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自述23-1: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六年的我,第一次迁到农村去住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25 16:53 1

摘要:好不容易挨到腊月二十六,上级通知,明天就来车送你们下乡,地点是台安县新开河公社杜达莲泡大队。我问他们:"我一没拿到处理通知,也没签字画押,你们也没开大会当众宣布,难道我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吗?"他们不耐烦地说:"反正是一回事,你签字不签字也是反革命,宣布不宣布也是

好不容易挨到腊月二十六,上级通知,明天就来车送你们下乡,地点是台安县新开河公社杜达莲泡大队。我问他们:"我一没拿到处理通知,也没签字画押,你们也没开大会当众宣布,难道我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吗?"他们不耐烦地说:"反正是一回事,你签字不签字也是反革命,宣布不宣布也是反革命,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手里头还有一张买木材的木头票,因为当时买什么东西都是凭票供应,这些木头是专供下乡的人使用的,不买可惜了,所以我起了个大早,蹬上了新买的自行车,赶到木材厂,木头不多,用自行车就可驮回来,在我返回的路上,天公不作美,竟飘起了雪花,我边往回走,边胡思乱想,是否奇迹能够出现,万一上级改变了主意,我就可以不下乡了,人到了这个时候,难免存在一些虚幻的想法,总希望万里有个一。结果我来到胡同口一看,心就凉了,我家门口停着两辆解放牌汽车,其中还有一辆带挎斗的,这就说明铁板钉钉了。全桂和帮着我们下乡的人正往车上搬运东西,我赶忙下了车把木头搬到车上,本来我家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可是敛吧敛吧也装了一车。我老伴儿带着俩孩子坐在头一辆车的司机棚里,我和其他人坐在车斗里,负责遣送我们的是文化局的两个老职员,也是我过去的老朋友,一个叫安广全,因为他经常叼着个木烟袋,所以绰号叫安大烟袋,另外一个姓陈,由于眼睛大,绰号叫陈大眼珠子,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要好的同志,现在却变成了革命派和阶级敌人。我还记得有不少街坊邻居都出来揣着手看热闹,事到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没有告别的言语,只有惊疑的目光,不知道那些邻居们心里是咋想的,我看了一眼我在这儿住了多年的房子,心说永别了,今后恐怕再也看不到这所房子了,就这样车子冒着北风大雪,开出了鞍山市,奔一个陌生的地方驶去。

我心里默默地吟诗一首:雪花飘,路漫漫,背难之人心痛酸!有理无处讲,无处去申冤,浑身是嘴难分辩!那叫一个冤!冤!冤!到了陌生地,接受新考验!我要豁出一张脸,一定要咬紧牙关越过难关,争取早日回到我向往的地方鞍山。其实这根本够不上一首诗,连顺口溜都不配,但它代表了我当时的思想。

台安县,隶属鞍山管辖,据说这里是著名爱国将领张学良将军的诞生地,县城离鞍山仅五十华里。由于地势低洼,十年九涝,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农民的生活非常苦,有许多公社都是靠着政府救济生活,我下放的新开河公社,也名列其中,据说一个劳动力干一年,也挣不了三百块钱,除去口粮几乎没有剩余,家家穷户户穷,是有名的穷县。您想,好地方能让我这号人去吗?虽然路程不远,但是要过三道河,还要过浮桥,因此耽误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来到新开河公社,车子停在公社门外,负责遣送我们的老安和老陈下了车到公社办了交接手续,然后上了车接着往前走,这会儿雪停了,放眼望去,一片洁白,真是银装素裹,也分不清哪是村庄哪是田地,在当天的下午,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是杜达莲泡大队第三生产队,我们的车子拐入后街,我从车上就看见在一所院落前站着十几个妇女和男人,他们看见汽车就说来了来了,从这简单的话语中我已经知道这儿早就做好安排了。

车子停住之后,我们先后下了车,就见院里走出一条大汉,二十多岁,四方大脸,白净面皮,五官端正,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有人向我们介绍说:"他是我们生产队的负责人叫卢必光,是民兵排长,专门负责接待你们的。"卢必光跟安大烟袋和老陈打过招呼之后,还跟我握了握手。这都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中,生产队的负责人和我的那位师弟连长指导员没有什么区别,见着我们不是吆三喝四就是一顿痛批,我哪里有资格跟干部握手啊?没想到这位卢必光却没有计较这些,他说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好了,炕也烧热了,说着他用手往房子一指:"这家房东姓张,老太太当家,人好着呢,听说你们要来,她让几个儿子现刷的墙现糊的顶棚,现糊的窗户纸,都给你们安排好了。"我听罢心里热乎乎的,没想到现实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于是恐怖的心情大有好转。

