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第一次听见“她不正经”这四个字,是在一九九七年正月过后的早市上。
我第一次听见“她不正经”这四个字,是在一九九七年正月过后的早市上。
风从早八点起就不老实,沿着菜市场的彩条布棚乱钻,把塑料口袋吹得鼓鼓的像小气球,拍在卖菜老李的帽檐上。
他拍了拍帽檐,憋不住笑,嘴里还是冒了一句:“哎呀妈呀,这风忒犟。”
我正蹲在小摊前给一把摇摇晃晃的餐椅换脚钉,掌心里攥着一枚自制的方木垫片,木尺别在耳朵上,铅笔压在后脑勺,像一根稳住心思的簪子。
有人往我摊前探头,压低声音道:“老周,你别太近乎,她家摊夜里还亮灯呢。”
我抬头,木屑粘在眉毛上,正对上她的目光。
她推着一辆自改的铁皮车,从街角拐过来,车上盖着军绿色的旧棉被,蒸汽从棉被缝里“嘶嘶”往外冒,像冻了一整夜的心找着了热乎。
她装作没听见,只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瞬,她眼角的细纹像一圈轻轻的水波,绕开了人们的目光,落到地上就碎开了。
“你说谁不正经呢?”我抻直了背,问。
“就她呗。”那人撇撇嘴,语气里带着随口一说的轻。
“晚上有人来买豆腐脑,嘀嘀咕咕的,咱这片谁不知道。”
我没答,又低头拧螺丝。
螺丝在木头里吃劲儿,发出细细的吱呀声,像一只耐心的小虫在钻洞。
我心里明白,夜里来的,多半是加班晚归的工友,或者附近澡堂的小工收工后买点热汤回家。
她摊上那盏煤油灯一直开到夜里十点多,风大时火苗偏向一边,照得她半边脸温暖,另一半被夜色轻轻收起。
人心安静时能辨分寸,嘴上话头一快,容易偏。
“二两香菜不拣根儿,三块钱喽。”卖菜的老李吆喝了一嗓子,像给这风里加了一句舒缓的调门。
我把椅子试坐了一下,没再摇晃,收起木尺,抬头看她。
她掀开棉被,铁瓢在铝盆里轻轻敲打,叮当清脆,像一面小铃在风里报平安。
“来一碗?”她问我。
“来。”我说。
她给我加了半勺咸菜芯儿,撒了葱花,一点点酱油沿碗沿滑出一条浅色的边,白气腾起像绵绵的雪。
我用手哈了哈气,端着碗站在风口,舌尖被烫得一缩,胸口却暖出一层汗。
我叫周庆,三十一岁,前年冬天从家具厂下岗,那会儿厂门口的红底白字牌子还立着,风一吹,“某某木器厂”的塑料字就微微打颤。
手艺没丢,刻字、修椅、配玻璃,统共这一点吃饭的本事,细活能熬日子,粗活顶风过冬。
家里老娘有哮喘,遇上风沙就犯,一声一声像旧风箱,吱吱呀呀,拉出来的气粗而长。
我和她住筒子楼,走廊尽头是公用水龙头,冬天结了厚冰,谁去拧都要先用热水烫一下。
妹妹小雪在纺织厂做临时工,二十三岁,赶一手好毛衣,她的婚事像一团慢火,要有耐心,不能急。
我们住的这片叫“九号院”,十几栋红砖楼排成一串,像一溜红色算盘珠子,一按就是一生的账。
每到晚饭点,楼道里油烟一层压一层,炒土豆丝的,焖大头菜的,煮玉米面的,锅盖“当啷当啷”响,好像谁在说:“日子就这么过。”
她叫林素,岁数跟我差不多,眼里有股不冷不热的清明。
她男人在外地跑运输,几年前一场急病没了,从此她接过了这辆豆腐脑车,日子不是换了一种,而是把重量分给了她。
每天四点半起蒸黄豆,五点磨浆,六点出摊,直到晚上十点收摊,双手常年被热汽薰得白剥剥的,指尖却有干裂的口子,抹一点猪油,第二天照旧。
人背后的话像风筝线,看不见,勒得人不敢回头。
我和她的来往,从一只保温桶起头。
那是前年大雪夜,我收了晚摊,手里攥着两块钱,想打一份热豆腐脑给老娘暖暖胃。
风大到把人往墙上拍,豆腐脑摊上的灯火被风吹得直跳,像个不服输的小火苗。
我端着碗刚到楼口,就看见楼道黑了,是临时停电。
我在黑里摸索,半碗汤不小心洒了,烫得手背起了一层泡,疼得人直吸气,又怕声大吓着老娘。
我摸回摊,吞吞吐吐道:“林姐,借我一个保温桶行吗,我妈喘得厉害。”
她没多问,把她家唯一的保温桶递过来,轻声道:“明儿还我就成。”
声音轻,像一滴水落进锅里,听不出波浪,却顺顺当当地到人心里。
我把热汤捧回家,老娘喝了一口,眼底就有了水光,像被风吹干的河床悄悄收回一点湿润。
第二天我洗了桶,擦得亮亮的,连盖子边缘都用牙刷刷了,又帮她摊子修了一个松动的桌腿。
她抿嘴一笑,白气从碗里冒出来,盖过她的笑,逼得人想凑近看清楚,这一笑在哪里落下。
从那以后,我有时会帮她抬黄豆袋。
五十斤一袋,扎得紧紧的,她把肩膀抵上去,咬着牙往肩窝里使劲。
我把袋子扛到肩上,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扶着,怕台阶滑。
