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元1975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也更酷烈。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太阳毫无怜悯地炙烤着北方广袤的黑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庄稼成熟前特有的草木气息。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一群穿着同样褪色蓝布衫、眼神里混杂着迷茫、憧憬与忐忑的年轻人,向着那片传说
第一章:初到黑土地
公元1975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也更酷烈。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太阳毫无怜悯地炙烤着北方广袤的黑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庄稼成熟前特有的草木气息。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一群穿着同样褪色蓝布衫、眼神里混杂着迷茫、憧憬与忐忑的年轻人,向着那片传说中“广阔天地”奔驰而去。
我叫李明,是这列火车上众多知青中的一员。年方十七,高中毕业,响应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告别了城市里相对安逸(尽管也时常充斥着政治运动喧嚣)的生活,告别了父母担忧或不舍的目光,我和其他几十个来自不同地方的知青一起,被分配到了这个名叫“柳河屯”的偏僻小村庄。
柳河屯,光听名字就透着一股子乡土气。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依偎在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河边。村子周围是望不到边的黑油油的土地,此刻正种着玉米、高粱,还有大片大片等待收割或即将播种的农田。村子里的房屋大多是土坯房,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黑色。村口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柳河屯生产大队”,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接我们的是生产队长赵铁柱,一个典型的东北汉子,四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说话大嗓门,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他看着我们这群细皮嫩肉、眼神陌生的“城里娃”,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露出手掌上厚厚的老茧。“嗯,都来了?好,好!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了!”他的语气倒是挺热情,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司空见惯。
负责安排我们住宿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一个叫王秀芬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嗓门不小,手脚麻利。她领着我们一群人来到了村西头的一片空地,那里有几间新砌的土坯房,是专门为我们知青准备的宿舍。“喏,这就是你们的地儿了。”王秀芬指着那几间简陋的房子说,“一共八个人,四张炕。条件嘛,是简陋点,你们城里来的娃娃,将就一下。以后每天天一亮就得起,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可不许偷懒!”
我被分到了靠窗的一个铺位。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茅草和新刷油漆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大家把简单的行李放下,彼此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和压抑。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这里的生活,显然和城市截然不同。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还没开始打鸣,王秀芬就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挨家挨户地砸门喊我们起床。“起床了!都起来!下地干活了!”她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冷得一个激灵。昨夜下了点小雨,空气更加湿冷。匆匆洗漱完毕——其实就是用带着冰碴的冷水抹把脸,然后跟着王秀芬和其他几个先到的老知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村外的田地。
第一次下地干活,比想象中要艰苦得多。我们被分配去给玉米地除草。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是松软湿滑的土地,手里握着沉重的锄头,腰弯得像要断掉一样。汗水很快就浸湿了衣服,顺着脊背流下来,蛰得皮肤生疼。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头晕眼花,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旁边的田埂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用红色的头绳系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而白皙的小臂。她没有像我们一样埋头苦干,而是拿着一把小镰刀,仔细地割着田埂上的杂草,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澈和忧郁。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看了过来。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眉眼清秀,皮肤是健康的麦肤色,嘴唇微微抿着。她的眼神很平静,但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割草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村里人都叫她“秀姑”的周秀娥。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读过初中的人,算是文化人。因为成分好(贫农),又勤快能干,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村里颇受尊重。赵队长看她识字,就让她做了队里的记工员,偶尔也帮着做些宣传工作。她比我们大多数知青都要大上几岁,今年二十出头,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大姑娘”了。
秀姑话不多,干活却是一把好手。无论是铲地、施肥、收割,还是喂猪、做饭、缝补,几乎没有她不会的。她总是默默地干活,很少与人交谈,脸上也难得见到笑容。但在她沉默的外表下,似乎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我们知青点一共八个人,四个男生,四个女生。男生这边,我是年纪最小的之一,其他几个要么是工人子弟,要么是普通市民家的孩子,平时也多是说说笑笑,但到了地里,都一样笨拙和吃力。女生那边有几个是干部子女,平时娇气些,但也咬牙坚持着。
每天收工后,我们都累得像散了架一样,回到知青点,倒头就睡。饭食是队里统一分的,玉米面窝头、土豆炖白菜,偶尔有一点咸菜或者腌萝卜,只有在改善生活时才能吃到少量的白面馒头或者猪肉。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的城市青年来说,这种日子无疑是严峻的考验。
有人开始抱怨,有人开始想家,也有人开始琢磨着怎么能调回城里去。但我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着,一方面是累得没力气想别的,另一方面,心里也确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秀姑的身影,常常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或在田埂上默默巡视,或在晒谷场上晾晒粮食,或在井边打水。她总是那么安静,像一棵生长在田埂边的狗尾巴草,平凡,却又有着自己的生命力。她偶尔会和队里的婶子大娘们说笑几句,但那笑容总是很短暂,很快又会恢复到平静甚至有些忧郁的状态。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或许是因为她在枯燥繁重的劳动中展现出的那份从容和坚韧,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与这个闭塞小山村格格不入的气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这灰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让我觉得有些“不同”的存在。
只是那时,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交集。更没有想到,一次看似偶然的意外,会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并且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直至后悔终生。
第二章:瓜地边缘的夏末
时间在单调重复的劳动中悄然流逝,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地里的玉米长势喜人,沉甸甸的穗子低垂着,预示着丰收的季节即将来临。天气依然炎热,但早晚已经透出了一丝凉意。
