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嘉轩一辈子没离开过白鹿原。晨雾裹着原上的土气漫进院时,他准定已经立在槐树下了,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目光能望到原那头的雾散处——那里有他家新播的麦,有鹿家的坟,也有一代代人踩出来的、嵌在黄土里的路。
白嘉轩一辈子没离开过白鹿原。晨雾裹着原上的土气漫进院时,他准定已经立在槐树下了,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目光能望到原那头的雾散处——那里有他家新播的麦,有鹿家的坟,也有一代代人踩出来的、嵌在黄土里的路。
他娶头房媳妇那年,原上遭了旱。天旱得地里裂着指头宽的缝,麦苗子蔫头耷脑,像被抽了筋骨。他不声不响,天不亮就挑着水桶往沟里去,井台上的冰碴子刮得桶沿响,一趟趟把水浇到麦根下。媳妇在门口望着他的影子,见他脊梁上的汗把布衫洇出深色的印子,想递块布巾,又知道他不接——他做事向来这样,不喊累,也不诉苦,只认一个“实”字。
后来媳妇走了,他没在人前落过泪,只在夜里给新坟添土时,会蹲下来,把烟袋锅子的火星按灭在土里,轻声说句:“明年麦收了,给你捎些新面来。”原上的人都说他硬,可谁也没见,他给饿死的乡邻送粮时,会把粮袋往人怀里塞,转身就走,怕人说谢;更没见,他看着村里娃娃在麦场上追着蝴蝶跑,嘴角会悄悄牵一下,像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爹在地里捡麦穗的光景。
族里的事,他从不含糊。祠堂里的香案擦得能照见人影,族规刻在木牌上,他每回念,声音都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里。有回鹿家的小子偷了别家的瓜,他把人叫到祠堂,没打也没骂,只让人对着祖宗牌位站着,自己搬个凳子坐在旁边,烟一袋接一袋抽。等日头偏西了,他才开口:“原上的瓜,是地里长的;原上的人,得有良心长。你今日偷的是瓜,明日丢的是啥?”那小子后来成了原上的种瓜能手,每年头茬瓜熟,准先给白嘉轩送两个来。
他种的腰鼓桑,是原上的稀罕物。桑苗刚栽下时,有人笑他:“白嘉轩,你这是瞎折腾,桑能结几个钱?”他不答,只天天去浇水、剪枝。后来桑树亭亭如盖,桑葚红得像火,村里的娃娃们围着树转,他就站在门口笑,让娃们尽管摘。有回城里来的先生见了,说这桑是好品种,想花钱买苗,他摇头:“要苗可以,别要钱。原上的东西,得在原上扎根。”
年纪大了,他背有些驼,走在原上,脚步还是稳。春播时,他会拄着拐杖到地里,看后生们撒种,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土里的种子,说:“深些,再深些,不然顶不住春旱。”秋收时,他坐在麦垛旁,看金黄的麦子堆成山,烟袋锅子冒着轻烟,眼神里是说不清的平和——像原上的土,接纳过旱涝,也孕育过丰收,从不抱怨,只默默托着一代代人的日子。
有回夜里下大雨,他听见院外的土崖响,披件衣裳就往外跑,喊着邻居去加固。雨点子砸在脸上,他却笑得朗:“这雨好,明年麦准旺!”原上的人都说,白嘉轩是白鹿原的魂,可他自己只觉得,他就是原上的一抔土,守着这片地,守着地里的庄稼,守着村里的人,就够了。
直到后来,他躺在炕上,听见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知道是原上的风来了。他让儿子把他扶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原,轻声说:“把我埋在……麦地里。明年开春,看着麦子长。”
风裹着麦香飘进来,落在他脸上,像原上的手,轻轻拍了拍这个守了一辈子的赤子。
2025年9月22日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