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来我以为他如此勤奋,是为了在致仕前考绩好看,落个体面的名声,也给儿子铺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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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他如此勤奋,是为了在致仕前考绩好看,落个体面的名声,也给儿子铺铺路。
原来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我这三十年算什么呢?算笑话。
翌日清晨,我去正堂送杨世明去衙门。
女使为他穿好官服,临出门前我说道:
“这几日的宴席,老爷辛苦了,今日早点回来吧,我治了一桌酒。”
杨世明头也没有回,只说了句“再说吧”便转身离开。
高大的身影遮住门口,也遮住了早上为数不多照进来的日光。
我转身吩咐刘嬷嬷:
“找几个可靠的,将人绑来。”
2
下午,杨世明怒气冲冲地走进正院。
“哐当”一声,踢门而入。
“都滚出去!”
女使们慌忙退下。
杨世明见我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问他。
便将脸上的怒气收敛起来,正色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便择个吉日将霜儿迎进来吧。”
我放下手里的册子:
“老爷,再过几年你就致仕了,这个年纪纳妾,传出去让同僚笑话。就算不为别的,为两个儿子的前途名声,也请老爷三思。”
杨世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冷哼一声:
“你这个人,就是这般冷血无情,根本不懂什么叫作感情。”
他看见桌子上的账册,更是一脸不屑。
“整日只知道生意铺子、仕途名声,毫无情趣可言,我好好一个书香府邸,都被你这些东西熏臭了。”
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他刚升了通判,还没做到知府,每日在官场应酬,无暇顾及家中庶务。
我便拿起账册,学着怎么管家理账,怎么调理下人,他夸我“贤惠、明理”。
我为他生儿育女,他赞我“命中带福、旺夫”。
我给他纳妾,他称我“贤良、大度”。
现在他心中的念念不忘找回来了,便说我铜臭、无趣。
“同嘉的儿子都已经八岁了,同佑年底也要升迁,连芸儿也已嫁人生子,此时你要纳妾,请不请酒?通不通知亲家好友?”
“世俗!俗不可耐!”
杨世明气得来回踱步:
“我年纪大了,就不能追求美好生活了吗?
“说你不懂感情,还真是不懂,霜儿性情温柔,能与我谈论诗词,看星星月亮,我六十岁就不能有个解语花,有个知心人儿了?”
“俗不可耐,不可理喻!”
杨世明越说越愤怒,甩下这句话离开了。
背影决绝,像是这屋子里有什么瘟东
西,急不可耐地离开。
我走出厅堂,抬头看着春日的天空。
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我站在中间,成了一个囚字。
3
杨世明到底还是把钱霜儿放了出来,好生安抚了一番,让她住在了东南边的偏院里。
与他外书房只一墙之隔。
他从此不再回内院,几个妾室每日欲言又止地来请安,一阵眼神乱瞟,又低着头回去,不敢多问。
我称病不见人,将家中的事务撂给了两个儿媳妇。
没出三日,女儿归家看我。
芸儿坐在我榻前,拉着我的手说:“母亲,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不过是乍暖还寒,偶尔不适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母亲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是父亲遣人叫我回来的,他已经告诉我了。
“不过是个小小妾室,母亲也值得生这样大的气,怎么越老越小气了呢?”
我将原本要诉说的话咽了回去。
“母亲放心,她越不过你去,不过是个玩意儿,父亲喜欢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再说了,父亲这么大的官,有几房妾室怎么了,你就别同父亲闹了,低个头认个错就过去了。
“再说……再说你女婿的前途还在父亲身上,若母亲惹了父亲不快,带累了女儿,可就……
“母亲,你是最疼我的,看在我面上就认个错吧,就当是疼疼芸儿吧~”
见我不语,芸儿没了耐心,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
“母亲现在怎么如此顽固,一把年纪偏爱吃醋拈酸,果然如父亲说的一样,俗不可耐,不可理喻!”
“母亲不知道么,前面那位白夫人才貌双美,母亲才貌平平不思进取也就算了,还如此心量狭小,真是让人看不上眼!难怪父亲不喜欢你!”