村里的主要劳动力都投入到秋收的准备工作中。打谷场开始清理,晒谷的竹席铺得到处都是。我们知青也渐渐适应了田间的劳动强度,虽然依旧谈不上熟练,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生手”了。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头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队里安排我们几个年轻力壮的知青去村南的瓜地看守西瓜。那片瓜地是村里重要的副业来源,眼下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需要人日夜看守,防止被野猪糟蹋或者被人偷摘。
和我一起看守瓜地的是同村的一个知青,叫赵勇。他比我大两岁,性格比较粗线条,平时和我关系还算可以。另外,还有两个村里的年轻社员,一男一女,男的叫刘老蔫,平时不爱说话,干活挺实在;女的……竟然是秀姑。
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滋生。秀姑负责记录瓜田的情况,偶尔也帮着驱赶一下靠近的野禽。
瓜地位于村子南面的一片低洼地,地势略低于周围的田地。一垄垄的瓜秧铺满了田地,绿色的藤蔓间点缀着一个个圆滚滚、深浅不一的西瓜。瓜棚就搭在地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是用几根木头支撑起来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芦苇,勉强能遮风挡雨。
我们四人分成两班,我和刘老蔫一班,赵勇和秀姑一班。赵勇和秀姑负责靠近路边的一半瓜地,我和刘老蔫负责靠近河沟的另一半。
白天的酷热尚未完全退去,傍晚时分,空气依然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和刘老蔫坐在瓜棚的阴影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刘老蔫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我说着城里的事情,说着学校的趣闻,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刘老蔫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简单回应几句。
我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瓜田里巡视的秀姑。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乌黑的头发和朴素的衣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弯着腰,仔细地检查着西瓜的成熟度,偶尔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敲打几下,侧耳倾听那独特的声响。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几缕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动作很轻柔,很专注,仿佛在对待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我们是知青,她是村姑,我们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情感的滋生,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田野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和远处村庄传来的几声犬吠。晚风终于吹来了,带着一丝凉意,驱散了白天的闷热。我和刘老蔫起身,准备换班。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要下暴雨了!”我心里一惊。
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撤回瓜棚。但这雨来得实在太急太猛,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瓜棚虽然能遮蔽一部分风雨,但风声呼啸,雨点透过茅草的缝隙漏进来,打湿了我们的衣服和鞋子。
更糟糕的是,通往我们这一侧的田埂,因为雨水冲刷变得泥泞不堪。我和刘老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瓜棚走,脚下好几次都差点打滑。
“小心!”刘老蔫忽然低喝一声,伸手拉了我一把。原来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向着旁边的一条小水沟歪去。我站稳了,但心里却更加紧张。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秀姑和赵勇那边怎么样了?他们的位置更靠近路边,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那声音很轻,但在狂风暴雨中却异常清晰。是秀姑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刘老蔫在我身后喊:“你去哪儿?快回来!”
我没有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秀姑出事了!
雨太大了,视线受阻,泥泞的田埂异常湿滑。我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那声惊呼仿佛指引着我,在狂风暴雨中穿梭。
终于,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在靠近路边的一处低洼地带,瓜田的田埂似乎塌陷了一小块。秀姑和赵勇似乎是在查看情况时,同时滑倒了。赵勇压在了秀姑的身上,两个人滚到了一起,滚进了一片低矮的瓜秧丛中。
因为是傍晚,又加上大雨和瓜秧的遮挡,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能看到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在泥水和瓜叶间晃动。
那一刻,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跳出胸腔。一种混杂着担忧、紧张和莫名的慌乱攫住了我。
“秀姑!赵勇!你们没事吧?”我大声喊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雨太大了,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或者说,听到了,却无力回应。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去。脚下的泥越来越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我滑倒了好几次,膝盖和手掌都沾满了泥泞,但我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终于,我冲到了他们身边。眼前的情景让我瞬间呆住了。
秀姑仰面躺在泥水里,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似乎被吓坏了。她身上的碎花衬衫已经被泥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沾满了泥污。
赵勇压在她的身上,一半的身体压在她腿上,一只手似乎还抓着她胳膊的上衣。他也浑身是泥,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似乎是滑倒时扭到了手腕。
看到是我,秀姑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像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惊吓和委屈而发不出声音。
赵勇也看到了我,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嘴里含糊地说着:“李明……我……我没怎么样……”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而狼狈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雨水冰冷地打在我的脸上、身上,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一股热流从心底升起,混杂着极度的尴尬、难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出于本能的保护欲,或许是担心他们受伤,又或许……是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欲望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情景点燃了。
我伸出手,想去拉秀姑起来。我的手触碰到她胳膊的时候,她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可能是太虚弱了,没有动。
就在我抓住她胳膊的瞬间,也许是地面太滑,也许是赵勇还想借力起身,我们三个人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起向旁边更深一些的瓜秧丛里歪去。
“啊!”秀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本能地搂住了离我最近的秀姑的腰,试图稳住自己。她的身体很柔软,带着雨水的冰凉和泥土的气息。我的手臂环抱着她,她的头因为惊恐而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几个人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地翻滚起来。一次,两次……在泥泞的田埂和茂密的瓜秧间连续翻滚。
