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千里之外的珍果,动用的是整个国家的驿传系统,下令的是手握权柄的唐玄宗,为何最终的千古骂名却由一个女子来承担?
杨贵妃真的爱吃荔枝吗?其实真相并非如此。
千里之外的珍果,动用的是整个国家的驿传系统,下令的是手握权柄的唐玄宗,为何最终的千古骂名却由一个女子来承担?
杜牧的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便将帝王的奢靡巧妙地转移为美人的罪过,让她成了历史中最著名的“红颜祸水”。
当盛世崩溃,马嵬坡前,她更是沦为平息军愤、掩盖政治失败的替罪羔羊
天宝十年,暮春。
骊山上的华清宫,总被一层似真似幻的暖雾笼罩着。
这雾气,是来自地底的汤泉,千百年来不曾停歇,如今,它似乎也染上了大唐盛世最雍容华贵的颜色。
我叫李子,是侍奉在贵妃娘娘身边的众多小宦官之一,专司内宫的鲜果供应。
在宫里,像我这样的人,名字轻贱如尘土,性命也薄如蝉翼,唯一的活路便是少说、多看、机灵。
此刻,我正跪在九龙汤池边,手里捧着一个青玉托盘,盘中盛着几味刚刚研磨好的草药。
池中水汽蒸腾,模糊了不远处那两位世间最尊贵的人的身影。
与世人想象的不同,此刻的汤池并非上演着香艳的奢靡,反而透着一股寻常人家般的温情。
杨玉环,世人称之为杨贵妃的女子,正挽着云袖,小心翼翼地将一撮艾草融入温热的池水中。
她未着华服,一身素雅的宫装长裙,如出水芙蓉,却更像一位细心照料丈夫的温婉妻子。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关切:“三郎,今日的风湿可好些了?这药浴之法,是臣妾从一本古籍上寻来的,或可缓解您的痛楚。”
被称为“三郎”的,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他斜倚在玉石砌成的池壁上,闭着眼睛,神情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不再是那个开创开元盛世的英明君主,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深深的沟壑,曾经挺拔的身躯也微微佝偻。
他闻言,缓缓睁开眼,握住杨玉环的手,长叹一声:“还是玉环体贴。这些日子,朝事繁冗,朕的身子骨,确实大不如前了。”
帝王的衰老与倦怠,是我这个小人物也能清晰感受到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沉醉于贵妃给予的这份温柔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宁静。
一名驿使在殿外翻身下马,高声禀报:“南国贡品,八百里加急,已送抵宫门!”
我的心头一紧,知道是什么来了。
高力士将军递了个眼色,我立刻躬身退下,小跑着迎了出去。
沉重的楠木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箱盖一开,一股清甜的果香混杂着冰块的凉气扑面而来。
箱内,一颗颗嫣红饱满的荔枝,静静地躺在芭蕉叶的衬垫上,仿佛还带着南国清晨的露水。
我紧张地查验着,每一颗都关乎着我的脑袋。
这些荔枝的运送体系,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曾奉命核查过驿站的交接文书,那上面记载的驿马调配,冰块储藏之法,乃至中途换人的规矩,层层叠叠,井然有序。
高力士将军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他看着那些荔枝,语气平淡地对我说道:“记着,这向都城进献鲜荔的传统,前朝便有,最晚在东汉就已是皇家旧例。
并非是为贵妃娘娘才开始的。”
我心中了然,将军这是在点拨我。
我低头应是,心中却明白,世人不会去探究这些。他们只会看到,这一骑红尘,是为了博贵妃一笑。
我将挑拣出的最新鲜的荔枝用冰镇的玉盘盛好,端回汤池边。
杨玉环见到荔枝,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孩童般的欣喜。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剥开暗红色的果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
但她没有自己品尝,而是将第一颗荔枝,轻轻递到了玄宗的唇边。
“三郎尝尝,南国来的甜意,能解春乏。”她的声音里满是纯粹的欢喜。
于她而言,这荔枝并非贪婪的口腹之欲,更多的是帝王爱意的象征,是这枯燥压抑的宫廷生活中,难得的一点鲜活的甜意。
玄宗笑着含下,眼中满是宠溺。
后来,我去后苑处理那些盛放荔枝的空箱子。经过一处禁军歇脚的偏殿时,我无意间听到两名卫士的低声抱怨。
“又是一轮,为了这几口吃的,咱们跑死了多少弟兄,累垮了多少匹好马。”
“噤声!你想掉脑袋吗?不过说真的,这日子,真他娘的……”
他们的抱怨声很模糊,充满了对整个特权阶层的愤懑,似乎并非单单指向贵妃。
我预感到,这盛世的华美袍子之下,已经有怨气的丝线,在悄悄地崩裂。而这些裂痕,最终都会被记在一个女人的账上。
02天宝十一年,长安城依旧是那个万国来朝的天上人间。
春日里,连风都是暖的,拂过朱雀大街,卷起一阵阵仕女的香风和商贩的叫卖声。
然而,在这座城市的两端,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东的大明宫内,梨园的戏台上,丝竹之声悠扬。