来去匆匆,我的小女儿杨天芸在娘家待了不过一刻钟,拉着脸又回去了。
她甚至都没问问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这几天两个儿子和媳妇也没来看过我。
都说儿女是母亲一辈子的牵挂。
从小小一个襁褓婴儿,连哭声都是微弱的,哺乳喂养,期盼他长大,期盼他康健,期盼他少病多喜乐。
从小肉团长成少年,笑意盈盈说“母亲是世上最好的人。”
却原来,儿女小时候依赖母亲是因为母亲养育着他们。
待他们长大,需要父亲的助力时,便不再喜欢母亲了。
我咳嗽了两声,刘嬷嬷端来汤药服侍我喝下,又拿了颗梅子蜜饯给我。
“小姐喜酸喜甜喜辣,就不是喜苦,每次喝药都艰难。”
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刘嬷嬷明白我。
晚间,杨世明倨傲着一张脸来了正院,掀起衣袍端坐在椅子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背脊挺拔,沉着端方。
“你也坐吧。”
他瞥了我一眼:“看在你知错的份儿上,也再看儿女的份儿,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明天就把家中的事理起来,那两个儿媳妇不成事,昨天连沈家的礼都送错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仿佛是三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他。
高大挺拔,儒雅端方,说话温和有礼,赞我医术高超,博学多识,是女秀才。
我知道前面白夫人的才名,也知道他们的恩爱故事。
我没想过与她齐名,只求个相敬如宾而已。
但现在,我不想了。
“若我执意要打发了那钱霜儿呢?”
杨世明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徐鹤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本老爷我决定的事,何时需要你同意!”
“没有我杨家,你不过是个医女,三教九流而已!”
如此不堪,如此不值。
我倒了杯酒给他,低着头说:“老爷,请饮酒吧。”
杨世明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算你识趣。”
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我又连劝两杯。
不到一刻钟,杨世明趴在了桌子上。
酒中有安神药。
我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抬起杨世明的手,沾上印泥,按了手印,又从他身上拿出私印盖上。
4
第二天,我带着刘嬷嬷去了外县,清原县。
我的一个小庄院,三进式,比杨府小得多,却自在。
春日的阳光明媚得很,花儿也盛开了。
我将徐氏医馆的牌子又挂了起来。
清原县知县夫人叶玉珠笑盈盈地赶了过来。
未见人,先闻声:“徐姐姐,你可想死了我~”
我迎了出去,多年未见,叶玉珠依然笑团团的,和年轻时一样。
“你怎么来了,我如今可是与杨世明和离了,你不怕我连累你。”
“这么多年没见,姐姐不问问我好不好,提什么狗屁杨世明!”
我讶然,叶玉珠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几句。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还是那么调皮。”
叶玉珠趁势歪过来:“哎哟,不好了,头疼,徐姐姐快给我把把脉~”
一上午的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日子。
没有大宅门里的生意账册,也没有了与仆役下人的明争暗斗,也没有了与两个儿媳之间貌合神离的婆媳关系。
不必再做端庄有礼知府夫人,不必再做贤良淑德的好母亲,也不必再做一万个心眼子的主母。
偶尔看病人,把脉,开方子。
与叶玉珠谈笑,和刘小芬做吃食。
日子过得闲散舒适。
“老姐姐,你有什么打算,可不许瞒我。”
我笑着将一颗新制好的梅子塞到她嘴中:“开医馆怎么能没药材,我打算亲自出去采买药材。”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跑出去玩。”
读了那么多人的游记,看了那么多药典记录。
再翻出三十年前的舆图,便想趁自己还没老朽,出去亲自丈量下这世间。
离开杨府已经半个月了,杨家没有人来找过我。
这个庄子他们是知道的,几个儿女小时候,我还带他们来过这里消暑。
但无论是杨世明,还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来找过我。
谁离开谁,都能过。
天上的月亮不会掉,地上的野草也不会倒。
驾着马车,将帘子掀开,肆无忌惮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
遇到热闹的城镇,就打尖住店,好好尝一尝当地的美食,品一品铺子里的好茶。
遇到山,就爬上去,看看山顶有多高,顺便摘一些稀罕的草药。
将沿途的好风景、有趣的人、好玩的事、珍稀的草药记录下来,以后我也要写一本游记。
车马很慢,一个半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等我回到小庄院,看到了杨家人的信。
5
门房的张老说,半个月前杨家来过人,
是个二十多年的男子和年轻女子,见我不在,留下来一封信。
大约是杨同嘉和杨天芸吧。
我吩咐人将信扔掉,梳洗换过衣服后,好好歇了一觉。
没想到,第二日,小庄院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钱霜儿。
她一袭青衣,挽着随云髻,簪着白玉簪,额前一绺头发随着走路轻轻晃着。
从衣服到发饰都与白夫人一样。
袅袅娜娜地走进来,弱柳扶风一般。
杨府的日子这么快就过不下去了么,杨世明竟舍得她亲自来。
“夫人,都是奴的错,请您责罚。”
一开口便是凄婉颤音,语气措辞卑微。
但神情却是清冷倨傲的,她斜斜坐在椅子上,眼眸微垂,看着别处。
“夫人是正头娘子,应该心胸宽大,贤良淑德才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闹得如此不堪,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笑了:“你在教训我啊?”
