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在吉林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儿。第一,我们到吉林不久,说书的那两口子张连凤王连东要把地(就是说书的茶社)让给我们,他们要回拜泉县老家去,正好给了我们一个赚钱的机会。松江茶社的掌柜的乐坏了,那时我母亲颇有名气,来过几次吉林都是大红大紫,这
我们在吉林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儿。第一,我们到吉林不久,说书的那两口子张连凤王连东要把地(就是说书的茶社)让给我们,他们要回拜泉县老家去,正好给了我们一个赚钱的机会。松江茶社的掌柜的乐坏了,那时我母亲颇有名气,来过几次吉林都是大红大紫,这次主动登门,就如同财神爷进门了,他能不高兴吗?经商量,我们的食宿等问题他全包下了。没过几天我妈开始说书了,真没想到鼓槌一响黄金万两,茶社观众天天爆满,白花花的银子又流进我们钱包,有了经济收入就等于给一个人输了血,一下大局就稳定下来了。
我们住的地方离茶社大约一公里,是个挺大挺大的院子,上房三大间,东屋是房东,我们住在西屋,由于房间大,我们把西屋分成里外两间,我爸又跟茶社经理提出:"还有朋友刘玉庆一家三口人需要安排,房费由我们付。"经理满口答应,就把他们三口安排在原来说书的张连凤王连生他们家了,关于衣食住我们全包下了。
打那之后,家务的重担全落到我身上了。过去我两位师姐干的活儿我全干了,每天起床打扫卫生、生炉子烧开水、到菜市买菜,我妈他们起床后做饭喂孩子然后就去说书,把我两个妹妹交我看管。因为闲着无聊,我经常带着我两个妹妹,在不远处的一个公园去玩儿,八月节后,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只有中午还比较暖和,我每天盼啊盼啊,就盼到下午四点左右,把我两个妹妹带回家,不一会儿我爸我妈也回来了。最苦的差事是解决喝水的问题,院里没有自来水,喝水得自己解决,离着我们不远处有一眼井,附近居民都自己打水自己挑水,这个活儿我也包下了,由于我个子小,两桶水挑不起来,我就把两端的扁担钩挽起来,让它缩短些,每次到井台边上,我都害怕得要命,因为已经到了冬天,东北的气温基本都在零下三十度左右,井台上的冰一层套着一层,稍有不慎就会掉进井里,后果不堪设想。我每次好不容易把水打上来,一点儿一点儿倒到桶里,以我的体力只能挑两个半桶,后来被朋友们知道了,指责我爸说:"你也太不疼孩子了,万一出点儿事咋办?这都是大人干的活儿,哪能叫十三四的小孩儿挑水?"
后来松江茶社有个伙计小于主动承担了这一任务,每天从茶社往我们家挑水,他那水桶都是特制的,一只桶能超过别人两只桶,一担水没有二百斤也差不多,可见此人体力非凡。他是山东人,性情豪爽,无家无业,白天在茶社干活,晚上就住在茶社,后来我们关系越处越近,待沈阳解放后,我们回沈阳时把他也带去了。
当时我家成了接待站,第一拨客人就是长春的梁保成,他是富海茶社掌柜梁富的儿子,长春还没被围的时候他搞了外地一个女人,跑到白城子去了,所以长春被围,他免遭一难,后来他跟那个女人散伙了。长春还在包围之中,他回不去,就到了吉林。在街上看见我母亲说书的海报,顺藤摸瓜找到我家。虽然此人不务正业,但心眼儿还不坏,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我爸把他收留了。他每天晚上跟小于住在茶社,白天在茶社当职工,挣点儿零用钱维持生活,闲下的时候他就到我家来,帮着我扫院子、劈柴火、买菜,做点家务事。