贵妃娘娘正亲自指点着舞伎们排演新编的《霓裳羽衣曲》。
她身着宽袖舞衣,时而凝神倾听乐师的演奏,时而亲自示范一个轻盈的舞步。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对身旁侍奉的我轻声说:“李子,你听,这宫墙之内,唯有音律是纯粹的,不会骗人。”
我看着她沉醉其中的模样,觉得她就像一只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对窗外的政治风雨毫无兴趣,也毫无察觉。
而在城西,贵妃的族兄,当朝右相杨国忠的府邸,则是另一番光景。
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拜谒的官员络绎不绝,队伍几乎排到了街角。府内更是人声鼎沸,金玉满堂。
杨国忠正值权势的顶峰,他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人的荣辱升迁。
世人都说,杨国忠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
但我久在宫中,亲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那日,我在太极殿的殿角侍奉。朝堂之上,几位老臣正为国库空虚,边防军费紧张而争论不休。
玄宗皇帝眉头紧锁,显得颇不耐烦。
这时,杨国忠出列了。他没有像其他文官那样引经据典,空谈仁义道德。
他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账簿,上面用清晰的数字,罗列着各项开支的漏洞和税收的缺口。
他侃侃而谈,提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盐铁专卖和铸币改革方案。他的言辞犀利,对财政的理解,远超那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他甚至精准地指出了几处地方官吏虚报开支的账目,令那几位官员当场冷汗直流。
玄宗听罢,龙颜大悦,当众夸赞道:“国忠真乃朕之桑弘羊!”
那一刻,我看得分明,玄宗对杨国忠的倚重,更多是源于他这种“言利之能”,能够实实在在地为皇帝解决财政难题。
这与贵妃娘娘的枕边风,其实关系不大。纯粹是玄宗晚年好大喜功,急于敛财的政治需求,为杨国忠这样的人,提供了平步青云的阶梯。
然而,这份权势,却成了杨氏一门贪婪的温床。
一日午后,虢国夫人等几位贵妃的姐妹入宫探望。
她们一来,梨园的清静便被打破了。她们谈论的,无非是新得了哪里的封地,谁又送来了西域的珠宝,哪家的公子哥为了见她们一面而一掷千金。
她们的言语中,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傲慢。
杨玉环坐在她们中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疏离的微笑。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道:“姐姐们,如今我们杨家已是皇恩浩荡,行事务必收敛一些,莫要给陛下和朝廷添麻烦。”
虢国夫人听了,竟掩嘴笑了起来,那笑声有些刺耳:“我的好妹妹,你真是空有贵妃之名,不懂这富贵之乐。我们如今的风光,不都是仰仗着你?我们越是风光,才越能显出陛下的恩宠啊。”
杨玉环的脸色微微一白,不再言语。
我看到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抖。
她内心的痛苦在于,她无法与这个已经疯狂的家族切割,而家族的每一笔所作所为,最终都会化为一笔笔沉重的债务,记在她的名下。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更让我确信了贵妃娘娘的本心。
那天,杨国忠私下入宫求见,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一人在远处侍奉。
他希望贵妃能在玄宗面前,为他的一项有争议的官员任命说几句好话。
我以为贵妃娘娘会顺水推舟,毕竟是自己的亲兄长。没想到,她听完后,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兄长之能,陛下自有公断。后宫不议前朝事,这是自太宗皇帝时就定下的规矩,也是我的本分。”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不带一丝回旋的余地。
杨国忠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愈发清楚地认识到,这位贵妃娘娘,她本人有着清晰的政治边界感。
只可惜,她的地位,早已被她的家族,以及那个需要她作为宠爱象征的皇帝,无限地透支了。
她就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的华美偶像,人人都来向她祈求利益,却无人问她,是否愿意承担这一切。
03天宝十二年,长安的冬天格外寒冷。
但大明宫内,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显得异常“热烈”。
这个人,就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他入京朝圣的那天,宫中设下了盛大的宴席。