随后,卢必光把大手一挥,告诉那些村民:"大家都伸手帮着搬东西。"真是人多了好干活,不一会儿的工夫,东西就搬完了,当我们走进屋里的时候,热气扑脸,这是朝阳的三间砖房,老张太太领着三个儿子住在东面,把我们安排在西面,中间的房间两家共用,是烧火做饭的地方,老张太太也非常热情,把慧莉和老铁抱上了炕,嘴里还说:"大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把孩子冻坏了吧,快上炕暖和暖和吧。"我老伴儿本就是一个热心人,她就是见不得好,虽然眼前都是陌生人,可这些村民对我们都没有敌意,而是伸出热情的双手,因此我老伴儿备受感动,她把从城里带来的花生、瓜子、糖块分给大家,因为还有三天就过春节了,这些东西都是凭票买的,村民们自是高兴。

再说老陈和老安,一看都安排妥帖了,把我叫到了院外,很郑重地对我说:"老单哪,今后你就在这儿度过余生了,你要好好表现,争取立功赎罪,早点儿把帽子摘掉,回到群众中来。"我心想:"什么?我要在这儿度过余生,怎么可能?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宁愿自杀了此一生。"但嘴里不能说,我不住地点头称谢,向他们道了辛苦,于是两个人登上汽车回鞍山了。

我转身又回到陌生的房间里,一看房东老张太太正跟我老伴儿唠得热火朝天,她说:"你们是城里人,没到过农村,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说话,我家里什么都有。"我老伴儿连声称谢。老张太太一共有四个儿子,长子和三子、四子都是务农为业,二子是小学老师,他说:"孩子要上学找我,我就是大队的小学老师。"我听罢满口称谢,接下来看我们的人陆续不断,村民们一是好奇,二是听说我们过去都是说书的,想要看个新鲜,所以走了一伙儿又来一伙儿,他们才不管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呢,他们最注重的是人事关系和个人的利益。

正在这时,卢必光也就是那个民兵排长进屋来冲我一招手,对我说:"老单你过来一趟。"说着把我领到东屋,也就是老张太太的住处,我发现又有几个陌生面出现在我的眼前,其中有个高个子四十八九岁,满脸皱纹,咋咋呼呼,见到我满脸不屑一顾的样子,卢必光介绍说:"这是第三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杜景贵杜队长,我们的一切都要听杜队长的指挥。"我点了点头说了声:"队长好。"杜景贵用鼻子哼了一声,指着我的腿说:"你怎么负的伤,怎么还架拐?"我说:"是汽车撞的,现在伤还没好。"他哼了一声:"那你就先回去吧,等你腿伤好些,再找你谈话。"于是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里,对全桂说:"那个卢必光是好人,刚才我见到的那个杜景贵是政治队长,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今后短不了找咱们的麻烦,你可千万留神,不是我自夸海口,我闯荡江湖也数载了,所见识过的人多得是,是好是坏是忠是奸用眼一看就能猜到八九。"

喧闹的一天过去了,我们又累又乏,猜想变成了现实,今后不知要走多远,唉!一切听天由命吧。

1970年2月2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在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六年的我,第一次迁居到农村去住,真是两个世界两重天啊!到农村之后的第三天正好过春节,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农村过春节。村民们都非常热情,人来人往到我家来拜年,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看那热情劲儿,跟多年的老熟人差不多,村民们是质朴的、实在的,也没有把我视为现行反革命,多日没有的笑语欢声,在农村里出现了,我们一家都非常高兴。

我老伴儿私下对我说:"看来咱们下乡下对了,这儿的人比城里的人强多了,你看看城里人街坊邻居那副嘴脸,就好像欠他们八吊钱似的,一个个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热乎气儿,再看看人家农村,真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群。"我说:"对。"