可是这个梁保成啊,虽然处境如此艰难,花心不改。房东住在东屋,他家是开妓院的,经营着两处门脸,养活着十几名妓女,他家经常出现陌生的年轻女人,不是被他们拐来的,就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可能也想当妓女挣口饭吃。房东的女主人姓贺,我管她叫贺奶奶,长得又矮又胖,满脸横肉,叫人瞅着恶心,她可是他们家的一把手,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这位贺奶奶也是位响亮人,很讲外面儿,我家刚搬过去时,可能她也仰慕我母亲的大名,也请我们全家人吃过饭,还说:"你们新来乍到,缺什么尽管言语一声,咱们住在对门就是一家人。"由于职业的关系,我爸我妈从心往外瞧不起她,还告诉我不许上她家去串门,怕我学坏了。梁保成到了我家之后,为房东一家的气氛着了迷,他一边干活,一边瞅着出来进去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还跟我说:"全子,你说哪个最牌儿亮?"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问他:"啥叫牌儿亮?"他笑了笑说:"傻蛋,这么多年了,你连这个都不懂,牌儿亮就是漂亮不漂亮?好看不好看?"我问他:"不好看怎么说?"他说:"念做就是不好看。"要不说挨什么人学什么人哪!对我们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挨着好人就容易学好,挨着坏人就容易学坏,我是第一次才听到这种新词。因为梁保成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吃的,我在他面前非常随意,管他叫保成哥,后来他又问我:"你看哪个牌儿最亮?"我说:"兰姐比别人都强。"他拍了一下我脑袋:"傻小子你也开窍了,咱俩想到一块儿了,我看他们家那么多人顶属小兰子牌儿亮。"小兰子是什么人呢?她是老鸨子老贺太太收养的养女,那时还没出道(还没进妓院),每天出来进去干些家务活,我管她叫兰姐。她很喜欢我三妹和四妹,在我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把我两个妹妹接到她家里去,买些糖果给她们吃,梁保成也趁机会接近了兰姐。这家伙打情骂俏是行家里手,勾引女人更是他的绝活儿,我听我爸说这多年了,他跟十几个女人结婚又离婚,至今还是一个光棍。小兰生在那个环境,见过大世面,对梁保成的表现自然心知肚明,梁保成为了讨好她,把所挣的钱都花在小兰身上,可是他挣的钱有限,顶多买个粉啊、口红、描眉笔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根本打不动小兰的心。
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也没想到,有一次我父母去说书,他居然溜到家里趁我不注意翻箱子倒柜把我妈存的钱拿走了有一半,没两天东窗事发,我父母敏锐地感觉到是梁保成干的。有一天晚上,他们把梁保成叫到面前,盘问起这件事,还把我推到门外不让我听,出于好奇我隔着窗户往里看,他们说什么我听不见,但是梁保成给我父母下跪我看得清清楚楚。审问持续到深夜十一点多,梁保成才抹着眼泪走了,他走后,我爸狠狠地说:"狗改不了吃屎,你说这个梁保成,父母现在还被困在长春,生死不明,他一点儿都不牵挂,现在混到这个份儿上还有这种花花心。"
我以为这下保成哥的饭碗砸了,父母肯定把他逐出家门,结果我父母还是原谅了他,他答应将来挣了钱一定把偷去的钱还上。第二天梁保成又到我家来了,好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又说又笑,我心里还纳闷,这个人真不知道愁,昨天还泪流满面,今天就喜笑颜开,可真够脸皮厚的!