那一回,我记住了一件小事。
她摊旁的搪瓷缸边上,有一个掉了漆的小缺口,位置总朝向她自己。
她总把这个缺口藏在里侧,留给客人的一面永远光滑。
一个人把缺口朝向自己,大概心里有分寸,愿意把圆满给别人,把磕碰留给自己。
“你啊,少跟她走那么近。”老娘后来提了一句,手里捧着缝好的棉背心,针脚密密,像她的担心悄悄从线缝里露头。
“人言可畏。”
我嗯了一声,没有顶嘴。
人到这岁数,说道理有时候不如递一杯热水。
九七年的春天比往年晚,旧棉衣一直压着肩膀,袖口磨得发亮。
我每天把修椅摊摆在菜市场西头,旁边是卖磁带的小孙,他放的多是那几盘“涛声依旧”“晚秋”“朋友”,一遍遍,听久了心里反而柔和。
寻呼台在街口支了个“BP机办理处”的牌子,年轻人围在门口,比划着腰间别机子的姿势,笑出了牙花子。
我们这些人,见过风的脾气,认得饭的颜色,对新鲜东西也不躲,心里却更认那几个老物件:木尺,暖壶,搪瓷缸,羊毛围巾,煤球炉火。
邻里间的话头,却是从一个午后紧起来的。
那天近黄昏,一位穿花棉袄的婶子在她摊前慢慢喝完一碗,放下碗时轻声道:“夜里也开门,辛苦啊。”
她点头笑了笑,说:“大家都有需要,能赶上就多做一会儿。”
婶子又补一句:“小姑娘们看见了,学勤快就好。”
她还是笑,眼神沉着。
我知道,她的话既是给客人听,也是在给自己定心。
做生意是她活下去的方法,来的是客,多半端着一份热气回家。
闲话从此变了调门,有的夸她勤,有的拿不准,有的随口就说,话在风里绕一绕,意思变了又变。
第二天,有个老主顾来修椅,手里提着一只切口不齐的凳子腿,笑说:“小周,别累着。”
转而又压低声音:“街坊话多,别往心里压。”
我点头,笑了一下,说:“我这是吃饭,修你椅子。”
我的手把木尺在椅脚边轻轻一划,木屑像雪末儿落在鞋面上,落下去就安静了。
我其实不是个爱出头的人。
人群里我习惯低头,写“周”字的时候,笔画会顿一下,因为左耳边总有声音提醒:别把自己往前推。
可一想到她那只搪瓷缸的缺口永远朝着她自己,我就觉得该替她挡一挡风。
风不长眼,挡得过一阵是一阵。
我回家跟老娘提了几句这事。
老娘握着热水杯,杯盖吱吱响,最后不过叹了口气:“你自个儿掂量。”
妹妹小雪在一旁织毛衣,棒针“嗒嗒”跳,手里织出一片平整的花样。
她说:“哥,人家林姐挺好的。”
她话轻,眼睛里带着年轻人简单的笃定。
“你知道啥?”老娘看她一眼,语气带着保护子女的惯性担心。
“街坊邻居的嘴,说风就是雨。”
“妈,风不都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嘛,塞上就小了。”小雪没大声,句子落在我心上,像把门缝塞进了一团棉。
日子照旧,摆摊,修椅,挣点毛钱买药给老娘,给小雪攒嫁妆。
她也照旧,磨豆子,熬卤子,掌勺,收摊,白天两袖热气,夜里两手清水。
我们像两条并行的小路,各走各的,却常常能看见对方的影子。
逢集那天,市场人多,我忙得顾不上喝水。
一抬头,看见她在我摊角放了一个茶缸,缸里插着一把旧勺子,水面漂着几片柠檬皮。
她说:“便宜柠檬,泡着,别上火。”
我说了声“谢”,把缸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半缸。
那天风小了,阳光从晾衣绳间的被单缝里落下来,落在我的手背,照亮了那层旧旧的茧皮。
人有时候是这样,阳光不用多,大拇指甲盖那么大,心就松了。
直到有一天,风换了方向,吹得更紧一些。
那天晚上,城里临时停电,市场上的彩灯全灭,整片“嗡”的一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路口传来BP机的嘟嘟声。
她摊前围了一圈人,黑影你挤我我挤你,有人笑说:“没灯也要吃上一口。”
也有人随口调侃:“这么晚还开摊,辛苦了。”
我刚好从修椅摊过去,手里提着刚买的灯泡,想回家换上。
黑里看不清谁说的,声音像泡过水的纸,晾干了也有纹路。
那一刻,她“嗯”了一声,像要解释什么,又像把话咽了下去。
她把煤油灯往上一提,微弱火把她脸的一半照亮,另一半隐在黑里,像她这些年的日子,露出一半,藏起一半。
不知道怎么,我嘴里先出了一句:“大家都不容易,图个热气。”
一出口,我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下。
黑暗里一时安静,有人“嗯”一声,有人应和:“是个理儿。”
她回头看我,脸上看不见表情,只见煤油灯在她眼里跳了一下。