大年初五那天,突然大队通信员小王到了我家,对我说:"大队干部叫你到大队部去一趟。"我一听"干部"两字心里就是一惊,刚摆脱那些恶劣的环境,过了舒舒服服的一星期,没想到大队干部要见我,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于是我跟着通信员小王来到杜达莲泡大队部。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属于第三队的地盘,院里有两个很高很高的柴火垛,地上全是积雪,大队部是一溜七间房子,小王把我领进办公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屋里有一铺大炕,足能睡下十个人,地下放着几张办公桌,还有很大的空间,有几个人在炕上坐着,有的半躺半卧,有的盘膝打坐,有的坐在炕沿儿抽烟,虽然衣着不同但都是一个面孔,板着脸,翻愣着眼睛,连一点儿笑容都没有,我顿时后脊梁冒凉气,好像从热被窝掉进冰窖里。

可能我这两年被调教出来了,在干部面前没有我的座位,我只能站着听教训,这次也不例外。我对着几个陌生人垂首站立,等待他们训话,那个斜躺在炕上的大个子,看上去比其他人年轻几岁,他就是杜达莲泡党支部书记杜xx ,他看了我几眼,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鞍山市曲艺团。"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知道吗?"我说:"我是说书的。"他听后豁然站起,把炕沿一拍,提高声音说:"我问你是什么人?你知道不?"我说:"是啊,我是说书的。"他说:"你装什么糊涂?我是问你的身份是什么?"我说:"不知道。"他听了之后十分恼火,对我嚷道:"你装什么糊涂?你是戴帽的现行反革命知道不?你们家是从鞍山遣送到我这儿来的,一是叫农民监督你劳动,二是交代余罪,我可警告你,你是阶级敌人,你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否则罪上加罪。"坐在炕沿上抽烟的就是第三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杜景贵,此人我来时已经见过一面了,他接着说:"这两天你在家干什么呢?"我说:"过年了,也没有分派我做活,再加上我腿不好,在家休息呢。"他的声音比支部书记的声音还大,近似吼叫道:"我可警告你单田芳,别动不动的就说你腿有伤,你到农村来是接受群众监督劳动的,我们这儿不是疗养院,腿上有伤也得干活。"我问他:"我干点什么活呢?"他说:"活多了,在农村就是干不完的活,看见院里那些雪没?从今儿个开始,你把大队和第三生产队的院里的积雪都要打扫干净,革命群众可以放假,你是个现行反革命,放哪门子假?"我只好点头称是。

接下来大队通信员给我找了把扫帚和铁锨,我瘸着一条腿在院里打扫积雪,他们隔着窗户往院里看了我几眼,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我一边干活一边想,干部跟群众就是不一样,群众是那样的热情,他们却如此冷酷,看样子他们不比我那位连长师弟差什么,看来厄运还没有结束,真是从屎窝挪到尿窝来了。唉!反正我也豁出去了,爱怎么地怎么地吧,劳动就是好,不仅锻炼人的体魄,还锻炼人的意志,我赌着气用力地扫着雪,累得我通身是汗,脑袋呼呼直冒热气,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干完了,我看见大队的领导已经陆续回家了,只剩下通信员小王了,小王背着手看了我一会儿就说:"行了行了,回家吧,明天是初六,社员们都要干活了,明天你就到你们第三生产队去报到吧。"

这个姓王的通信员叫王成文,长得五官清秀,年纪不大,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留在大队部当通信员,他待人非常随和,对我从来没发过脾气使过性子,说话一向很和蔼,因此我对他心存好感,回家后我老伴儿急得直嚷嚷:"你怎么一去不回头,去了这么长时间?"我把经过讲了一遍,我说:"咱们已经从屎窝挪到尿窝来了,别看群众挺热情,干部可不一样,比那城里的造反派只凶不次,尤其是咱们三队的那个政治队长杜景贵最不是个东西,对我又吼又叫,根本没拿我当人。"我老伴儿长叹一声:"唉!我早有思想准备啊。"

大年初六社员们开始到生产队报到了。因为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过了正月十五,不算过完年,初六到那儿无非是大家互相问候一下,没有事可做,大家聊聊天谈谈心,因为他们几乎都到我家去过,彼此也熟悉。我按着政治队长的指示,没有资格在屋待着,只好抄起扫帚打扫院里的积雪,这时饲养员老王头过来了,他说:"别扫了,咱们这个穷地方三天两头下雪,扫也扫不过来,等攒到一块儿再收拾吧,我提个建议好不好,大过年的,你给我们来段评书吧,让大伙儿也乐呵乐呵。"还有几个社员连声称好。您想在那种环境下我怎么敢说书,政治队长早已明令宣布只许我老老实实,不许我乱说乱动,以往我就吃了嘴不严这个亏,再不吸取教训,就更完了,所以我婉言谢绝了,说什么也没答应他们的要求,虽然他们挺扫兴,但是也理解我的处境。