眼看又要过春节了,突然好消息传来,长春解放了,郑洞国率部投降了,吉林市大街上敲锣打鼓,到处都张贴着长春解放的喜报。又过了几天,更大的好消息传来,沈阳解放了,我爸乐得合不拢嘴,这下可以回沈阳了,去找我奶奶和大妹二妹。但是呢,沈阳虽然解放了,铁路还没通,暂时没法回去。梁保成一听长春解放了,把小兰也忘了,确切地说是小兰根本没看上他,他也失望了,他才提出要回长春,打那儿之后保成哥走了,再也没见到面。
又过了几天我家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来得太早了,天刚亮就砸我家的房门,我开门一看,来人好像个乞丐,胳膊上缠着药布,脸蛋儿和脖子上贴着膏药,说是乞丐又不是乞丐,手中拎着一个破包,我问他:"你找谁?"他说:"大全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愣了一下,看着有点儿眼熟,想不起来了,他自报姓名说:"我是你王叔王一啊。"啊!我如梦方醒!但脑海里却怎么也对不上号,记得在长春的时候,王一是国民党新六军宪兵队的一名班长,身上穿的都是美式服装,皮鞋亮亮的,那气派足了,给我家帮了不少忙,可眼前站的这个王一,又黑又瘦,破破烂烂,看来环境最能改变人啊!我冲屋里喊了一声:"爸妈我王一叔来了。"
我爸我妈闻听赶紧穿好衣服,把王一让到屋里,我给他泡上茶,站在旁边听他们谈话,我爸问他:"听说长春解放了,你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王一回答说:"郑洞国将军起义了,我们也跟着一块儿起义了,由于我是宪兵,属于特殊对待人物,必须到黑龙江省伊春去接受训练,部队是昨天到的吉林,我看到了街上的海报,知道二哥二嫂住在吉林,特来向你们求帮的。"
我爸听完了感慨万千说:"你先吃饭吧,你需用多少钱,我尽力而为。"王一在我家吃了一顿早饭,我爸还送他一件兔毛的坎肩,给他拿了多少钱我不知道,王一临走时还说:"二哥二嫂多多保重,将来我有了条件一定奉还。"说罢洒泪分别,我爸我妈半天没说话,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那会儿不算小了,脑袋也开始复杂了,想的也多了,对王一的突然到来,既出于意外,又感觉到他挺可怜,我想这人的变化咋这么大呢?几个月前还是个漂亮小伙子,现在都变成老头了。
没过几天我三舅王来君从哈尔滨来了,我妈一看三哥来了,放声大哭,我妈一共有三个哥哥,大哥王来鑫,二哥王来银,三哥王来君,妹妹王香琴,她跟我三舅的感情最亲密,我三舅也是说书艺人,在江北号称小圣人,就是书说得好,虽然他只读过两年私塾,却满肚子学问,而且思路敏捷,写出很多好段子,在哈尔滨多次获奖,这次来到吉林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才知道,三舅这次到吉林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戒烟,二是躲避家庭纠纷。什么纠纷呢?原来我三舅也是个花花肠子,他把糟糠之妻我三舅妈扔到老家就是河北安次,在哈尔滨又娶了个小学教员,还生下个女儿叫王流芳,我三舅妈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从安次千里迢迢赶到哈尔滨,一场内战终于爆发了,搞得我三舅书也说不了了,也没法抬头见人了,只好躲到吉林我们家来。
我妈向来口冷,指责我三舅不应该喜新厌旧,这些事都是自己找的,我三舅长吁短叹,低头不语。我爸说既然三哥来了,说这些话都没用,快把茶社经理找来,给三哥找个安身之地吧。我三舅站起来往外屋看了看,对我爸说:"别麻烦别人了,我就住在外屋吧。"我爸说:"那哪行啊?太冷了。"我三舅说:"这次我下决心要把这行子(指大烟)戒掉,冷点儿、挨点儿冻我不怕。"于是我们就在外屋给我三舅支了张木床多加了两床被子,他才安顿了下来。
当时松江茶社正缺演员,我三舅的到来正弥补了空白,他每天晚上都到茶社去说书,买卖还真不错。当时的形势是这儿解放那儿解放,天天都有喜讯,解放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必取战必克,每解放一个城市就要庆祝一番,国民党军一泻千里,兵败如山倒,因此慰军劳军的事不断,有人请我妈到军营里慰问解放军,我妈不会新段子,我三舅连夜给写了个段子叫《无敌三勇士》,写得相当精彩,我妈表演得也非常出色,受到解放军官兵的一致赞扬,后来他又给我妈写了个段子叫《王贵与李香香》,写得相当精彩,要不怎么说叫小圣人哪。