“不敢,奴不过是个草芥之人,夫人轻轻动动手指就没有我的活路了。可夫人也得知道,这偌大的府宅,都是大人在支撑,若没有大人,便没有这锦衣玉食。夫人也不必怕,奴一个小女子,翻不过您去。”
钱霜儿说得不卑不亢,眼中带着挑衅。
我站起身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能不能锦衣玉食,不必你操心。你觉得杨府好,就踏踏实实地住着,不必过来做出这副模样,我不是男子,吃不下这一套。”
“钱霜儿,你今年四十二岁,在南边烟花巷里度过了二十五年青春,五年前被人接到了平洲。你很有耐心,我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钱霜儿面色骤变,脸上出现了惊慌。
刘嬷嬷走进来送客。
我早就怀疑这个钱霜儿了,不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言谈行动,就连爱好都与白夫人一般。
这世间怎么会如此多的巧合,除非是人为的。
可惜派出去的人还没来信儿,我离开了杨府。
半个月后,钱霜儿的信息才送到小庄院上,随着她的身世信息,还有一桩三十年前的秘事。
——我父亲去世的真相。
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为!
那日我拿着信纸的手指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捏碎。
眼泪打湿了前襟,女儿实在不孝,知道的太晚了,服侍了仇人三十年,还为他生儿育女……
此仇不报,枉为人女。
钱霜儿离开后,又过了五日,杨天芸也来了。
“母亲,你打算要闹到什么时候,家不要了吗,快跟我回去吧。”
“这里就是我的家,要给你看看地契么?”
杨天芸噎了一下,继续哭诉:
“母亲,你忍心看着家里乱套么,哥哥被人参了,官家连父亲也斥责了一番,你快回去看看,想想办法吧。”
“你父亲是做官的,我是行医的,你应该找你父亲。”
“你何必这样说,谁不知道你为老太傅的儿媳接过生,救了他家一大一小两条人命,这才托你找他们求求情的。”
是啊,原来我还有用。
和三十年前一样,因为行医偶然救了贵人的性命。
那个从京城来的贵人,正是杨世明一心想巴结的,我才有了入杨府的资格。
可若我不想嫁人,只想守着父亲和医馆,怎么办?
那就制造意外,让父亲消失,让医女成为孤女。
前途面前,人命算得了什么。
6
第二日,杨同嘉也来了小庄院。
“母亲,你闹够了没?”
我看着我的大儿子,已无悲无喜:“你是来求我,还是教训我?”
杨同嘉怔了片刻,说道:“儿子不敢,可是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闹什么离家出走,非得让父亲哄一哄才肯回去么?”
“我和你父亲已经和离了,我也不是杨家的人,现在是徐氏医馆的大夫。”
他看了看写着“徐氏医馆”的匾额,眼中竟是不屑:
“都五十多的人了,和离不让人笑话吗,再说了,三十多年的家你说走就走了,可真是狠心啊!父亲说得没错,你真是冷血无情,一点也不顾及儿女亲情,眼里只有自己,自私自利!”
我没有愤怒:“杨同嘉,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也要懂得什么是担当,自己的事自己去解决,别像杨世明那样,连求人都高高在上!”
“你在强词夺理,偌没有父亲,你哪里来的夫人之位,没得享受了荣华富贵,还在这里羞辱父亲!”
“杨家有多少家产你心里没数吗?不是我这几年行医,专治妇人小儿之病,你父亲哪来的知府做?家中有多少铺子,有几个生意你们爷仨都知道吗?你小时候一日吃几顿、哪个季节该添衣,你那父亲都知道吗?”
