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今年五十三,老家这边都喊我大梅,一个女人过半辈子,攥着孩子,捏着日子,手心手背都是热的,偏偏到了这个年纪,忽然就想了个让人背地里嚼舌根的主意,说白了,我想和我亲家公搭伙过日子。
我今年五十三,老家这边都喊我大梅,一个女人过半辈子,攥着孩子,捏着日子,手心手背都是热的,偏偏到了这个年纪,忽然就想了个让人背地里嚼舌根的主意,说白了,我想和我亲家公搭伙过日子。
你别笑,我这几年一个人睡,夜里翻身都能把床吓一抖,屋里冷风顺着窗缝钻,电热毯一开一关,像在哆嗦,锅里一碗面条凑合一天,鞋柜里三双旧鞋垫着纸板,凑过去了好几回春天秋天。
我那个老头子走得早,走的时候一句话没交代,留下我和女儿,还有一堆欠账,欠账那会儿像只癞蛤蟆趴在门槛上,出门踩着它,进门跨着它,人就变得又小又轻,风一吹就心虚。
后来女儿读书,结婚,生孩子,生活越往前推,我这个人越往后站,站着站着,就站到了墙角,墙角冷,墙角潮,墙角落灰,灰里有以前的照片,照片上我还年轻,穿着红毛衣咧嘴笑。
我亲家公,是个实在人,老实到什么程度呢,上次孩子高烧,他一晚上在医院走廊来回走,一圈又一圈,把地上的地砖都走出点儿亮光了,白天他给我送回家门口,提着两袋苹果,傻乎乎站着,把苹果往我手里塞,说不出一句顺溜话。
我心里就觉得,这人能过日子,过日子不是会说,是能扛,能撑,能把菜洗干净,能把水烧开,能在你咳嗽的时候递纸巾,能记得垃圾是什么时候下楼,能记得电费什么时候该交。
我不是没想清楚,我也不是疯了,我知道亲家和亲家,按规矩说话要留缝儿,走道要留影儿,抬眼要留点儿空,当亲家公提起他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冬天墙上冒水珠,夏天蚊子唱歌,饭桌上一个碗一双筷子,他叹气,叹气像起了个小风,我的心也跟着打个寒噤。
人到五十多,心像个旧水壶,开不开,凉不凉,捏着把手,犹犹豫豫,里头装的都是旧事,旧人,旧声,最要命的是,空。
我拎着一个布袋去了女儿家,我打算跟她说清楚,这件事,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心热,是我想了好久,想得牙疼,想得眼皮跳,反反复复想出来的一个法子。
那天是星期三,天气还算晴,楼下的玉兰花开一树,风一吹,就有白片片掉下来,像有人在楼上撒纸屑,我看见了觉得吉利,心里默念,成吧,成吧,别难为我。
女儿开门,穿着短袖,额头上有点汗,她说妈你怎么来了,提前也不说一声,我把布袋往沙发上一放,袋子里有两只碗,一把菜刀,两个碗不厚,一摸磕磕碰碰的印子,像我这脸上的皱纹,菜刀磨得亮,亮里能照见我缩着的肩膀。
我说我来和你说个事,别急着反对,听我慢慢讲,女儿笑,说妈你又要给我讲你年轻时怎么挑粪怎么割麦的老故事,我摆手,我说今天不说那些,我说我想和你公公一起过。
屋里一下就静了,电视里在播一个广告,广告声音忽然变大,像有人在屋里咳了一声,我看见女儿脸上的笑像被一阵风吹灭了,眼神就像从天光底下走进了屋檐下,一下暗了一截。
她说妈,你说啥,我说我想和你公公搭伙,做饭就两人份,日子就两个人过,没别的意思,就是搭个伙,互相照看一眼。
女儿咬了咬嘴唇,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杯子碰到玻璃,发出啪一下的响,我心里也跟着跳了一下,她说妈,别闹,这话说出去,别人怎么说我,怎么说你,怎么说我公公。
我说人嘴长在别人脸上,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是去偷,去抢,我就是想把晚上的灯亮一盏,饭桌上多一双筷子,冬天被窝里有人呼吸,打个鼾我也不怕。
女儿说妈,你不怕我怕,我工作忙,孩子小,楼上楼下就这么点地方,校门口那些家长都爱嚼舌头,邻居阿姨站在阳台上晒衣服眼睛跟个探照灯似的,你一来一去,人家就能编出十个故事。
我笑,说那让他们编,编故事不用钱,我这半辈子都被人看得明明白白的了,我靠着墙晒太阳,攥着抹布蹲在地上擦地,谁不知道我过得什么样,可说到底,他们一句话也没给我递过一碗热汤。
女儿没笑,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了一点,说妈,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要改门换户呀,你这是想在这把年纪找个伴,我知道你孤单,可你找谁不好,偏偏找我公公,亲上加亲,这不合适。