我们在吉林度过了一个春节,我已经十四岁了,1948年年底,吉林奔沈阳的火车开通了,我爸跟我妈商量,他要先回沈阳去打探我祖母和两个孩子的消息,我妈同意了。我也忘了我爸走了多少天,好像也就是三四天吧就回来了,我妈着急地问:"找着老太太了吗?"我爸说:"没有,我到沈阳老三(我爸的三弟叫单永槐)家里去了,他们家锁着门,在沈阳吃紧的时候,他们都逃到天津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听说沈阳解放了,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咱妈和俩孩子都平安无事。"我妈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把提着的心放下了。
我三舅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把烟瘾也戒掉了,也存了不少钱,决定回哈尔滨家里去,没过几天他就走了。于是我爸和松江茶社的经理提出,你另请旁人吧,我们要回沈阳了,经理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也很通情达理,他深知一家骨肉相聚的重要性,所以就同意了。临行的时候,他在饭馆摆了几桌,给我家饯行,凡是我家在吉林的朋友也全请到了,其中就有李占元,我爸挨着他坐着说些道别的话,我爸打听起李照文的消息:"照文现在怎么样?"李占元听后哭了:"二哥,别提了,别看照文平时贼精八怪,到了事情头儿上就犯糊涂,吉林市解放初期,我们全都被抓了俘虏,像我这样的一无血债二无民愤,登了个记学习了几天就放我回家了,我那几个同事都跟我差不多,唯独照文他是督察处处长,属于共产党特殊专制的对象,结果他被关进监狱。你在监狱里好好坦白交代,争取立功赎罪不就完了吗,结果我听说他在监狱里搞起了绝食,没过几天听说他就死在监狱里了。"我爸听说后惊叫道:"照文死了?"李占元说:"就是前几天听说的。"我爸半天没说话,看样子他非常难过,他是一个好交朋友的人,也是一个非常讲义气的人,想到长春那时的岁月,焉有不伤心的道理!
在这里还要补充几句,在我们临走之前,问刘玉庆的妻子走不走,她说:"走,我们娘儿仨回长春,因为长春解放了,我们得回家去看看。"我爸给他们买了火车票,他们就回长春去了。两天后,我们终于登上了火车,与吉林的朋友们挥手告别。当时我的心乐开了花,好几年不回沈阳了,不知道变化有多大,尤其想到我奶奶和两个妹妹,眼看就要团圆了,心里就格外高兴。
到沈阳站了,走出车站后,有许多沈阳的老朋友前来接站,一直把我们拉到北市场四海升平茶社。茶社的经理叫张彪,过去我们就认识,我管他叫张叔。四海升平茶社是北市场中最讲究最漂亮的茶社,方桌靠椅,全是用好木头做的,书台周围还有半尺高的栏杆,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张彪的家连着茶社,就隔着一道墙,他家也讲究,南屋北屋楼上楼下有六七间房子,他老伴儿张着大嘴接出来。哎哟,兄弟妹妹可把你们盼回来了。我一看这位张婶把我吓一跳,小个儿不高能有一米四多点儿,满脸是皱纹,大黑嘴唇,大黑眼圈,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大烟鬼,她不像张彪的老婆,好像他妈。
张彪一米七八的个头,长得四方大脸,五官端正,加上生活好,红光满面,显得非常富态,这夫妻俩站到一块儿太不相称了,少说他媳妇也比他大二十岁,真是标准的老妻少夫。
