你们必须签一份保密协议,永远不能对外公开盼盼先生的身份。并且,她希望盼盼先生能放弃继承那套房产,作为交换,她愿意在五十万现金的基础上,再追加二十万。”
我气得差点笑出来。这是什么?用钱来买断我们儿子的身份?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盼盼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把鉴定报告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然后看着王律师,平静地说:“你告诉她,钱,我一分都不要。房子,我也不会要。但我,顾盼,是顾文远的儿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会签任何协议。明天,我会去给我父亲扫墓。这是我作为儿子,唯一要做,也唯一会做的事。”
第五章 遗嘱的刺
盼盼的话,让王律师愣住了,也让我和建国感到无比的骄傲。这才是我们的儿子,有骨气,有担当。他没有被金钱迷惑,也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王律师走后,建国激动地拍着盼盼的肩膀,“好小子!有种!不愧是我李建国的儿子!”
盼盼笑了笑,那是他来省城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说:“爸,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我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现在,我都明白了。”
是啊,他明白了。他明白了那个男人不值得他再去怨恨,那个家庭也不值得他再去纠缠。他要做的,只是完成一个儿子最基本的孝道,然后,彻底告别过去。
第二天,我们买了些祭品,去了顾文远下葬的墓园。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种满了松柏。顾文远的墓碑是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个头衔:著名物理学家,教授。
墓碑前很干净,显然有人经常来打扫。
盼盼把带来的水果和鲜花摆好,然后点燃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顾文远,戴着眼镜,温和地笑着,一副学者风范。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三十多年前,我爱上了照片上这个男人的才华和风度。三十多年后,我的儿子站在这里,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与他见了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我心想,顾文远,你看到了吗?这是你的儿子,他比你想象的要优秀,也比你有骨气。你欠我们母子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回头一看,是林雅芝,她身边还站着那个叫顾博的年轻人。林雅芝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万。
“我们来,尽一个儿子该尽的本分。”盼盼平静地回答。
“本分?”顾博冷笑一声,他长得很像顾文远,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傲慢和刻薄,“我爸可没你这样的儿子。别以为做了个鉴定,就能赖上我们家。我告诉你们,想从我们家拿走一分钱,门儿都没有!”
“我们没想过要你们一分钱。”建国沉声说,“我们今天来,就是来祭拜一下。祭拜完了,我们马上就走,以后跟你们家,再无瓜葛。”
“说得好听!”林雅芝上前一步,指着我,“陈秀莲,我警告你,别以为你赢了。文远心里爱的人是我,他娶的人是我,陪他走完一生的人也是我!你不过是他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一个污点!”
“妈!”顾博拉了她一下,“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我看着林雅芝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忽然觉得很平静。我不想再跟她争吵,也不想再辩解什么。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都从那段往事里走了出来。
我拉了拉盼盼的衣角,“盼盼,我们走吧。”
盼盼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是王律师。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袋。
他走到我们面前,神情严肃地说:“林女士,李先生,陈女士。其实,顾文远先生的遗嘱,还有一部分内容,我之前没有公布。”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他。
王律师打开文件袋,拿出一封信。“这是顾先生留下的亲笔信,他要求,必须在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并且顾盼先生亲自来祭拜之后,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
林雅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王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信。
信是写给盼盼的。信里,顾文远讲述了他当年回城后的经历。他考上了大学,但他的家庭成分不好,为了能留校任教,他被迫接受了学校领导的安排,娶了领导的女儿,也就是林雅芝。他说他曾经想回去找我们,但林雅芝的父亲动用关系,拦截了他所有的信件,并且警告他,如果他敢回去,就会让我和孩子永无宁日。
信里说,他一生都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他对林雅芝没有爱情,只有责任。他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学术研究上,以此来麻痹自己。他不敢来找我们,是因为他没有脸面,也怕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他是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才立下的这份遗嘱。他说,房子和钱,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补偿。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能原谅他。
信的最后,他写道:“盼盼,我的儿子。请你原谅爸爸的懦弱。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第六章 无声对峙
信读完,墓园里一片死寂。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林雅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死死地盯着王律师手里的信,像是要把它看穿。“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文远他爱我,他亲口跟我说的!”
