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六年,我作为军人“掺沙子”于天津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编《今朝》文学从刊。七月二十八日凌晨,我正在梦中……
唐山地震救人记
文/李希信
一九七六年,我作为军人“掺沙子”于天津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编《今朝》文学从刊。七月二十八日凌晨,我正在梦中……
“嘎吱吱!”床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一骨碌下了床,东边天上一片红,还有“呜鸣”的响音。
“不好!战争开始了!”我惊叫。
“不对!地震!”我对面床上的首长纠正道。首长是北京军区空军文化部部长,叫姜峻峰。他在出版社修改他的长篇小说《棋盘陀的故事》。
我摸着去开门。门已经变形拉不开了。我俩钻到写字台下。楼摇晃得厉害,写字台上的茶杯、笔筒,还有昨晚我们买的大西瓜都滚落在地板上。停电了,晨曦的光透进来,室内若明若暗。姜部长捡起一块西瓜递给我“小李,吃西瓜。”这西瓜是准备去天津空军四六四医院看望他女儿的。昨晚天太闷热没去。
“救命呀!救命呀!”楼下传来女孩的尖叫声,姜部长拉住我的手说:“小李,走,咱们下去救人,咱们是当兵的啊!”
“是!”我们是解放军,救老百姓责无旁贷。
我俩晃晃摇摇地来到门前。姜部长说:“小李,闪开!”他猛地一脚踹过去——门掉了。
我俩顺着楼梯摸索着下楼。我们住的这栋楼原是军阀张作霖的公馆,明清建筑。框架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方木、圆木,属于墙倒架不散的那种。
街上乱哄哄的,哭喊声、吆喝声、汽车喇叭声交织在一起。我隐约看到男人们光背、光腚,女人们用布块、报纸遮挡着身体,娃儿们一丝不挂。酷热天,凌晨四点大家都在熟睡中啊。
“解放军!解放军!我爷爷在那里边呢!快救他呀!”一名少女扑过来拉住我们就往院内走。这是一家工厂的家属院,我们晚饭后散步来过这个院。那少女把我们拉到一座平房前说:“我爷爷在里边呢!”
这座平房已经趴架了。我和姜部长顺着倾斜的屋门钻进去。姜部长大声喊:“老乡,你在哪里?我们是解放军!”我也喊:“我们是解放军!”其实,我的两条腿还在发抖呢,我既紧张又害怕。在这之前,我连“地震”这词都很少听说,甭说经历过了。
“我在这里。”一个微弱的苍老的声音。
“小李,你拉住我的腰带,跟着我往里走。”姜部长是山东人,一九四六年参加革命。他打过仗,否则也会紧张的。我俩在废墟中前行。咦,我的右膝盖碰到了硬东西。呀,又一个尖东西扎进了我的左臀……
“脚下有坑,注意!”姜部长大声喊。
“小李,向左跨两步,我摸到老乡了!”姜部长欣喜地说。
“噢,是老乡。”我也摸到了一条腿。
“小李摸到床板了吗?把床板抬起来。”姜部长大声下达命令。
“摸到了。一,二,三!”我用力把床板抬起来。
“小李,咱们把老乡救出去!”姜部长又命令道
“救我孙子!不要管我!救我孙子……”我背上的老人嚷道。
“你孙子在哪儿?”姜部长问。
“在东屋。”
“小李,你把老乡背出去,我去救小孩儿!”这时的姜部长一改文雅和蔼的军队文化干部的形象,绝对是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战场上的指挥员。
把老先生放在安全地带,我匆匆返回,姜部长还在屋内呢。余震在继续,街上更加混乱了。
“姜部长,您在哪儿?”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多亏我是打山洞的工程兵出身,对这样的环境司空见惯。凭声音我判断出姜部长在我的左前方,我摸索着爬过去姜部长说:“我已经找到小朋友了,在我怀里呢。可我的脚卡在地缝里了,不能动弹。”
我摸到了小孩儿,一丝不挂,胖胖的,也摸到了小孩的“小鸡鸡”。
“小李,再往下摸,把我的脚拔出来!”姜部长命令道。
“是!”我顺着姜部长的腿,摸到他的脚脖子。啊,原来是两根方木夹住了他的脚!
