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传来一个客气又有点疏离的声音:“是小林爸爸啊,您好。”
“喂,亲家?”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传来一个客气又有点疏离的声音:“是小林爸爸啊,您好。”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好。我等会儿过来,接小林和孩子回家。”
那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听筒里微弱的电流声在响,像一只小虫子,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没等他回话,接着说:“陆机长,哦不,陆先生,跟我女儿从来没领过结婚证。这个事儿,我也是刚知道。”
“所以,您以后,也别叫我‘亲家’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没给他任何反驳或者解释的机会。
手心有点潮,我把那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放在沙发上,屏幕上还沾着我指尖的汗。
客厅里很安静,老伴儿走了三年,这屋子就一直这么安静。
墙上挂着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黑白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亮。
我看着她,心里说,我要去把闺女接回来了。
咱闺女,在外面受了委屈。
我叫张国福,今年六十二,退休前是国棉厂的机修工。
一辈子跟机器打交道,直来直去,不懂什么弯弯绕绕。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不是修好了多少台纺纱机,是我女儿,张林。
小林从小就聪明,读书厉害,长得也随她妈,白净,好看。
大学毕业进了家外企,工作体面,人也争气。
两年前,她说谈了个男朋友,是个机长,姓陆。
我第一次见那个叫陆凯的年轻人,是在一家挺高级的饭店里。
小伙子人长得精神,个子高,穿着身便装都显得板正。
说话客气,有礼貌,给我跟老伴儿的遗像都敬了酒。
他说,叔叔您放心,我会对小林好的。
我当时心里挺受用。
飞行员,多好的工作。
我一个老工人,闺女能嫁给这样的人家,脸上也有光。
他们交往一年多,小林怀孕了。
我问她,什么时候办婚礼,什么时候领证。
小林说,陆凯忙,飞国际航线,时间凑不上,等他这个季度飞完,就安排。
我又问,他爸妈那边怎么说?
小林说,他爸妈也同意,就是觉得没办婚礼就领证,有点草率,不如等孩子生下来,双喜临门,一起办。
我听着,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那个时候,厂里的老同事、街坊邻居,谁见了我不是一脸羡慕。
“老张,你可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是啊,机长呢,听说一年挣好多钱。”
我嘴上说着“嗨,就是个开飞机的”,心里那点虚荣,跟发了酵的馒头似的,一个劲儿膨胀。
小林孕期,陆凯确实忙,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
但他爸妈做得挺周到,隔三差五就让司机送来各种补品,燕窝、海参,堆满了我们家的小冰箱。
陆妈妈,也就是我电话里那个“亲家母”,是个大学教授,说话温声细语的。
她拉着小林的手说,安心养胎,什么都别想,我们家亏待不了你。
我信了。
我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看着女儿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我觉得这日子,稳了。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七斤二两,哭声响亮。
陆凯从国外飞回来,直接赶到医院,抱着孩子,眼角有点红。
他对我这个老丈人,一口一个“爸”,叫得特别顺口。
他说:“爸,辛苦您了。等小林出了月子,我们就把她和孩子接过去,您也跟着我们一起住,我们给您养老。”
我摆摆手,说:“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用不着。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小E,我的心里,熨帖得不行。
小林出了月子,就被接到了陆家。
陆家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房子大,复式的,装修得跟电视里一样。
有保姆,有月嫂,我去看过两次,小林气色养得很好,孩子白白胖胖。
我彻底放了心。
我觉得,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女儿嫁得好,外孙健康,我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去公园遛弯,跟老伙计们下下棋,吹吹牛。
偶尔给小林打个电话,问问孩子。
电话里,小林的声音总是有点累,但听着还算高兴。
她说,孩子晚上闹,她睡不好。
我说,有保姆有月嫂,你操什么心。
她说,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带着放心。
我当时还觉得,我闺女就是有责任心。
这种“稳定”的日子,过了小半年。
直到昨天。
昨天我手机坏了,拿去修。下午才拿回来。
一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小林打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拨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不是小林,是个陌生的女声,听着很年轻。
“喂?你是张林家属吗?”
