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站在阳台上,给一截刚刨好的黄花梨木料上蜡。木头像一块温润的玉,在我布满老茧的手里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客厅里,李静的声音带着一点刻意的热情,“妈,您就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国栋也盼着您来呢。”
引子
电话是妻子李静接的。
我正站在阳台上,给一截刚刨好的黄花梨木料上蜡。木头像一块温润的玉,在我布满老茧的手里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客厅里,李静的声音带着一点刻意的热情,“妈,您就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国栋也盼着您来呢。”
我手上动作一顿,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电话那头,岳母陈丽芬的大嗓门穿透了听筒,带着上海人特有的那种清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盼着我?我看是盼着我早点走吧。哎,算了算了,女儿家总要住一阵的。对了小王,侬晓得伐?广西最近又‘火’了,网上都笑死了,说他们那地方……”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李静像是怕我听见,赶紧捂着听筒走进了卧室,把门轻轻带上了。
可那句“网上都笑死了”像一根细小的木刺,扎进了我的心里。不疼,但硌得慌。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木料,它来自广西的十万大山,纹理细密,质地坚硬。就像我们那里的人,沉默,却有自己的筋骨。
我叫韦国栋,四十八岁,一个木匠。从广西柳州来这座南方二线城市二十多年了,娶了上海知青后代李静,生了儿子小军。我以为凭着一双手艺,凭着对这个家的尽心尽力,我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可岳母的这通电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了覆盖在生活表面的浮土,露出了下面盘根错节的,那些我假装看不见的偏见。
我知道,她要来了。一场风暴,也跟着要来了。
内心独白之一:
李静大概以为我没听见,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和她母亲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她不知道,这层纸早就被岁月磨得透明了。我看得见她母亲眼里的挑剔,也看得见她夹在中间的为难。我只是不说,一个男人,总不能天天为这点小事计较吧。可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疙瘩。
我叹了口气,将那块黄花梨木轻轻放下。空气里,木头的香气和即将到来的压抑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儿子小军戴着耳机从房间里出来,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径直去冰箱拿可乐。他今年高一,身上已经有了城市孩子的疏离感,对我这个广西来的父亲,似乎也隔着点什么。
“小军,奶奶要来了。”我试着开口。
他摘下一只耳机,“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
“你……”我还想说点什么,比如让她老人家开心点,比如多陪她说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么去要求儿子呢?
内心独白之二: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不仅是在这座城市,甚至在这个家里。妻子的小心,儿子的疏远,岳母的轻视,都像一堵无形的墙。我每天和木头打交道,木头是诚实的,你花多少工夫,它就回报你多少光泽。可人心呢?人心就像这深山里的老木,纹理复杂,看不透彻。
李静从卧室出来了,脸色有点不自然。“国栋,我妈……她下周三的火车。”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砂纸,一下一下地打磨着木头表面。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沙沙作响,暂时盖过了我心里的烦躁。
“她就是说话直,没什么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李清走过来,想帮我收拾工具。
我躲开她的手,“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你妈要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了。”我的语气有点生硬,连自己都听出来了。
李静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她攥了攥围裙的角,低声说:“国も,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我没看她,眼睛盯着手里的木头。木头上的纹路像一张地图,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我知道,岳母的到来,会让我们这个家的地图,划上更多复杂的线路。一场必须面对的战争,即将打响。
内心独白之三:
好好过日子。多简单的一句话。可什么才是好好过日子?是我放弃自己的习惯,去迎合她的喜好?是我对那些带着刺的话充耳不闻?还是让儿子也忘了自己的根,一心只想着“我们上海人”的体面?我韦国栋可以吃苦,可以受累,但我有我的尊严。这尊严,就藏在我这身手艺里,藏在我沉默的骨子里。
第1章 岳母驾到
周三下午,火车站出站口人潮涌动。
我提着一个保温壶,里面是给岳母泡的罗汉果茶。她有慢性咽炎,喝这个润喉。李静在一旁不停地看手机,确认车次信息,显得比我还紧张。
“来了来了!”她忽然指着前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暗红色羊绒大衣,头发烫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正拉着一个银色的小行李箱,在一群灰扑扑的旅客中显得格外醒目。那就是我的岳母,陈丽芬。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但脸上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的喜悦。她先是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要挥去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异味。然后才迈着她那上海女人特有的小碎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妈!”李静快步迎上去,接过了行李箱。
“哎哟,可算是到了。这火车坐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陈丽芬摘下墨镜,上下打量了李静一番,“瘦了。是不是国栋没给你做好吃的?”
