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1年的夏末,空气里还残存着玉米成熟的甜香和稻谷晒场后的燥热。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星星稀疏,只有几颗特别亮的,像撒在盘子边缘的碎钻。晚风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吹过村子周围连绵的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和远处夜猫子不成调
1991年的夏末,空气里还残存着玉米成熟的甜香和稻谷晒场后的燥热。月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挂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星星稀疏,只有几颗特别亮的,像撒在盘子边缘的碎钻。晚风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吹过村子周围连绵的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和远处夜猫子不成调的叫春。
我叫陈明,那时候二十岁出头,刚从县城的技校毕业回来,没考上大学,在县城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又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靠山屯。村里人都说,陈家这小子也算念过几天书,脑子活络,将来肯定能走出这穷山沟。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点书本知识在现实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家徒四壁,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弟弟还在上初中。我是家里的长子,肩上扛着的,是沉甸甸的责任。
这天晚上,我帮着家里把白天打下来的稻谷摊在晒谷场上晾晒。我们村的打谷场在村子的西头,靠近后山,是一片经过夯实的空旷场地。收割完的稻田显出一片疲惫的黄褐色,打谷场却因为铺满了金黄的稻谷而显得格外明亮。四周用石头垒起的矮墙,是防止鸡鸭糟蹋粮食的屏障。场边有几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月亮升起来后,晒谷场上凉快了不少。我把竹耙子靠在墙角,坐在一个稍微干净的石墩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家里的窘境,想着自己渺茫的前途,也……想着一个人。
巧珍。
只要一想到她,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既有暖暖的甜意,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苦闷。
巧珍是我们靠山屯的一枝花,人长得水灵,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不仅人长得俊,手脚也勤快,性格更是温和善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虽然家里条件也一般,但她爹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又做了村会计,算是村里的体面人家。再加上巧珍本身优秀,上门提亲的人自然是踏破了门槛。可巧珍都一一回绝了,年纪轻轻,却成了村里公认的“老姑娘”。
我知道,巧珍心里……可能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情愫。但这点情愫,我们谁都没有挑明过。像我们这样穷山沟里的年轻人,谈恋爱尚且奢侈,更别提别的了。我家里穷,巧珍家条件稍好,但我有什么?一没手艺,二没根基,甚至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还没有。我凭什么去奢望她?
巧珍今年二十一了,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早已是大龄未婚女青年。这几天,村里隐隐约约传来风声,说巧珍她爹托媒人,把她许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那木匠家里条件据说还不错,盖了新瓦房,虽然年纪比巧珍大了七八岁,但听说为人老实本分,也能挣钱。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这可能是巧珍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对她那样的家庭来说,门当户对,对方有本事、能过日子,比虚无缥缈的感情重要得多。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去破坏?
天色越来越晚,晒谷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远处,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夜色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笼罩其中。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不安,起身准备回家。
就在我拿起竹耙子,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猛地回过头。
月光下,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是她。
巧珍。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脚下是一双黑布鞋。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几缕碎发被晚风吹起,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她的脸上没有化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只是,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像是哭过。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没有说话。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蛙鸣。
我愣住了,彻底愣住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找我……做什么?
“巧珍……你……”我喉咙有些干涩,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向我走近了几步。月光下,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噙满了泪水,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陈明……你……你在这儿啊。”
“嗯,我……我刚晒完谷子。”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深夜跑到打谷场来找我,这太不寻常了。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走到离我只有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陈明,我……我明天……就要嫁人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瞬间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嫁人?嫁给那个邻村的木匠?
“听……听说是这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脑一片混乱。震惊、难过、不舍、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解脱?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
“是啊,”巧珍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充满了疲惫和无奈,“我爹说,那家人老实,能过日子,家里条件也好……他说,他也是为我好。”
为我好?我苦笑了一下,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巧珍的终身大事,在她父亲眼里,或许只是一场利益交换,是她能“过上好日子”的保障。可她呢?她愿意吗?她心里……真的愿意嫁给一个她可能并不了解,甚至并不喜欢的男人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低垂的眼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问她:巧珍,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啊,我算什么呢?一个刚刚从县城回来,前途未卜的穷小子。我拿什么去爱她?拿什么去给她一个未来?巧珍跟着我,只会受苦。或许,她爹为她找的这门亲事,真的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自私地要求她?
巧珍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恳求?
“陈明,”她看着我,泪眼婆娑,“我……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就是想……就想跟你说说话。我……我心里堵得慌,没人可以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知道,她不是想跟我说话,她是想……见我最后一面?她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就这样嫁了?
“巧珍……”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你……你别难过。那木匠……听说人挺好的,对你……应该也不错。”
我说不下去了。我在替她“开解”,也在替我自己……逃避。
巧珍听到我的话,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陈明!”她哽咽着,几乎是喊出来的,“你别骗我!你也别骗你自己!你告诉我,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她……她知道了?还是……她只是在试探?