“我是她爸,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人晕倒了,现在在市一医院急诊,你赶紧过来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几乎没听清。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连门都忘了锁。
在出租车上,我手一直在抖。
我这辈子,没这么害怕过。
到了医院,急诊室里乱糟糟的,全是人。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各种人的体味,闻得我直犯恶心。
我挨个病床找,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小林。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像纸。
手背上扎着吊瓶,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还有一个小姑娘,应该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
我冲过去,声音都变了调:“医生,我女儿怎么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她父亲?病人是急性肠胃炎,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昏厥。没什么大事,就是身体太虚了。”
“营养不良?”我愣住了,“怎么会?她……”
她不是在陆家养尊没处优吗?有保姆,有月嫂,怎么会营养不良?
医生没多说,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旁边的小姑娘递给我一杯水,小声说:“叔叔,你先喝口水。我是小林姐的同事,今天我们一起加班,她突然就倒了。”
“加班?”我又是一愣,“她不是在家带孩子吗?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
小姑娘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小林姐生完孩子两个月就回来上班了啊,她说家里需要钱。”
“需要钱?”
这三个字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陆凯是机长,他爸是做生意的,他妈是教授,他们家,会需要钱?
我看着病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儿,她瘦了很多,眼窝都陷下去了。手腕细得,我一只手就能握住。
这哪里是养尊没处优的少奶奶。
这分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问那个小姑娘:“叔叔问你个事,你别怕。小林……她跟她对象,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说,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小林姐是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这四个字,像晴天霹雳。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
小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眼圈就红了。
她没哭,只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爸。”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又湿又重。
我什么都没问。
我给她掖了掖被子,说:“饿不饿?爸给你去买点粥。”
她摇摇头。
“爸,对不起。”她说。
“傻孩子,跟爸说什么对不起。”我的声音有点哑。
“我没跟他领证。”
她终于说出来了,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孩子生下来,他说,他妈找人算了命,说我俩八字不合,要是结婚,会影响他的事业,影响他的飞行安全。”
“他说,先不领证,等孩子大一点,过了这个‘坎儿’再说。”
“他家给我一笔钱,算作‘补偿’。”
“我没要。我说,我要的不是钱。”
“然后,他就很少回来了。他爸妈对我,也越来越冷淡。”
“月嫂和保姆,出了月子就辞了。他们说,我年轻,自己能带。”
“我一个人带孩子,晚上睡不了整觉,白天还要忙家务。我快撑不住了。”
“孩子奶粉钱、尿不湿钱,都是我自己上班挣的。”
“他偶尔会给点钱,像打发人一样。”
“我昨天才知道,他要跟别人订婚了。对方是另一个航空公司的董事长的女儿。”
小林说得很平静,没有眼泪,没有控诉。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女儿,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被人这样作践。
而我这个当爹的,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像个傻子一样,跟人炫耀我那个“机长女婿”。
我坐在病床边,一夜没合眼。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早上会打那个电话。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刮了胡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
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但眼神,还算坚定。
我对自己说,张国福,你是个父亲。
现在,你要去把你女儿的尊严,一点一点,捡回来。
我打车去了陆家所在的那个高档小区。
门口的保安认识我,还跟我打招呼:“张叔,来看外孙啊?”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
我心里,却一点也不平稳。
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他们会道歉吗?会挽留吗?还是会恼羞成-怒?
到了门口,我按了门铃。
开门的是陆凯的母亲,王教授。
她穿着一身丝质的家居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
“小林爸爸,您来了。快请进。”
她的语气,跟昨天电话里一样,客气,但听不出一丝暖意。
我走了进去。
客厅还是那么大,那么明亮。
茶几上摆着精致的果盘,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
我的外孙,小名叫安安,正在地垫上爬,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看着他。应该是新请的保姆。
陆凯的父亲,陆振华,坐在沙发上喝茶。
他是个商人,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气场。
他看到我,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陆凯不在。
“小林爸爸,您先坐。”王教授给我倒了杯水,“您今天来,是……”
我没坐。
我站着,看着他们。
我说:“我来接我女儿的东西,还有我外孙。”
王教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陆振华放下了茶杯,看着我,眼神锐利。
“张师傅,”他开口了,连“叔叔”都省了,“我们知道,这件事,是陆凯对不起小林。”
“但他也是身不由己。他那个职业,你也知道,压力大,很多事情,都讲究个吉利。”
“他跟那个女孩,是家里安排的,对他的事业有帮助。男人嘛,总是要以事业为重。”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有些可笑。
我一个修了一辈子机器的老工人,可能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我知道,做人,得讲良心。
“所以,我女儿和我的外孙,就成了你们家事业的绊脚石,是吗?”我问。
王教授赶紧出来打圆场:“小林爸爸,您别这么说。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小林是个好姑娘,我们一直很喜欢她。安安也是我们的亲孙子,我们怎么会不管?”