我说合适不合适,不在嘴上,在心上,我和你公公都是一个人,夜里起夜都要摸墙,天亮了都不想开窗,饭盒里剩菜放到第三天还是舍不得丢,闻着馊了才肯扔,咱俩孩子忙,你婆婆走了这么多年,他屋里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我去,他就有个人能唠两句,我在,他就不至于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饭把牙掉了都没人知道。
女儿叹气,说妈,话不是这么说的,婚丧嫁娶这事,规矩在那放着,咱不走这个道儿,你让我怎么做人,回头别人指着我背脊梁骨,我不疼啊,我也疼,我脸薄,我听不得那些话。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她小时候摔了一跤站起来不哭,咬着牙瞪着我那眼神,也是这样的,倔,像一根钉子,一钉就钉到木头里拔不出来,我心上那点胆子一下就缩了半截。
我说那我就当没说,咱这个事,就算我胡说了,风把它吹走,你当没听见,她说妈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更难受,她声音降下去,像是怕吵醒谁,我看见她手背上青筋起了一条,叫人心疼。
屋里又静了一会儿,冰箱启动的嗡嗡声很清楚,像有人在墙里低声说话,我咽了一下口水,舌头像粘在上颚上,我就接着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怎么过吗,早上醒来,先看手机,看有没有人给我发消息,后来眼睛花了,我也看,晚上躺下去,我把两个枕头叠在一起,假装有人靠着我说话,我说一句,我又等一句回声,回声没有,我就笑自己,笑得枕头都湿了。
女儿眼里有点水光,她低着头,手指在茶几上划了一圈一圈,我看她心软了点,我就又说,我知道你怕人说,我不住你这边,我不在这条街,我去他那边,他住的老房子我知道,红砖墙,阳台上挂着一串辣椒,门口的瓷砖裂了一个口子,我去补,我拿水泥糊一糊就结实了。
女儿抬头,眼睛直直看着我,说妈,你真的想好了,我说想了,想得我的头发都掉了,我从枕头上捏起一撮白毛,我都能数清楚几根是昨天掉的,几根是今天掉的。
她摇头,说妈,你想一个人陪你,不是错,可这件事,换个人行不行,随便哪怕是个老邻居,老同学,老叔叔,都行,唯独我公公不行,这道理你懂不懂。
我鼻子酸了一下,说人心是粥,火候到了就稠了,这话不是让我笑话,是我这么多年一个人过出来的感受,谁跟谁能搭得住日子,不是你我说了算,你公公这个人,心不拐弯,手不抖,脚不快,走在前头我放心,我在他后头也安心,我不怕挨饿,就怕挨冷,挨冷不是冷风,是没人记得你今天咳了几声。
这话一出口,屋里像被人掀开了一层纸,露出下面那点真实,热烫的,生涩的,带点吓人的光。
女儿愣了一下,像被我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伸手去拿水杯,拿歪了,水洒在桌上,流出一条路,她赶紧拿纸擦,纸一张不够就又抽一张,抽到第三张,抽纸盒空了,她把空盒攥在手心里,盒子被她捏塌了,像她心里的那个弯。
她说妈,我不想你被人说,你被人说,我也被人说,孩子也被人说,一家三口就像被拴在一根绳上,到哪都被牵着走,我怕,她声音轻下去,又重了一点,又轻下去,像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我说你怕,我也怕,我比你怕得多,我怕老,我怕病,我怕没人端水,我怕哪天倒在地上没人发现,我怕钥匙掉在门口我连门也开不了,怕的东西多了去了,可怕归怕,日子还得往前挪,挪一寸就算一寸,有人帮我挪半寸,我就谢天谢地。
女儿把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她说妈,你给我点时间行不行,你别今天就决定,给我几天,我想想,我问问他,我问问他愿不愿意。
我点头,说你去问,你不要绕圈子,就直说,问他愿意不愿意让你妈去他那搭伙,他点头就点头,摇头就摇头,这个事最怕的是拖,拖来拖去,人心就凉透了。
女儿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我说我去给你做个面吃,手痒了,我一切菜心就顺,你爸当年就爱吃我做的葱油面,香得很,我话刚落,心里就打了个鼓,提到他,我脸上那条纹动了一下,像一条细小的鱼在皮下游。
面下锅,水开了三次,我把面捞出来,拌了酱油和葱花,端出去,女儿吃了两口,没说话,第三口的时候,眼泪掉进了碗里,我装作没看见,我也低头吃了一口,面有点糊,糊得我一股脑想哭。