因为节日没过完,我家的客人依然是络绎不绝。他们到了我家一点儿也不见外,有水就喝,有烟就抽,有几次正赶上我家吃饭,结果一让就吃,我心里反倒非常高兴,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比起城里那些华而不实的人,他们的品质高多了。

十五过后,生产队正式干活了,因为是数九寒天,别的活干不了,不管男女老少,都起粪,为将来春播做准备。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干这种体力活,生产队的东院有个大坑,这是积肥的地方,有牲口粪和人粪,都冻在了一起,需要把它们打开,用车送到地里,隔几步一个小堆,送粪倒容易,起粪可不容易,因为冰天雪地,那些粪已经冻成了铁块,需用大锤和凿子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解开,一柄大锤有十四磅,抡两下还可以,多抡几下膀子就疼,我早就下定决心,再苦再累也比挨批挨斗强,因此我脱了大衣加入到凿粪的行列,社员们热心地告诉我怎么使锤怎么用凿子,怎么才能把硬如铁块的粪便打开,我才抡了七八下就冒汗了,社员看着我笑着说:"行,还真有把力气。"有的社员说:"打得还挺准,当心别把锤子打空了,砸在自己的迎面骨上。"

此后,起早贪黑就是起粪就是送粪,虽然累了些,我心倒比较安定,因为不挨批了,省去了多少人前受辱的烦恼,饭量也显著增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抡锤的本事越来越成熟,一点儿不比社员差。

开春了,万物复苏,大地解冻,春耕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社员们最忙的季节。我自幼生长在城市,对农活一窍不通,连苗和草都分不清,全依赖社员手把手地教我。农活是相当累的,社员们起早贪黑地干,两头不见太阳,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能回家,只有中午一小时可以回家吃顿午饭。对我来说,比他们的负担还要重得多,每个周六杜达莲泡的"牛儿"们(地富反坏右)都要到大队部去汇报,社员们可以回家休息,我们晚上还要加班,一干就干到晚上十一二点,简直是又困又累。说来也怪,我那条受伤的腿没治也没吃药就自然而然地好了,腿也不疼了,跟正常人没有区别,我心里说这真是老天保佑啊!

杜大大队一共有七个"牛儿",除了我之外,一队有两个地主,六队有父子二人,也是从鞍山遣送到这里来的,一个是老周头,一个是他儿子周士,老周头是历史反革命,周士是坏分子,我们第三生产队还有个老杨,他是沈阳人,孤身一人被遣送到这里,据说他是国民党的一个连长,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再有一个姓施,据说他在国民党的时候当过士兵,论理他不应该是四类分子,可是此人有个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爱偷东西,属于屡教不改,因此也划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每次加班都是我们七个人在一起,真可以说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啊。

那时我女儿慧莉和儿子老铁都上了杜大小学,老伴儿在家也学着农民的样子开始养猪养鸡,好心的房东张大娘曾经告诫我们说:"咱们这西下洼子苦啊,一个好劳力一年挣不了三百块钱,除去口粮二百四十块,剩下才五六十块,够啥用的?全靠着猪啊、鸡蛋啊能挣点外快,为了长久打算,你们也得养猪养鸡,来弥补生活的不足。"我们接受了老人的好心劝告,所以我老伴儿也买了头老母猪,还下了一窝崽子,老母猪下崽子那天我也很兴奋,结果下了七个崽子只活了两个,但这俩崽子非常活泼,使我们这个破败的家多少增加了一线生机,也添了一点乐趣,眼看着猪崽子越长越大,心里非常高兴。没想到好景不长,叫老黑的那个猪崽子不到一百天就死去了,剩下的那只花猪好不容易长到五十斤也无缘无故地死掉了,使人好不扫兴。怪不得有人说家缠万贯带毛的不算,不管是牲畜还是人他们都要吃喝都要生病,有一点儿照顾得不对,就难以存活,后来我老伴儿一赌气把老母猪也卖了。