“您看这样行不行,”她从旁边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五十万。算是我们家给小林的一点补偿。”
“以后,安安每个月的生活费、教育费,我们全包。我们还会给他买一套房子,写在他的名下。”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小-林不要去外面乱说,影响到陆凯。”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
五十万。
对我一个退休工人来说,是笔巨款。
我一辈子,可能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他们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
可以买断我女儿的青春,可以买断一个孩子的归属,可以买断一个父亲的尊严。
我伸出手,把那个信封拿了起来。
王教授和陆振华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他们以为我妥协了。
我拿着信封,走到陆振华面前,把它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我当着他们的面,把信封撕成了两半。
又撕成了四半。
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沉默的雪。
“我的女儿,不是商品。”
“我的外孙,更不是你们用来交易的筹码。”
我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要钱的。我是来通知你们。”
“从今天起,张林和她的孩子,跟你们陆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陆振华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靠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我:“张师傅,你不要不识抬举。”
“我们给你台阶,你就得下。”
“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对小林,一个没结婚就生了孩子的女人,你觉得她以后,还能找到好人家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扎进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这是我最担心的。
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我女儿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
我看到王教授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们抓住了我的软肋。
我沉默了。
客厅里,只有安安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爬到我的脚边,抓着我的裤腿,仰着小脸看着我,笑了。
他长得像小林,眼睛又黑又亮。
我低下头,看着他。
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恐惧、犹豫、彷徨,都消失了。
什么名声,什么未来,什么好人家。
都没有我怀里这个小小的生命重要。
都没有我女儿的幸福重要。
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安安抱了起来。
小家伙在我怀里,咯咯地笑。
我抬起头,重新看向陆振华。
“我女儿以后怎么样,不用你们操心。”
“有没有好人家,也不是你们说了算。”
“但至少,她跟着我,不会再受这种委屈。”
“她有家,有我这个爹。”
说完,我抱着安安,转身就走。
“把孩子放下!”王教授尖叫起来。
那个新来的保姆想上来拦我。
我瞪了她一眼。
我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但那一刻,我的眼神,可能真的有点吓人。
那个保姆后退了一步。
陆振华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张国福,你敢把孩子带走,我们就法庭上见!”
“好啊。”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法庭上见。”
“正好,我也想让法官问问,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是怎么被你们一家人,骗得生了孩子,最后又被一脚踢开的。”
“我也想让大家看看,你们陆家,是怎么教育出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心的‘天之骄子’的。”
“你们要名声,我也要。我一个老工人,烂命一条,我怕什么?”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抱着外孙,大步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房子。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我把安安放在沙发上,用枕头在他周围围了一圈,怕他掉下来。
小家伙不认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我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刚才在陆家的那股劲儿,一下子全散了。
后怕,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跟他们撕破脸,真的对吗?
陆家有钱有势,他们要是真跟我打官司,我拿什么跟人家斗?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多块。
小林的工作,也只是普通文员,工资不高。
我们俩,要怎么养活一个孩子?
还有,以后别人会怎么看小林?怎么看我们家?
我越想,心越乱。
我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墙上,老伴儿的照片,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我走到照片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相框。
“你说,我做错了吗?”我轻声问。
“我把事情,搞砸了,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安安,在沙发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
我回头看他。
他正抓着自己的小脚丫,往嘴里塞,玩得不亦乐乎。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看着他纯净的笑脸,我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解开了。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女儿,保护我的外孙。
我只是想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这有错吗?
