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六年的夏天格外闷热,黏稠的空气糊在皮肤上,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站在老院子的槐树下,肩章上的金色麦穗在夕阳下有些晃眼,心里却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这是我军校毕业后,第一次穿着军装回家。
永久牌自行车的飞轮,在巷子口发出一阵清脆又熟悉的‘嗒嗒’声。
九六年的夏天格外闷热,黏稠的空气糊在皮肤上,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站在老院子的槐树下,肩章上的金色麦穗在夕阳下有些晃眼,心里却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这是我军校毕业后,第一次穿着军装回家。
父亲在院里那张油光发亮的小方桌旁坐着,手里捏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往我这儿瞟,嘴角咧着,是那种想炫耀又得端着的得意。母亲则在厨房和院子间进进出出,嘴里念叨着:“小伟,快坐,赶了一天车累了吧?看你瘦的,部队里伙食不好吗?”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会儿端出一盘花生米,一会儿又拿来一瓶开了盖的健力宝。
这本该是荣归故里的温情时刻,可我心里那团棉花,却是因为一个即将到来的人。
“爸,刘老师他……真要来?”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父亲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茶壶放下,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来,怎么不来?人家现在是咱们区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了,专门打电话说要来看看你,这是给你面子。”
面子。我心里冷笑一声。我永远忘不了初中毕业时,班主任刘老师拍着我的档案袋,当着我爸的面说的那句话:“老李,你家这孩子,就是个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将来难成大器!让他去读个技校,学门手艺混口饭吃就不错了。”
那句话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整整七年。如今,这根刺似乎要被人亲手拔出来了,可我却觉得,连着肉的疼,比扎着还难受。
正想着,巷口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声,一个微胖的身影出现了。刘老师比记忆中苍老了些,头发稀疏了,肚子却更圆了。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市面上紧俏的茅台,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热情笑容:“哎呀,老李!我没来晚吧?……哟,这不是李伟吗?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穿上这身军装,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好,太好了!”
他走过来,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那只手肥厚而温热,我却下意识地想躲开。
引子
晚饭的饭桌,是今晚的主战场。母亲的手艺很好,四凉八热摆了满满一桌,那两瓶茅台也被父亲郑重地打开,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晃动,像某种仪式的序曲。
“李伟啊,在学校苦不苦?听说你们管理特别严。”刘老师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语气关切得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报告刘老师,为人民服务,不苦。”我挺直了腰板,用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回答。
一句话,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母亲在桌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父亲的脸色也有些尴尬。刘老师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有军人的样子!我们那时候要是也有你这觉悟,说不定也去保家卫国了。”
他三言两语化解了尴尬,话锋一转,开始谈天说地。从区里的教育改革,谈到单位的分房政策,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图穷匕见。
“老李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今天来,是当半个媒人来的。”刘老师喝了口酒,脸颊泛红,“我们家小静,你见过的,师范大学毕业,现在在小学当老师。这孩子吧,文静、懂事,就是心思单纯。我跟她妈就寻思着,得给她找个靠得住的男人。”
他顿了顿,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我钉在椅子上:“李伟现在是国家的人才,前途无量,人又正直。我就厚着脸皮来问问,你们觉得,这两个孩子,有没有可能……”
父亲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地差点把酒杯打翻:“哎呀!刘主任,这……这敢情好啊!我们家小伟能得您看上,那是他的福气!”
母亲也喜上眉梢,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我端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脑海里,初中毕业那个下午和眼前这张堆满笑容的脸重叠在一起。“榆木疙瘩,难成大器”八个字,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原来,所谓的“难成大器”,也是可以明码标价的。一件军装,一个军校毕业生的身份,就是它的价格。
我放下酒杯,发出清晰的“当”的一声。
“刘老师,”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配不上您女儿。”
第一章:裂痕
我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含着冰碴。
父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李伟!你怎么跟刘主任说话的!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母亲慌忙站起来打圆场:“孩子不会说话,刘主任您别介意,他就是……就是害羞。”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掐我的胳膊。
刘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摆摆手,显得格外大度:“年轻人嘛,有性格是好事。李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以前当老师,对你们要求严厉了点,那是为你们好啊。”
“为我好?”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为我好,就是断言我‘难成大器’?刘老师,您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我爸,就坐在您对面,他回去后,一个星期没跟我说一句话。”
有些疤,不是好了,只是被新衣服盖住了。现在,这件新衣被我自己亲手扯了下来。
刘老师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个犟驴!”父亲气得发抖,指着我的鼻子,“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刘主任是看得起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人家小静是什么条件?师范大学生,正式老师!你以为你军校毕业就了不起了?多少人排着队想跟刘主任攀亲家!”