安禄山身躯肥硕,走起路来,身上的肥肉都在颤抖。但他却异常灵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跳起了一曲刚劲有力的胡旋舞。
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殿中急速旋转,竟是虎虎生风,引得玄宗皇帝抚掌大笑,连连称奇。
舞毕,他跪倒在玄宗和杨贵妃面前,厚着脸皮,口称贵妃为“母后”,言辞无比谄媚。
他说自己在范阳,日夜思念圣上与母后,恨不能身有双翼,飞回长安侍奉。
我侍立在贵妃身后,清楚地看到,安禄山在磕头的时候,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精明与野心。那眼神,像极了草原上窥伺猎物的饿狼。
贵妃娘娘显然也感受到了什么。在之后的几次接触中,她都显得有些冷淡。
一日宴后,她私下里对玄宗说:“三郎,这个安禄山,臣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貌似忠厚,言辞谦卑,可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鹰视狼顾之相,绝非久居人下之人。陛下应当多加提防才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贵妃娘娘如此明确地评价一位朝中重臣。
然而,玄宗皇帝却不以为然。他拍了拍贵妃的手,笑着安慰道:“玉环你不懂军国大事。
禄山在边关,为朕抵御契丹,劳苦功高,他就是朕的屏障,忠心可鉴。你之所以对他有偏见,想必是国忠在你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吧。”
玄宗将贵妃的直觉,轻而易举地归结为了杨国忠的挑拨离间。
这让我心中一沉。皇帝已经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了,尤其是在他自认为擅长的驭人之术上。
事实也正如玄宗所料,杨国忠与安禄山的矛盾,早已公开化。
朝堂之上,杨国忠以右相的身份,屡次以边防军费开支巨大、账目不清为由,诘难安禄山。
而安禄山则表现得十分委屈,他声称杨国忠身为宰相,不但不支持边防将士,反而处处刁难,是意图削弱大唐的屏障,打压忠良。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玄宗非但不能有效调和,反而似乎很乐于见到二人相互牵制。
在他看来,这或许就是帝王的权术,让两只猛虎相互撕咬,谁也无法一家独大,皇权才能稳固。
他却不知道,其中一只,是家虎,而另一只,是随时准备噬主的野狼。
在这场愈演愈烈的权力斗争中,贵妃娘娘无奈地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棋子。
安禄山频繁地以“拜见母后”为名入宫,实际上,是想借此向玄宗展示自己与皇室的亲密关系,同时刺探朝中的动向。
他每次来,都会带来各种新奇的北地玩意儿,逗得宫人们前仰后合,但他那双眼睛,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扫视着宫中的布局和守卫。
而杨国忠,则针锋相对。
他以“保护贵妃娘娘,防止外臣骚扰”为名,在贵妃的寝宫周围,安插了大量的亲信。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监视安禄山的一举一动。
杨玉环被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她厌恶安禄山的虚伪,也反感杨国忠的算计。
她所居住的宫殿,不再是清静的梨园,而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她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更深地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花更多的时间在梨园,与乐师和舞伎们待在一起。
那些悠扬的乐曲,成了她唯一的慰藉。有时,排练到深夜,她会一个人坐在空旷的舞台上,抱着琵琶,弹奏一曲无人能懂的忧伤。
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那样的孤独。她拥有着帝王最极致的宠爱,却也承受着这份宠爱所带来的,最沉重的枷锁。
她就像风暴中心那只最美丽的蝴蝶,翅膀上的每一寸光彩,都被人觊觎,被人利用,却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飞进这场风暴里。
04天宝十三年,夏。
长安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宫里的冰块用量,也一天比一天多。而比冰块更金贵的,是即将再次从南国运抵的鲜荔枝。
由于这几年荔枝进贡的规模逐年扩大,流程也愈发繁琐,高力士将军心有不放心,便派我出城,前往长安城外的第一大驿站,蓝田驿,去亲自核查一遍交接的流程,确保万无一失。
我领了命令,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衫,骑着一匹瘦马出了城。
驿站里,到处是汗水的酸味和马粪的气味。我找到了这里的驿丞,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老人。我亮明了宫里的身份,他不敢怠慢,立刻带我巡查。