钱,我们是没有陆家多。
势,我们更是比不上。
但我们有手有脚,我们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日子可能会苦一点,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心是暖的。
至于别人的眼光……
去他的吧。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只要我的女儿、我的外孙,能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想到这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走到沙发边,把安安抱起来,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安安,不怕。姥爷在呢。”
傍晚的时候,小林出院了。
我没告诉她我去过陆家,只说,我把安安接回来了。
她看到安安,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冲过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是她从昨天到现在,第一次哭。
哭得撕心裂肺。
我没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等她哭够了,我给她盛了一碗我下午熬的鸡汤。
“喝吧,喝完了,什么都过去了。”
她点点头,接过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喝着喝着,眼泪又掉进了碗里。
“爸,我以后该怎么办?”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核桃。
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
“什么怎么办?日子照样过。”
“你,我,还有安安,我们三个人,也是一个家。”
“工作,你先别去了,辞了。在家好好养身体,专心带安安。”
“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还有点积蓄,退休金也够我们日常开销。”
“等安安大一点,上了幼儿园,你想上班,就再去上。不想上班,爸养着你。”
小林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爸,是我没用,给你丢人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来气。
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再刺激她。
我放缓了语气,说:“你丢什么人了?”
“你没偷没抢,你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养孩子,你比谁都光荣。”
“该丢人的是他们,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是那个用钱来衡量一切的家庭。”
“小林,你记住,你没有错。”
“唯一的错,就是你看错了人。但谁这辈子,还没看错过几个人呢?”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咱们把腰杆挺直了,往前看。”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这六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讲给她听。
我跟她讲,我年轻的时候,在厂里当学徒,被老师傅骂得狗血淋头,也想过不干了。
但后来一想,技术学到手,是自己的。骂两句,又不掉块肉。
我跟她讲,她妈刚嫁给我的时候,我们家穷,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你奶奶还不喜欢她,觉得她是个城里姑娘,吃不了苦。
但你妈硬是撑过来了,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谁见了不夸她贤惠?
我说:“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过几道坎儿啊?”
“迈过去了,就是一片天。”
“迈不过去,就趴在坎儿上哭一会儿,哭完了,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安安。”
小林一直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擦了擦眼泪,对我说:“爸,我知道了。”
她的眼神,比刚回来的时候,亮了许多。
我知道,我女儿,那个坚强、聪明的张林,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慢,也很平静。
小林听了我的话,辞了职。
我们家,一下子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生活,也变得热闹起来。
安安成了我们家的中心。
他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含含糊糊地叫“妈妈”了。
每天早上,我跟小林,就像两个打仗的士兵。
我负责冲奶粉,她负责给安安换尿布。
然后我去做早饭,她抱着安安在屋里溜达。
吃完早饭,她带安安去楼下晒太阳,我负责洗碗,打扫卫生。
中午,我做饭,她喂孩子。
下午,安安睡觉,我俩才能喘口气。
小林会看看育儿书,或者上网查查资料。
我呢,就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我的报纸。
阳光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
安安睡得很香,呼吸均匀。
小林偶尔抬起头,看到我看她,会对我笑一笑。
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平淡,琐碎,但真实,安稳。
当然,生活不全是阳光。
小区里的闲言碎语,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那些以前见了我,一脸羡慕的老同事、老邻居,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同情和鄙夷。
“听说了吗?老张家那闺女,被人家给退回来了。”
“什么退回来?根本就没结过婚,未婚先孕,啧啧。”
“搞了个机长女婿,原来是假的啊。这下脸丢大发了。”
有一次,我在楼下下棋,隔壁单元的老李头,阴阳怪气地问我:“老张,你那机长女令婿,最近怎么没见开着豪车来啊?”
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涨红了脸,跟人吵起来。
但现在,我不会了。
我抬起头,看着老李头,笑了笑。
我说:“什么机长女婿?我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
“我们家,不攀那高枝儿。”
说完,我把手里的“炮”,重重地放在棋盘上。
“将军!”