我看着她含泪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期盼、恐惧,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我知道,她不是在试探。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或者……她也和我一样,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难以抉择。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疼。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偷偷喜欢了多年的女人,看着她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流着泪向我寻求答案。
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扇门。我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了。从她第一次笑着跟我打招呼开始,从看到她在田埂上轻盈地走过的身影开始,从听到别人谈论起她的种种好处开始……这份感情,一直深埋在我心底,像一颗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只是,现实的贫瘠和自身的懦弱,让我始终不敢让它见光。
我看着巧珍泪光闪烁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紧紧抓住我胳膊的手……我知道,这一刻,我不能再逃避了。
哪怕结局是悲剧,哪怕会伤害到她,哪怕会彻底失去她……我也不能再让她带着误会和遗憾,嫁给别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巧珍……我……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说完这句话,整个人都僵住了。说完之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是完成了一件等待了太久的事情,心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巧珍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说,我喜欢你。”我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语气坚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巧珍,对不起,我之前……一直不敢告诉你。”
巧珍愣愣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我的胳膊上,滚烫。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迷茫,有痛苦,也……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那你……”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哽咽,“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我家穷,我什么都没有。我怕……我怕给不了你什么。我怕……配不上你。”
“傻瓜……”巧珍突然笑了,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流了下来,“你这个傻瓜……谁要你什么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和呼喊声。
“巧珍——!巧珍——!”
“陈明——!你在哪儿——?”
是巧珍她爹的声音,还有几个人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晃动,越来越近。
巧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松开我的胳膊,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远处逼近的灯光。
“我爹……他们来找我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我知道,坏了。被发现了。
“你快走!”我当机立断,推了她一把,“赶紧回家去!别让你爹找到你在这里!”
“那你呢?”巧珍担忧地看着我,眼泪还在流。
“我没事!”我故作镇定地说,“你去吧!快!”
远处的人喊得更急了:“巧珍!你给我出来!”
巧珍咬了咬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舍。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读懂的情绪。
“陈明……”她哽咽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呼唤。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朝着与她父亲相反的方向跑去。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我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疼。
还没等我从这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几束手电筒的光柱就扫到了我身上。我爹,巧珍她爹,还有村里的几个长辈,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爹的脸色铁青,手里还拿着一根扁担。巧珍她爹,平时还算和蔼的会计,此刻也沉着脸,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陈明!你个兔崽子!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爹厉声呵斥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巧珍她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我脸生疼。
“我……我……”我看着他们,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巧珍……巧珍她……
巧珍她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明,我家巧珍呢?她刚才往这边跑了,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知道,巧珍很可能已经告诉她父亲,她喜欢我了。否则,她爹不会用这种方式质问我。
我看着巧珍她爹的眼睛,那个曾经对我和蔼可亲的长辈,此刻却像一座冰山。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叔,我没藏巧珍。她……她刚才跟我说话,然后就跑了。我没看见她往哪里跑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没看见她跑向哪里,但我心里清楚,她跑不远,她很快就会被她爹找到。
巧珍她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
“好,很好!”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陈明,我算是看错你了!你要是安分守己,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也不会怎么样。可你……你竟然……勾引我闺女!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把你当半个女婿看待了!你却这样对我?”
“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忙辩解。
“够了!”我爹打断了我,他把我拉到一边,对着巧珍他爹连连赔不是:“他叔,你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你。你看……你看这事儿……”
我爹的态度让我心寒。在他的眼里,我的感受,巧珍的感受,似乎都不如所谓的“面子”和“邻里关系”重要。
巧珍她爹冷哼了一声,不再看我,对着旁边的人说道:“走!回家!看好巧珍!明天,就去跟那木匠家定日子!这门亲事,谁也别想拦着!”
说完,他转身带着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我爹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去。
“丢人现眼!”他低声骂了一句,“你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巧珍,你……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打谷场上那个泪眼婆娑的身影,她紧紧抓住我胳膊时的冰凉触感,她那句带着哽咽的“你是不是喜欢我”,还有她父亲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明天就去定日子”……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的心,像被泡在苦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浸泡着,发酵着。
喜欢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也最愚蠢的事情。
我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我和巧珍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的婚期,或许很快就将来临。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那个结婚前夜,她把我堵在打谷场,眼里含泪,问我“你再不主动,我就真嫁了”。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了。
只是,我那个不争气的“主动”,终究还是来得太晚了。
晚了一步,就错过了一生。
第九章 打谷场上的月光,成了永远的霜
巧珍结婚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下雨。
我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半袋炒花生——这是我妈塞给我的,说新媳妇上门,总得有点见面礼。可我站在离巧珍家院门还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院门口挂着两串鲜红的绸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院里院外人来人往,说说笑笑,热闹得像煮沸的油锅,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甚至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终究还是没脸进去。
巧珍她爹那晚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日夜割着我的心。“明天就去定日子!”那语气里的决绝,不容置疑。我知道,巧珍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牢牢钉在了那张红色的婚书上。
后来我才知道,巧珍那晚跑回家后,跟她爹大闹了一场。她跪在她爹面前,哭着说她不愿意嫁给那个木匠,她喜欢的是我。可巧珍她爹是村里出了名的犟脾气,又拉不下面子,认为女儿这是“丢人现眼”、“不知好歹”。他指着巧珍的鼻子骂:“你以为你是谁?陈明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穷光蛋,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娶你?他能给你什么?房子?彩礼?还是安稳日子?木匠家有新瓦房,能让你过舒坦日子,你跟着陈明喝西北风吗?”