杨同嘉眼睛低了下去,却依旧在狡辩:
“可…可这些都是内宅妇人该做的事,都是些内宅小事,便是管家婆子和奶妈子也能做好,父亲可是读书做官之人,做的是大事,哪能和内宅妇人相提并论?”
“好,原来我生了个不明事理的棒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与其在这里与我辩,不如想想怎么回复官家的斥责!”
“你…你果然是个自私无情的人,木心石腹。别说不如先白夫人那般贤良淑德,连小白夫人都不如!”
连小白夫人都叫上了,这个钱霜儿真是有两把刷子。
既然如此,回去找小白夫人去说情吧。
恕不远送,我抬手招来几个小厮将杨同嘉丢出门外。
这样的儿女们,我彻底丢掉了心中那点子牵挂。
他们都已长大成人,我也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
以后我不再是谁的母亲,更不是什么杨徐氏。
这个“杨”字,我不想再沾染半分了。
现在我只想做徐鹤青该做的事。
人生路必曲,仍须立我志。
不足十日,叶玉珠便来告诉我杨同嘉没有被贬,反而升迁的消息。
一时间,平洲杨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不少官员前去送礼道贺。
“杨大人家真是福地出贵人,一门三官员,前途无量啊~”
“听说杨大人喜得美娇娘,才貌双全,果然人逢喜事啊~”
恭维之声犹如夏日的蚊虫,嗡嗡不绝。
叶玉珠一边学说,一边翻白眼。
我端过一盘薄荷炒南瓜子,换走她手边的瓜子。
“拜高踩低,人之常情。吃这个,不上火。”
叶玉珠眼睛亮了,一把抓过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算那杨世明走运,倒是姐姐你,往后怎么打算的,还嫁人么?”
我摇摇头,看着窗外的远山:“我要继续开医馆,继续我徐家的该做的事。”
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本来是想守着父亲和医馆一辈子的。
奈何父亲一场意外病重,他不放心我,非要亲眼看着我嫁人才放心。
我嫁给了杨世明,父亲见我有了依靠才闭眼。
他却不知道,他本来命不该绝,有人看中了他女儿的医术和人脉,算计了他的命。
父亲临终前,还在嘱咐我要做好杨夫人,照顾好杨老爷。
7
我在清原县继续做救人的大夫徐鹤青。
用父亲的针灸术救下了一个老婆婆。
用徐家的秘方救治了一个孕期妇人,还救治过几个高热惊厥小儿。
名声渐渐远播,不少锦衣车轿慕名前来问诊。
而平洲的杨府却开始乱了。
钱霜儿在后宅抖了起来,在几个妾室面前拿大充夫人,强行管着她们的衣食住行。
杨世明觉得这样挺好,后宅清净了不少。
两房儿媳妇也觉得没有正头婆婆压着,手握着账册心里美滋滋。
偶尔钱霜儿还命人买些小玩意儿给孙儿孙女,就连两个娃娃也喜欢钱霜儿起来。
可杨家家大业大,生意田庄不止眼前那点子事儿。
夏日已至,外省的几个铺子掌柜要回来交账、批领下半年的费用。
两房儿媳麻了手,晚间悄悄与丈夫商议,可那两个儿子更是不晓事。
以前有我在,他们只管安心读圣贤书、考功名、做官应酬。
对家中生意几何根本没上过心。
两房儿媳陆续嫁进来,杨世明不放心,不让我把账册交出去。
是以她们只知道平洲的几处田产,并不知道外地的产业如何操持。
两人在丈夫那没寻到方法,又不甘心把管家的权力交出去,便宜了对方,不约而同回娘家搬救兵。
两房儿媳都是高嫁,家中懂得还不如她们多,正经主意一个没有,馊主意倒是一大堆。
应付过外地掌柜,她们松了口气。
殊不知在外做生意的大掌柜们,眼睛有多贼,野心有多大。
倘若不是在妻儿都被约束在平洲,又有严苛的规矩盯着,加上我 日夜勤谨查账,他们早就翻天了。
这次述职,他们感受到了异常,稍微一打听,便知养家主母生病回庄上休养。
杨老爷又纳了新妾室,现在中馈由两个年轻儿媳打理。
两下一合计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甚至有人悄悄打听起我去了哪个庄子。
我派了刘嬷嬷的两个子侄到那个庄子前等他们。
几点暗示,长期在商场摸爬滚打的掌柜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先是开始做假账,后来有人将平洲的妻儿偷偷接出去,携带跑路。
更有甚者,联合二儿媳娘家兄弟侵吞铺子。
于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慢慢由外地逐渐向平洲周边扩散。