“姜部长,不是地缝是两根方木!您别动,我把方木挪开!”我使出了吃奶的劲,“一,二,三——”
不好,什么东西把我的腿划破了。好疼呀!
姜部长站了起来,我却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腿!
......
一个月后,街道居委会敲锣打鼓给出版社送来感谢信。感谢地震中舍身救人的两位解放军。不用猜,就是姜部长和我。因为在出版社食堂里搭伙的,只有我和姜部长穿着军装。出版社领导说:“把感谢信寄给他们各自的部队吧!”
“不用。这是我们军人应该做的!”正在和责任编辑讨论小说修改方案的姜部长起身敬礼。
“不用。”我也立正敬礼。
数年后谈及此事,我女儿说:“两个书呆子!表扬信寄到部队,肯定一人一个三等功!退休多拿百分之五呢!”
二
出版社领导指示我,到唐山地震中心地带采访,写一篇纪实报告。
汽车驶入唐山市,我的心碎了,泪水不止一次地模糊了我的眼睛。地上到处是向外冒着黑水的裂缝,房屋塌了,人们蓬头垢面,不少人穿着用水泥袋子做成的“衣服”。我聪明的兄弟姊妹们呀,这样既遮了羞又不失文明!城市戒严了,各个路口都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有警卫的,有指挥交通的。指挥交通的解放军战士手拿红色和绿色的旗子,不停地吹哨子挥动旗子。稍不注意,交通就堵塞了。数不清的军车、民车,车上载着伤员或救灾物资。哪个司机不着急?救灾物资早到灾民手中一分钟,灾民就少受一分钟的苦。伤员晚一分钟到医院,就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的解放军战士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们以前从没有指挥过交通,但今天他们确能保障整个唐山市通行无阻!他们把能力和智慧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的领章、帽徽和心都是红的!
出版社领导令我来唐山采访,是有意安排的。因为我所在的连队正在唐山市中心救灾。下了汽车,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我来到连队驻地。战友们正在搜寻废墟下的被困者。我向指导员敬礼:“报告指导员,战士李希信归队!”指导员满脸煤尘还有血迹:“回来得正是时候立即投入战斗!”
战士们正在营救一对母子,这对母子被困在十多米深的废墟下。顺着凿开的倾斜45度的导洞,我看到小孩儿一丝不挂地趴在母亲身上,小手乱抓,小脚乱蹬,小嘴乱拱,显然是饿了。从发现这对母子到挖导洞、扩洞,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开始还能听到小孩儿的哭声后来就听不到了。
部队长张德坤亲临现场督战,这位第四野战军的老兵指挥经验丰富。他趴在洞口仔细地观察,然后说:“导洞五米处再扩宽,把那根钢筋橛子割掉!速度要快!”
天气酷热,钻导洞下去救人,是个艰巨的任务。战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炊事班战士雷华祥浑身像筛糠一样抖动!部队长张德坤大声说:“谁下去把这母子俩救上来!”
“我——雷华祥下去——”雷华祥大吼一声站了出来。
雷华祥,贵州兵,没文化,人长得又小又瘦。刚他还浑身筛糠呢。新兵分连队时,连首长之所以让他喂猪,也是担心他进坑道施工扛不动风钻。
“你……”部队长疑惑地望着他。
指导员走过来:“报告部队长,小雷同志可以。别看他又瘦又小,爬树爬山全连第一呢!”
部队长点头同意了。
战友们把一根绳子系在雷华祥腰间,指导员叮嘱道:“小雷,不要紧张,现在不会有余震。听我指挥,下去先救小孩儿,后救大人!”别看我们连队参加救援任务才两天,已积累了一定的救人经验。
“保证完成任务!”雷华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雷华祥很快到达母子二人的身边。
他先把小孩儿抱起来。小孩儿“哇”地哭起来,声音很响亮。雷华祥用自己的衣服把小孩儿裹起来,又用绳子把自己和小孩儿绑在一起。
“我上了!”雷华祥喊。
战友们使劲向上拉。雷华祥手脚并用,很快从洞里爬了出来。
战友们急忙解开雷华祥身上的绳子,抱起小孩儿。小孩儿咧嘴笑了。噫,还有俩酒窝呢!