“那让他们去排。”我站起身,“我高攀不起。”
说完,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门外,是父亲暴跳如雷的咒骂,母亲焦急的劝解,和刘老师尴尬的告辞声。我靠在门后,听着客厅里一片狼藉,心里却 strangely calm.
深夜,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的争吵声。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翅膀硬了!我这张老脸今天算是被他丢尽了!”是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你小点声!你想让街坊邻居都听见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心里有委屈,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刘老师那话多伤人啊。”
“委屈?委屈能当饭吃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他倒好,一句话就给我顶回去了!他是不是想一辈子打光棍!”
“那也不能逼孩子啊……这事,得看缘分。”
“缘分?缘分有铁饭碗重要吗?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这事由不得他!”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闭上眼睛,将头埋进枕头里。枕头是母亲新晒的,有阳光和皂角的气味,那是我最熟悉的家的味道。可此刻,这味道却让我感到窒息。我以为我穿着军装回来,是为了给他们争光,却没想到,这身军装,成了他们眼中最重要的筹码。
第二章:相遇
第二天,家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早饭时,父亲把碗筷敲得山响,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母亲则红着眼睛,不住地叹气。
我默默吃完饭,换上便装,想出去走走。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我们家门口,正抬手准备敲门。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我也愣住了。
女孩很清秀,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眼睛很大,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她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子。
“你……是李伟哥吧?”她小声问,脸颊微微泛红。
我猜到了她的身份,点了点头:“你是……刘静?”
“嗯。”她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布袋子递过来,“我爸昨天把外套落在你们家了,我来取一下。顺便……我妈让我带了点自己家烙的饼。”
她的声音很轻柔,让人听着很舒服。我接过袋子,入手温热。
“进来坐吧。”我说。
“不了不了,”她连忙摆手,“我就是……顺路。”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昨天……我爸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我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只有真诚。我心里的那股邪火,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不关你的事。”我说。
她似乎松了口气,对我笑了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那就好。那我先走了,李伟哥。”
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纤细而挺拔,我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等一下。”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去走走?”我说完就后悔了,这太突兀了。
她却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们沿着院子外的林荫道慢慢走着。九十年代的小城,夏天总是有聒噪的蝉鸣和悠闲的行人。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你……恨我爸吗?”最终,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我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我沉默了片刻,说:“谈不上恨。只是不理解。”
“我理解。”她说,“他总觉得,他是为了我好,所以可以用一切他认为对的方式,去安排我的人生。包括……我的婚姻。”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选择。”她补充道,“军人,正直,工作稳定。符合他对女婿的一切标准。”
“像一份履历表。”我自嘲道。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伟哥,你在我这里,不是一份履历表。我听我爸说过很多次你的事,虽然他总说你‘不开窍’,但他每次开家长会回来,都会跟我妈念叨,‘李伟那小子,成绩不拔尖,但就是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他嘴上说你不行,心里其实是另一种看法。只是他那个人……好面子,嘴硬。”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刘老师的另一面。
第三章:厨房里的叹息
和刘静的这次见面,像一剂缓和剂,让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我开始意识到,刘静本人是无辜的,她甚至和我一样,是这场“交易”的受害者。
但家里的低气压并没有因此消散。父亲铁了心要促成这门亲事,他动用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所有权威。他不再对我大吼大叫,而是采取了冷暴力。他把我当成了空气,吃饭时不同桌,在院子里碰见了也扭头就走。
这种无声的对抗,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起来喝水,看到厨房的灯还亮着。我走过去,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面前的案板上,放着一盆和好的面,旁边是擀面杖。她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泄进来的月光,勾勒出她佝偻的轮廓。她在无声地哭。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妈。”
母亲的身体一僵,随即靠在我怀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释放了出来:“小伟啊……妈对不起你……妈没用……”
“妈,您别这么说。”我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你爸他……他就是个老顽固。”母亲哽咽着说,“他觉得这些年,因为你成绩不好,咱们家在亲戚朋友面前一直抬不起头。现在你出息了,他就像……就像要把丢了二十年的面子,一天之内全找回来。刘主任家门槛高,他觉得这门亲是给咱们家长脸的……”
“为了他的脸面,就要牺牲我的感受吗?”