面吃完,时间就往前推了半小时,她拿毛巾擦嘴,站起来说妈我给他打个电话,我点头,说去吧。
她拿着手机去了阳台,阳台的门没关严,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把窗帘吹了一起一伏,像有人在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别怕,我听见她在那边压低声音,说着我听得见又听不清的话,她说了一个愿字,又说了一个不合适,又说了一个等等,她声音有时候高一点,我心就跟着悬起来,有时候低一点,我心就跟着坠下去。
八分钟,差不多就八分钟,时间像一碗凉白开,我盯着它看着它不动,它也不动,连一圈气泡都懒得冒。
她推门进来,眼睛红红的,鼻梁上有汗,手机攥在手里,像一块烫手的铁,她看着我,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了一下,然后说,妈,他说不合适,他说让你考虑别的办法,他说亲家就是亲家,他怕以后说不清。
我嗯了一声,嗯得很轻,像感冒的人含着药片说话,药片在舌头底下顶着,苦味慢慢上来,我就点头,点头像把一个沉的东西放回了原位,放回去的一瞬间,地板板都微微响了一下。
她又说,妈你别难过,他也不是不关心你,他说你有事就找他,他能帮就帮,他只是觉得这个不行,这件事,换成谁说也不行。
我说行,我懂,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像要擦走手心的汗,可汗不在手上,汗在我心里头,我擦不掉。
她伸手过来要拉我,我把手背过去,像怕碰碎她的那点愧疚,我说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衣服没收,天又要变了,我不想让湿气爬到被子里去,一爬就腥,一腥就睡不着。
她说妈你别急,坐一会儿,我摇头,说不坐,坐长了腰疼,我这腰像个上了年头的门铰链,不动还好,动一动吱呀吱呀直叫。
她去给我拿了布袋,我把那两只碗又装回去,菜刀也放回去,袋子里空空的,只有碗和刀碰在一起发出咯噔一声,我提起来,那声就跟着我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女儿叫了我一声妈,声音里有弦,她喊着喊着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说了句,你路上慢点,注意点台阶。
我说知道,我走路一向慢,不是不想快,是脚提不起来,心也提不起来,我扶着墙下了楼,楼梯间有股土味,和潮气混在一起,像从很久以前就这味儿,一直没变。
院子里那树还在落花,我站在树下等了两秒钟,落下一片白的,落在我肩上,我伸手抹掉,手心也就白了一点点,抬眼看天,天没事,天还是蓝的,我笑了一下,笑得只动了一下嘴角,没人看到。
回家的路不长,不长的路也能走出一身汗,我走得慢,鞋底有点打滑,像人心忽冷忽热。
到了家门口,我把钥匙掏出来,钥匙很聒噪,叮叮当当敲着门,我想起她说的那句不合适,我嘴里把那三个字含了一遍,含着含着就化了,化成了水,顺着喉咙往下流,心里就空了一小块,又被水填上了。
门一开,屋里那股熟悉的味道迎面过来,味道混着洗衣粉,旧木头,和一点点菜籽油,我把布袋放在桌上,手搭在袋子上停了一会儿,像在摸一个老朋友的头。
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椅子有点晃,晃得我心口也跟着晃,我就起身,去厨房烧水,水壶开了,咕嘟咕嘟,像有人在说别想了,别想了,想也没用。
我找出一个小本子,小本子的角已经卷起来,封面上有一朵早就掉色的菊花,我拿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今天去见女儿,说了搭伙,被拒,八分钟,她的声音抖,我的心也抖,我写到这里停了,停得很长,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点,像一颗黑痣。
我把本子合上,放在抽屉里,抽屉拉上时发出一声轻轻的碰响,这声音让我忽然想起一个细碎的事,前年冬天,我发烧三十九度,夜里摸黑找药,找不到,坐在地上靠着柜子,眼泪掉下来,掉了一地,第二天起来踩了一地的冷,我当时想着,要是有个人在,哪怕是吵吵嚷嚷的,他把灯一开,把药一递,我也就活了。
我去阳台把衣服收了,衣服还湿,我把它们搭在椅子背上,屋里就多了几道影子,影子像几个人站在屋里,静静地,看着我忙碌。