她把勺子放在铝盆边上,轻轻地说了一句:“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
那一瞬,我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深意。
后来我念叨了很多回。
轻车熟路,不是走偏门,不是图省事,而是把一条难走的生活路走熟走稳,走到不怕人看,走到心里不慌。
她的话像一盏灯,照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的脚下。
停电那晚,我陪她多站了一会儿。
小风一点点薄下来,灯火在她的勺子边上跳舞。
我给她按了按摊子腿,怕刮着倒。
我记得很清楚,她掀棉被那一下,泄出的蒸汽像一股白幔,把我们和旁人隔开了片刻。
她低声说:“周师傅,你别往心里压,大家都是街坊。”
“我不压。”我说。
第二天,街道贴出一个通知。
为了扶持下岗人员个体经营,市场东头腾出一排临街小棚,租金按优惠标准执行。
我看了两遍,心里像有人点着了一根火柴,火星在风里一点一点亮起来。
这样的棚,有门,有顶,不用每天收摊子,不用看风穿不穿棚缝。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机会。
那天傍晚,我拿着木尺去她摊,木尺像旧时的旗子,虽然旧,举起来心就稳。
我对她说:“要不,我们合在一起,你做你的豆腐脑,我在旁边修椅,摊位一间省钱,也省力。”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还是那种落在白气里的笑,声音温和:“行。”
只一个字,四平八稳。
我怕她误会,赶紧补一句:“主要是省成本,彼此照应,咱都好干。”
她点点头,轻轻重复:“轻车熟路。”
“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我第一次把她那句完整说出来,心里像合上了一扇门,门里头是干净的。
我把这事回去说给老娘听。
老娘沉默了好一阵,把手里的麻花放下,轻轻叹气:“你认准了,就干,别半道上掉链子。”
老娘的话,像一只稳稳的手按在我肩上。
她不是不怕风言,她是知道,人这辈子总要挑一次担子,看看到底有没有肩膀。
我们合摊的第一天,我起得比以往更早。
把小棚打扫得干净,桌脚垫平,门帘缝了一圈防风的边。
她把锅端进来,锅底擦得亮亮的,像面镜子,照出我们俩的影子靠在一起。
她在角落放下那只保温桶,是当年那只,我一眼认出它的缝隙,像认出一个老朋友。
我的木尺挂在墙上,旁边钉了一排钉子,串着螺丝和小配件,亮亮地排成一串鱼鳞,整齐得让人心里敞亮。
第一天来的人并不多,路过的人却总爱多看一眼。
有人进来坐一会儿,喝一碗豆腐脑,顺便把家里晃荡的椅子带来让修一修。
我手下忙,她勺子下忙。
风从门帘边掠过,熏得屋里一股豆香,这香不是冲人的,是往里坠的,像把人心压稳。
老娘午后过来,围巾捂着嘴,我给她端一碗,她喝一口,眼神里有了暖。
她没多话,只对林素点点头:“谢谢你。”
她笑了一下,说:“阿姨慢点儿喝,别烫着。”
人和人的关系,就这样被一碗热汤慢慢焐熟。
合摊做了一个月,事情慢慢有了变化。
早晨来排队的人多了几个熟面孔,老师傅、公交司机、环卫大姐,大家都知道我们这儿干净实诚,分量足。
有人提着小桶来打,顺嘴就唤她一声“林姐”,语气里没了客气,像家里人。
有人修椅付了钱,又塞给我一小包螺丝,说:“留着用。”
门口摆了一盆她搬来的吊兰,叶子油亮,日头一照,屋里像多了一点水气,一种轻轻的绿意。
有一天,小雪过来帮忙,手脚麻利,一边装料一边逗老娘笑。
她悄悄跟我说,纺织厂这阵再缩编,她心里也打鼓。
我说:“不急,有手有脚,怕啥。”
她看一眼“BP机办理处”的牌子,又看我们的棚,笑道:“还是你们的小棚实在。”
她顺手把门帘边缝了一个口袋,塞了几支干净的筷子,说:“省得乱。”
生活里的好,常常就是有人多做了这么一小点,乱就不乱了。
也不是没有人来试探话头。
有个嘴快的,在门口掀着门帘,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合摊了啊,辛苦不。”
我没抬头,只把锯条往下一压,木头“吱呀”一声,像回答。
他见没趣,笑了一笑,接过一碗豆腐脑,小口小口吃,吃完把碗边擦了擦。
她连眼皮都没抬,把一碗端到窗边老人面前,轻声道:“烫,慢点儿。”
更多时候,是她的细心替我挡了些风。
她把那只搪瓷缸换了个新位置,缺口始终朝着她,杯沿擦得亮堂。