母亲拍了拍我的手,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妈知道你委屈。可……可你爸他也是为你好啊。刘主任家条件好,小静那孩子我也偷偷看过,是个好姑娘。你爸是怕你将来吃亏……怕你找个条件不好的,跟着你受苦。”
她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擦了擦眼泪,然后站起身,打开了厨房的灯。昏黄的灯光下,我才看清,母亲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添了那么多白发。她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深刻在那里。
“快去睡吧。”她推了推我,“明天妈给你包你最爱吃的饺子。别跟你爸置气了,他就是个炮仗脾气,响一下就过去了。”
我看着她重新拿起擀面杖,熟练地开始擀饺子皮,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所有的心事和辛劳,都揉进那片薄薄的面皮里。
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父母,真的老了。他们的爱,沉重,笨拙,甚至带着一丝自私,但那确确实实是爱。我一直以为自己反抗的是父亲的专断和刘老师的势利,但或许,我反抗的,也有一部分是这种我无法全然接受的、沉重的爱。我的认知,在这一刻,发生了第一次动摇。
第四章:风暴
母亲的饺子没能平息家里的风暴。父亲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压迫感。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午后,他把我叫到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开着,里面正播放着《渴望》,刘慧芳的命运牵动着那个年代无数人的心。而我们家,也正在上演一出自己的“渴望”。
“我想了一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盘着那把他从不离手的茶壶,“这门亲,你必须认。”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我是你老子!”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我告诉你,李伟,我已经跟你刘叔说好了,下周,两家人一起吃个饭,把事定下来!”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就凭我是你爸!就凭我把你养这么大!就凭你是我李家的种!”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以为你在部队里待了几年,就不是我儿子了?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得听我的!”
“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我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好!好!好!”父亲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你自己做主是吧?行啊!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李强,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爸!”母亲从厨房冲出来,挡在我们中间,“你疯了!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吗?”
“你给我让开!”父亲一把推开母亲,“今天我非得把这个犟驴的脾气给拧过来不可!”
我看着被推得一个趔趄的母亲,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我一直以为,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可现在我才发现,当“理”和“爱”被捆绑在“面子”的战车上时,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好。”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我走。”
我转身回房,拿出我来时背的那个简单的帆布包,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塞了进去。当我再次走出房间时,父亲愣住了,他或许没想到我真的会走。
母亲死死地拉住我的胳膊,哭着说:“小伟,别走,别跟你爸一般见识……”
我掰开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妈,对不起。但我不能用我的下半辈子,去换他一时的脸面。”
我走到门口,换上我的军靴,系鞋带的手微微颤抖。
“你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
我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九六年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流泪。
第五章:桥上的对话
我没有地方可去。部队要等分配命令下来才能回去报到。我在小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走到了环城河的桥上。
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三三两两的人在河边散步。我靠在石栏杆上,心里空落落的。我赢了和父亲的战争,却输掉了我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李伟哥?”
我回头,是刘静。她穿着一身运动服,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看样子是刚跑完步。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意外。
“我家就在这附近。”她走到我身边,也靠在栏杆上,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远方,“心情不好?”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跟我爸吵架了?”她又问。
我苦笑了一下:“不,跟我爸。”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的事?”
“嗯。”
“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我看着她,“刘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如果我不是军校毕业,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或者像你爸当年说的那样,是个‘难成大器’的人,你……还会愿意跟我有任何接触吗?”
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对她,也对我。
刘静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看着桥下的流水,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也许我爸根本不会跟我提起你,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认识。”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但是,李伟哥,我们现在认识了。我认识的,不是那个‘军校毕业生’李伟,而是那个会因为一句话记恨七年,会为了原则跟父亲闹翻,会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冷风的李伟。我认识的,是这个人。”
我的心,被她的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爸那个人,”她继续说,“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别人眼中的‘成功’。他逼我学钢琴,因为邻居家的孩子在学;他逼我考师范,因为老师的工作稳定体面;现在,他想让我嫁给你,因为你有一个光鲜的未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拼凑出一个他理想中的‘完美家庭’,好向别人展示。我,还有你,都只是他用来展示的道具。”
“那你呢?”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当个画家。”她笑了一下,有些羞涩,又有些向往,“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可我爸说那是‘不务正业’。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开一个自己的画展。很可笑吧?”
“不可笑。”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一点也不可笑。”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我和她,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都在反抗着一种以爱为名的绑架。人生的价值,不该由别人来定义。这个简单的道理,我花了七年才想明白。而我的认知,也在这一刻,完成了第二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转变。
第六章:摊牌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给刘老师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他威严的声音。
“刘老师,是我,李伟。”
他显然很意外,顿了一下才说:“哦,李伟啊,你……找我有事?”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警惕和不自然。
“我想跟您谈谈。”我说,“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茶馆。他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你跟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他开门见山,“李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刘老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今天我不是从军校毕业,而是从技校毕业,在工厂里当一个普通工人,您还会觉得我是个‘靠得住’的人,想把女儿嫁给我吗?”
