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妻子李娟的声音劈开了我午后的平静,像一道尖锐的闪电,把天都撕裂了。我手里的备课本“啪”地掉在地上,粉笔灰扬起,呛得我一阵猛咳。
引子
“哥,快来!惠惠、惠惠她不行了!”
电话那头,妻子李娟的声音劈开了我午后的平静,像一道尖锐的闪电,把天都撕裂了。我手里的备课本“啪”地掉在地上,粉笔灰扬起,呛得我一阵猛咳。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了。惠惠,我的弟妹林惠,那个总是笑眼弯弯,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怎么会不行了?她才二十六岁,上周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她亲手做的糖醋排骨,甜得恰到好处。
赶到市医院抢救室门口时,全家人都到了。岳母马兰靠着墙,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岳父老李蹲在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撮烟头。妻子李娟眼圈通红,一见我就扑了过来,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怎么办啊,哥,医生说……说希望不大。”
我看向抢救室紧闭的大门,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的灯,像一只冷酷的眼睛,审视着我们每个人的绝望。小舅子李伟,惠惠的丈夫,他呆呆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怎么回事?”我问。
李伟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下班回家,就看见她倒在书房……地上全是她画的设计稿。”
“医生怎么说?”
“突发性脑出血,太重了。”
又是沉默。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和我们一家人身上沉重的悲伤混在一起,让人窒息。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惠惠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从小就喜欢画画,大学读的也是顶尖的设计学院。毕业后进了一家有名的设计公司,忙是忙了点,可眼睛里总有光。
可这份光,好像从半年前就开始暗了。
半年前,在岳母马熟练的“亲情攻势”下,惠惠辞掉了设计公司的工作,考上了区文化馆的闲职。用岳母的话说,“女孩子家,稳定最重要,设计师那是吃青春饭的,成天熬夜,不像话。”
我还记得惠惠来找我聊过一次,就在我家的小阳台上。她捧着一杯热茶,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姐夫,”她轻声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妈说得都对,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你妈也是为你好,先适应适应,也许就好了。”
现在想来,这句话多么苍白,多么无力。我甚至能回想起她当时垂下眼帘时,那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
“都怪那破工作!”岳母马兰突然爆发了,声音尖利地划破了走廊的死寂,“我就说设计师不是好活儿,累坏了身体!现在换了清闲的工作,身体底子早就被掏空了!”她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没人接话。大家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又是说给谁解脱的。
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了出来,疲惫地摘下口罩。他看了看我们,目光里带着同情和无奈。“对不起,”他说,“我们尽力了。”
轰的一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李娟当场就软了下去,我赶紧扶住她。岳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像是被人掏空了心脏。
一片混乱中,只有我八岁的儿子童童,他一直安静地待在我身边。他拽了拽我的衣角,仰起小脸,用清脆又带着困惑的声音问我:“爸爸,为什么奶奶说,是画画害了小姨?”
孩子天真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这团乱麻的核心。我看着眼前崩溃的家人,看着失魂落魄的小舅子,再看看那盏已经熄灭的灯。我心里那个盘桓已久的疑问,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惠惠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吗?
第一章 紧锁的画室
惠惠的葬礼办得很安静。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至亲好友。岳母马兰一手操办了所有事,从选墓地到定宴席,事无巨细。她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却依然强撑着,仿佛这个家没了她就会立刻散架。她不允许任何人哭出声,说惠惠喜欢清静,我们得让她走得安详。
于是,整个告别仪式都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每个人都红着眼眶,却只能把呜咽吞回肚子里。空气里,只有哀乐在低回,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子。
李伟,惠惠的丈夫,从头到尾都像个提线木偶。别人让他鞠躬,他就鞠躬;让他致辞,他就念稿。稿子是岳母找人写的,四平八稳,全是些“温柔贤惠、孝顺懂事”的套话。我看着他念稿时毫无波动的侧脸,心里一阵发寒。他看惠惠遗像的眼神,不像看自己的妻子,倒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回到家,岳母宣布:“惠惠的东西,都别动,让她的小家保持原样。等过阵子,我们再慢慢收拾。”
这话听着是思念,可我总觉得,更像是一种封锁。她在害怕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我和李娟带着童童暂时住在了岳父母家,方便照顾。白天,大家各忙各的,晚上聚在一起吃饭,谁也不提惠惠的名字。那个名字成了一个禁忌,一个一碰就会爆炸的炸弹。
可有些事,不是不提就不存在的。
那天晚上,我陪童童写作业,他忽然停下笔,抬头问我:“爸爸,小姨的画室为什么锁起来了?”