她的目光扫过我,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我赶紧把手里的保温壶递过去,“妈,路上辛苦了。给您泡了点罗汉果茶。”
她瞥了一眼那土气的保温壶,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又是你们广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喝不惯。”她说着,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进口保温杯,“我带了西洋参片。”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李静赶紧打圆场,“妈,国栋也是一片好心嘛。我们回家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回家的路上,陈丽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她先是抱怨火车站的管理混乱,然后又批评这座城市的绿化太“野”,不像上海的公园那么精致。我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只当没听见。车里的空气像压了块石头,闷得人难受。
这就是我们家的常态。岳母一来,家里就变成了她的“整改现场”。
到了家,一进门,她就把行李箱放在玄关,自己则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在门框上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并无灰尘,她才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卫生还算过得去。”
她像个巡视领地的女王,在客厅里走了一圈。当她的目光落在我阳台上的工作台时,那种挑剔的神情又回来了。“国栋,你这些木头疙瘩什么时候能收拾一下?搞得家里到处都是木屑,一点不清爽。”
内心独白之一:
不清爽。这是她最爱用的词。在她眼里,我的工作,我的爱好,甚至我这个人,都和“清爽”两个字沾不上边。那些她口中的“木头疙瘩”,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引以为傲的手艺。可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堆需要被清理的垃圾。我的心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毛糙糙的。
“妈,那是国栋的工作间。他靠这个养家呢。”李静小声地辩解。
“养家?能挣几个钱啊?”陈丽芬不屑地撇撇嘴,“我们单位楼下看门的王师傅,退休金都比他挣得多。要我说,还不如去找个正经工作,在工厂里当个技术员也比这个强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敲打我紧绷的神经。我真想告诉她,我做的不是木头疙瘩,是艺术品。我的一套红木家具,够王师傅两年的退休金。可我知道,我说出来,她只会觉得我是在吹牛,是在顶撞她。
小军正好放学回来,看见外婆,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外婆好。”
陈丽芬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拉着小军的手,“哎哟,我的乖外孙!又长高了。来,让外婆看看,这次考试怎么样啊?有没有想过去上海读大学?外婆给你想办法!”