我家那台金龙牌的自行车成了公共自行车,从我们家下乡那天起就不断有人来借,今天张三要赶集借车用一下,明天李四要看病借车骑一下,各式各样的理由把车借走,我们又不敢得罪他们,只好把车借出去,我儿子老铁气愤地说:"那不是咱家的车嘛,我还想学车呢,结果车子老不在家,这个地方的人脸皮真厚,用别人的东西跟自己家的差不多。"我只好劝慰儿子说:"人家管咱家借车是瞧得起咱家,千万别说这种话。"

在春耕正忙的时候,通信员王成文突然到地里找到我,他在地头喊道:"单田芳,电报。"我一听就是一愣,谁能给我来电报啊,什么紧要的事情?尽管我不知道是啥事,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我赶紧把手中的家伙放下,从王成文的手里接过电报,上面有简单的几个字:父病重,速归。我的心顿时被掏空了。想到我那半身不遂的老父亲,临别时那副伤心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肯定是疼子心切,一股急火病倒了。

我赶忙拿着电报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大队部,进屋一看,大队支部书记、大队公安都在,我把电报交给书记,我说:"书记,我爸病重,我想请个假回去看看。"杜 xx 连眼皮都没撂,把电报推给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又训斥我说:"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刚来这么两天就想请假,谁家的老人不闹病,去去去,回去干活去。"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回到地里干活,社员刘凤齐是我们三队的生产组长也就是打头的,此人为人忠厚,对我非常同情,他问我:"老单,啥事?"我把经过说了一遍,他说:"那得回去啊。"我说:"大队不给假,说我刚来的日子不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不给假。"他眉头紧锁,晃晃头说:"真他妈不像话,要是他爹有病,他早就也蹶子跑了。"

我没言语,一直想着我父亲。病重?病到什么程度?难道卧床不起了?要不是情况严重他不会给我发电报的。当晚收工之后,我把这件事跟全桂说了,全桂急得连晚饭都没吃,她要找大队论理去,我知道她嘴不饶人,所以没让她去,我说:"也许过两天咱爸的病就好了,用不着这么着急。"我的嘴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却急如火焚,一宿觉没睡好。

我强忍悲痛坚持着下地干活,没出三天,王成文又到地里找我:"老单,电报。"我听后,马上心就缩紧了,我把电报接过来一看,字不多,上写:父病危,速归。上次是父病重现在是父病危,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硬着头皮又找到大队部,正好这几位都在,我把电报往上一递,又提出请假的要求,杜书记说:"我不管病危还是病重,反正不能给你假,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去去去,干活去。"我反驳说:"书记,上一次是我父亲病重,有好的可能,我不回去也就罢了,现在电报上明明写着'病危'二字,看来人已经是不行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难道说连见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杜 xx 把桌子一拍说:"你白话什么?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快走走走。"说着把我赶出大队部。

在我回到地里的时候,社员们正歇气儿,大家把我围住问怎么回事,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电报读了一遍,许多社员都说人都有父母,将心比心,人都病危了,怎么还不给假,这也太有点儿说不过去了,有的人甚至嘟囔道当干部的没他妈的好东西。社员们可以口无遮拦地随便说,这些话我哪敢说,只有默默地承受着痛苦。

收工后,我把电报让我老儿看了,我老伴儿说:"看来老爷子是保不住了,他们要不给你假,我替你回去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咱家得回去个人啊!"我说:"你是你,我是我,你能代表儿子吗?"她说:"可也是,我走了,这个家咋办?"又过了几天,王成文又交给了我第三封电报,上面写着几个字使我眼前一黑,几乎摔倒,上写:父病故,速回。此时此刻,我也顾不了许多,手持电报,迅速跑到大队部,正好几个当家人都在,我控制不住情绪,边哭边说道:"书记,我父亲死了,我想请假回去,料理后事,您看可以吗?"他把电报接过去看了几眼,好半天没说话,这次他的态度有所缓和,寻思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先回去听信吧,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大队没权做主,我们需要向公社请示,给假不给假全由公社决定。"

还说什么呢?我也没回地里,直接回到家里,王全桂把电报拿过去一看,也失声哭了起来,房东张大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过来询问,我老伴儿说明了经过,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受了我们的感染她也哭了,她说:"人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给假,那也太没有良心,太缺德了。"