我心里一动。“你看见了?”
“嗯,我今天想进去看看小姨画的画,可是门锁了。奶奶说,钥匙她收起来了,不让任何人进。”童童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葡萄,能映出人心里的影子。
我心里那个疑团又冒了出来。惠惠的书房,就是她的画室,她最宝贝的地方。她生前,那扇门几乎从不上锁。现在人没了,反而要锁起来?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我悄悄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像时间的脚步声,沉重又清晰。我走到惠惠和李伟的家门口,他们就住对门。我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没锁。
我闪身进去,屋里还残留着惠惠的气息,一丝淡淡的栀子花香。我径直走向书房,果然,门锁得死死的。我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见,里面像一个被隔绝的世界。
我心想,马兰到底在隐藏什么?是对女儿遗物的珍视,还是对某些真相的恐惧?这个念头让我后背发凉。我不是警察,也不想当什么侦探,可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惠惠是我的亲人。我不能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在玄关的鞋柜上,看到了一样不该在那里的东西——一双崭新的男士皮鞋,不是李伟的尺码,鞋底还有一点新鲜的泥土。
这双鞋是谁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正疑惑着,客厅的灯突然亮了。岳母马兰穿着睡衣站在那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陈风,”她声音沙哑地问,“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心里一紧,故作镇定地说:“妈,我睡不着,起来喝口水。看这边门没关好,就过来看看。”
马兰没说话,只是盯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家里刚出了事,人心不稳。不该你管的,就别瞎操心。”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微微的刺痛让我保持清醒。我点点头,说:“知道了,妈。您也早点休息。”
我转身回房,背后是她冰冷的目光。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家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那间被锁上的画室,就是秘密的入口。
第二章 褪色的画册
岳母的警告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第二天饭桌上,气氛更加凝重。马兰时不时地瞥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审视。李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别多事。我埋头喝粥,心里却像开了锅,翻腾不休。那双陌生的皮鞋,紧锁的房门,岳母的警告,这些都像一块块拼图,但我还找不到把它们连起来的线。
我决定从李伟身上找突破口。他是惠惠的丈夫,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下午,我借口找他商量点事,把他约到了楼下的小公园。李伟看起来更憔ें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孩子们在滑梯上嬉笑打闹,阳光暖洋洋的,可我们俩之间却是一片冰冷的沉默。
“李伟,”我先开了口,“惠惠……她走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有些迟缓。“没有。跟平时一样。”他的回答快得像排练过一样。
“真的吗?”我盯着他的眼睛,“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工作上的事,或者……别的什么烦恼?”
李伟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远处。“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他说,“文化馆的工作挺清闲的,能有什么烦恼。”
又是这套说辞。我心想,如果清闲的工作就能让人快乐,那惠惠书房里那些画满挣扎和痛苦的设计稿又算什么?我感觉自己像在跟一堵墙说话,一堵由整个家庭共同砌起来的墙。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前天晚上我在你家门口,看到一双不认识的皮鞋,是谁的啊?”
李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捕捉到了。他掐灭了烟,语气生硬地说:“哦,一个远房亲戚,来吊唁的,坐了会儿就走了。”
这个解释太过潦草,漏洞百出。谁家亲戚吊唁会把鞋子脱在门外?但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已经把心门关上了。
回到家,我心里更加烦躁。我有一种感觉,李伟在撒谎,他在掩饰什么。而他掩饰的,很可能就是惠惠死亡的真相。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线索的碎片。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这些碎片拼起来。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惠.惠那间被锁上的画室门口。
我心想,如果我能进去,或许就能找到答案。我不是没想过找机会拿到钥匙,但马兰把它看得比命还重,几乎是贴身放着。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童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爸爸,你看,这是小姨送我的。”
我接过来,那是一本很普通的儿童画册,但里面夹着的不是照片,而是惠惠大学时的一些速写。画上是校园的风景,灵动的猫咪,还有阳光下微笑的同学。每一笔都充满了生命力,和我后来在她设计稿上看到的压抑与灰暗截然不同。
我一页页地翻着,童童指着其中一张说:“爸爸,你看这个叔叔,他以前经常来我们家,还教我画小汽车呢。可是好久没见他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张双人速写。画上的惠惠笑得灿烂,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温和。他们站得很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这个男孩,我有点印象。好像是惠惠的大学同学,叫什么……对了,叫周明。毕业后听说他开了个自己的设计工作室。惠惠刚工作那会儿,他们还经常联系,后来惠惠恋爱、结婚,就渐渐断了。
“他叫周明叔叔。”童童补充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周明?为什么童童会对他印象这么深?还说他“经常来”?