晚上,门铃响了一下,我心猛地跳了下,以为是女儿来了,开门一看,是隔壁老张,老张拎着一袋青菜,说今天市场打烊前便宜,他买多了,分我一点,我说谢谢,他摆摆手,说分啥不分,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他盯着我脸看了两秒,说哎你怎么像哭过,我笑,说谁哭啊,辣椒切多了呗,辣得眼睛疼,他笑了笑,笑里有点怜悯,又有点不知所措,他站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改天来下棋,我点头,说行,改天。
门关上,世界又归我,我把菜洗了,水在池子里刷刷响,像谁在轻轻拍水,我手里拿着那把菜刀,刀身上的亮光映出我半张脸,模糊的,像老旧的照相纸,黑白不清。
我把青菜下锅,油一泼,呲啦一声,空气里起了烟,烟里有点苦,我用手扇了扇,心里忽然就平了那么一下,像一只落地的鸟,喘一口气,抖一抖羽毛。
吃饭的时候,我给对面也放了一双筷子,我不傻,我知道对面没人,可我还是放,放着我心里就有个位置,位置空着也比没位置强,这双筷子就像我给自己留的一条路,往前走,或者往回走,总能落脚。
夜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钟表走路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敲我的心门,问我,你后悔吗,你难过吗,你还想吗,我闭上眼,脑海里有一个画面一直不走,是阳台上女儿的背影,风把她头发吹起来,她一只手按着头发,一只手按着手机,她在努力,她也难,难的是她的脸,薄的是她的皮,重的是她背着的那些看不见的眼光。
我忽然就不怪她了,不是一下子不怪,是慢慢地,从脖子到肩膀,从肩膀到胸口,像热水从上往下淌,淌着淌着就不冷了。
我翻了个身,抱着被角,轻轻地说了一句,小声得连我自己都差点没听见,我说那就算了,我再找别的路,路不止一条,路也不止在人的嘴上。
第二天一早,阳台那几件衣服干了,我把它们叠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像给心事盖上一块布,桌上的那双筷子还在,我没收,我让它们待着,待着也好,像两个守夜的人,守着我的饭,守着我这点儿倔。
我带着布袋出了门,去菜市场,市场里人声喧嚷,鱼腥味,蒜味,泥土味,混在一起,活的,乱的,热的,我伸手摸了一把刚摘下来的豆角,豆角新鲜,手一掐就脆,我笑了一下,笑出了牙齿,我听见自己笑的声音,干干的,像老木头发出来的响。
卖豆角的女人说大妹子你又来了,我说又来了,她说你一个人吃得完啊,我说吃得完,吃不完也吃,吃不完就留着,留着就坏,坏了就扔,扔了就心疼,她笑,说你这人,嘴上有趣,我说嘴上有趣,心里苦,她听不见,她在找零钱,我也不想让她听见。
回到家,我把豆角洗好,装进保鲜袋,塞进冰箱,下意识地分了两袋,一袋放左边,一袋放右边,开开关关,像在排座位,我忽然就反应过来,笑了笑,笑自己不死心,笑自己还留着那个位置。
中午,女儿打电话来,声音轻轻的,她说妈,昨天对不起,我说没啥对不起,每个人走路都得看自己脚下的那块地,她喘了一下,说我下午来一趟给你修个窗户,昨天晚上下风,我想起你那窗总透风,我说不用不用,我拿胶条贴贴就好了,她停了一下,说还是我来吧,我带了胶枪,很快,我说行,那就来。
挂了电话,我去拿梯子,梯子靠在窗边,我爬上去,手伸出去摸那条缝,缝不大,不大也能进风,像人心的一条缝,平时看不见,冬天一来,风就从那儿钻,我贴了两条旧报纸,报纸上是一条新闻,讲一条河,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年复一年,记者写了很多字,我一句也没看进去,我只盯着那条缝,贴着贴着,就想,我的那条缝,是不是也能贴住,贴两层,贴三层,风就进不来了。
我贴好,坐在地上喘气,膝盖有点疼,我揉了揉,揉到一半,门铃响了,是女儿,她手里拎了一袋粽子,说单位发的,粽叶的味道一下子把屋里那点潮气压住了,像有人来了一把硬的,掀开了被子,把床单晒了晒。
她进屋四下看了看,眼神在那双筷子上停了一秒,又挪开,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滚,滚得很慢,终于掉下去,她把胶枪放桌上,说妈你先坐,我来弄,我说我弄好了,她看了看窗,又看了看我,没说啥,拿起抹布擦了一圈,又去洗了两个碗,动作轻轻的,像怕惊动了屋里什么看不见的人。