驿站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十几匹最精壮的快马在马厩里嚼着上好的草料,马鞍都已经备好。
另一边的棚子里,堆放着一口口大木箱,里面装满了从终南山运来的冰块。
我正是在这里,亲眼见到了那位从南方“炎方”,也就是岭南,一路狂奔而来的信使。
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嘴唇干裂,满脸尘土,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指了指身后马背上那个用厚重棉布包裹的竹筒。
老驿丞熟练地指挥着手下,将竹筒小心翼翼地取下,放入早已备好的冰块箱中。然后才有人上前,将那名信使扶去休息。
我与老驿丞攀谈起来。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对这条贡品驿道了如指掌。
他指着远方的南方,叹了口气说道:“小哥,你是宫里来的,不知道这活计的苦。这贡荔,自古就是从岭南那边来的。
路途何止千里,要经过几十个驿站,日夜兼程,换人换马。
为了保鲜,要用这种特制的毛竹筒,里面塞满冰块。即便如此,送到长安,十亭鲜果能有三亭完好,就算是老天爷保佑了。”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困惑地对我说:“这活计虽然苦,但也是咱们驿卒的荣耀。只是不知为何,近来长安城里,总有人说,这金贵的果子,是来自蜀中。”
我心里咯噔一下。蜀中?虽然蜀道难,但比起遥远的岭南,路程可是近了不止一半。
带着这份疑惑,我回到了长安。
过了几日,我奉命为宫里采买一些用物,去了一趟人声鼎沸的西市。在一家酒肆里歇脚时,我听到了邻桌几个落魄文人的高谈阔论。
其中一个脸颊通红的文人,正唾沫横飞地向同伴们炫耀着他听来的“秘闻”。
“你们听说了吗?当今贵妃娘娘最爱吃的那个荔枝,是从蜀中来的!那可是天府之国最好的品种!”
另一人接话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鲜果如何能送到?”
那人得意地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半个酒肆的人都听到:“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为了保鲜,驿卒们每跑三十里,就杀一匹快马,用血来温养荔枝。
你们想想,这一路下来,要累死多少匹马,流多少血!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暴政啊!”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一个在兵部当差的远房表兄亲口说的!这杨家一门,真是要把大唐的江山都给吃空了!”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对杨氏一门的愤恨和对皇权奢靡的控诉。
我坐在角落里,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我亲眼见过运送荔枝的艰辛,也清楚地知道,那果子来自比蜀中遥远得多的岭南。
至于那“杀马温养”的说法,更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凭空捏造的谎言?
我端起茶碗,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05天宝十三年,秋。
长安城的秋天,天高云淡,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但这辉煌的表象之下,暗流却愈发汹涌。
那日,我又受高力士将军之命,去给一位御史送一份宫中赏赐的秋日新茶。
这位御史姓李名岘,是朝中有名的“清流”,素来与杨国忠不合,几次在朝堂上公开弹劾杨国忠的党羽。
高力士派我去,或许也是存了些敲打和安抚的意思。
李御史的府邸,远不如杨国相府那般奢华,透着一股文人的清雅。
我在前厅等待管家通报的间隙,信步走到庭院中。一阵风过,我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一间半掩着窗户的书房里,传来了几人激烈讨论的声音。
出于宦官的本能,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悄地靠近了那扇窗。
我从窗缝中望进去,只见御史李岘正与几位文人打扮的人,围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似乎在修改一首诗。
只听李岘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句甚好,意境全出。只是,总觉得意犹未尽,未能刺到其痛处。何不直接点明来处?蜀中路险,崇山峻岭,更能彰显其为口腹之欲而劳民伤财之甚!”
旁边一个看似年轻的文人立刻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先前也曾商议过。
若如实说是来自岭南,路途何止数千里,寻常百姓皆不信能保鲜送达,反倒觉得是我等夸大其词,不够真实。
可若是说来自蜀中,路途虽也艰险,却在常人可想象的范围之内。如此一来,听来便更为可信,也更能激起天下人的公愤!”
另一人补充道:“正是此理!谎言的要义,不在于全盘捏造,而在于七分真三分假。贵妃爱食荔枝是真,驿马奔波是真,我等只需将这产地巧妙一换,便能化为一柄刺向杨国忠心窝的利刃!”