我立刻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周明设计工作室”。很快,我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和工作室地址。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
也许,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不在这个家里,而在外面。
我必须去见见这个周明。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知道一些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说谎,或许,一个局外人才能告诉我真相。
第三章 另一个世界
周明的工作室在一个旧工业区改造的创意园里,到处都是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和巨大的落地窗。这地方充满了艺术气息,和惠惠后来工作的那个死气沉沉的文化馆,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推开一扇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几台电脑在嗡嗡运行。一个年轻人正在埋头画图,看到我,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他比画册上成熟了一些,但眉眼间的温和气质没变。正是周明。
“你好,请问你找谁?”他站起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好,我叫陈风,是林惠的姐夫。”
听到“林惠”两个字,周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请坐。”他指了指旁边的会客区,给我倒了杯水。
杯子是温的,暖意传到我冰冷的手指上。
“她……还好吗?”周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我愣住了。他不知道惠惠已经……我心里一沉,艰难地开口:“她上周,走了。”
周明的身体猛地一震,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四溅。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走了?什么意思?怎么会……”
看着他震惊和悲痛的样子,我知道我来对了。他眼里的情感是真实的,不像李伟那样麻木。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我的怀疑。周明一直沉默地听着,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突然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那不是爱,那是囚笼!”
我心想,他果然知道内情。我递给他一张纸巾,轻声问:“你和惠惠,最近还有联系?”
周明擦了擦眼睛,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半年前,她决定辞职考文化馆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联系了。”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陷入了回忆。
“你知道吗?惠惠是她那一届最有才华的设计师。她的毕业设计拿了全国金奖。我们一起约定,要开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工作室,做最棒的设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这个工作室,本来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后来为什么……”
“后来?后来她遇到了李伟,遇到了他那个强势的妈。”周明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嘲讽。“她妈妈,那个叫马兰的女人,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惠惠的工作。觉得设计师不稳定,抛头露面,赚的钱也不踏实。她觉得女孩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铁饭碗,相夫教子。”
这些话,印证了我心里的猜测。
“惠惠一开始是反抗的。”周明继续说,“她爱设计,那是她的命。可她也爱李伟,也想得到他家人的认可。她太善良,太心软了。马兰就是抓住了她这一点,天天给她灌输那些思想,一会儿说为她身体好,一会儿说为她将来打算。李伟呢,从头到尾就是个‘妈宝男’,他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段时间,惠惠经常半夜给我打电话哭。她说她感觉自己快被撕裂了。一边是梦想,一边是她以为的爱情和家庭。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我心想,这才是真相。惠惠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长期的精神压抑导致的悲剧。那个家,那个所谓的“避风港”,才是把她推向深渊的真正凶手。
“她辞职后,我去找过她几次。”周明的声音低沉下去,“每次看到她,我都觉得她身上的光在一点点消失。她不再跟我聊设计,不再看最新的展览,开始聊菜市场的菜价,聊单位里的人事。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美丽的蝴蝶,被人硬生生折断了翅膀,塞进了一个火柴盒里。”
“最后一次见她,是她出事前两天。”周明深吸一口气,“我拿到了一个去法国交流学习的名额,我想让她跟我一起去,离开那个地方。我们约在她家楼下见的。”
我心里一惊,法国交流?难道……
“她很心动,眼睛里又有了我熟悉的光。但是,她犹豫了。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周明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当时太急了,跟她吵了起来。我说她懦弱,说她被那个家毁了。我甚至……我甚至把邀请函拍在她脸上,让她自己选。”