她给我的木尺缠了布,怕夏天汗多滑落。
她在门口贴了一张手写的价目表,字不漂亮,却清清楚楚:豆腐脑一碗一块五,加蛋两块,咸菜不要钱;修椅腿一对两块,换皮面三块,螺丝赠送。
最下面写了一句小字:“谢谢您来,走好。”
我站在门口看了两回,心里的那根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像跟着那句“走好”一起呼吸。
渐渐地,邻里的话头也没那么尖了。
对面面摊的小两口常常把多余的葱段递给我们,说一句“蘸着吃更香”。
花棉袄婶子领着外地亲戚来吃,吃完碗底朝天,抿嘴道:“你家这卤香。”
又看见我蹲着修椅,笑:“小周,手艺还是那股子稳。”
她的语气像秋天的风,不冷不热,吹过就过去了。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平稳往前走。
生活却总会拿出一点小考验,看你有没有把灯捂严实。
一个午后,我去批发市场拉木料,回来晚了。
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门口排了六七个人。
偏巧这会儿煤气罐打不着火,火头“噗噗”响,烟把她眼睛熏得发红,她眯着眼咳了一声,把打火机扣在掌心里,还是没着。
有人说:“慢慢来,我们等着。”
有人笑道:“这么多人都爱吃你的手艺。”
我进门先放下木料,顺手把煤气阀关了又开,捂火,半分钟,火头突然一抹稳稳的蓝。
我把火调小,让火沿着锅底贴着走,不生不灭,刚刚好。
“火要小点儿,慢。”
我说。
她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瞬轻松。
也就是那一瞬,门帘外头传来一声笑,听着像俏皮,不尖不刻,是打趣又不冒犯。
我只听见她“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她把勺子伸进锅里,舀起一勺,卤汁顺着勺边滑下,像雨落进土里,不惊不扰。
她端给一个工装小伙,小伙子接过碗,笑着说:“辛苦了。”
我没再回头。
手下的木尺贴在椅腿边,划过一道细细的线。
线这一划,我心里也像划出了一条界。
这屋里,锅里有火,手里有活,门外的风就小一点。
轻车熟路,就是这个意思。
又过几天,街道办的人来小棚里转了一圈,登记个体经营户,嘱咐我们注意安全卫生。
我们把灭火器摆在门后,按要求贴了紧急电话,心里也随之踏实。
小棚慢慢像座小炉心,把一些人一点一点聚在一起。
对门的老大爷习惯下午来坐一会儿,端着一碗,慢慢吃,吃完把碗底抿干净,还要用筷子敲一下碗边,轻声道:“好。”
垃圾桶边有一只猫,开始只是来翻翻边角,后来就住在门口花盆背后,冬天缩成一团,夏天摊成一张小毯,尾巴尖一抖一抖。
老娘的哮喘入夏时稍消,能去楼下晒晒太阳。
小雪的婚事后来落了地,男方是纺织厂隔壁机修间的小伙,人厚道,见我们家就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们俩站在小棚门口吃豆腐脑,怕烫彼此吹,吹得脸上都微微红,我看了心里觉得安稳。
“哎呀,别跟见领导似的。”我笑着说。
小伙“嘿嘿”两声,耳朵根红得像灯泡。
老单位的冯师傅有一回背着手来,递我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螺丝和铰链,说:“厂里清仓,能用你就拿着。”
我接过,掌心沉甸甸的。
冯师傅看了一圈小棚,点头:“弄得好,稳当就是福。”
他拍拍我的肩,又朝林素点点头,眼睛里有赞许,不多言,转身走了。
背影在阳光里显出一点老年的硬朗,像旧板凳,老是老了,可坐上去踏实。
夏至那天,我们关门略早。
我和她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夕阳落在那只保温桶上,映了一圈橘红,像把时光轻轻系在桶沿。
她把围裙解下来,叠好,收在柜子里。
她的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是被锅边烫过的,新旧叠在一起,像年轮。
她看我一眼,说:“周师傅,合做这段,我没亏。”
我笑:“我也没亏。”
她想了想,又说:“以前我怕人说,现在觉得,日子清清楚楚,怕也就小了。”
我点头,心里把她那句“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又念了一遍。
人走路,怕的是心里慌,不是路熟。