说到这儿有段插曲,原来张彪是四海升平茶社的伙计,老掌柜的姓曹,见张彪朴实能干,对他非常器重,后来不知道为啥,老曹头死了,张彪竟与老曹头的遗孀结成了连理,大家在背后都说张彪图的不是人是财产,白得了一个茶社,七八间房子,还有很多私人财产,这个世界啊为了一个钱字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老夫少妻也罢,老妻少夫也好,都跟一个钱字紧密相连。但是这位张婶倒满不在乎,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为人爽朗大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们下车之后来到他家,他在著名的大饭店庆宾楼大排宴宴摆了能有七八桌,把我父母在沈阳的老朋友几乎全请到了,张彪对我父亲说:"二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听说老太太(指我奶奶)他们已从天津回到沈阳了,现在住在铁西三哥家里。"我爸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感谢天地。"
准备吃完饭就去铁西接我奶奶和两个妹妹,我对我奶奶的感情非常深厚,听了张叔的话我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我对我爸说:"爸,我不吃了,我一个人先去铁西,看我奶奶去,然后把她们接回来。"张彪说:"那就接到四海升平来吧,我们家房子多,再多几口人也住得下。"说着我从爸爸手里接过钱来,飞快地到了街上。
因为我在沈阳居住了多年,地理非常熟悉,我先跑到十间房,上了摩电(有轨电车),我知道十五站下车就是铁西的市场,我三叔就在那市场里边说书,摩电虽然慢但非常便捷,一站两站三站很快就到了铁西,我跳下摩电直奔市场,一眼看见市场门前贴的海报:本茶社特请单永槐先生说讲《三侠剑》,又写着风雨不误,欢迎光临,每天下午一点至四点准时演出。我到的时候正好是两点多钟,那个茶社过去我去过,没费劲就找到了,离着挺远就听见我三叔嘶哑的声音,正在大讲特讲,我快步走进茶社,但见高朋满座,我三叔在台上讲得正欢,我也顾不上一切了,直奔书台走去,上了三尺讲台,把我三叔的胳膊抓住大声地说道:"三叔,我们从吉林回来了!"我三叔先是一愣,仔细看了看我问道:"你是大全子?"我说:"是。"我又说:"三叔,我爸我妈都回沈阳来了,你别说了,咱回家吧。"我三叔又惊又喜地说:"孩子那怎么行,我还没给人说完呢,这样吧,我先派个人把你领回家里去,先看看你三婶、你奶奶和你两个妹妹,一会儿我说完书就回家。"一百多位听众见此情景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我抹了一把高兴的眼泪,跟着一个伙计就奔三叔家去了。我三叔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楼上楼下住着十几户人家,我三叔家住在二楼,你说怎么那么巧,我刚一进院,就看见一个女孩儿从楼梯走下来,手里拎着一把水壶,好像到水管子那儿去接水,我一看这不是我大妹妹林芝吗?但又有点儿不像,真应了那句话,既熟悉又陌生,我大妹妹一眼也看见了我,顿时愣了一下,也没打水就往回跑,可能回去送信去了,当我刚登上二楼时,我奶奶、我三婶还有一大群孩子其中也包括我的大妹林芝和二妹林华,都拥了上来,我一下跑过去抱住我奶奶,放声大哭,我奶奶搂住我的脑袋,老泪纵横,半天没说出话来。我三婶在旁边哭边劝:"妈,这是喜事,您老别哭了,快点进屋说话吧。"我们这才进了屋。我奶奶伤心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问我:"你爸你妈在哪儿呢?你三妹四妹咋样?"我说:"全挺好,他们在北市场四海升平茶社呢,我爸说一会儿吃完饭来接你。"我奶奶说:"还用他们接,咱们雇辆马车回去就得了。"看来奶奶有点迫不及待,于是就让那个领路的伙计雇了辆车,我奶奶和大妹二妹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跟着我下了楼上了马车,我三婶说:"妈,我和永槐明天再过去看我二哥二嫂。"
马车从铁西到北市场得走一个多小时,我们在车上有充足的时间唠唠家常和离别的情况,我利用这段时间简单地介绍了我们在长春和吉林的所遭所遇,奶奶边哭边听问这问那。奶奶还对我说,这麻子(指我三婶)心眼儿才歪呢,他们偷着吃好东西,让我们吃不好的东西,我们受的那个气就甭提了,看来一窝向着一窝儿,关于许多细节我记不清了。通过奶奶介绍,我对三叔和三婶的印象非常不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来到北市场的四海升平茶社,我把奶奶扶下马车,付了车钱,撒脚就往里跑。我估计他们早就把饭吃完了,肯定都在家里呢,果不其然,我一进院真是高朋满座,足有好几十口子。都是沈阳的老朋友,闻讯后来看我父母的,他们唠得正欢。