“好!”李岘抚掌大笑,“就这么定了!改‘炎方’为‘蜀中’!待此诗传遍长安,我看他杨国忠还有何面目自称贤相!”
书房里的几人,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而窗外的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将荔枝产地从岭南“偷换”到蜀中,根本不是一个无心的错误,而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和反复推敲的政治阴谋!这是一个为了让谎言听起来更“真实”,为了让攻击武器更具杀伤力和传播力的恶毒策略!
岭南太远,远到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这反而会削弱故事的冲击力。
而蜀中,路途同样艰险,却又在“可想象”的范围之内,它完美地满足了所有条件,既能体现皇家的奢靡无度,又能让普通百姓毫不怀疑地相信并接受这个故事。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窥见了一个足以颠覆朝堂,甚至足以改写历史的可怕秘密。
就在我心神俱骇,准备悄然后退之时,一阵秋风忽然吹过,将书案上的一张废弃的诗稿吹得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我脚边的窗台下。
我心中一动,左右看了看,趁着无人注意,迅速弯腰将那张纸捡起,飞快地藏入了宽大的袖中。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蹦出来一般。
不多时,管家出来请我进去。我强作镇定,将赏赐的茶叶交给了李岘。
他对我态度和煦,还赏了我几枚银钱。我躬身谢恩,退了出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破绽。
待我一路疾行,回到宫中自己那间狭小的住处,我才敢将那张诗稿拿出来。
借着昏暗的烛光,我缓缓展开。
只见那是一张上好的宣纸,上面是用行书写就的诗句。
在“无人知是荔枝来”一句旁,有几处涂改的痕迹清晰可见。原先的字迹已被划去,但仔细辨认,依稀能看出是“炎方”、“南海”等字样。
而在旁边,用朱笔写下的批注,更是让我心惊肉跳。
那一行小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易‘炎方’为‘蜀中’,可彰其弊,动摇杨氏根基。”
我手心全是冷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我不敢想象,当这首经过精心“修改”的诗传唱开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06天宝十四年初,长安的冬天还未过去,但一场无形的风暴,却比任何寒流都来得猛烈。
那首经过精心设计的诗,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它的流传速度,比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还要快。
教坊里的歌伎用婉转的曲调传唱,酒楼里的说书人将其编成了惊心动魄的段子,就连街边的顽童,都在拍着手念着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谎言在传播中不断发酵,变得愈发离奇。
最初的版本还只是说荔枝来自蜀中,几天之后,就变成了贵妃娘娘每日都要食一石的荔枝,为此专门修建了从蜀中到长安的“荔枝道”。
又过了几天,故事里又增添了无数细节,说运送荔枝的驿卒稍有耽搁便被当场杖毙,累死的马匹堆积如山,尸血染红了蜀道。
这则谎言,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中了百姓心中对权贵积压已久的不满。
一时间,杨氏一门成了众矢之的,而贵妃娘娘,则被描绘成了一个穷奢极欲,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妃。
御史李岘和他背后的势力,也终于等到了他们想要的时刻。
早朝之上,李岘手持笏板,慷慨陈词。
他的奏折里,没有一个字直接提及贵妃,却句句不离“蜀道之艰,不应用以满足口腹之欲”。
他引用街头巷尾的“民谣”为证,痛陈此举如何劳民伤财,败坏国政,恳请陛下削减“不急之贡”,以安民心。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数名官员出列附议,矛头或明或暗,最终都指向了端坐在相位上的杨国忠,指责他逢迎上意,蛊惑君王,才导致了这等荒唐之事。
我侍立在殿柱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我知道他们在撒谎,我知道真相是什么,可是在这庄严的朝堂之上,真相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龙椅上的玄宗皇帝,被这些奏折彻底激怒了。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沿袭了数百年的皇家旧例,是他给予爱妃的一点小小的乐趣,如今却被这些朝臣们上纲上线,变成了攻击他宰相的武器。
他对杨玉环的爱,以及对杨国忠才能的信任,让他完全听不进任何批评之言。
他勃然大怒,当庭斥责李岘等人是嫉妒贤能,搬弄是非,并下令将几位言辞最激烈的官员贬出了京城。
这一举动,非但没有平息事态,反而让朝堂的裂痕进一步扩大。
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更加认定了杨氏是祸国殃民的奸佞,而皇帝,则是一个被美色蒙蔽了双眼的昏君。
那张被我藏在怀里的诗稿,变得越来越烫,仿佛要将我的胸口烙穿。
我夜不能寐,内心备受煎熬。
我曾有过一个天真的念头,想将这证据呈给高力士将军。他是宫里最有权势,也是最清醒的人。
我寻了个机会,在高力士将军身边侍奉时,旁敲侧击地提起了外面关于荔枝的流言。
高力士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李子,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真相’。”