老李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周围的人,也都讪讪地散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当着我的面,提这件事。
我知道,背地里,他们肯定还在说。
但我不在乎了。
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开心,就比什么都强。
陆家那边,倒是没再来找麻烦。
可能是我那天的话,镇住了他们。
也可能是他们忙着准备陆凯的婚事,没空搭理我们。
我偶尔会在财经新闻上,看到陆凯和他那个未婚妻的消息。
“青年才俊”、“强强联合”,用词都很华丽。
照片上,陆凯笑得很得体,身边的女孩,也很漂亮。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把报纸折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想让小林看到这些。
我怕她难过。
但有一天,小林拿着手机,主动给我看。
就是那条新闻。
我心里一紧,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平静。
“爸,你看,他过得挺好的。”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不怪他了。”小林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他的前途,我选择了我儿子。”
“我们都没错。”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只想好好把安安带大。别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安安就快一岁了。
他已经能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走路了。
嘴里能说一些简单的词,爸爸、妈妈、姥爷,叫得特别清楚。
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我下班回家……哦不,是我买菜回家。
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抱住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姥……爷……”
那一刻,我感觉我这一身的疲惫,都值了。
小林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沉默。
她会跟安安说话,唱歌,做鬼脸。
她会研究各种辅食,把胡萝卜、西兰花,做成各种可爱的形状,哄着安安吃下去。
她的脸上,有了笑容,是从心底里发出的那种。
有一天,她对我说:“爸,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家里的钱不够用吗?”
“够用。”她说,“但我想,给安安做个榜样。”
“我想让他知道,他妈妈不是一个只会围着他转的家庭妇女。”
“他妈妈,也能靠自己的能力,活得很精彩。”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热。
我说:“好。爸支持你。”
小林开始在网上投简历。
但过程,并不顺利。
她离开职场快两年,很多业务都生疏了。
而且,她要找一个能兼顾家庭的工作,朝九晚五,不能加班。
这样的工作,不好找。
面试了好几家,都石沉大海。
有一次,一个面试官,很直接地问她:“你孩子这么小,你怎么保证你能全心投入工作?”
小林回来,情绪很低落。
我安慰她:“没事,慢慢来,不着急。”
“实在不行,爸给你开个小卖部,你自己当老板。”
她被我逗笑了。
“爸,我没那么脆弱。”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工作。
在一个社区服务中心,当文员。
工资不高,但离家近,工作也清闲。
最重要的是,领导很体谅她,允许她偶尔因为孩子的事情请假。
小林去上班的第一天,我跟安安,把她送到楼下。
她穿着一身职业装,化了淡妆,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好像又回到了她没结婚之前的样子。
不,比那时候,更美。
多了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坚定。
“爸,安安,我走啦。”她笑着跟我们挥手。
“妈妈拜拜。”安安也挥着小手。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
心里,感慨万千。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而且,是比以前,更坚固的正轨。
然而,我以为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天下午,我正带着安安在客厅玩积木。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小林忘了带钥匙。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却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陆凯。
他比上次在新闻上看到的样子,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
穿着一身笔挺的机长制服,但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神采。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爸……”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是你爸。”我说,“你找谁?”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受伤。
“我……我来看看孩子。”
“孩子挺好的,不劳你挂心。”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张叔叔,”他换了称呼,“我知道,我错了。”
“我求求你,让我见见小林,见见孩子。就一眼。”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心里冷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那孩子呢?”他踮起脚,想往屋里看。
我侧了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孩子在睡觉。”
“我今天来,是想跟小林谈谈。我想……”他犹豫了一下,“我想复婚。”
“复婚?”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陆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跟你,从来就没结过婚,哪来的复婚?”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我知道,是我混蛋。我不该听我妈的,搞什么八字不合的鬼话。”
“我跟那个女人,已经取消婚约了。我发现,我心里还是只有小林。”
“我跟家里也闹翻了。他们不同意我回来找小林,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了。”
“张叔叔,我这次是真心的。我会对小林和孩子好的,一辈子对他们好。”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圈都红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拼不回来。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晚了。”我说。
“陆凯,你走吧。”
“小林和安安,现在过得很好。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来打扰。”
“不,叔叔,你让我跟小林谈谈,她会原谅我的,她心里还有我。”他急了,想往里闯。
我用力把他推了出去。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常年干体力活,力气还在。
他一个飞行员,养尊处优,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再不走,我报警了。”我冷冷地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看着他,“你当初,给过我女儿机会吗?”