我进屋后高声喊道:"爸、妈,我把奶奶接来了。"说话间奶奶领着我大妹二妹已经走进屋中,脸上带着悲伤和茫然,我爸紧跑两步,扑通一声跪在我奶奶面前:"妈,我的妈呀!您可想死儿子了!"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让人听了撕心裂肺,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我妈跪在我爸身后,也亲热地叫了声妈,然后把我大妹二妹搂在怀里哭声一片。哭是一种宣泄,该哭的时候就得哭,憋在心里就得生病,要全都释放出来就没病了,所以周围的朋友们谁也没劝,让我们尽情宣泄,我们全家团聚,哭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才止住了悲声。
张彪的媳妇我那位老张婶儿第一个走过来,大声说:"大喜大喜,同喜同喜,你们说书人不是常说,悲中喜喜中悲嘛,今儿个这就是喜中悲,快让老太太进屋歇会儿吧。"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同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既不困也不累,足足唠了大半夜。其中最吸引我的话题是小刘的问题,在前面我已经交代过了,小刘原是茶社的一名伙计,因为聪明能干,朴实可靠,相处得时间久了,他已经变成了我家的一员。在我奶奶和两个妹妹离开长春逃往沈阳时,我不是说过嘛,我家买了一辆花轱辘大车和两头大牲口,我爸就把我奶和两个妹妹托付给了小刘,让他们到沈阳投奔我三叔去,小刘还带着他媳妇和他妹妹,一路同行,我管他叫刘叔,现在我关注的重点就是这个刘叔。
我爸急切地问:"小刘现在在何处?咱家的车和牲口哪儿去了?"我奶奶气得直捶炕咬着牙骂道:"甭提他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早他娘的变了良心。"我们急切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于是我奶奶就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她说:"开始离开长春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沿路逃难的人多了,缕缕行行一眼望不到头,白天我们随着人群走,该吃吃该喝喝,都很正常,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娘仨除了方便之外,从来就没离开过大车,小刘一家铺上点儿什么就睡在地上,大约走了一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了开原。有一天早上,小刘跟我说:'老太太,今天咱恐怕走不了了,您看,这骡子的眼睛累瞎了,马的后腿也瘸了,这架马车也不行了,我需要找个地方修修车,再给马和骡子治治病,你们三口就在道边等我,千万不要离开,等我回来再接你们。'"我祖母是最老实最厚道的人,拿小刘的话信以为真,就带着我大妹二妹坐在路边等小刘,结果这个小刘是一去不回头,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又等到快天黑,一直不见他的踪影,这下我奶奶心里没底了,心里生起了疑问,难道小刘变心了,把我们娘儿仨扔到这儿他跑了,又一想不可能啊,他不是那样的人啊,那就再等等吧,天眼看就黑了,依然不见小刘的身影,我奶奶这下心里更没底了。