我们没走捷径,我们只是把该走的路走熟了。
慢慢地,小棚生意越做越稳当。
早晨的第一缕蒸汽总比阳光早半拍,从门帘缝里抬头就跑出去,像个急着报喜的孩子。
中午最热闹,修椅的、配玻璃的、打豆腐脑的都挤在这小方寸里,一屋子热气,一屋子脚步声。
晚间收摊后,她把锅底“滋滋”刷干净,我把地面再拖一遍,门框上新添的刻痕是给小雪外甥量身高用的,一道一道,像给生活做了标尺。
九七年的尾巴时,城里新盖起几栋楼,路口的BP机店也换了更亮的招牌,又开出一间“小灵通咨询”,门口拴着氢气球,吸一口嗓子变细,孩子们笑得倒在地上拍手。
我们看着新事物换了又换,心里没那么焦躁,我们手边的物件老着老着就成了根。
我偶尔也会抬头想,人这一生,要紧处不在改变多少,而在稳住几件事。
老娘的病情到了秋后有点小反复,夜里咳两下,我起身给她倒热水,捎带着看小雪织的新毯,线头收得干净,像心思收得稳妥。
林素常常把新换的姜片和陈皮分一点给我,说泡水暖胃。
我把她的煤气管换了一根新的,把接头拧紧,试了几遍不漏才放心。
小雪婚礼那天,九号院的楼道里挂起了几串红绸,邻居们都把门虚掩着,探头探脑又笑盈盈。
她挑着一盘子糖,笑着往门口挨个送。
礼堂里的磁带放着老歌,主持人的话筒偶尔滋滋响,大家都不在意。
我端着茶在门口招呼,衣服洗得干净又有褶,心里像给自己也办了一个小仪式。
她穿了一件浅色毛衣,围了一条淡蓝围巾,站在不远处,朝我点点头。
那一天,风不大,阳光把人心照得暖暖的。
日子总爱在人松懈的时候往里塞一点突发的小事,考考彼此的手脚。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小棚外的地滑,我把门口垫了两层草垫,还是有人差点打滑。
她从里头出来扶了一把,是个老大娘,头发花白,戴着一顶旧绒帽,帽沿落着细细的雪。
老大娘笑得不好意思,说:“你们这有心。”
她进来喝了一碗,喝完用袖口擦了擦嘴,又在口袋里摸了两块糖出来塞给我们,说:“甜口。”
我们笑着推辞,她偏要塞。
一些温暖,就这样互相递来递去,像冬天里一双手背着一双手,借一点热。
九八年春天,市场管理又规范了,统一门牌、统一卫生检查,收摊时间也更明确。
我们照章做事,不赶不躲,心里坦荡也就从容。
偶尔有人打趣我们“忙得过来吗”,我笑着说“还行”,她也笑,说“天天都有活干,心就稳”。
说话之间,锅里又咕嘟一声,把话头盖过去。
那两年,街坊里有谈下岗的,有谈小买卖的,有谈孩子上学的,话题来来去去,都落在一个“稳”字上。
我常把木尺在手里掂一掂,尺子上的刻痕越来越密,像一条窄窄的路从我掌心延伸到门口,再从门口延伸到街上。
一日复一日,熟悉得像闭着眼也能摸着门锁,摸着锅沿,摸到她把缺口朝自己的那只搪瓷缸。
我慢慢懂了她那句“轻车熟路”的另一层意思。
不是只说一门手艺走熟了,而是说,一个人的心也要走熟了。
遇见风,知道把门帘按一按;遇见夜,知道把灯芯捻短点;遇见人言,知道把它当风,从耳边过去,不必挂在心上。
春夏秋冬一轮又一轮,九号院里的孩子们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换成了能骑着上学的二八杠。
老李摊上的香菜从两块涨到两块五,他每次找钱都要叮嘱一句:“找零你看清啊。”
卖磁带的小孙慢慢改卖CD,再后来又兼着卖小电器,他放的歌也换了新派的,我偶尔听听,听不出门道,笑笑就过去。
我们的小棚新增了一个小黑板,粉笔字写上当天的卤子内容,早上是榨菜、香菇,中午会加一点海带丝,晚上就清爽一些。
她说:“老客人口味记着点,谁爱吃咸一点,谁要清淡点,心里有个谱。”
我点头,心里记账本上也多了一栏“谁是谁”,不仅是名字,而是习惯和脾气。
天凉时她会在靠墙的位置铺一条旧毯,老人家坐着不冷,孩子来吃要给半个鸡蛋,眼睛一亮,碗底也就见亮。
我忙的时候她会把我的水杯添满,杯子边永远擦得干净。
她忙的时候我会把窗口的雾水擦掉,怕人看不清里头的火候。
两个人做着做着,像两只手合拢成一个掌,端得更稳。
母亲的气色那年确实好了一些,走路不再那么喘,偶尔也能在小棚里帮忙洗洗碗,收收桌。
她对林素的语气,也从谨慎慢慢变成了亲近。
有一次我晚回家,老娘端出一盘玉米饼,说:“带去摊上,让人家尝尝,你林姐嘴不挑。”
我笑,说:“妈,你别总嘴甜。”
老娘也笑,眼角皱纹像一朵慢慢开着的花。
日子像被一双稳手揉开,面团发了,锅里的火稳了,人的心也跟着有了气。
有个周末,九号院搞了一场小小的联欢,都是街坊自娱自乐。
小孙拿了把二胡拉了两段,老李媳妇唱了个小曲,小孩子们在台下拍手乱跳。