等外地的掌柜们跑了三成,还有五成在做假账亏空时,杨世明温香软玉在怀,吟诗作对,听小曲儿。
平洲总管的大掌柜看着这季的收成,不足以往的二分之一时,犯了难。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敢说。
这与他的失察脱不了干系,干脆交个假账上去。
两房儿媳糊弄过去了,家中却少了开支。
杨世明觉察出来异样,开始派人查账。
大掌柜慌了神,将责任推到两房儿媳身上,说上次是她们亲自见的掌柜们,亲自查的账,盖的章子。
到了该给上头上贡银子的时节,杨府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这才着起急来。
先是杨同佑带着媳妇孙女上了门。
一家三口齐刷刷跪在地上:“求母亲救命。”
我在清原县的庄院里从春住到夏,我这二儿子第一次来看我。
见我不说话,儿媳将小孙女推到我面前。
“母亲,都是我们的错,求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回去救命吧~”
“都是我们面次心软,搁不住别人几句好话,就误信了人,才被绊住脚没来看您。加上您孙女又小,离不开人,我才……”
听听,理由多充足。
小孙女才三岁,还不知事,粉团团地对着我笑,歪模歪样地对我行了个礼。
模样既滑稽又可爱,我不由失笑。
见我笑了,杨同佑轻松了不少,站了起来给我捏肩,边四处打量。
“母亲这宅子真不错,冬暖夏凉,这些陈设也雅致得很。”
“我懂什么陈设,俗不可耐又无趣的紧。”
儿媳干咳一声,脸上堆起笑:
“母亲大人说哪里的话,您知书达理,又心地善良,怎么会放着家里不管呢,就算不管家里,儿子、孙子也不管了?”
前后不过几个月,我从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无趣之人,变成了知书达理、心地善良的好母亲。
“不管,我自私自利,不爱管闲事。况且我已和离,杨府与我再无瓜葛。”
杨天佑一听,皱起眉头:
“和什么离,哪有一把年纪还和离的,闹腾闹腾得了,现在父亲已经服软,母亲也见好就收吧。”
我拿出和离书,指着杨世明的手印和印章给他看。
杨天佑想上前抢和离书,被儿媳拉住。
她又牵过小孙女,笑道:
“母亲在这歇歇也好,这儿依山傍水,正是休养的好地方。咱们先走吧,你若想母亲,过几日再来探望也一样。”
杨家人急了,我也挺急的。
只是弄倒了他们的生意,让他们缺了银钱,不过少他们几口吃食,这些还不够。
要报仇,得让杨世明倒台才行。
8
仲夏之期,清原山中却是凉爽。
不少人家开始来这里消暑,我住的小庄院附近便有几处闲宅。
往日只有几个看房人的宅院,人逐渐多了起来,车马轿子,采买进出不少人。
一日深夜,徐氏医馆的门被拍得急促作响。
“大夫,大夫,救命啊,救救我们老太太吧!”
打开门,皂衣小厮见是个女大夫,怔住了。
“我便是徐氏医馆的大夫,擅长妇人小儿科。”
皂衣小厮拉过我的药箱,将我带到一处大宅。
山中的风凛硬,老人家贪凉,犯了老毛病。
我仔细把过脉,又问过症状,开始施针。
半个时辰后,老人家悠悠转醒。
那家人仍不放心,一直到次日上午,老人家情况稳定了,才放我走。
连续半个月的针灸,老人家的病好了,连头疼的老毛病也很少再犯。
老人家说话和气,见我也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便经常叫我过去说话。
这日,我刚从那里回来,见两个儿媳带着孙子孙女过来看我。
还有她们亲手做的糕点、鞋袜。
这次她们倒乖觉,没再提让我回去的事,反而说起钱霜儿来。
两人眉眼间尽是讥讽,一唱一和:
“母亲不知,那个钱姨娘自以为得了老爷的欢心,便是杨家的女主人了,把后宅搞得鸡飞狗跳的。前几日非要办个什么赏花宴,下了一堆帖子,结果一个人都没有来。”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谁家正室主母与小妾交际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哎呦,可不敢小瞧她,这不和老爷闹着要扶正、要名分了。若让她做了夫人,这杨府还不定什么样儿呢,幸亏老爷清明,没答应她。”
“我看那,这不是清明不清明的事,是老爷明白谁才是家里的女主人,咱们杨家的主母、正头婆婆在这里休养呢,哪里还有别的娘子夫人。”
杨世明竟然没扶正钱霜儿,不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热似火了么,失而复得的白月光这么快就不丢开手了?