雷华祥接过部队长递过来的水壶,一扬脖子“咕咚咕咚”一壶水下了肚,转身又下了导洞。
女人还有气息。雷华祥摸她的颈动脉时,她的头动了。女人的个头儿、体重超过了雷华祥。雷华祥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反穿在女人身上,说:“大嫂,别害怕,解放军救你来了。”
女人的头又动了一下。
“个头儿这么大,又这么沉,怎么弄?”雷华祥自言自语。
“小雷,把你身上的绳子解下来,绑住老乡。我们把她拉上来!”指导员大声喊。
雷华祥说:“不行呀,指导员。大嫂没有知觉了,她不配合,你们拉不上去。”
“小雷,不要着急。你再好好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部队长鼓励道。
“华祥,和救小娃儿时一样,把大嫂和你绑在一起我们把你拉上来!”我大声喊。
“不行呀,大作家!大嫂个子太大,导洞太窄,我俩绑在一起,我的手脚就不起作用了。导洞是斜的,没有手脚配合是上不去的!”雷华祥说。
一排长说:“大嫂在你身前,影响你的手脚,那就把大嫂固定在你的背上!”
“我俩叠在一起,不知道导洞的直径够不够……”雷华祥自言自语。
“不行,直径不够!”雷华祥计算后说。工程兵达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咦!咦!咦!”大地摇晃起来,余震来了。
“雷华祥,快上来!”
“快上来,雷华祥!”
部队长、指导员、一排长、班长等所有人大声喊道。
大家都清楚,导洞随时会坍塌,雷华祥有被埋在里面的危险。
“呜——呜——”“轰隆!轰隆!”余震更强烈了。
“雷华祥,快上来!”我们大喊。
雷华祥没有应声,他吃力地把大嫂抱在怀里,迅速用绳子把自己和大嫂绑在一起。他抱起大嫂挪步到导洞边,把自己的背贴在倾斜的导洞底部,大声喊:“拉——”
部队长的眼睁大了。指导员的手抖动着。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雷华祥把自己的背当作托板,这托板要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托板之下,不是光溜溜的墙壁,而是有无数碎砖瓦、钢筋头的洞壁。
“拉——”雷华祥又喊,声嘶力竭。
“打——”部队长下命令。
大嫂得救了。救护车载着大嫂呼啸而去。
雷华祥昏迷过去了。他背上全是血,自衬衣成了条条,每条布都被血染红了……
救护车送大嫂去医院还未转回,由我和卫生员来处理雷华祥背上的伤口。
雷华祥醒了,第一句话:“大嫂呢?”
“雷华祥同志,我代表全体战友向你致敬,给你敬礼!并授予你三等功!”部队长眼含热泪。
指导员、排长、班长及所有在场的战友向雷华祥敬礼!那是标准的解放军军礼啊!
事后,我采访雷华祥,你猜雷华祥怎么说?他平静地说:“我阿爹说见死不救一场大罪!何况我还穿着军装戴着红领章、红帽微呢!”
“祝贺你立功了!”我说。
雷华祥笑了 :“三等功我也需要。在我们县,人民功臣是要安排工作的,不用像我爹一样种一辈子地了!”
三
今日我随九班一起执行任务。九班是尖刀班,施工和军事训练均为全连第一。我们的任务是从一个旅馆内往外背死人。那是地震后第七天,说什么好呢?地动山摇,旅馆内的旅客争先恐后地向外跑,但旅馆的大门紧锁着!门楼塌了,他们被压在水泥预制板下,无一生还。
我们人手一个特制的白色塑料袋。这塑料袋直径二尺,长六尺,是专门用来装遇难者遗体的。我们排着队撑开塑料袋,班长、副班长负责把遇难者的遗体装进塑料袋。轮到我了,班长说:“大作家,你行吗?你背得动吗?”背人是重体力活,对于天天进坑道的战士们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于我可就是件难事了!“行!”此时此刻我能说不行吗?我还是不是解放军战士?
“把塑料袋的口撑圆!”班长把一位遇难者的遗体装进我撑开的塑料袋,而后又把袋口扎好,“转身,上,背走!”
天真热,太阳真毒,还没风。班长的脸上全是汗。绿头苍蝇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有的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身上。绿色的军用自卸车,我们称翻斗车,停在马路边上。我们把遇难者的遗体背到翻斗车旁,司机和我们一起大喊“一——二——三”......