他缓缓说道:“陛下年事已高,他需要宠爱贵妃,来向天下人,也向他自己证明,他还未老去,他依然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盛世天子。
朝臣们需要一个靶子,来攻击他们看不顺眼的权相。而天下百姓,在苛捐杂税的重压下,也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来解释他们所承受的苦难。”
“贵妃娘娘,”他最后说,“她美貌,受宠,又出身于那个权倾朝野的家族。她就是那个最完美的答案,是所有人需要的那个‘真相’。”
我愣在原地,如遭当头棒喝。
高力士的话,残忍,却也一针见血。我瞬间明白了,在这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我,以及我所知道的那个单薄的真相,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揭露真相又如何?不但救不了贵妃娘娘,反而会将我自己碾得粉身碎骨。我沉默了,将那个秘密,连同那张薄薄的稿纸,一同埋进了内心最深的地方。
07天宝十四年冬,范阳的渔阳鼙鼓,终于动地而来。
安禄山以“清君侧,诛国忠”为名,率领十五万精锐大军,悍然起兵。消息如同惊雷,传到长安,整座城市都为之震动。
然而,深宫之内的玄宗皇帝,最初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他觉得这一定是杨国忠为了铲除异己,而夸大其词的诬陷。
直到河北各郡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他才从自己的太平梦中惊醒。
此时的杨国忠,也终于展现出了他作为一个权谋政客,而非一个战略家的致命缺陷。
他精于算计,善于敛财,却对真正的军国大事一窍不通。
面对安禄山的叛军,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如何借此机会,铲除军中的潜在对手。
他嫉妒威名赫赫的老将哥舒翰,不断地在玄宗耳边进谗言,说哥舒翰手握重兵,久驻潼关,恐有异心。
在杨国忠的一再催逼和皇帝的猜忌之下,原本计划坚守潼关,以逸待劳的哥舒翰,被迫率领大军出关迎战。
其结果,是一场灾难性的惨败。
唐军主力在灵宝西原被叛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哥舒翰被俘,潼关天险失守。长安的门户,就这样被彻底打开了。
消息传来,长安城一片混乱。
曾经那个万国来朝,繁华到极致的盛世帝都,转眼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王公贵族们仓皇出逃,百姓们四散奔命。
玄宗皇帝在禁军的簇拥下,带着杨贵妃、杨国忠和少数皇亲国戚,在一片仓皇中,向着西边的蜀地逃亡。曾经的九重宫阙,曾经的梨园歌舞,都在身后化为了一片烟尘火光。
逃亡的队伍,狼狈不堪。我跟在队伍的末尾,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而在这一片混乱和绝望之中,贵妃娘娘的表现,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意外。
在我的想象中,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此刻应该是哭哭啼啼,娇弱不堪的。
然而,她没有。她脱下了华丽的宫装,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布衣。在崎岖的山路上,她没有抱怨一句,甚至亲自照顾着因惊吓和疲惫而体力不支的玄宗。
她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干粮,分给了身边饥饿的小宫女。她会温言安慰那些因恐惧而哭泣的小皇子。在宿营的夜晚,她会为玄宗披上外衣,防止他着凉。
我看着她,在颠簸的马车上,依然保持着镇定与尊严。她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妃,而是一个在巨大灾难面前,展现出惊人坚韧的女人。
一日黄昏,队伍在山间休息。我看到她扶着玄宗,眺望着东方。她轻声对玄宗说:“三郎,你别怕。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总有回去的那一天。”
她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一丝天真的期盼。
她对未来的判断,天真得令人心碎。她或许至死都不知道,她所坚信的爱情,她所依赖的帝王,在绝对的权力倾覆面前,是何等地脆弱不堪。
而她自己,早已被命运选中,要为这场盛世的崩塌,献上最后的祭品。
08天宝十五年六月,仓皇西逃的队伍,抵达了马嵬坡驿。
这里,距离长安不过百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驿站简陋,粮草断绝。跟随皇帝出逃的禁军士兵们,在连日的奔波和惊恐之后,早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
他们的盔甲上满是尘土,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着绝望和愤怒。
这股愤怒,像一堆被压抑了太久的干柴,只需要一颗火星,便能燃起熊熊大火。而这颗火星,很快就出现了。
士兵们的怒火,首先指向了那个他们认为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朝宰相,杨国忠。
长期以来,他们对杨氏一门的专权跋扈,对杨国忠的贪腐无能,早已积怨甚深。
如今,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以及眼前的饥饿和对未来的绝望,将这股怨气彻底点燃了。
恰在此时,几个吐蕃使者在逃难途中遇到了杨国忠,便上前与他交谈了几句。这本是寻常之事,但在军心浮动,人人自危的时刻,却成了一个致命的导火索。
不知是谁在队伍中高喊了一声:“杨国忠通敌!他要勾结吐蕃人出卖我们!”