“我走的时候,把一双备用的鞋子忘在她家门口了。”
谜底揭晓了。那双鞋是周明的。马兰和李伟都在撒谎。他们不仅知道周明来过,更知道他来的目的。
我站起身,向周明道谢。他拉住我,“等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惠惠以前存在我这里的一些作品,还有……我们的一些聊天记录。或许,对你有用。”
我接过U盘,感觉沉甸甸的。
“请你,”周明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一定要让真相大白。不要让她,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走出工作室,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再想想惠惠那个冰冷、紧锁的画室。
我心里清楚,接下来我要面对的,将是一场家庭内部的风暴。而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选择沉默和退让了。
第四章 决裂的晚餐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像握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回到家,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将U盘插进电脑。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叫“作品集”,一个叫“心事”。
我先点开了“作品集”。一张张设计图在屏幕上展开,从灵动的建筑手稿,到充满奇思妙想的室内设计,再到色彩斑斓的服装草图。每一幅作品都充满了生命力和想象力,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叫林惠的姑娘,在画板前神采飞扬的样子。那是她的世界,一个我们从未真正走进过的世界。
然后,我点开了“心事”。里面是她和周明的聊天记录。
“他们又催我了,说明天就去文化馆报到。我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那里像个笼子。”
“李伟说我太任性,不懂事。他说他妈都是为我好。可他不知道,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今天我偷偷画了一会儿画,被他妈妈看到了。她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务正业的坏孩子。我赶紧把画收了起来,心跳得好快。”
“周明,我是不是错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安分一点,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生活。”
“我今天看到一只鸟,撞在玻璃窗上,死了。我看着它,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一行行文字,像一把把尖刀,刺得我心脏生疼。我终于明白了,惠惠的死,是一场漫长的、被默许的谋杀。凶手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家里所有以“爱”为名的控制和绑架。
我关上电脑,胸口堵得厉害。我必须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晚饭时间,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马兰给大家盛汤,老李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李伟埋头吃饭,李娟则在给童童夹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筷子。
“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我。
“关于惠惠的事。”我一字一句地说,“她的死,不是意外。”
马兰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汤勺“哐”地一声掉进碗里。“陈风,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今天去见了周明。”
“周明”两个字一出口,李伟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脸色惨白。马兰的眼神也闪过一丝慌乱,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厉声说:“你见他干什么!一个外人,他懂什么!”
“他懂惠惠的梦想,懂惠惠的痛苦!”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们懂吗?你们只知道让她考公务员,让她稳定,让她过你们认为的好日子!你们有没有问过她,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拿出那个U盘,放在桌子中央。“这里面,是惠惠真正的世界。她不是你们嘴里那个安于现状、满足于文化馆工作的林惠!她是个天才设计师,她有她的理想,可全都被你们亲手毁了!”
“你闭嘴!”马兰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我们养大了李伟,惠惠嫁过来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为她好,有什么错?”
“为她好?”我冷笑一声,“为她好就是逼她放弃事业?为她好就是把她的画室锁起来,把她存在过的痕迹都抹掉?妈,你不是在思念她,你是在销毁证据!”
“你……你……”马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李伟!”我转向小舅子,“周明来找她的事,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不但不支持她,还跟她吵架,逼她在你和梦想之间做选择!你配得上她吗?”