旅馆距翻斗车三百多米。战友们能一鼓作气把遇难者的遗体送进车斗里。我不行。我背着遇难者的遗体走了不到二百米,口发干,心发慌,眼发黑。我必须坐下来喘口气。透过白色塑料袋,我发现我背的是位女中学生。她的身体已经变形腐烂了,她那血迹斑斑的校服上印着“第一高级中学”的字样。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唉!可恶的地震呀!你眨眼间就剥夺了一位活泼可爱的女中学生的生命!你知道她的父母亲人得到噩耗时,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我背的第二位遇难者是县化肥厂的销售科长。他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口袋里装着介绍信和购货合同,还有二百多元现金。班长说:“大作家,这位大哥块大,让别人背吧!”我说:“不用!”副班长指着我的腿说:“小李,你受伤了?”我低头看。咦,我的小腿上都是血!哦,不是新伤,是旧伤崩裂了。那是断钢筋头剐的,伤口有四寸多长,结痂几天了。我笑笑:“没事,是老伤!”班长凑近看,说:“别说没事,必须包扎。卫生员——”连部卫生员细心地给我清洗伤口消毒包扎。我背着大块头,向翻斗车冲去。冲了一百米,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眼发黑!班长说对了,我背这位大块头力所不能及!“歇会儿,歇会儿!”我给自己下命令。喘气之余,我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白色塑料袋上。袋子里的大块头兄弟,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佩服你!你能签下五车皮的计划外煤炭,我打心底佩服你!我知道你是县办化肥厂的。有了这五车皮计划外煤炭,你们厂就可以加足马力生产。你们县的农民就有化肥用了……
地震,你真是个大恶魔!我如果是老天爷,要枪毙你一千次!
我背的第三位遇难者,是位抗日老军人。他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衣兜里的介绍信写得明明白白:河北泊头人,一九三九年参加革命,今来唐山烈士陵园祭祀战友。说老实话,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必须承认,我离开连队已经半年了,体力大不如天天扛风钻、水泥、砂石的战友们。这次我出丑了……
太阳像个烧红的大铁球,烤得人脸生疼。空气湿度极大,没有一丝风。我背着抗日老军人,一步一步向前挪。我必须像前两次那样,停下来喘口气,但我不能停下来。如果我停下来,就再没有力气把抗日老军人弄到背上了。入伍前我和爹上山割草,爹挑一百五十斤,我挑一百二十斤。爹说担子只要上了肩,只能换肩不能下肩,下了肩你就起不来了。该死的伤口突然疼起来,又出血了。伤口呀,你真不争气,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时候疼!我咬着牙瞪着眼弓着腰背着老革命,向着目的地一步一步地挪……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默诵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
我有劲了,迈开步子……咦咦,我脚下一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班长的怀里。班长正用湿毛巾擦着我的额头、脸、脖子、前胸,口中还喃说道:“臭作家,臭知识分子,你逞什么能呀!”满脸青春痘的副班长正撑着塑料袋大声喊:“快把老军人的遗体放进来。”原来我摔倒了,塑料袋烂了,抗日老军人的遗体落在了地上。“用你的毛巾把他的头包好!慢,把我的军帽摘下来,给他戴上!”“副班长,这是老军人的军功章!”军功章别在老军人军装的内侧。副班长愣住了。我也挣扎着站起来。这三枚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灿烂的光芒。这三枚军功章,一枚是晋察冀军区颁发的抗日勋章是第三野战军颁发的渡江战役勋章,一枚是朝鲜人民军司令金日成将军颁发的二级勋章…
四
今天,连首长特意安排我参加治安巡逻。我们一行三人荷枪实弹,在废墟之间穿来穿去。地方上的管理机构还没有完全恢复,整座城市暂由军队监管,各军各师各团各营连都有自己的驻防区。军管其实很简单,连队的帐篷搭建在这块儿,周边就是该连的军管区。老百姓若有事找我们,我们要积极解决。解决不了,上报指挥所!我们管理的重心在治安、公共秩序上。仅我们连就派出了三个治安巡逻小组。我们迈着军人的步幅,不用喊“一二一”也走得整齐划一,我们的帽徽、领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不少灾民向我们竖大拇指,也有报告情况的:“解放军同志,那边楼下还有人哩!”“解放军同志,那边有人打架!”“解放军同志,有人抢馒头!”我们用报话机将这些情况一一报告给指挥所。指挥所会马上派人去处理。
“解放军同志,解放军同志!”一位仅穿着裤头满脸是血的老汉跌跌撞撞向我们奔来,“刚才有五个人抢了我们的馒头、咸菜和衣服,还把我老伴我闺女……”
下边的话老汉没说出来,可我们全明白了。组长噌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向我俩一挥:“走!”