世界仿佛失去了重心,只剩下天旋地转的感觉。冰冷的泥水,尖锐的瓜叶,湿滑的泥土,还有身边两个人惊慌失措的反应,都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想挣脱,想停下,但根本做不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随着惯性一次次地翻滚。秀姑的惊叫声被风雨淹没,赵勇也似乎晕头转向了。
也不知滚了多少圈,直到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土坷垃上,我们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和泥水湿透,狼狈不堪。我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秀姑。她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吓坏了。
赵勇在旁边呻吟着,似乎是哪里摔疼了。
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一些。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雨水滴落的声音。
我缓缓地松开抱着秀姑的手臂。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从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萦绕不去。
秀姑慢慢抬起头,她的脸上全是泥水,头发凌乱不堪,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羞耻和不知所措。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泥泞的衬衫几乎透明,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少女身体的曲线。我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涌上心头。
“对……对不起……秀姑……我……”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勇也挣扎着爬了起来,他顾不上自己,先跑到秀姑身边,焦急地问:“秀姑,你怎么样?摔着没?”
秀姑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推开赵勇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赵勇,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然后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向瓜棚的方向跑去。
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仓皇、那么无助,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哎!秀姑!你等等!”我下意识地想追上去,但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赵勇也愣了一下,随即也追了过去:“秀姑!你慢点!”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和瓜秧丛中,心里五味杂陈。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而混乱的梦。雨水冲刷着我的身体,却冲不掉我内心的污秽感和深深的懊悔。
我知道,刚才那一幕,无论我们是谁的错,无论是什么原因,对于秀姑这样一个清白、要强的农村姑娘来说,都将是无法磨灭的耻辱和伤害。而我,李明,一个原本和她并无太多交集的知青,却成了这场混乱中离她最近、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其中的人。
我瘫坐在泥水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秀姑惊恐的眼神,她身体的触感,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杂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慌乱。
我知道,从这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开始,我和秀姑之间那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已经被彻底改变了。一种叫做“愧疚”的情绪,像藤蔓一样,开始紧紧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片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暴雨夜里,吞噬了我们四个人的瓜地。
第三章:无声的流言与裂痕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随之发生的混乱,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柳河屯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重新照耀在黑土地上,空气清新,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但村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瓜地被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倒伏了不少瓜秧,成熟的西瓜也破损了不少。赵队长为此狠狠地训斥了我们几个看守瓜地的人,尤其是我和赵勇,因为我们是年轻人,又是主要劳动力。刘老蔫因为及时拉了我一把(尽管后来情况失控),被批评得较轻。
但比起赵队长的训斥,更让人难受的是村里人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我和赵勇、刘老蔫一起回到知青点时,几个相熟的村民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们看到我们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尤其是当我们经过秀姑家院子时,那个平时总是敞开着的院门紧闭着,院子里静悄悄的。
秀姑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干活,也没有去队部帮忙。整个上午,她都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气氛更加微妙。平时大家围坐在一起,总有说有笑,但今天却异常沉默。只有王秀芬主任偶尔用她那洪亮的嗓门催促大家快点吃,然后去上工。
我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我。那是村里一些婶子大娘,她们平时就很“关心”我们这些知青的动向。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猜测,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听说昨天晚上瓜地那边闹得不小啊?”一个平时就很八卦的婆娘凑过来小声对我说道,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我心里一紧,强作镇定地说:“没什么,就是下暴雨,瓜棚有点漏雨。”
“是吗?”那个婆娘显然不信,撇撇嘴,“我可听我家那口子说了,昨天晚上有人看见……看见你们几个在瓜地里……啧啧,秀娥那丫头,平时挺稳重的,怎么也……”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被村里人知道了。而且,显然是以一种添油加醋的方式传播开来。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我知道,解释是徒劳的。在这种闭塞的小山村里,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比风还快,而且往往扭曲事实,越传越离谱。
接下来的几天,秀姑都没有出工。队里派人去叫她,她也只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在家里休息。赵队长也没再多说什么,大概也是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但村里关于那晚的传闻却愈演愈烈。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
有人说,是李明(也就是我)和秀姑早就暗通款曲,在瓜地里幽会,被赵勇撞见了,结果大家滚作一团。
有人说,是秀姑嫌弃赵勇老实,想勾引李明这个城里来的知青,结果不小心滑倒,造成了误会。
甚至还有人编造出更难听的细节,把那晚描述得不堪入目。
这些流言像无形的刀子,刺向秀姑。我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屈辱。一个未婚的农村姑娘,名誉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而现在,她的名誉似乎已经被玷污了。
我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每次出门,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我不敢去看秀姑家的方向,不敢去想她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我整日沉默寡言,食欲不振,晚上也常常失眠。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个混乱而羞耻的夜晚,想起秀姑惊恐无助的眼神。