我借来一个小木台,在上面演示怎么换椅腿,大家围过来看,唏嘘声里带着一点赞许。
有人喊:“周师傅手指头真灵巧。”
我笑着摆摆手,说:“这都不算啥,啥活都练多了就顺,轻车熟路。”
台下几个人一起笑,说:“这词儿好。”
我看见台边的她眼里有一丝亮,像在阳光里看见一粒细沙反光。
她后来跟我说:“你说话也越来越稳了。”
我说:“多跟你学。”
她摇头,笑而不答。
有一次,她出摊前忘了带围裙,我把自己那条旧帆布围裙递过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那条围裙在她腰间系得整齐,比我系得更好看。
她把口袋理了理,把针别在里头。
小针在布面上亮了一下,又安静地躺下。
这一点点细碎,像是生活在悄悄摆正它自己的边角。
九八年秋末,城里开始修一段新路,车流从我们这边绕行,市场边缘一度冷清。
我们也跟着安静了一阵。
她说:“淡季就当歇口气,手艺也需要让一让。”
我说:“趁这个空把椅子上的油漆补一补,棚顶也加一层防水布。”
我们把能做的做了,能修的修了,手脚不停,心就不慌。
过两周,道路通了一半,人又来了。
有人说:“你们的小棚还是香。”
我们笑,说:“还是老味道。”
冬天里,门口的猫学会了蹭我们的腿。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点”,因为它鼻尖有一小点白。
她笑,说:“你起名都像木工,简单实用。”
我说:“咋的,不好听?”
她摆手,笑:“中。”
我们彼此的玩笑,轻轻柔柔,像一碗不烫人的热汤。
妹妹小雪婚后一个月来帮忙,说想到我们的小棚就像回娘家,手一伸就知道哪是碗,哪是勺,哪是茶缸。
她说:“哥,我这心是定了。”
我说:“定心好,定心才有力气。”
她点点头,把围裙一系,又像从前的小丫头一样麻利。
老娘看着我们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说:“这叫一家子。”
我点头,心里觉得这两个字沉稳又舒坦。
又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们的小棚顶没有漏,门帘也挡住了风。
我在门口挂了一串灯笼,是塑料的,不重,晚上亮起来像两颗红红的果子。
她说:“喜气。”
我说:“图个好彩头。”
这年冬天,街坊里谁家有个喜事,就会端一盘子东西来互相走动,给彼此留一点香在记忆里。
她也学会了做一款简单的红糖年糕,切块裹上椰蓉,端给隔壁孩子们吃。
孩子们嘴边黏得白乎乎,笑着说:“林阿姨做的甜。”
她笑得眼尾弯成一条细线,手上还是那样干净利落。
我偶尔在忙里偷偷看她两眼,眼里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人一辈子认真做好几件事情,就不亏。
有一回,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干净利落,在我们小棚门口站了一会儿。
她问价钱,问得谨慎,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口袋,好像在算。
我把价目给她念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学生半价。”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又看她。
她笑着点头,说:“学生就应该有口热汤。”
姑娘接过碗,坐在角落里,吃得慢,吃完拿出笔记本在角落写了一小段东西。
临走前,她把一张小纸条压在碗下,说:“谢谢。”
纸条上写了一句话:“人群里有一碗热汤,就没那么冷。”
我把纸条收进抽屉,同木尺放在一起。
这些小小的字句,像一阵顺风,吹到心里,不见形状,留得有痕。
春天又来了,风还会钻门缝,太阳也照常从屋檐下爬进来。
我和她的步子愈发默契,收摊时她先关火,我先放帘,清扫时她擦锅,我拖地,洗碗时她冲,我摆。
偶尔我犯懒,她会笑着敲一下木尺,说:“哎,周师傅,别偷懒。”
我就笑着挪步,干完活再洗手,水哗啦啦,像把一天的疲惫洗成了细白的泡沫。
有天夜里,棚外风起得大,我起身去看了一眼门帘,回来时她还没睡,靠在椅子上,小台灯下,一本旧账本打开在膝上。
她抬头看我,说:“明天要多备一点豆子,市里开会,人多。”
我说:“好。”
她又说:“你的木尺该上一次油了,边上起了毛。”
我笑,说:“你连这个也看得见。”