李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你够了!”一直沉默的李娟终于爆发了,她站起来,眼里含着泪,“家丑不可外扬!你非要把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才甘心吗?人已经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看着我的妻子,那个我一直以为善良、通情达理的女人。在维护所谓的“家庭和睦”面前,她也选择了沉默和稀泥。“有用!”我盯着她,“至少能让童童知道,他的小姨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一种叫‘为你好’的爱!至少能让我们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
“你简直不可理喻!”李娟哭着喊道。
饭桌成了一个战场。指责、哭喊、辩解,交织在一起。岳父老李一言不发,只是把电视声音开得更大了,仿佛想用新闻联播的喧闹来掩盖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吃饭的童童,突然放下了碗。
他看着我们所有人,用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语气说:“小姨的画,我都看到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童童继续说:“那天奶奶锁门之前,我进去过。我看到小姨画了好多画,画的都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小鸟一开始还在唱歌,后来就不唱了,再后来,它的羽毛都掉光了。”
他顿了顿,清澈的眼睛看向马兰,一字一句地问:
“奶奶,为什么你要把那只唱歌的小鸟,关进笼子里呢?它不快乐。”
第五章 笼中的悲鸣
童童的话,像一道惊雷,在餐厅里炸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讽刺。
马兰呆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外孙,那个她最疼爱的孩子,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脸上的强势和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茫然和震惊。
童童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用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那目光里没有指责,只有不解。
“小姨说,她就是那只小鸟。”童童继续说,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说,笼子是金子做的,很漂亮,也很安全。可是,她还是想飞。”
说完,他低下头,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她还说,最难过的不是笼子本身,而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待在笼子里。”
李娟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伟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桌子才没倒下去。他看着童童,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他终于不再是那个麻木的木偶,迟来的悲伤和愧疚,将他彻底击垮。
岳父老李“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他站起来,走到童童身边,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孩子,”他声音沙哑地说,“是……是我们错了。”
这是他从出事以来,说的第一句有实质内容的话。
马兰的身体软了下去,跌坐在椅子上。她失神地望着前方,嘴里喃喃自语:“笼子……我只是想让她安全……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妈。”我看着她,语气平静了下来,“你想让她安全,没错。你想让她过得好,也没错。错的是,我们都忘了,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可以被随意安排的物品。我们给了她一个我们认为最好的笼子,却没问过她,她想要的是不是天空。”
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我悲哀的不仅是惠惠的逝去,更是这个家里根深蒂固的观念。这种以爱为名的控制,毁掉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身处其中的人,却长期以来都毫无察觉,甚至引以为傲。
我突然想起我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很有绘画天赋,可他父母非逼他学金融,说画画没出息。前几天,那个学生在周记里写:“老师,我觉得我的人生,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当时我还想找他聊聊,开导他。现在看来,多么可笑。我自己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杀死”梦想的家庭里,我有什么资格去开导别人?我甚至,也是帮凶之一。当惠惠向我求助时,我选择了和稀泥。我的沉默,也是构成笼子的其中一根栏杆。
“对不起……”李伟突然哽咽着说出了这三个字。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多日的痛苦,终于在此刻决堤。“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惠惠……是我……”
没有人去安慰他。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句对不起,太迟了。
那天晚上,没有人再吃得下饭。一场晚餐,变成了一场审判。被审判的,是我们每一个人。
夜里,李娟悄悄来到我的房间。她眼睛还是红肿的。“哥,”她坐在床边,声音很轻,“对不起。我……我只是害怕。我害怕这个家散了。”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家不是靠粉饰太平来维持的。如果我们不能正视问题,那这个家,迟早会从内部烂掉。”
她点点头,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你说得对。我们都错了。”
窗外,月光清冷。我抱着妻子,心里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我们揭开了一个伤疤,可伤口下的腐肉,才刚刚开始显露。这个家,已经被一种无形的病毒侵蚀了太久。惠惠的死,只是它爆发出来的最惨烈的一个症状。
而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第六章 迟来的告白
那场决裂的晚餐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
不再有伪装的平静,也没有了强颜欢笑。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像一座座孤岛。马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两天没出来,饭都是李娟端进去的。李伟则彻底垮了,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ü。
我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心里明白,打破沉默固然痛苦,但这是治愈的开始。有些脓,必须挤出来,伤口才能愈合。
第三天,我正在备课,李伟突然走进了我的房间。他瘦得脱了形,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姐夫,”他坐下来,声音嘶哑,“我想……去看看惠惠的画室。”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去找了李娟,她从马兰的枕头下,悄悄拿出了那串钥匙。