赵勇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但相对而言,他的处境比我好得多。毕竟,在大家的传言中,他是“撞见者”,而不是“参与者”。而且,他本身就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太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试图来找我谈话,但我都刻意回避了。
我知道,赵勇可能并不完全了解事情的真相,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相信那些不堪的猜测。他可能以为,那晚只是一个意外,大家都是无辜的。但我心里清楚,无论真相如何,在别人眼中,我和秀姑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无法撇清的“暧昧”关系。
这种关系,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和秀姑之间。即使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彼此都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一样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秀姑才开始出工。她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干活,比以前更加卖力,也更加沉默。她尽量避免和人对视,尤其是避免和我的目光接触。
我每次看到她,心里都充满了愧疚和难受。我想向她道歉,想解释清楚那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的出现,只会让她更加难堪,更加痛苦。
我们之间的交流几乎降到了冰点。以前在田埂上偶尔遇见,她还会礼貌性地点点头,现在,我们就像是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眼神不再交汇。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我的出现,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对她名誉最大的伤害。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暴雨之夜,我本意并非如此,但结果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影响。
村里开始有人开始给秀姑介绍对象了。毕竟,她已经二十出头,在当时的农村,早已经是大龄未婚青年了。尤其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的婚事似乎变得更加“紧迫”。
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有村里的普通庄稼汉,也有邻村的小伙子。秀姑的父母大概也是为了女儿的名誉着想,希望她能尽快嫁出去,以平息村里的流言。
秀姑始终没有答应任何人。她只是默默地听着父母和媒人的劝说,然后摇头。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绝望和倔强。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难受。我知道,秀姑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她宁愿不嫁,也不愿被人当作一个“被玷污”的姑娘来对待。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知青,我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连自己能否留在这片土地上都不知道。我拿什么去保护她?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她的选择?
这种无力感,让我更加痛苦和自责。
时间在这样压抑和沉闷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秋收开始了,田野里一片金黄。人们忙碌着收割成熟的庄稼,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喜悦,但这份喜悦似乎与我们无关。
我和秀姑,就像两条平行线,曾经因为一次意外交织在一起,然后又迅速地分离,越走越远。那道无形的墙,越来越厚,越来越坚固。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那晚瓜地里的混乱,不仅玷污了秀姑的名誉,也在我和她之间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而我内心的那份愧疚和悔恨,也将伴随我的一生,如同那个夏末秋初的暴雨,冰冷而漫长。
第四章:离别与无法言说的秘密
秋收结束后,农村迎来了短暂的农闲。但知青点的气氛却并不轻松。一年一度的知青调动和招工工作开始了。
消息传来,我们这些已经下乡好几年的老知青,都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选择:是继续扎根农村,还是想办法调回城里,或者争取被招工到城镇工作。
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回到城市无疑是最大的诱惑。尽管城市生活也并非尽如人意,但至少那里有熟悉的亲人朋友,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更重要的是,身份的不同,意味着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我当然也想回城。父母经常写信来,询问我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担忧和期盼。他们希望我能回到他们身边,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也渴望摆脱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渴望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招工的名额极其有限,而且通常优先考虑那些出身好、有背景或者有特殊技能的人。像我们这样普通家庭出身的知青,想要获得一个招工指标,难如登天。
我开始四处打听消息,托关系,写申请。但一切似乎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希望一点点变得渺茫起来。
就在我为前途感到迷茫焦虑的时候,赵队长找到了我。
那是一个傍晚,我正在知青点的院子里修理一把坏了的锄头。赵队长叼着旱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蹲在我旁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小李啊,有件事儿,想跟你聊聊。”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看着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秀娥的事。”赵队长吐出一口烟圈,缓缓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队长,您想说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队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惋惜,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村里人都知道,那晚……你们几个在瓜地的事儿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秀娥那丫头,命苦啊。”赵队长叹了口气,“本来好好的一个姑娘,读书识字,又勤快能干,谁知道摊上这么档子事儿。现在好了,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她却一个都看不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爹娘愁得不行,托我给留意留意,看能不能在村里给她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我知道,这其实是在变相地给我施压。在村里人看来,秀姑之所以“剩下”,和我脱不了干系。现在,赵队长让我“留意”,分明是想让我主动退出,成全秀姑,也算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
“队长,您的意思是……”我艰难地开口。
“小李啊,不是我说你。”赵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城里来的知青,有文化,前途无量。秀娥是个好姑娘,但她毕竟是个农村丫头,还出了那样的事。你们……不合适。你还是早点想办法回城去吧,别耽误了自己,也别再给秀娥添堵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立场。在当时的农村,这种“门当户对”的观念根深蒂固,更何况秀姑还背负着那样的“污名”。
“可是……队长,秀姑她……”我试图为秀姑辩解几句,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我知道,秀娥是个好孩子,心里苦。”赵队长打断了我,“但是,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耗着。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你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赵队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啊,我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结果呢?我只是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知青,而她,注定要留在这片土地上,嫁给一个她或许并不爱的男人,过完平凡而艰辛的一生。
我的心里充满了苦涩和无奈。我又能说什么呢?