她也笑:“看你手。”
她说“看你手”的时候,我低头看,指腹的茧像环山的年轮,粗里透着细。
我那一刻很想说一句“谢谢”,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明儿早起我去磨豆子”。
她点头,说:“行。”
我们之间很多话不需要说得太满,留一点空,像给锅里留出一层水蒸气的位置。
又过了一阵子,小棚门口来了一位街道的同志,说想把我们作为个体经营示范户,拍几张照片,写个小报道。
我们笑着配合,照片里她端着勺,我拿着尺。
相片洗出来贴在公告栏,几个邻居在下面笑着指:“这两个,面善。”
我们不太会对着镜头摆姿势,可站在小棚里,自然而然背就直了。
这背直不是绷出来的,是心里不虚。
我偶尔会想,那些起初的话头,也许来自不了解,也许来自习惯。
时间一久,大家看见你是怎么把碗洗干净,怎么把锅刷干净,怎么把价目写清楚,就会把那些不确定放下。
我们做的,不过是一天一天端正这件事情。
九号院的春天里,柳树冒了新芽,楼下的晾衣绳多了几条彩色衣服,风吹过去,像一面面小旗。
孩子们踏着滑板车从门前过,铃铛叮当,猫“花点”悠悠地挪动尾巴。
我在门里拿木尺比着一条新进的椅腿,心里有种踏实的满足。
有一个午后,我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在厂里的声音,锯末飞起,木头打磨后的光亮,师傅们的笑谈,像从遥远的房间透过来。
我想,生活没有把我丢在外头,它让我的手还在手艺上,让我的心还在热气里。
而她,也在她的火候上,掌勺掌得分寸恰当。
我有时候会在心里打个比方。
她是火,我是尺。
火把人暖了,尺把活定了。
火和尺,搭在一起,过日子就有模有样。
每到傍晚,我们并肩收摊。
我把门帘收起三分之二,她把锅里最后一点汤转成圆,刮干净,像给一天画一个句号。
句号不大,却很圆满。
她偶尔会说一句家常话,问老娘的气色,问小雪的近况。
我也会问她回家路上的灯亮不亮,鞋底磨没磨薄。
这些问候不惊天动地,却在日子里一遍遍确认:你在,你好,明天我们还在这里。
有一回,路灯出了点故障,小棚前一带暗了。
我们在小黑板上写了一句:“灯暗心不暗。”
有人看见了,进来笑着点头。
我不知道是谁把这句话传给了更多人,但渐渐地,邻里间说起我们的小棚,口气里有了一点温暖的认同。
那种感觉像冬夜里路过一个熟悉的窗子,里面有灯,有人,有气息。
再后来,BP机店搬走了,招牌摘下,门口空了几天。
小孙的CD柜换成了小录音机,开始卖收音机和电池。
街口新开了一家修表店,门上挂着一把大的铜钥匙,看上去威风凛凛。
我们在门框上又添了一道刻痕,小雪外甥又长了一截,他站在那儿咧嘴笑,嘴里有点豆腐脑的香。
她递给他一块红糖年糕,他接过来,嘴里含糊地说“谢谢阿姨”。
她笑,说:“慢点吃。”
这就是我们的小世界,稳稳地走,悄悄地暖,忙忙碌碌里藏着一些细腻的体恤。
偶尔也有人过来问:“你们两个,都还……好吧?”
我们点头,说:“好。”
好字落下去,就落在锅里,落在尺上,落在木屑里,落在小黑板粉笔灰的边缘。
我有一次特意拿木尺擦了擦,想看清刻痕多到哪里。
尺上刻的“1997”那道,已经被手汗磨得发亮。
我用指腹去摸,像摸一条看得见的时间。
这条时间先是细细的,然后一点一点变宽,最后成了一个能走两个人的小路。
路上没有鲜花铺着,也没有红毯招摇,有一盏灯,几件旧物,一个门帘,一条围裙,一把木尺,一只搪瓷缸。
它们像一些朴素的词,串起话,也串起人。
有天下午快收摊的时候,来了一位异地做工的小伙,背着包,一路风尘。
他坐下来,端一碗,三口两口喝净,放下碗说:“这碗汤,像我妈做的。”
我笑,说:“那就多吃一碗。”
他摆手,说:“赶车呢。”
起身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角硬币,压在小黑板边,说:“留个纪念。”
她看着硬币,抬头笑了一下,说:“一路顺风。”
他点头,转身走,背影有点着急,又有点坚定。
我把那枚硬币也收进抽屉,和纸条放在一起。
我觉得抽屉里不止是木尺和螺丝,还有一些人与人的信任和温情,轻轻地躺着。
我们和周围的人一起,过着不声不响却稳妥的生活。
每一个清晨起火,每一声“滋啦”,每一把木屑落下,都是在告诉自己:你在,生活就有回音。
后来某一天,老娘靠在竹椅上打盹,我给她盖了条薄毯。
她醒来对我笑,说:“你这阵子黑了。”
我说:“黑点好,显得踏实。”
她笑得更深一点,眼角的皱纹里也藏了笑。
她又问我:“你们合摊的日子,还顺不?”