中午老铁、慧莉放学吃午饭的时候,通信员来了,跟我说:"大队请示过公社了,决定给你五天假,允许你回家料理后事,但有个条件,必须准时归队。"我一听如蒙大赦,忙说:"谢谢,谢谢。"既然上边给了假,我得马上开始行动,于是打点行囊,带了一百元路费,就要起身,我儿子老铁说:"爸,我也去,我爷爷最疼我了,我得回去看看。"我说:"你马上到学校请个假吧,咱爷儿俩一块走。"我儿子一溜烟跑到学校,时间不大就返回来了,他说:"爸,老师准我假了,咱们马上走吧。"

我们爷儿俩急匆匆离开了杜达莲泡,一口气走到十八里,来到台安县城,这是我头一次进县城,好不容易找到客运站,坐上了去鞍山的公共汽车,我们爷儿俩一路上不断地掉泪,谁也没说话,我的脑子里一直闪动我父亲的身影,不知道此时此刻谁在他的身边,他的后事由谁来料理,想到这儿,我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沈阳。两个小时后,汽车到了鞍山站,我看了一眼这个使我身败名裂的城市,眼前一片模糊。我急忙拉着儿子跑进火车站,买了两张去沈阳的火车票,连夜赶到沈阳。

因为春天天长了,早晨五点多钟已经大亮,火车到达沈阳后,我带着儿子风是风火是火回到我父亲在沈阳的住处,由于时间特早,我用力地砸房门,砸开房门,开门的是我的继母,跟她在一起的是我二妹妹林华,我没想到我二妹妹已经先我一步来到沈阳,进屋还没说话呢,我二妹妹对我发起了脾气,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好狠心啊,爸爸病成那样,想你想得用头撞墙,又喊你的名字,又喊老铁的名字,结果到死也没把你盼来,你真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啊!"二妹说的虽然言辞有些激烈,但也是实情,我边哭边对她解释:"林华啊,并非你哥不孝,可你哥是什么身份,你是清楚的,我现在已经没有人身自由了,形同奴隶,我早就想回来,可人家不允许啊!"二妹听罢气儿才逐渐消了,问起我爸的后事,继母对我说:"你爸所在的塑料八厂,很够意思,都是厂子工会派人处理善后,因为天要热了,尸体不能久存,已经被火化了。骨灰盒就在东塔火葬场寄存着。"我一听急得直跺脚,心说无论如何也得等着我见上一面哪,怎么我没回来就火化了呢!可一想人家也是出于好心,替我处理了后事,以我的处境,有什么理由埋怨人家?于是我提出要到火葬场去取骨灰盒,我二妹妹陪着我带着老铁坐着车子来到东塔火葬场,按号牌找到了我父亲的骨灰盒,他的骨灰盒是最便宜的,才八元钱一只,但质量还交代得过去,上面贴着父亲一张生活照。

我和我妹妹手捧骨灰盒坐在大厅里号啕大哭,老铁也放声大哭,嘴里不住地喊:"爷爷我和我爸来看你了。"我二妹妹也哭得死去活来,在那种场合,到处都是哭声,谁也不笑话谁,我们一直哭够了,才逐渐地止住悲声,回过神来,我才问我妹妹我父亲死去的经过。

我二妹已经结婚,爱人是北京人,是钻研矿井勘测的,现在在沈阳矿务局清水台二井工作,跟我妹妹也在二井安了家,因为当时我的处境非常艰难,自顾不暇,二妹已经成人了,她的婚姻她做主,所以我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因为二井地处沈阳边缘,她跟我父亲是有联系的,我父病重后,是继母给她拍了电报,她才赶到沈阳,那时我和大妹三妹四妹都不在父亲身边,全靠二妹替我们尽孝了,再加上塑料八厂工会的支持,才给我爸安排了后事,钱都是工会出的。

我跟二妹说:"大队只给了我五天假,我还要急着赶回去,关于父亲骨灰盒的事,我是儿子我应该带走,至于将来安放在何处还不好说。"二妹同意了。另外就是继母的问题,我俩一商量,父亲家里本就贫穷,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破东乱西的东西倒也不少,就全给继母了,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处理吧。我俩决定之后,办理了取骨灰盒的手续,用个包袱包着,捧回到我父亲家中。