这句极具煽动性的口号,瞬间引爆了禁军的哗变。
士兵们像是疯了一般,红着眼睛,挥舞着兵器,一拥而上,将杨国忠团团围住。
杨国忠甚至来不及辩解一句,便连同他的儿子杨暄,以及韩国夫人,被愤怒的士兵们乱刀砍死,剁成了肉泥。
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诛奸”行动,而是一场由饥饿、疲惫和绝望共同催生的,充满偶然性的野蛮兵变。
禁军统帅陈玄礼,眼看着局势失控,也无力阻止。
当杨国忠死后,他才勉强约束住部队。但他心里清楚,仅仅杀死一个杨国忠,已经无法平息士兵们的滔天怒火了。
军队需要一个更重磅的情绪宣泄口,需要一个能为这场“盛世危局”负总责的,更具象征性的人物。
还有谁比杨贵妃更合适呢?多年来,那个关于“蜀中荔枝”的谎言,连同无数被编造出来的香艳故事,早已将她塑造成了万恶之源,是迷惑君王,祸乱朝纲的狐媚妖女。
于是,士兵们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开始鼓噪起来,喊声震天。
“妖妃不除,国难未已!”
“诛杀杨贵妃!诛杀杨贵妃!”
喊声如同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包围了玄宗皇帝所在的驿站正堂。
陈玄礼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跪倒在玄宗面前,叩首说道:“国忠谋反,已被诛杀。然贵妃在侧,军心不稳,请陛下割爱,以安社稷。”
玄宗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他悲痛欲绝,老泪纵横,指着陈玄礼,颤抖着说:“贵妃深居宫中,与国忠谋反何干?朕绝不答应!”
然而,门外,是六军不发,是兵戈环伺的肃杀之气。玄宗明白,如果他再不答应,愤怒的士兵们下一步,就会将屠刀挥向他自己。
这是一个帝王,一生中最屈辱,最无力的时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江山,他的权威,他的爱情,在失控的暴力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他必须做出选择,在爱人和自己的性命之间。
而这个选择,其实并没有悬念。
09马嵬坡驿站的后院,有一间简陋的小佛堂。这里,成了贵妃娘娘人生的最后一站。
高力士将军奉了皇帝的密令,缓缓走进了佛堂。我端着一壶清水,跟在他的身后,手抖得不成样子。
佛堂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尊落满了灰尘的佛像。
杨玉环就静静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她已经换下了一路奔波的布衣,穿上了一件素白的衣裙。
她没有梳妆,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身后,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却依然美得让人心碎。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看到高力士进来,她没有哭闹,也没有求饶,只是平静地转过身,那双曾经明媚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她轻声问道:“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六军的意思?”