“在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等你回家的时候;”
“在她一个人,半夜抱着发烧的孩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在她为了奶粉钱,月子都没坐好,就得出去上班的时候;”
“你在哪里?”
“你在跟你的‘天作之合’,规划你们美好的未来。”
“陆凯,你没有资格,再提‘机会’这两个字。”
我的话,像一把刀,一句一句,扎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凉。
一个好好的年轻人,一个好好的家庭,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你走吧。”我最后说了一句,然后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再理会。
我回到客厅,安安已经把积木推倒了,正咯咯地笑着,拍着手。
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安安,我们不哭。”
小林回来的时候,陆凯已经走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动摇,会犹豫。
毕竟,她曾经那么爱那个男人。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对我说:“爸,你做得对。”
“我不会再回头了。”
“我的人生,要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我做了小林最爱吃的红烧肉,还开了一瓶她以前买回来的红酒。
我们谁都没有提陆凯。
我们聊着安安的趣事,聊着小林工作上的见闻,聊着小区里新开的那家超市。
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我们聊得很开心。
饭后,小林对我说:“爸,过几天,我们去给安安办户口吧。”
我愣了一下:“办户口?”
“嗯。”她点点头,“户口本上,户主是你,家庭成员是我和安安。”
“那……父亲那一栏……”
“就空着。”她说得斩钉截铁,“安安有妈妈,有姥爷,就够了。”
我看着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赶紧转过身,假装去厨房拿东西。
我怕她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女儿,是真的,百炼成钢了。
几天后,我陪着小林,去了派出所。
手续办得很顺利。
当工作人员把新的户口本递给我们的时候,我感觉那本小小的册子,有千斤重。
户主:张国福。
与户主关系:女儿,张林。
与户主关系:外孙,张安。
简简单单的三行字。
却是我们这个家,最坚实的证明。
从派出所出来,阳光很好。
小林抱着安安,走在我身边。
她说:“爸,我们去拍张全家福吧。”
“好啊。”我笑着说。
我们找了一家离家不远的照相馆。
老师傅让我们坐好。
我坐在中间,小林抱着安安,坐在我旁边。
闪光灯亮起的前一秒,我看着镜头,心里默默地说:
“老伴儿,你看到了吗?”
“这是我们的家。”
“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家。”
照片很快就洗了出来。
照片上,我笑得一脸褶子,但很开心。
小林依偎在我身边,笑得温柔而恬静。
安安在我怀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们三个人,就是全世界。
我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就在我老伴儿那张黑白照片的旁边。
一左一右,像两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个家。
生活,还在继续。
陆凯后来又来过几次,都被我挡了回去。
再后来,听说他被公司外派,去了非洲,好几年都回不来。
陆家那边,也再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就像我们生命里的一段插曲,奏完了,就消失了。
偶尔,我也会想起他们。
想起王教授那张客气又疏离的脸,想起陆振华那句“不要不识抬举”。
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点点,说不清的感慨。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钱?是地位?是名声?
也许都是。
但对我来说,都不是。
最重要的是,当你的家人,在外面受了欺负,你能挺身而出,对她说:“别怕,跟爸回家。”
最重要的是,当全世界都抛弃了她,你能张开双臂,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告诉她:“爸养你。”
最重要的是,看着你的女儿,从泥泞里站起来,重新绽放出比以前更耀眼的光芒。
看着你的外孙,一天天长大,健康,快乐。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一个叫张国福的退休老工人,全部的幸福。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陆振华。
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张师傅。”他叫我。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他沉默了很久,说:“我……我能见见安安吗?就远远地看一眼。”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客厅里,追着皮球跑来跑去的安安。
他跑得很快,笑得很开心。
小林正在旁边,笑着给他鼓掌。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转过身,对着话筒,轻轻地说:
“不了。”
“我姓张,叫张国福。我女儿叫张林,我外孙叫张安。”
“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好。”
“就不打扰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窗外,夕阳正红。
新的一天,又要过去了。
而我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源:自由自在一点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