巧珍哭着喊着,说她不在乎有没有新瓦房,她只要陈明。可她爹是铁了心,第二天就带着媒人去了木匠家,把定亲的礼金和八字合婚的帖子都收了回来。木匠家自然欢喜,很快就定了婚期,就在半个月后。
这半个月,对我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每天天不亮就跟着我爹下地干活,仿佛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在这一刻。汗水浸透了衣衫,手上磨出了血泡,我也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干活,多挣点工分,或许……或许能凑够一点钱,给巧珍买点什么。可我这点微薄的收入,在巧珍她爹眼里,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巧珍见到我,是在晒谷场上。那天下午,我去帮她家搬运新收的玉米,她正蹲在玉米堆旁,用手细细地择拣着里面的杂物。她的脸色比上次在打谷场见面时更加苍白憔悴,眼眶下面带着浓重的青影,一看就是没睡好。
我走过去,放下手里的箩筐,声音干涩地喊了一声:“巧珍。”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择拣着玉米,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帮你。”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也拿起一把玉米,笨拙地择拣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玉米的清香,还有我们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陈明,”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窖。我抬起头,看着她低垂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巧珍……”我艰难地开口,“你……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择拣玉米的动作更快了,指甲缝里很快渗进了细小的玉米须。
“他……他比我大那么多,你们……你们能过得幸福吗?”我追问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没有泪水。她看着我,嘴角扯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幸福?什么是幸福?能有个安稳的家,能吃饱穿暖,就是幸福了。陈明,你不懂的。”
“我不懂?”我几乎要吼出来,“我怎么不懂?巧珍,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你!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玉米“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陈明!可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能当饭吃吗?能当瓦片盖房子吗?你连给我买块像样的手帕的钱都没有!你拿什么娶我?!”
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引来了旁边几个正在干活的村民。他们好奇地看了过来,窃窃私语着。
我愣住了,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原来,她都知道。她都知道我的窘迫,我的不堪。她不是不在乎,她是太在乎了,所以才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迫我们两个人都放手。
“巧珍……”我的声音嘶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别说了!”她厉声打断我,转过身去,不再看我,“陈明,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就当……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说完,她弯下腰,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玉米,再也没抬头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疼痛和寒冷。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箩筐,转身离开了。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空旷的晒谷场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落寞。
巧珍结婚那天,我躲在村后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她家院子里热闹的景象。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宣告着我与她之间,一个无声的终结。
我看到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头上蒙着厚厚的红盖头,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辆披红挂彩的自行车。她的步伐很慢,很沉重,像是在一步步走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自行车后座上,坐着那个邻村的木匠。他穿着一套半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不时地回头看看巧珍,似乎在安慰她什么。
我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巧珍。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山坡上,任由夕阳的余晖将我吞噬,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我脚下的青草。
我知道,从今天起,巧珍就是别人的人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更是两个家庭,两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廉价的劣质白酒烧灼着我的喉咙,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醉倒在院子里的草垛旁,迷迷糊糊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打谷场的夜晚,看到了巧珍含泪的眼眸,听到了她那句带着哽咽的“你再不主动,我就真嫁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晚了。
晚了一步,就错过了一生。
巧珍婚后不久,就跟着她丈夫去了县城。听说木匠的手艺不错,在县城接了不少活,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每年过年的时候,偶尔会在村里碰到巧珍。她穿着朴素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眉宇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匆匆离去,仿佛我们之间,真的成了陌生人。
我知道,她是怕。怕我想起过去,怕她自己控制不住。她选择了那条看似安稳的道路,就必须放弃我们之间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呢?我留在了村里。后来,我跟着一个跑长途运输的师傅学了开车,偶尔帮村里拉拉货,挣点辛苦钱。日子过得依旧清贫,但至少,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一个人来到那个已经废弃的打谷场。月光依旧像当年那样明亮,洒在空旷的场地上,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我们留下的脚印。我会想起巧珍含泪的眼眸,想起她紧紧抓住我胳膊时的冰凉触感,想起那句未能说出口的“我也喜欢你”。
那个月光下的夜晚,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了我一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听回乡探亲的同乡说起,巧珍在前几年因为一场突发的疾病,没多久就走了。听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只是拉着她儿子的手,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不是她丈夫的名字,也不是她孩子的名字。
而是……陈明。
那一刻,我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巧珍,巧珍……
那个在打谷场上,眼里含泪,对我说“你再不主动,我就真嫁了”的女孩,那个我深爱了一生,却最终错过的女孩,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带来远处稻谷的清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十九岁的自己,坐在冰冷的石墩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装满了那个叫巧珍的姑娘。
原来,有些爱,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
而那个打谷场上的月光,也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融化的霜。
来源:三杯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