我奶奶她们所在的地方,虽然是属于开原,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一片旷野荒郊,连一户人家都没有,真要是小刘变了心,我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又有许多东西,可怎么个走法!虽然说离着沈阳不太远了,可是要步行到沈阳事比登天,于是三口人搂在一起放声大哭。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从大道上也来了一伙儿逃难的,也赶着大马车,他们发现路边有一个老太太抱着俩孩子在那儿哭,深感疑惑不解,他们把车停下,车主弯下腰问:"老太太,你们遇上什么难事了,为什么这么伤心?"我奶奶迫不及待地想遇上个人说说心里的话,一看有人这么关心地问她,真好像黑夜中遇上一线曙光,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就哭着把经过说了一遍,那人很关心地问:"您这是上哪儿去呢?"我奶奶说:"上沈阳找我三儿子去。"那人又问:"你三儿子是干什么的?"我奶奶说:"他是说评书的,姓单叫单永槐。"那人听说了很惊奇地问:"长春有个叫单永魁的是你什么人?"我奶奶说:"那是我二儿子。"那人惊喜地说:"这么说著名的大鼓演员王香桂是你儿媳妇了?"我奶奶说:"是。"那人笑道:"王香桂可是个著名的演员,我是她的书迷,我也是从长春来的,在长春的时候,我经常去听她说大鼓书。"我奶奶一听这话好像见到了希望,对那人说:"那就求您帮帮忙行吗?把我们娘儿仨捎到沈阳去。"那人毫不犹豫,连说:"行行行。"于是把我妹妹连我奶奶扶上了他的车,随身东西也装上了车。
我奶奶一个劲儿说:"老天保佑,菩萨睁眼,让我们遇上好人了。"我奶奶由于激动也忘了问人家姓什么,那位好心人一直把我奶奶她们送到沈阳,后来,车停住了,那位好心人说:"老太太,你三儿子住在哪儿?恕我不能再送了,我还有事,请你们原谅。"我奶奶三口人下了车,感动地给那位好心人磕了个头,嘴里不住地说恩人长恩人短,那人很客气,连忙说:"老太太,这我可受不了,咱们这也算缘分吧,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吧。"就这样这位好心人赶车走了,我奶奶她们到了沈阳就算到了家了,便雇了一辆车把她们娘仨拉到三叔家。在二儿子家是家,在三儿子家也是家,也可以说到家了,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我们全家人听了奶奶的介绍,深感意外,连我对小刘也是义愤填膺,在我的脑海中刘叔总是带着一张笑脸,经常领着我去他家玩儿,给我买吃的买喝的,他又爱说爱笑,我拿他比亲叔叔还亲,现在他那张笑脸在我脑海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恐怖狰狞的面孔。他怎么能忍下心把我奶奶和两个妹妹扔在路边他自己逃走了,这种人忘恩负义,简直是可杀不可留。
后来我奶奶又讲起了我三婶不是个好东西,在她们从沈阳逃到天津之后,就受我三婶的气,还举了许多许多例子,我听着听着就支持不住了,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四海升平茶社说书的西河大鼓女演员白 xx 来看我们,其实她的目的是要探听一下张彪张经理是否要换演员,把我妈留下把她赶走,我爸说:" xx 师妹,你放心吧,我们住在张彪这里是属于私人的交情,昨天在庆宾楼饭店我们已经定好你师姐到会宾轩去说书,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白 xx 听完这才放心,接下来她做东又是一顿大宴请。
会宾轩茶社有两位经理,一个叫张泽清,一个叫耿文贵,都是我爸要好的哥们儿,会宾轩茶社又是北市场最大的茶社,地理位置好,人气旺盛,过去我妈在这儿说过书,有很大的影响,能容纳二三百人,一般的演员不敢在这儿比画。事情定下之后,我们得紧快离开张彪家,不在人家这儿说书,哪能住到人家家里?所以找住处是第一件大事,这些事都归茶社负责,第二天我听张泽清对我爸说:"二哥,房子租好了,包你满意。"我爸说:"是吗?在什么地方?"张泽清说:"离茶社不远,就在东北京剧院的后边。"我一听,乐得直蹦,就要求先去看一看房子,张泽清说:"行啊!"于是他就派了个伙计,领我去了那个新住处。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