两个儿媳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不住地夸赞我。
我不由失笑,这个变化有点快,也有点晚了。
那钱霜儿来历不明,身世藏得了,做派却藏不住。
识字懂诗文,却不懂账册看不懂契书,温柔体贴哄得了男子。
却不懂如何与大家妇人说话处事,看着是个良家,四十多岁了行事却比家中小妾还轻浮。
两个儿媳自然是不想让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做家主,否则以后交际上吃亏。
没有主母她们才好做女主人,到手的权利哪那么容易收回。
不过是伤及自身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与其让一个妓子做主母,还不如迎我回去继续帮她们操持家,反正我也老了,交给她们是早晚的事。
“母亲,快跟我回去吧,下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咱们一家人也该好好团圆团圆。”
可是还没到中秋,官家贬斥的旨意就下来了。
杨世明被贬至南方高州的一个县做知县,杨同嘉和杨同佑都贬至青衣小吏。
连杨天芸的丈夫也没能幸免。
倒是叶玉珠的丈夫从知县升到了平洲知府。
我选了几只老参做贺礼,前去祝贺。
叶玉珠笑盈盈地拉着我手到了后院,池边水榭上已摆好了花露酒。
她满脸喜色:
“徐姐姐,这次你可要好好喝几杯,才算谢过我。”
“杨世明受了上面靠山的指使,卖官儿才得了这么多银钱。李大相公派人,喏,也就是我那口子去查他。收集好证据交了上去,先是参了他家一本,不知怎的被压了回来,前段时间又被参了一本宠妾灭妻,这才又拾起线头重新查起,哈哈哈哈…”
叶玉珠笑得前俯后仰:
“姐姐,你前段时间诊过的那位老婆婆,竟然是京中李大相公的老母,她来此地消暑,突发重疾被你救了。回去说起此事,原来这就是杨家有了宠妾被休弃的发妻,哈哈哈真是天地好轮回!”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活该!”
不是什么天地好轮回,是事在人为。
离开后,我带着刘嬷嬷又去了后山。
一坛老酒,一荤一素两碟小菜。
都是爹爹爱吃的。
“爹爹,女儿为您报仇了!”
白酒撒入土地,混着泥土的酒香气飘散开来。
女儿不孝,在仇人家做了三十年的活计,才知晓嫁给了仇人。
这仇报的有些晚。
9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五日后,几辆马车停在小庄院门前。
两个好大儿架着杨世明来到院里。
不过半年未见,杨世明已经从一个高大儒雅的官员,变成了头发花白形容佝偻的老者。
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眉间怆然:“鹤青,我就要走了,仍记挂着你,临走前过来瞧瞧你。”
曾经我以为再见会是愤怒,亦或委屈不甘,但见到他,我心中却无波澜。
已不是当时人,已不是当日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时。
这仇报得不痛快。
曾经意气风发的杨世明不见了,不过从院中走到厅堂上,他已是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鹤青,听说你现在行医问诊,看到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替你感到开心。”
三十年前,他说的是:“鹤青,以后你便是杨府的女主人,只管在大宅院悠闲自在,再也不用替人问诊,抛头露面。”
抛头露面,变成了喜欢的事。
原来他知道。
“我知道对不起你,是我心急了,不该同你拌嘴,把你气走。现在我已经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心疼我,也不用可怜我。”
“但如果可以,以后你能去高州看看我么?同嘉、同佑,还有芸儿和孙儿们,他们都很想你。”
“我现在非常后悔,我知道已经晚了,如果当时没有和拌嘴,没有把你气走该多好,家中有你主持中馈,也不至于一家子离散。”
我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缓缓摇了摇头:
“杨世明,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以前我便劝过你,卖官鬻爵是死罪,郑大人是皇亲国戚有人保,你没有人保,出了事你首当其冲,可是你总嫌我古板胆子小。”