小军挣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再说吧。”然后就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饭的气氛更是压抑。我特地做了几道广西的特色菜,柠檬鸭、芋头扣肉。陈丽芬每道菜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太油了,不健康。你们广西菜就是这样,重油重盐。”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饭盒,里面是她自己带来的白切鸡和烫青菜。“人上了年纪,饮食就要清淡。”她一边说,一边给李静和小军夹菜,“你们也多吃点这个,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强。”
那盘我炖了两个小时的扣肉,就那样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中央,冒着热气,像一个无人理睬的笑话。
内心独白之二:
我看着那盘扣肉,心里五味杂陈。这不仅仅是一道菜,这是我的心意,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想让家人吃好的心意。可这份心意,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用她的“清淡”,轻易地否定了我的一切。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在否定我的菜,而是在否定我这个人,否定我来自的地方。
李静看出了我的不快,给我夹了一大块扣肉,“国栋,你多吃点,你做的最好吃了。”
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扒了两口白饭,放下碗筷,“我吃饱了,你们慢用。我阳台还有点活没干完。”
我逃也似的躲进了我的“木头王国”。拿起刻刀,对着一块未成形的木料,狠狠地刻了下去。木屑纷飞,像我无处安放的愤怒。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岳母的到来,就像往一锅看似平静的水里扔进了一块烧红的炭,迟早会把它烧得沸腾起来。
而我不知道,第一个被烫伤的,会是谁。
内心独白之三:
我为什么要躲?这是我的家。可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无处容身。客厅里是她的标准,饭桌上是她的规矩,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她带来的那种“上海味道”。我像一个闯入者,格格不入。我手里的刻刀,一下比一下重。我在刻木头,也像在刻自己心里的憋闷。我希望,能像雕刻木头一样,把这些不快都从生活里剔除出去。
第2章 餐桌风波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陈丽芬五点半就起了床,在客厅里跟着收音机做操。那收音机里放的是咿咿呀呀的沪剧,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像一把软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睡眠。
我翻了个身,把头蒙进被子里。李静推了推我,“国栋,起来吧。妈都起来了。”
我闷声说:“她起她的,我再睡会儿。”
“哎呀,别这样。妈难得来一次。”李静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心里憋着火,终究还是起来了。走出卧室,陈丽芬已经做完了操,正端着一杯西洋参水,审视着我家的厨房。
“小静啊,你们家的抽油烟机该换了。这牌子不行,吸力太差。”她用手指在灶台上一抹,又皱起了眉头,“还有这灶台,怎么能用不锈钢的呢?容易有划痕,不好看。我们上海现在都流行用石英石的。”
李静在一旁讪讪地笑,“妈,这个还能用呢,换了怪可惜的。”
“什么可惜?生活品质不能将就!”陈丽芬说得斩钉截铁。
我没理会她们,自顾自地洗漱。镜子里,我的脸色很难看,眼圈下面泛着青。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全是那沪剧的调子。
早餐桌上,冲突终于爆发了。
我习惯早上吃一碗米粉,热腾腾的,加上酸笋和辣椒,吃下去浑身都舒坦。今天我照例给自己和李静煮了两碗。刚端上桌,陈丽芬就捂住了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一大早吃这么冲的东西!”她一脸嫌弃地看着我碗里的酸笋,“这东西能吃吗?一股厕所味儿。”
“妈!”李静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是我们广西的特产,叫酸笋,闻着臭吃着香。国栋就好这一口。”
“你们广西的特产?我看是穷地方没办法才吃这些吧。”陈丽芬毫不客气地说,“小军,你可不能学你爸吃这个,把胃吃坏了。来,外婆给你烤了吐司,抹了黄油,这才是正经早饭。”
她把一盘烤得金黄的吐司推到小军面前。小军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吐司。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我可以忍受她批评我的工作,可以忍受她挑剔我的生活习惯,但我不能忍受她这样侮辱我的家乡,还当着我儿子的面。
我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脆响。
“妈,您要是不习惯,可以不吃。但请您尊重一下别人的饮食习惯。”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酸笋是我们广西人离不开的味道,就像你们上海人离不开葱油拌面一样。它不金贵,但它不脏。更不是什么穷地方才吃的东西。”
内心独白之一: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我看着儿子默默地啃着吐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我在想,他长大了,会不会也觉得他父亲喜欢的酸笋是一股“厕所味儿”?会不会也觉得他父亲的家乡,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地方?这种恐惧,比岳母的任何一句嘲讽都让我难受。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丽芬大概没想到我敢当面顶撞她,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得通红。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为了你们的健康着想,你还教训起我来了?韦国栋,你别忘了,这个家是谁的女儿在当家做主!你一个外地人……”
“妈!您少说两句!”李静急得快哭了,她站起来,一边拉着陈丽芬,一边朝我使眼色。
我没有理会李静。我站起身,端起我的那碗米粉,转身走到了阳台。我宁愿对着我的那些木头疙瘩吃,也不想再看她那张充满优越感的脸。
身后传来陈丽芬尖锐的声音:“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一点教养都没有!小静,你当初是怎么看上这种人的!”