我俩跟继母介绍了情况,也对她说了些感激的话,继母边哭边说:"你父亲命苦啊,我的命更苦,本想找个依靠的人,没想到他半道走了,既然你们兄妹都同意,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就这样,我和二妹带着老铁赶到二井,第一次与我二妹夫见了面。二妹夫是个知识分子,为人也很好,对我的事深表同情,但又无能为力,他找出很多件劳动服和劳动手套,让我带到农村去,我的确需要这些东西,在农村干活,又费衣服又费手套,他还给我买了两条烟,拿了二十块钱路费,我和老铁匆忙地住了一个晚上,就向他们辞行,赶回杜达莲泡。回家后,我把骨灰盒放到桌子上,用一块红布盖好,不知道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摆设,我对全桂介绍了经过,全桂说:"这骨灰盒咋处理啊?"我说:"天不是咱的天,地也不是咱的地,我也不知道埋到哪儿合适,就暂时放到咱身边吧,等将来选块好地方再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我老伴儿同意了,接下来我赶紧到大队去报到,大队一看我四天就回来了,也没说什么,此后照样下地劳动。

我这个人除了说书之外,干什么都不中用,笨手笨脚,无一长处,在劳动当中既陌生又拙笨,出了不少的笑话,难怪生产队的领导经常批判我。不是我找客观原因,一是我没干过农活,二是从未参加过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就拿挖沟来说,每人一段,人家早都完成了,连妇女都干在我前面,而我却一个人还在汗流满面地吭哧吭哧地干着,而且挖的那沟又浅,坡面又不平滑,政治队长杜景贵站在沟边指着我鼻子说:"单田芳,你连一个老娘儿们都不如,看你干的活,跟狗啃似的。"社员们听了哈哈大笑,队长说的确实在理儿,虽然我用尽了全力,却依然干不快,的确不如女人。因为干活我总被落在后头,挨训是免不了的事,为此我很苦恼。许多老农在背后对我说:"老单哪,你过去说书是一门学问,农活也是一门学问,看似简单,不会技艺你也干不了,就拿挖沟来说,如何用力如何下锹都有一套学问,你光靠两个膀子用力是不行的,还得用腿顶,借助腿的力量和腰部的力量,才能挖得深,速度才能提高,另外土跟肉差不多也是讲横茬和竖茬,你得顺着茬口挖,一锹挨着一锹这样才顺当,否则你东一锹西一锹,就会挖个乱七八糟,所以你费力不出活儿。"我听罢之后心存感激,往往在收工之后,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始练习,一点一点摸索经验,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经过无数次的练习之后,我的劳动速度大大提高,半年之后,比任何人都不差,我颇感自负。

还有就是推土车修大坝的事儿,这是一年当中冬季的重头戏。每到冬天,农活干完了,劳力都得修坝,防止第二年洪水来袭,这可是一项强体力劳动,开始的时候我不会推土车,一推车就翻,车上装的土撒了满地,妨碍了后面的人过去,同时我装的土比别人都少,尽管我使尽浑身的力量,也是驾驭不了土车,正因为如此,在分组干活的时候,哪个组都不要我,嫌我是个累赘,往往人家都分完组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站在地边没人要,非常尴尬。我心说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简直就是废人一个,跟买货一样,好的都被人挑走了,破烂的谁要,我就是那堆破烂,但每次都遇上好心人,像刘凤海、刘凤江、刘凤齐、张士凡等人还主动提出来要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下决心不给人家丢脸,但是事与愿违,依然是推不动车,经常车子翻到过道上,严重影响了别人干活,虽然我两条膀子都要累折了,却怎么也改不了失败的痛苦。后来我农村的好朋友刘凤齐偷着教给我,他说:"老单啊,推土车要有窍门,你看见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条袋子,叫挎袋,往脖子上一搭,一边还有个套,套在土车的手把上,推的时候腰要往前弓,两只手驾驭方向,全靠脖子和腰上用力往前推,这样才能平稳,还不用太费力,这就叫有钢使到刃上,你想一车土都有六七百斤,光靠两个胳膊哪能支持得住。"我听罢如梦方醒,哦,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刘风齐还建议我,自己掏钱买辆好点的土车,因为这种交通工具不是属于公家的,是每个劳动力必备之物,我回家和我老伴儿说完之后,花了二十五块钱买了一辆土车,还特意请刘凤齐过来帮着做指导,我老伴儿帮着我做了两条挎袋,用麻绳编的,能有五尺多长,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布,恐怕把脖子和两臂勒伤了,经过不断地学习和努力,我推土车的本事迅速提高,后来竟成为三队一流的土车手,往往一车重有六七百斤,我都可以轻松驾驭,从过去没人要的我,变成了抢手货。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