我点头,说:“顺。”
她“嗯”了一声,闭上眼又打了个小盹。
小雪那天送来一包新织的袜子,说给我们冬天穿不漏风。
她把两双放我这,把两双放林素那边,说:“都是家里人。”
我听到“家里人”这三个字,心里像被轻轻拍了一下。
那种稳,不是别人塞给你的,是你一点点做出来的。
我有时候会在夜里翻翻那本账本,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今天备料,明天备料;今天多来几位老客,明天来几位新面孔;今天收摊早,明天关门晚一点。
字小,密,像雨丝。
我在边上写了一句“轻车熟路”,写完抬头看她。
她正把勺子洗干净,抬头笑了一下。
那笑里有累,也有安稳。
我又低头把那句写了一遍,像是给自己加了一道弯。
人这一辈子,能把这四个字写进心里,就不亏。
有时候,邻居会提起当年的那些话头,像谈一阵过往的风,语气里没有锋利,只是一种调侃。
我们笑笑,不接,也不避。
我把门帘压一压,她把灯调一调。
风过去,灯更亮。
冬去春来,我们的小棚照旧开着。
会有新的人来,会有老的人在,会有不同的脚步经过,会有相同的热气腾起。
我们并肩站着,或坐着,或收摊时一起低头,眼神里都带着一个朴素的愿望。
愿每一碗热汤都有归处,愿每一把椅子都坐得稳稳当当。
有一天,我在关门前往门框上又刻了一道很浅的痕。
我没有写日期,只刻了一道细线。
我想把那道线留给以后,看它慢慢被手摸亮。
关灯的时候,灯罩里飞了一只小飞蛾,它绕了两圈,停在玻璃上,静静不动。
我把灯关了,飞蛾没有惊动。
我想,它也许把这里当过一次家。
我们把门关上,门后的热气还在,悄悄往上升,很薄,却真。
她把围裙叠得一丝不苟,放在橱里,轻轻关上门。
她转头冲我笑了一下。
那一笑,像是在说:“走吧。”
又像是在说:“明天见。”
我把木尺取下来,放进抽屉,合上。
门外有风,却吹不灭屋里残存的一点点热。
我们并肩朝夜色里走了两步。
脚步声落在地上,每一步都像一个稳稳的字。
我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别的什么。
风里有远处的音乐声,是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晚间节目,嗓音温和。
我也听见了街角有人在笑,小孩子追逐的脚步轻快,猫“花点”在门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们把小棚留在背后,灯光关了,像把一天收进一个适当的盒子,盖上盖子,留一点空隙给热气散。
至于以后,留给以后。
这句话在心里一落地,便稳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棚的门。
门帘收得整齐,黑板擦得干净,搪瓷缸在角落里不动声色,木尺在抽屉里安睡。
我知道,明天一早,我们会来,把门打开,把火点着,把话说上,把汤舀满,把一整天的日子再走一遍。
轻车熟路,走的是心安的路。
这条路不宽不窄,正好能容下两个人并肩,容下几件旧物,容下一碗热汤,一缕灯光。
它从九七年的风里起步,穿过了BP机的嘟嘟声,穿过了磁带的歌声,穿过了一场又一场换季的风,最后落在一个朴素的愿望上。
愿日子被认真地过,愿人心被温柔地对待。
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她那句话。
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
这话像是把灯芯捻了一下,火头稳,光不刺,热气正好。
我们走远了,脚步声渐渐小。
街灯亮了几盏,风把树枝轻轻拨动两下。
天很辽阔,城很安静。
我觉得自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稳稳地托着,托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这里不高不低,正好看见夜色里那些温暖的窗。
我想起第一次她把保温桶递给我时的那个夜。
想起她把缺口朝向自己的那只搪瓷缸。
想起她在停电的夜里说“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
这些像一串安静的珠子,从九七年一直串到眼前。
它们的光不耀眼,却亮得长久。
我不再回头。
夜色在我身后像一件披风,轻轻地搭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风里飘来豆香,又像是记忆。
那香没有对错,只有温度。
这就够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