“小李,你也别太自责。”赵队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晚的事儿,是个意外。谁也不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得想办法解决。你看……”
他似乎想让我主动去跟秀姑说清楚,或者干脆就此疏远,让她能安心嫁人。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赵队长以为我不会回答了,才缓缓开口:“队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赵队长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行,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有事就来找我。”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赵队长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现实。我和秀姑之间,确实没有未来。
可是,让我就这样放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我心里又怎么能够甘心?更何况,一想到她可能会因为我和她的“牵扯”而被迫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找到了秀姑。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身影在清澈的河水边显得有些单薄。
我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她似乎察觉到了我,身体微微一僵,但没有抬头。
“秀姑。”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悲伤。
“队长跟我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艰难地说道。
听到“队长”两个字,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嘴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低声说道,“那晚……是我不好。”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和委屈,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不关你的事。”
“有关,有关系!”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如果不是因为我……”
“没有如果!”她打断了我,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那只是个意外!一个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意外!”
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入冰冷的河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李明,”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可是队长说……你在找对象……”
“那是我爹娘的事,跟我没关系!”她倔强地擦掉眼泪,“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可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难受。她越是表现出不介意,我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你走吧。”她转过身,不再看我,声音冰冷地说道,“回你的城里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拒绝我,保护自己。她让我走,让我彻底离开她的生活,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嫁给别人,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最终还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河岸上。
我知道,从那天起,我和秀姑之间,就真的只剩下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了。我们之间那段短暂而混乱的交集,将成为一个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无法言说的痛。
不久之后,我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消息,据说县里有一个招工名额,可能会分配到我们知青点。但具体是谁,还不确定。
我的心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片让我伤心的土地,离开这段让我悔恨的往事。
然而,这个希望,却像肥皂泡一样,脆弱而不堪一击。它的破灭,也宣告了我与这片土地、与某些人之间,更加缠绵悱恻、也更加痛苦的纠葛的开始。
第五章:迟来的转机与错失的良机
招工的消息像一阵风,在知青点里迅速传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期待和焦虑。毕竟,这是我们这些扎根农村多年的知青,摆脱现状、回到城市或者走向更好工作岗位的唯一机会。
据说,这次的招工指标只有一个,是县里一家新建的机械厂,属于正式工人编制。这对于我们这些只有“下乡知青”身份的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赵队长主持召开了全体知青大会,传达了招工的精神。他强调了这次机会的来之不易,要求大家端正态度,积极表现,接受组织的挑选。
会议结束后,大家心里都开始盘算起来。谁能得到这个宝贵的名额呢?
论出身,我们几个知青的家庭成分都差不多,大多是工人或普通市民,没有明显的政治污点。论表现,大家在田间劳动都算积极,但也说不上有特别突出的。论关系,似乎也没有谁和县里有特别硬的背景。
一时间,大家心里都没底,只能默默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那段时间,我内心的焦虑达到了顶峰。一方面,我渴望得到这个机会,回到城市;另一方面,一想到如果真的离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向秀姑解释,再也没有可能弥补我对她的亏欠,心里就充满了失落和不安。
我偷偷观察过秀姑。她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样子。招工的消息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波澜。也许,对她来说,离开柳河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嫁给村里的一个庄稼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或者说,她早已将自己未来的命运,定位在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然而,我心底深处,却始终抱有一丝侥幸。也许,她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一丝解脱?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招工名单即将公布的前夕,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傍晚,队里的耕牛突然病倒了。那是一头在农耕中至关重要的老黄牛,一旦它有个三长两短,对队里的生产将是巨大的打击。赵队长急得团团转,连忙组织人去找兽医。
兽医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经过初步诊断,兽医说牛是吃了有毒的草,病情比较严重,需要立刻喂药抢救,并且要精心照料。
当时,队里懂兽医技术的只有赵队长和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社员。但他们都要忙着处理其他农活。无奈之下,赵队长想到了秀姑。因为秀姑读过初中,认识字,脑子也灵活,或许能帮上忙。
赵队长找到了正在队部整理账目的秀姑,说明了情况的紧急。秀姑二话不说,立刻跟着赵队长去了牛棚。
那个晚上,秀姑几乎是整夜未眠。她按照兽医的嘱咐,细心地照料着病牛,定时喂药、喂水,清理牛棚。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丝毫没有嫌弃牛的脏臭。
我那天晚上因为有心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走出知青点,想透透气。当我走到牛棚附近时,看到里面还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我知道,秀姑还在里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牛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牛粪味和草药味,有些刺鼻。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秀姑正蹲在牛槽边,小心翼翼地给老黄牛喂着什么。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憔悴。
听到脚步声,秀姑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你啊,李明。”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我有些局促地说道,“牛……怎么样了?”