“你的谨慎,一见到钱霜儿便什么都丢了。竟然不深查她的来历,十天你都等不了,十天后我就能告诉你,她是被人从南方烟花巷买来,特意按照先白夫人调教出来献给你的。”
“温香软玉满怀,日日枕头风吹,你早就忘了该如何做官,也忘了父母官该做何事了吧。”
杨世明黄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色,他像是惊讶又有愤怒,再开口声音有些凄凉。
“是啊,我糊涂了,逝去的人便是逝去了,怎么会再回来呢,我以为我诚心祈求了多年,月儿终于肯回来找我了,我以为菩萨显灵了,让我失而复得,原来都是我做梦,才让人有机可乘。”
两个儿子听不下去了,怕他再激怒我,轻咳了两声。
我笑道:“杨世明啊杨世明,是你太贪心了,既要还要。就算先白夫人活着,你以为你还会待她好么?你会嫌弃她不生养,嫌弃她无后,嫌弃她只知风花雪月,不懂生意账册。”
将才华横溢的女子娶回去做贤妻,又觉得温柔女子无趣。
好事、坏事,都在男子口中。
杨世明自嘲地冷笑两声。
我继续说道:“杨世明你定然觉得自己足够聪明,能将这天下人算计进去,现在不过是被人算计了而已。三十年前,青华山脚下,那个中年医者……”
杨世明脸色大骇,双目圆睁,嘴唇抖着险些说不出话来:
“你…你都知道了?你是故意的,这件事你参与了多少??”
他也会怕,我笑而不语。
“就算我杨世明罪有应得,你难道也忍心看着同嘉同佑受罪么?他们也是你的儿子,我不信你一个做母亲的会如此狠心,看着他们去荒蛮之地受罪!”
杨同嘉、杨同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满目期待:“母亲救命~”
“可是,当初他们都选择做你杨世明的儿子了,他们不认我,现在我也不必认他们。”
我离开时,他们没有想过我是他们的母亲,现在我又何必想他们是我的儿子呢。
我就是这样小心眼,有仇必报。
何况是杀父之仇呢。
10
很多时候,我们意识不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现在的杨世明如是,三十年前的我如是。
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我从未想过这会要了父亲的命。
而高州荒芜之地,山多地少,穷山恶水,歹人多良人少,毒虫多粮食少。
杨世明又能活多久呢。
他们上路前,我给了差役一些钱,请他们好好“照顾”杨世明,别让他死了。
他不应该早早死去,享了几十年的福,也应该好好遭一遭罪。
没想到,他们刚到高州,官家的旨意又下来了,再贬至领州。
杨家人再次上路,赶往领州。
只是这次没有马车坐了。
一路山高水远,到了领州时,杨世明只剩了半条命,还断了一条腿。
据说那条腿骨断裂的方式与我父亲当年一样。
领州暑热潮湿,除了瘴气就是毒虫,伤口日日化脓。
杨世明苦不堪言,哀求差役让他治病休息。
差役一脚踹过去,“你是来流放的犯人,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呢!干活去!”
流放的人衣食两缺,度日艰难,还要日日做工。
他们受不住,一封封信往清原县的小庄院写。
我根本没打开看过,因为无非是些忏悔的词句。
或是诉说自己的凄惨状况,让我或求人说情,寄银子给他们打点花销。
现在已有华发的我,心如发丝,也变硬了。
后来,我搬离了清原县,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继续开医馆。
“奶奶,我来给你送汤,可好喝了,我娘亲熬了两个时辰呢~”
粉团子一般的小姑娘和肉乎乎的小男孩合力抬着一个食盒,摇摇晃晃走来。
刘嬷嬷连忙把食盒接过来,一个妇人随后也快步走了进来。
“徐大夫,不好意思两个小儿扰您了,晚上您去我家用饭吧,孩儿他爹打了只鹿回来,您尝尝鲜儿。”
这里有很长的冬天,很高的山,很大的林子。
和很好的人。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五十岁,也不过五十岁而已。
还有很久日子,还有很多美好在等着我。
不是所有的花儿,都开在春天,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奔向大海。
女子,也不一定要做后宅妇人。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