王律师摇了摇头,“林女士,这封信的笔迹,已经做过鉴定,确系顾先生亲笔。信封的火漆印,也是完好的。”
林雅芝身体晃了晃,顾博赶紧扶住她。她一辈子都活在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爱情里,这封信,无疑是摧毁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她所以为的幸福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她所以为的丈夫的爱,不过是一种责任和忍耐。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有些可怜她。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用一生去守着一个男人的谎言。
盼盼的眼眶红了。他接过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一字一句地看着,仿佛要看到纸的背面去。我知道,这封信,解开了他心里最大的疙瘩。他的父亲,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骗子,而是一个被时代和命运捉弄的懦夫。
恨意,在这一刻,或许已经烟消云散了。取而代ed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悲悯的理解。
“原来是这样……”盼盼喃喃自语。他抬起头,看着林雅芝,“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林雅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我怎么对他了?我给了他最好的生活!我爸提拔他当教授,当系主任!没有我们家,他顾文远算个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不爱我!”
她的歇斯底里,恰恰证明了信里的内容是真的。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拥有丈夫全部的爱,是不会如此没有安全感的。
顾博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大概也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家庭,背后竟是这样的不堪。他看着盼盼,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嫉妒。
“就算我爸不爱你,那又怎么样?”顾博梗着脖子说,“我是他的儿子,是我陪在他身边长大!你算什么?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野种!”
“顾博!”盼盼突然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妈!我爸懦弱,他抛弃了我们。但把我养大成人的,是我妈,还有我爸李建国!他们给我的爱,是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他指着建国,一字一句地说:“这位,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没读过多少书,没当过什么教授,他就是个普通的工人。但他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他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建国站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他走上前,拍了拍盼盼的肩膀,哽咽着说:“好孩子……爸没白疼你。”
这声“爸”,盼盼叫得无比响亮,无比自豪。
林雅芝和顾博被这番话震住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所依仗的财富、地位、名誉,在这一刻,在盼盼所说的这份沉甸甸的父爱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盼盼把信小心地收好,然后走到顾文远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他轻声说,“我不恨你了。你安息吧。”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又挽住建国的胳膊。“爸,妈,我们回家。”
我们三个人,转身离开。身后,是林雅芝母子俩失魂落魄的背影,和那块冰冷的墓碑。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知道,我们正在走的,是一条回家的路。
第七章 回家的路
回到小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窄窄的街道,熟悉的邻里,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我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我们没有再提省城里的事,就好像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
盼盼把那封信和亲子鉴定报告锁进了他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他说,这是他身世的一个证明,但他的人生,与此无关了。他还是每天认真备课,给学生们上课,批改作业。只是我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也更轻松了。
建国还是老样子,每天去单位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回来就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他不再唉声叹气,走路的腰板都挺直了不少。他跟我说:“秀莲,这下好了,盼盼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我也就放心了。”
我知道,他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他用大半生的付出,赢得了儿子最真诚的认可。
只有我自己,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顾文远。想起他写的信,想起林雅芝那张扭曲的脸。我不再恨他了,也不再爱他。他只是我生命里经过的一个人,像一阵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但最终,水面还是会恢复平静。
我的人生,不是那场夭折的爱情,而是身边这个给了我一个家,陪我走过风风雨雨的男人,是那个我含辛茹苦养大,正直善良的儿子。
一个周末,盼盼学校组织去乡下助农。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子新鲜的玉米。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煮玉米,满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给我煮玉米吃。”盼盼笑着说。
我点点头,“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你就盼着地里的玉米快点熟。”
“是啊,”盼盼感慨道,“那时候觉得,能吃上一根甜玉米,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建国在一旁啃着玉米,含糊不清地说:“知足常乐嘛。人啊,不能想太多。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比啥都强。”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一个憨厚,一个儒雅,却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和谐。我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我心想,生活就像手里的这根玉米,或许外表并不华丽,但只要你用心去品尝,每一粒都是甜的。
吃完饭,盼盼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和建国。“爸,妈,这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奖金给你们买的。”
我们打开一看,是一对银手镯,款式很简单,但看起来很亮。
“孩子,你挣钱不容易,买这个干啥。”我嘴上埋怨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应该的。”盼盼说,“爸,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们把我养大。”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建国也红了眼眶,他拍了拍盼盼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月亮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洒满我们小小的家。我知道,过去的一切,都真的过去了。那封信带来的波澜,最终让我们这个普通的家庭,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找到了比金钱和身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家人之间的理解、守护和爱。
我握着建国粗糙的手,看着眼前懂事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回家的路,原来不是指回到某一个地方,而是回到爱与理解的港湾。而我的家,一直就在这里。
来源:萤火绕竹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