我们来到老乡的临时住所。两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假在一起,浑身颤抖着。见此情景,我有点不知所措。组长大声喝道:“愣什么?快把衣服脱了给老乡!”
“是!”我们迅速脱下上衣。
少女把衣服紧紧地抱在胸前,老妇人不断向我们表达谢意。
组长问老汉:“老乡,坏蛋朝哪个方向去了?”
老汉把头伸出窝棚,手一指:“那不,在菜地里呢!”
左边三百米处,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菜地中间坐着五个人。他们的头一摇一晃一仰一俯,看样子是在吃馒头、喝水呢。
“走!”组长猫着腰率先向坏蛋们扑过去。
我和小周紧跟着组长。小周是连里的通信员,长得可好看了。他胸前挂着小型报话机。
“解放军来了,快跑!”尽管我们把军装送给了老乡,但他们还是认出了我们。可能是闪着寒光的刺刀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坏蛋跑,我们追。一前一后,一百米的距离。不,八十米了。
组长边跑边下命令:“小周,快把情况报告指挥所,请求支援!”
“是!”小周打开报话机,“一号一号!我们发现坏蛋!我们正在追捕!我们在大山东北方向…...”
距坏蛋们只有六十米了。组长大声喊:“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这五个坏蛋肯定是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他们光着头,穿着囚服。“开枪吧,你们这些熊兵,得有那个本事哩!又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神枪手!”坏蛋们讥讽我们。
“不给你们点厉害,还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呢!组长,开枪吧,打他们的腿!”我嚷道。组长是我们团的神枪手,参加过部队大比武,拿过名次。他的远程靶、闪光靶、移动靶都是十环呢。
组长说 :“再追近点,五四手枪的射程有限。”
噫!目标消失了,五个坏蛋都没了!
我们追近一看,眼前是一条沟,五个坏蛋下沟了。沟底有片村庄,不,现在是废墟了。我们三个也哧溜下了沟,呈扇形向前搜索。村子里狼藉一片,断壁残垣污水倒树。没有人,估计人都逃生了。我们搜索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发现那五个坏蛋。组长说:“这样搜寻等于大海捞针,任何一片废墟一面墙都能藏住他们。咱们要发扬我军的优良传统,展开政治攻势!来,咱们一起喊:“'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你们出来吧!’”
我们一连喊了几遍,没有动静。我说:“组长,给他们亮亮你的手段!”我用手指着前边的杨树。杨树高耸入云,树冠上有只灰呱呱鸟在叫。
组长朝灰呱呱放了一枪。
“组长,他们出来了!”通信员小周喊。
远处沟口,几个人影闪动。
“追!”组长带着我们扑了过去。
距离越来越近,坏蛋们的形象越来越清楚,两个大个子、两个中等个子、一个小个子。
“抓住他们!必须抓住他们!老罪加新罪,十恶不赦!”组长咬牙切齿地说。
“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我与小周异口同声。
“咦咦咦!我怎么啦?”组长脚步踉跄,“扑通”一声倒下了。
“组长的低血糖犯了!”小周说。
组长早上没吃饭,他把压缩饼干给了一个孩子。
“组长,给你压缩饼干,快吃!”我说。
“组长,水!”小周拧开水壶盖子送到组长嘴边。
一两分钟后,组长睁开了眼。他深吸一口气,晃晃脑袋:“把步枪给我!”
“啊?”
“把步枪给我!”组长语气坚定。
我把半自动步枪递过去。
组长挣扎着:“扶住我,扶住我!奶奶的,这胳膊怎么这样没劲!”
“小周,到我前边来!用肩膀托住我的枪!”