他被我的问题噎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掩饰自己的尴尬。“此一时彼一理嘛。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所以,您看中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这身军装,和我未来的‘前途无量’,对吗?”我步步紧逼。
他的脸涨红了,放下了茶杯:“李伟!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就是因为您看着我长大,所以您才最清楚,您当年是怎么评价我的。”我平静地看着他,“‘榆木疙瘩,难成大器’。这八个字,我记了七年。我承认,这七年,我拼了命地学习,考军校,在部队里争先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证明给您看,您说错了。”
刘老师的眼神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我做到了。”我继续说,“我穿着这身军装回来,我以为我赢了。可是您一开口,我就知道我输了。因为在您眼里,我李伟,从来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贴上标签的物件。以前,我的标签是‘差生’,现在,我的标签是‘军官’。您讨厌那个‘差生’,所以您想把这个‘军官’,变成您的女婿,来证明您的眼光,或者说,来弥补您当年的‘看走眼’,对吗?”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老式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
刘老师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我是为了小静好。”
“您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您自己的面子?”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他站在讲台上看我一样,“刘老师,刘静她想当一个画家,您知道吗?您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就像您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一样。您只是在用您的标准,去衡量和安排我们的人生。”
“我……”他彻底说不出话来,那张一向充满威严和算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狼狈和茫然。
“这门亲事,我不会同意的。”我留下最后一句话,“不是因为我记恨您,也不是因为刘静不好。恰恰相反,她很好,好到不应该成为您满足虚荣心的工具。您如果真的为她好,就请您,听一听她的声音。”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茶馆,把那个曾经让我仰望、让我畏惧、让我憎恨的背影,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第七章:回家的路
走出茶馆,天上下起了小雨。我没有打伞,任凭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回到那个租来的小旅馆,给父亲的单位打了个电话。是他的同事张叔接的。
“张叔,我爸在吗?”
“小伟啊!你跑哪儿去了?你爸都快急疯了!”张叔在那头喊道,“他嘴上说得狠,你走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半夜,烟头扔了一地。第二天就发动所有亲戚朋友找你,眼睛都熬红了。你快回来吧,你妈都病倒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往家跑。雨越下越大,我浑身湿透,也顾不上了。
当我冲进家门时,看到父亲正蹲在母亲床边,笨拙地给她喂着姜汤,嘴里还念叨着:“让你别急,你就是不听……那臭小子还能飞了不成……”
他看到我,手里的碗一抖,姜汤洒了出来。他愣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母亲看到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小伟……你回来了……”
我“噗通”一声,跪在了床前。
“爸,妈,我错了。”我的眼泪和着雨水一起往下流。
父亲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爸,对不起,我不该跟您顶嘴,更不该离家出走。”我先开了口。
父亲沉默了很久,闷声说:“我……我也有不对。我不该逼你。”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说:“刘家的事……算了吧。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只要……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母亲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几天后,我的分配令下来了,留在了本省的另一个城市。临走前,刘静来送我。
她递给我一个画夹。我打开,里面是一幅素描。画的是环城河的桥,桥上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的背影,孤独而倔强。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每一个不被定义的灵魂,都值得被看见。
“我跟我爸谈过了。”她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我报了一个美术进修班。也许我成不了大画家,但我想试试。”
“你一定可以的。”我说。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站在站台上,用力地向我挥手。我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明白,有些故事,没有轰轰烈烈的结局,但它开启了另一种可能。
我和刘静,最终没有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伴侣。我们成了偶尔通信的朋友,分享着各自在追求梦想路上的跌跌撞撞。
很多年后,父亲在一次酒后,红着脸对我说:“儿子,当年……是爸不对。爸就是个农民,一辈子就认个死理,觉得有面子,就什么都有了。现在才明白,你们过得舒心,比什么面子都重要。”
那一刻,我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终于与那个夏天,与那个“难成大器”的预言,与那场关于面子和里子的家庭战争,达成了和解。
人生这条路,没有谁能为谁定义。真正的“成大器”,或许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有勇气挣脱所有标签,找到并成为真正的自己。而家,最终是那个无论你走多远,犯了多少错,都愿意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哪怕那灯光,曾经忽明忽暗。
来源:沙丘间的滑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