我们三个人站在画室门口,李伟的手颤抖着,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咔哒”一声开了,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画室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惠惠离开时的样子。画架上还立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颜料盘里的颜色已经干涸。墙上贴满了各种设计草图,桌上散落着画笔和书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整个房间像一个被时间定格的琥珀。
李伟缓缓地走进去,像一个闯入圣地的朝圣者。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画架,抚摸着那些冰冷的画笔,仿佛在感受惠惠留下的余温。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速写本。那正是童童说过的,画满了笼中鸟的本子。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突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本画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对不起你……惠惠……我对不起你……”
他的哭声充满了悔恨和绝望,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我和李娟站在门口,眼圈都红了。我们没有上前,我们知道,这是他迟来的告白,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审判。
哭了很久,李伟才慢慢站起来。他擦干眼泪,眼神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姐夫,姐,”他对我们说,“我想好了。我要辞职。”
我和李娟都愣住了。李伟的工作,和惠惠一样,也是马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安排进去的,一个事业单位的稳定职位。
“我想……我想把惠惠没走完的路,走下去。”他看着满屋子的画稿,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我知道我没有她的天赋,但我可以学。我想把她的这些设计稿,变成现实。我想……成立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工作室。”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或许,一个生命的逝去,能唤醒另一个生命的重生。
“我们支持你。”我说。李娟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们回头一看,马兰正站在那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咆哮、反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这间她一直不敢面对的屋子。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工作室……算我一份吧。”她说,“钱,我来出。就当是……我还给惠惠的。”
我们都愣住了。
马兰走进来,走到那幅未完成的油画前。画上是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是无垠的星空。
“我总想着,给她一个安稳的家。”马兰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片星空,却又缩了回来。“到头来,我才是那个亲手把她关起来的人。”
她转过身,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哀伤。“我错了。”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虽然代价,是她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我知道,这个家,不会再回到从前了。但或许,它可以走向一个更真实的未来。
第七章 天空与飞鸟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慢慢在变。
悲伤依旧在,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消失了。大家开始坦然地提起惠惠的名字,聊起她生前的趣事,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李伟真的辞了职。他把惠惠的画室彻底打扫干净,买来了各种专业书籍,从零开始学习设计和管理。他每天都泡在那间屋子里,整理惠惠的遗稿,联系她以前的同学和老师。他瘦了,但眼神里的光,一天比一天亮。
马兰变了。她不再对所有事情都指手画脚,话也少了很多。她开始学着倾听,学着尊重。她把自己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支持李伟开工作室。有时候,她会默默地走进画室,不说话,就看着墙上惠惠的作品,一站就是一下午。
岳父老李,开始在阳台上种起了花。他把那些花花草草侍弄得很好,他说,惠惠生前最喜欢花了。
我和李娟的关系,也经历了一次重建。我们开始真正地交流,分享彼此工作上的烦恼,生活中的感悟。我把那个想贿赂我的家长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很支持我的做法。她说:“哥,以前是我糊涂。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安稳,还得有点骨气。”
那天,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才是夫妻,是伙伴,而不是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我们之间的理解,让这个小家庭变得更加坚固。
几个月后,“林惠设计工作室”正式挂牌成立了。开业那天,周明也来了。他和李伟握了手,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过往的芥蒂,在对同一个人的思念中,烟消云散。
工作室的第一个项目,是为一个山区小学设计新的图书馆。这是李伟坚持的,他说,要让惠惠的才华,去帮助更多有梦想的孩子。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我作为“编外顾问”,也时常过去帮忙。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设计图纸,在李伟和周明的手中,一点点变成现实,我心里充满了感慨。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带着童童去工作室。李伟正在电脑前忙碌,童童则好奇地在画室里东看看西摸摸。
他走到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湛蓝的天空和飘过的白云。他拿起一支画笔,在一张白纸上,认真地画了起来。
我走过去,看到他的画。
画上,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天空中,有一只小鸟,正舒展着翅膀,奋力地向着太阳飞去。那只鸟的姿态,自由而舒展,充满了力量。
“爸爸,”童童仰起头,指着画上的鸟,对我说,“你看,小姨飞起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再看看他画上的飞鸟,眼眶一热。
我心想,是啊,她飞起来了。
一个生命的逝去,是悲剧。但如果她的离去,能换来生者的觉醒,能让一个家庭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能让一个孩子从小就明白天空比笼子更重要,那她的存在,就有了另一种永恒的意义。
我蹲下来,抱住童童。阳光透过落地窗,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我仿佛看到,惠惠就在那片蓝天里,微笑着看着我们。
真正的爱,不是以我之名,为你造一座坚固的牢笼。而是以我之名,给你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这个道理,我们一家人,用太沉重的代价才懂得。而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要带着这份懂得,好好地,真实地活下去。
来源:错过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