高力士这个在宫中见惯了生死的老人,此刻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他哽咽着回答:“陛下不能没有宗庙,六军将士也不能没有性命。娘娘,请您为了大局,全了君臣的体面吧。”
杨玉环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我想再见三郎一面。”
高力士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六军就在外面,若是见了,恐怕会更加激怒他们。”
这便是拒绝了。
连最后的诀别,都不被允许。
杨玉环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彻底的绝望。
她缓缓地从自己的衣袖中,解下了一枚她常年佩戴的精致香囊,香囊里,是她亲手调制的香料。
她将香囊递到我的面前,轻声对我说:“李子,劳烦你,将这个转交给三郎。告诉他,玉环不恨他。只是,这曲《霓裳羽衣》,怕是再也无人能为他舞了。”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香囊,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高力士不忍再看,退出了佛堂。
我也被他拉了出来,关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我们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我听不到里面有任何挣扎或哭喊的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连那寂静都消失了。
高力士推开门,我从他身后望进去。只见那三尺白绫,悬于房梁之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静静地悬在半空之中。
香魂一缕,就此消散。
贵妃死后,六军的怨气终于平息。
他们验明正身,重新整队出发。玄宗皇帝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在禁军的“护卫”下,继续向西行去。
我将那枚香囊,交到了玄宗的手中。他紧紧地将香囊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里。他一夜之间,须发全白。
那一刻,我心中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杨贵妃之死,与她究竟是谁,究竟做过什么,其实毫无关系。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站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成为了平息一场巨大灾难的,最廉价,也最有效的祭品。
她的罪名,早已在“蜀中荔枝”的流言传遍长安时,就已经被定下了。
10光阴荏苒,数年光景,如白驹过隙。
大唐的江山,在经历了那场惨烈的战乱之后,终于勉强恢复了平静。
玄宗皇帝早已成了太上皇,被迎回长安,居住在冷清的兴庆宫中。
而我,李子,也从一个懵懂的小宦官,熬成了一个见惯了宫中风雨的中年内侍,继续侍奉在这位垂暮的太上皇身边。
晚年的李隆基,终日抱着那个早已没有了香气的香囊,一个人坐在殿中发呆。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口中常常念叨的,不是失去的江山社稷,而是那句“铃儿、雨儿,碎了我的心肝”。
他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逃亡蜀地的雨夜。
一日,我奉命去国史馆办些事情。
路过一间偏殿时,我看到几位新任的史官,正在整理天宝年间的遗事。
他们面前堆满了各种文书和档案,正聚在一起,商讨着如何为那段历史下定论。
我停下脚步,从门外静静地听着。
只听一位年长的史官说道:“安史之乱,国之大殇。其根源,皆因玄宗晚年怠政,惑于美色,致使朝纲混乱,奸佞当道。”
另一位年轻史官附和道:“正是。尤其那杨氏一门,贵妃恃宠而骄,国忠专权误国,方给了安禄山可乘之机。史书之上,当以‘女色误国’为鉴,警示后人。”
我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我看到,在他们摊开的一卷文稿上,赫然引用了那首“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
而在诗句的旁边,还有用工整的小楷写下的注释,言之凿凿地考证说,当年贵妃所食的荔枝,正是来自千里之外的蜀中,此事已是铁证如山。
那首诗,那则谎言,如今,竟成了无可辩驳的“诗史”。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入怀中,摸到了那张我珍藏多年,早已泛黄脆弱的诗稿。那上面涂改的痕迹,那句“动摇杨氏根基”的批注,依然清晰。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冲进去,将这证据摔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真相是什么!告诉他们,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构陷!
但是,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迈不出去。
我回头,望向兴庆宫深处,那个沉浸在无尽悲伤中无法自拔的老人。我又想起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了长安城劫后余生的残破景象。我忽然明白了。
一个新的朝廷,需要为旧时代的错误,找到一个清晰明了的责任人。而一个已经死去的,美丽的女人,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没有人需要复杂的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答案,一个可以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去憎恨,去唾骂的对象。
我的冲动,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又一个深秋的雨夜,兴庆宫中传来了太上皇病逝的消息。他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香囊。
处理完丧仪之后,我一个人,独自走到了宫中那座早已荒废的梨园。
舞台上积满了落叶,物是人非。我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穿着素雅舞衣的女子,在花丛中,在阳光下,为了一段音律而欢欣,为了一支舞步而凝神。
她笑得那么天真,对宫墙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从怀中,取出了那张诗稿,连同这些年,我用零碎时间默默记下的,关于荔枝的真相,关于马嵬坡兵变见闻的笔记,一同放入了身边的铜火盆中。
火苗升起,吞噬了那些泛黄的纸张。墨迹在火焰中扭曲,最终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我喃喃自语:“娘娘,这世间的真与假,又有谁说得清呢?就让那曲《霓裳羽衣》,只在懂的人心里,悄悄地响着吧……”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而青史之上,那个关于“红颜祸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并会流传千年,无人质疑。
来源:青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