“暂时稳住了。”秀姑轻轻叹了口气,“但情况还不乐观,要看后天的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牛棚里只有老黄牛沉重的呼吸声和我们之间尴尬的寂静。
“谢谢你,秀姑。”我低声说道,“为了这头牛……也为了队里。”
秀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这是应该做的。”
“你……这几天一定很辛苦吧?”我看着她眼下的乌青,有些心疼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气氛再次变得沉默而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僵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赵队长的声音:“秀娥!秀娥!怎么样了?”
“在这里!”秀姑应了一声,站起身,“我去开门。”
赵队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当他看到我和秀姑站在一起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哦,你们都在啊。牛怎么样了?”
“暂时没事了,赵队长。”秀姑回答道。
赵队长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秀姑,眼神里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了几句要注意身体,就转身离开了。
赵队长走后,牛棚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秀姑对我说道,语气有些生硬。
“你呢?你不也还没休息?”我反问道。
“我再守一会儿。”她说着,又坐了下来,拿起旁边的草料,继续喂牛。
我看着她疲惫却执拗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知道,我不该再打扰她。但是,我又不舍得就这样离开。
“秀姑……”我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之前……对不起。”
她喂草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可是……”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有些道歉,注定是多余的。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你……多保重。”然后转身离开了牛棚。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对是错。也许,我不该去打扰她,不该再提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但那一刻,我就是忍不住。
招工的事情,似乎因为老黄牛生病这件突发事件而被暂时搁置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病牛身上。
两天后,老黄牛奇迹般地挺了过来。队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赵队长特意表扬了秀姑,说她临危不乱,细心照料,为队里挽回了损失。
这件事之后,秀姑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似乎有了一些改观。人们不再仅仅议论她那晚的“遭遇”,也开始称赞她的能干和善良。
然而,招工的事情却迟迟没有下文。我心中的希望,也一点点变得渺茫起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柳河屯——我的父亲。
父亲是随着市里的一个工作组下来检查知青工作的。他看到了我,看到我晒得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还有居住的简陋环境,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父亲在知青点待了两天,和我谈了很多。他问我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有没有好好劳动。我强忍着泪水,把这里的生活描述得“很好”、“很有意义”,不想让远方的父母担心。
但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我隐藏在笑容背后的苦涩和无奈?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对我说:“明子,如果……如果这里实在太苦,或者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要不……咱们就回去吧。”
我的心猛地一震。回去?回到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既向往又有些排斥的城市?
就在这时,赵队长走了进来。他看到了父亲,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热情地打招呼:“哟,是李师傅啊!欢迎欢迎!您怎么来了?”
父亲站起来,和赵队长握手。“我是李明的父亲,市里下来检查工作的。正好路过这里,就来看看孩子。”
“哎呀,原来是李师傅!失敬失敬!”赵队长连忙招呼我们坐下,又吩咐王秀芬去准备饭菜。
在吃饭的时候,赵队长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招工的事情。“李师傅,不瞒您说,我们队里正好有一个招工指标,是县机械厂的正式工。本来是想给……”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才接着说,“本来是想给表现突出的知青一个机会。没想到,前几天队里的牛病了,耽误了上报。不过您放心,李明这孩子表现不错,踏实肯干,等指标下来,我第一个就推荐他!”
父亲听了赵队长的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拉着赵队长的手,连声道谢。
我的心却像坠入了冰窖。原来,那个招工指标,真的有我的份!赵队长之前是故意瞒着我吗?还是说,他只是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对我的“重视”?