她坐下,给我剥了一个粽子,糯米香出来,粽叶一层一层展开,像把一个秘密慢慢打开,打开了也就那么回事,糯米里头没有馅,空的,我也不挑,我咬了一口,嚼得很认真,嚼到后面,眼里又有点花,我把头偏过去,装着看窗外那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去年冬天就有,今年还在,鸟早飞了,窝还在,风吹不走,雨打不散,窝空着,也像一种活法。
女儿放下手里的粽叶,忽然说了一句,妈,你要是不嫌弃,过段时间我给你找个棋牌室离家近点儿的地方,你去打打牌,打牌的人多,热闹,晚上回家也不冷清,我笑,说我不太会,她说不会就学,谁不是慢慢学的呢,我嗯了一声,我知道她是在找个台阶,也是在给我找个台阶,她不想让我掉下去,她想让我踩稳了。
我说行,去学,我也不是非你公公不可,我不过是想要个搭话的人,她点头,又点了一下头,像把什么事在心里敲了个钉子。
她临走的时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头说妈,你别怪我,我说不怪,怪也没用,怪是个坑,掉进去就出不来,她又说了一句,你心里要是难受,就跟我说,我说我说,我不藏着,她笑了一下,笑里有苦,我也笑,笑里有盐。
门关上,屋里又是我一个人了,我把那双筷子往里挪了一点,挪到靠墙的位置,靠墙的地方不会被手肘撞到,稳,我心里也跟着稳了一点,我想以后出去多走走,去菜市场,去公园,去河边,去那家老面馆门口站一会儿,闻闻葱油的味道,跟老板娘说两句不疼不痒的话,日子就像一碗面,热的时候赶紧吃,凉了也能吞下去,只是难免糊嘴。
晚上,我把床头灯换了一个暖黄的,灯一开,屋里就不那么冷,暖黄的灯光下,墙上的那块裂纹看起来像一条细细的路,从我这边一直爬到角落,我盯着看了半天,忽然就觉得,路是有的,路一直都在,只不过以前我总把眼睛盯在别处。
我把那本小本子又拿出来,翻到昨天那页,在下面加了一行,今天贴了窗,吃了粽子,女儿来过,走了,我心里没那么空了,还是空,但不那么空了,我写完,停笔,呼了一口气,笔尖还是在纸上留下一点黑点,像给这一天钉了个小眼。
人啊,到了这个年纪,别的都没那么要紧了,要紧的是晚上的灯要亮,锅里的水要开,手边要有一张纸巾,累了要有一把椅子,椅子有点晃也没啥,我一只手扶着,一只手写字,字歪歪扭扭,却是我自己写的。
我没有再提和亲家公搭伙这事,我知道这条路,对我,对他,对女儿,都太挤,挤得转不过身,可心里那点想要不孤单的火没灭,火小,小也亮,我把它护着,护着它不被风吹灭。
后来我学会了在楼下的小花园蹲着晒背,学会了在晚饭后沿着小路走两圈,学会了和超市门口卖菜的姑娘打招呼,学会了不把眼泪掉在饭里,学会了把那双筷子每天擦一擦,摆一摆,再挪回去,像在和生活打个暗号,今天也过了,明天也能过。
有一天,亲家公在小区门口远远冲我摆了摆手,手抬得不高,风把他衣角吹起一点,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亮了一下,像一片小雪,我也摆了摆手,没走近,也没后退,我们隔着几步路,隔着两家的规矩,隔着一层人情的薄玻璃,都在笑,笑里没有锋利的东西,只有一点温。
我回到家,门一关,屋里是我,桌上是筷子,窗边是贴好的那条缝,灯是暖黄的,锅里水咕嘟了一下,像在回答我,日子还在,火还在,心也在。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一条河边走,河水不急不缓,岸上有草,草尖上有露,露掉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我看见前头有一盏灯,灯不大,灯也不晃,我走过去,站在灯下,抬头,灯光照在我脸上,我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又像在很久以后,我没有说话,灯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么站着,站着,天慢慢亮。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有了鸟叫,鸟叫不多,三两声,挺精神,我翻身坐起来,脚踩在地上,地不冷,心也不那么冷,我笑了一下,对着屋里的那双筷子,轻轻说了一句,走吧,再走一天。
人活一辈子,转来转去,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在一口水,一盏灯,一双筷子,一扇贴好的窗上,心里那点子火,不用谁来添,我自己护着,护到它能稳稳地亮下去,就够了。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