叭!叭!叭!叭!叭!五声清脆的半自动步枪的枪声……
五
我不迷信,但我胆小。夜里醒来,我失眠了。这几天我见到的遇难者太多了,他们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班长,我想上厕所!”我不敢一个人去外面。
“胆小鬼!”班长戏谑我,“还大作家呢,还人类灵魂工程师呢!走,我和你一块去。”
我拉着班长的手出了帐篷。
“嘟嘟嘟!”一阵急促的哨声。全连紧急集合。
紧急集合,我们从当新兵时就开始练了。我们摸黑穿衣、打背包、枪上肩,五分钟足矣!
“立正——各排报数——”值班排长大声喊。
“一排到齐!”“二排到齐!”“三排到齐!”“…...”
“全体集合完毕,请指示!”值班排长向连长报告。
“稍息!”连长还礼。
“立正——”连长语气严肃低沉,“目标飞机场!距离十公里!时间五十九分钟!任务戒严!”
“一排先锋!四排收容!出发!”
“沙沙沙!”队伍如一条长龙迅速向前冲去。十公里、五十九分钟,这是急行军的速度啊!
月亮西沉,繁星满天。树林中偶尔有老鸹飞起,大路上有田鼠夺路而逃。
“跟上!”连长下达命令。
“跟上!”“跟上!”“跟上!”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
我随一排行动。开始我跑得还很有劲。慢慢地,我体力不支了,浑身是汗,步子慢了下来。
“大作家,把你的枪给我!”一班长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半自动步枪抢了过去。
“大作家,把你的背包给我!”一班副也来抢我的背包。
我无负重了,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我真想蹲下来喘几口气。该死的“掺沙子”!我若不去出版社“掺沙子”六个月,我的体能就不会下降。二十分钟,我曾跑下过五千米呢。
连长低头看看表,又下命令:“后传,还有一半路程还有二十三分钟!加速!”
“还有一半路程,还有二十三分钟!加速!”战友们一一后传。
队伍一加速就乱了。有的冲到了前边,有的落到了后边。
我参加过团轮训队训练。早上跑一万米,队长领头收容队、救护车跟在后面。如果你跑趴下了,收容队就会把你抬进救护车里。
十分钟过后,经过大浪淘沙,我们的队伍变得泾渭分明。我和几位战友成了“沙子”,成了收容队的“客人”!收容队队长也就是四排长告诉我:“今天中央首长要来灾区视察,我们连要尽快进驻机场,确保首长的安全!”
这天的收容队没有救护车,但有十几个大个子战友我和几位掉队者,分别上了几个大个子战友的背!我们中最瘦的也比一袋沙子重,大个子战友们背着我们跑-段,也要歇一歇。但军情似火,不容你歇,那就换人吧,换人的场景十分壮观:感谢声、争夺声、谦让声、喘息声交汇在一起,好一幅感人的景象!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机场到了。这是空军的军用机场。
连长一挥手,大喊一声 :“冲啊!”
战士们迅即占领了机场的各个哨位、要地!只用了十分钟,整个机场就被我们连控制了,一只麻雀也别想飞进来。
谢天谢地,收容队终于赶到了。
“班长,放我下来!”我喊道,“别让空军战友笑话我。”
我因身份特殊,随连长进了塔台。连长向塔台空军值班首长敬礼:“报告首长,我们奉命驻守机场!”
“知道了。”一位瘦小的鬓有白发的军人还礼。事后我得知他是空六军的政委。唐山地震后他亲自坐镇塔台指挥,平均三分钟一个架次,没有出现一起飞行事故。
红日东升,中央首长的专机到了,我和连长随各部队首长、地方干部前往迎接。第一位下飞机的中央首长胖胖的,第二位下飞机的中央首长头上裹着白羊肚手中,第三位下飞机的中央首长是位军人……
胖首长哭了。
裹白羊肚手巾的首长哭了。
军人首长哭了。
......
我也哭了。
我想挤到前面去,和中央首长们握握手。连长制止了我。当时若有相机,我一定会拍下这动人的画面!
四十年过去了,我老了,好多事都忘了,但唐山大地震中我们部队救人的事我没忘。
作者简介:
李希信,河南偃师人,北京空军军休干部,热爱文学创作。曾在《今朝》文学丛刊,《雨花》月刊、《奔流》月刊、《中国青年》月刊、《北京日报》等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部分作品分别收录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出版社出版的《红旗飘飘》、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万泉河畔》小说集。出版有《李希信中篇小说选》(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
来源:作家世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