我看着赵队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或许是为了我好,想给我一个留在城市的机会。但是,他的做法,却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随意摆布的棋子。
更让我难受的是,父亲因为这件事,暂时留在了柳河屯,说是要等招工结果出来。这意味着,我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
而就在父亲来这里后的第三天,一个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传来——招工指标,给了村里另一个表现“更突出”的知青。
不是我。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找到赵队长,想问个明白。赵队长却一脸为难地说:“小李啊,这事儿……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听说……人家家里好像在县里有点关系……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我明白了。原来,在所谓的“公平”背后,依然存在着看不见的权力和关系。我的那点表现,在真正的“背景”面前,不堪一击。
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在这里苦苦等待,结果却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父亲得知消息后,脸上也写满了失望。但他没有过多地责备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明子,天无绝人之路。回去也好,回去也好。”
父亲最终还是跟着工作组离开了柳河屯。临走前,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招工的事情,就这样彻底落空了。我留在了柳河屯,像一棵无根的浮萍,继续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
而更让我痛苦的是,就在招工结果公布后不久,秀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她要结婚了。
新郎官是邻村的一个木匠,比她大好几岁,家里条件也很一般。听说,这门亲事是她父母一手包办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疼痛。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阻止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她。但是,一想到她就要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而我,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伤害、也曾经让她有过一丝期待的男人,却因为自己的无能和懦弱,最终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我看着秀姑那张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看着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那是村里人凑钱给她做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告诉她,我其实一直……但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婚礼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被几个妇女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个陌生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不是在参加自己的婚礼,而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和秀姑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彻底地结束了。
那场夏末瓜地里的意外,不仅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也成为了我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失去了她,也失去了自己曾经期许的未来。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和对那段逝去青春的无限怅惘。我知道,这份悔恨,将伴随我的一生,如同那片沉默的黑土地,沉重而无法摆脱。
第六章:岁月的尘埃与未了的情愫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几年过去了。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柳河屯。不是因为招工,也不是因为上学,而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县里要招收一批通讯员,我因为曾经在知青点写过一些宣传稿,被推荐去参加了考试,结果竟然考上了。
拿到调令的那天,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这片土地和某些人的不舍。尤其是想到秀姑,我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离开那天,柳河屯下着濛濛细雨。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村口,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我待了整整七年的地方。低矮的土坯房,蜿蜒的田埂,还有远处那片似乎永远也望不到边的黑土地。
赵队长和王秀芬来送我。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着一些祝福的话。赵队长看着我,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秀姑的近况,或许是关于那段过去的往事,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没有去见秀姑。我知道,这个时候去见她,无论我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和虚伪。她马上就要和那个木匠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不想再去打扰她的平静,也不想再去揭开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秀姑家院子的方向。院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里面,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
车子开动了。我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村庄渐渐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里。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离开了柳河屯,我被分配到了县城的邮电局工作。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通讯员,但总算是回到了城里,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父亲看到我回来,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应该朝着平稳的方向发展。我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努力适应着城市的生活节奏。我结识了新的朋友,也接触到了新的世界。县城虽然没有大城市繁华,但比起闭塞的农村,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然而,柳河屯的那段经历,却像一道深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无法磨灭。尤其是关于秀姑的记忆,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我的脑海。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夏末的午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安静地坐在田埂上割草的身影。想起她在暴雨中惊恐无助的眼神。想起她在河边洗衣服时,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想起她在牛棚里,昏暗灯光下疲惫却专注的面容。
每当夜深人静,或者是在某个相似的场景下(比如闻到泥土的气息,听到淅沥的雨声),那种混杂着愧疚、悔恨、思念和无奈的情绪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鬼使神差地跑去追赶赵勇和秀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我在暴雨中能够保持冷静,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秀姑的名誉是不是就不会受到损害?如果招工的指标没有旁落,我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城里,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又或者,即使我留在了城里,我的心里,就真的能够放下她吗?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没有答案的谜题,困扰了我无数个日夜。
我知道,那晚的事情,对于秀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创伤。而我,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成为了那个创伤的制造者之一。即使后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发生(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但在她的心里,那份耻辱和阴影,恐怕永远也无法抹去。
我曾经试图打听过她的消息。通过一些回乡探亲的老知青,或者通过县城到村里办事的人。但得到的消息总是零星而模糊的。
有人说,她和那个木匠过得还不错,虽然平淡,但也安稳。有人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念生”,大概是想念城里生父的意思?也有人说,她婚姻并不幸福,那个木匠脾气不好,还爱喝酒,两个人经常吵架。
每一个不同的消息,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也不敢去深究。我害怕知道真相,更害怕不知道真相。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关心她的生活。我们之间,早已是两条平行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我的任何介入,都可能再次打破她平静的生活,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但是,我做不到完全放下。那份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那份因悔恨而生的愧疚,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岁月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农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包产到户的政策,让农民们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生活水平也有了显著提高。
柳河屯,这个曾经闭塞落后的小山村,也渐渐有了生气。听说,村里通了电,修了路,盖起了新的砖瓦房。年轻人也开始走出大山,去城里打工或者做些小生意。
而我,也在县城里结婚生子,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妻子是一个善良本分的本地姑娘,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日子虽然平淡,但也算温馨和睦。
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我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忘记过去,忘记柳河屯,忘记那个叫周秀娥的女孩。
然而,有些记忆,就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越是想忘记,反而越清晰。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得知了秀姑的确切消息。那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我因为工作关系出差回到了县城下属的一个区。区里正好举办一个农产品展销会,柳河屯也组织了一些土特产来参展。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柳河屯的展位。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正在那里忙碌着。是秀姑。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密的皱纹,头发也染上了些许风霜。她穿着一件朴素但干净的蓝色卡其布褂子,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正耐心地向顾客介绍着柳河屯出产的花生和小米。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平和的笑容,虽然依旧有些腼腆,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许多,也……沧桑了许多。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
她似乎也看到了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有些复杂,有疑惑,有躲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便继续忙碌起来,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见到她,我的心里依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我站在她的展位前,久久没有离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心里充满了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上前去和她打个招呼,还是应该像陌生人一样默默离开。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年的时光,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默默离开。我知道,贸然上前,只会打扰她现在的生活。也许,保持现状,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我离开了展销会,心里却久久无法平静。秀姑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放下她。那份隐藏在心底的情愫,那份因悔恨而生的愧疚,依然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我和那段逝去的青春,和那个叫柳河屯的地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第七章:迟到的忏悔与永恒的遗憾
再次见到秀姑,已经是千禧之年了。
那一年,我退休了。告别了工作三十多年的邮电局,我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空虚和茫然之中。习惯了忙碌的工作,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让我感到很不适应。
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培养点爱好,或者出去走走。女儿也建议我学学电脑,或者和老朋友们多联系联系。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柳河屯要开发乡村旅游了。依托当地的自然风光和知青文化,打造一个农家乐性质的旅游景点。村里打算修缮一些老房子,恢复当年的知青点风貌,吸引城市里的游客前来体验。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柳河屯,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又一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我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回柳河屯去看看。
妻子和女儿都劝我慎重,毕竟离开那么多年了,乡下的条件毕竟不如城里方便。但我主意已定,谁也拦不住。
我一个人坐了长途汽车,又换乘了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颠簸了近一天,才终于回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
眼前的柳河屯,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泥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低矮的土坯房几乎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的砖瓦房和小洋楼。村口那块写着“柳河屯生产大队”的木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刻着“柳河屯生态旅游区”的石碑。
村子里很热闹,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有人在修缮房屋,有人在布置农家乐的庭院,还有一些穿着统一服装的年轻导游,在给零星的游客介绍着村里的历史。
我找到了当年的知青点。那几间熟悉的土坯房果然还在,只是经过了修缮,外墙刷上了崭新的涂料,窗户也换成了明亮的玻璃窗。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种上了一些花花草草。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模像样的“知青故居”了。
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导游,正带着一群游客在里面参观。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打扰。我只是站在院门外,默默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那熟悉的布局,那斑驳的墙壁(尽管刷了新漆),都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青春岁月,想起了那些一起劳动、一起哭笑的日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蹲在院子的一角,和一个中年妇女一起,费力地搬着一些农具。她的背有些佝偻了,动作也显得有些迟缓。
是秀姑。
我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当她看到是我时,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变得异常复杂。有惊讶,有疑惑,有慌乱,还有一丝……像是释然?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对视着。周围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和她那双复杂难懂的眼睛。
那个中年妇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对秀姑说了句什么。秀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她直起身,放下了手中的农具,然后慢慢地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心里也渗出了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两米。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密的皱纹,看到她鬓角已经花白的头发。
“你……回来了?”她先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干涩,“回来看看。”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又似乎穿过我,看向了遥远的地方。“你……过得好吗?”
“还好。”我说,“退休了,没什么事。你呢?”
“我也……还好。”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下,“家里……都挺好的。”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沉重。多年的隔阂,多年的心事,仿佛都凝聚在了这一刻。
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她问道。
“待不了几天。”我说,“就是随便看看。”
“哦。”她点了点头,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这些年……你……”我犹豫着,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问她和那个木匠的婚姻,想问她那个叫“念生”的儿子。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追问她的隐私。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我附和道。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先走了。”她看了一眼旁边还在等她的中年妇女,对我说道。
“我……”我想说些什么,想留下她的联系方式,想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但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害怕,害怕再次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也害怕听到我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嗯。”她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秀姑!”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苍老的侧脸,看着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和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我艰难地说道,声音哽咽,“秀姑……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我说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秀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伤感,有无奈,也有一丝……像是原谅?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都过去了……李明……都过去了……”
说完,她转过身,不再看我,慢慢地朝着远处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苍老,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知道,我的道歉,来得太晚了。晚了整整几十年。它或许能让我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丝慰藉,但对于秀姑来说,那些曾经带给她的伤害和痛苦,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岂是一句迟到了几十年的“对不起”所能抹去的?
我呆呆地站在知青点空旷的院子里,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风吹过,带来一阵阵尘土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充满青春躁动和悔恨的年代。
我想起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夏末夜晚,想起了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瓜地。想起了那个惊恐无助的眼神,想起了那个沉默倔强的背影。
我知道,我和秀姑的故事,早已落幕。那段短暂而混乱的交集,注定只能成为我生命中一个无法磨灭的遗憾。
这份悔恨,将伴随我走到生命的尽头,如同那片沉默的黑土地,沉重,无言,却又真实存在。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有些故事,注定只能有一个悲伤的结局。有些人,注定只能成为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留下永恒的遗憾,供人在岁月的长河里,独自咀嚼,独自悔恨。
我擦干眼泪,转身离开了柳河屯。夕阳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美丽而苍凉。
我知道,我还会再梦到这里,梦到她。梦到那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夏天,梦到那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后悔终生。
这,或许就是我为自己年轻时的懵懂、懦弱和无知,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