李静的哭声和劝解声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线。
我坐在小马扎上,大口地吃着米粉。酸笋的酸,辣椒的辣,混合着眼眶里的热意,一起涌进我的胃里。这碗粉,从来没有这么难以下咽过。
内心独白之二:
我背对着他们,听着客厅里的争吵,心里却 strangely calm。我知道,这层窗户纸,终究是被我亲手捅破了。也好。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会发霉的。我是一个木匠,我知道,两块木头要想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就必须把多余的部分刨掉,哪怕会扬起漫天木屑。这个家,也到了该“刨”一下的时候了。
吃完粉,我把碗洗干净,换上工作服,对客厅里还在抹眼泪的李静说:“我今天要去一趟木材市场,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李静红着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陈丽fen坐在沙发上,把头扭向一边,用沉默表达着她的愤怒。
我没有再看她们,径直出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里面传来陈丽芬压抑的哭诉:“他这是给我下马威啊……”
走在楼下,秋天的风有点凉。我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感觉那个被我称为“家”的地方,此刻却像一个陌生的战场。而这场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内心独白之三: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一个男人,跟一个老人置气,说出去总是不光彩。可有些底线,是不能退的。那不仅仅是一碗米粉,那是我的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根都守不住,那他活得还有什么劲?我去了木材市场,却什么都没买。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一个没有沪剧,没有西洋参,也没有人说酸笋是“厕所味儿”的地方。
第3章 根在何处
餐桌风波过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和岳母谁也不理谁,像两个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不再公开挑剔我的生活习惯,只是会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然后重重地叹一口气。而我,则把更多的时间泡在阳台的工作间里,用电刨和凿子的声音,来隔绝客厅里的一切。
李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给我削水果,又去给陈丽芬捶背,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家里的气氛,像一张拉得过紧的弓,随时都可能断裂。
真正的爆发,源于小军的学校作业。
周五晚上,小军拿着一份“家庭寻根”的社会实践作业,一脸苦恼地找到了我。作业要求学生探寻自己家族的起源和传统,并制作一份手工作品来展示。
我一看就来了兴趣。这正是我擅长的。我的爷爷是柳州有名的木匠,专门做侗族的鼓楼模型,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一手雕刻的绝活。
“这个好办!”我放下手里的活,兴奋地对小军说,“我们家的根,就在广西,在柳州。爷爷可以教你做个小的鼓楼模型,或者雕一个壮族的绣球,保证你的作业独一无二。”
小军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也觉得这个主意很酷。
我们父子俩正头挨着头,在纸上画着鼓楼的草图,陈丽芬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我们画的图纸,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歪歪扭扭的。小军,你们老师是让你们寻根,不是让你们去乡下刨地。”
我压着火气说:“妈,这是侗族的鼓楼,是建筑艺术的瑰宝。”
“什么瑰宝?我只看到一堆木头。”陈丽芬把果盘重重地放在桌上,“小军,听外婆的。我们家的根在上海!你外公当年是支援边疆建设才认识你外婆的。你应该写写大上海的发展,写写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那才叫有档次,有文化!”
她转向小军,语气变得循循善诱:“你做一个外滩建筑的模型,用那种高级的泡沫板,外婆给你买。这作业交上去,老师肯定给你评优。比你爸搞的这些土玩意儿强多了。”
“土玩意儿?”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我心上。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内心独白之一:
我的手艺,我引以为傲的传承,在她嘴里,就成了“土玩意儿”。我仿佛看到我爷爷,那个一辈子佝偻着背,在木屑纷飞中创造出无数精美鼓楼的老人,也被她这句话轻蔑地扫进了尘埃里。那一刻,我感觉被冒犯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我身后的几代人,是我赖以生存的根。
小军看看我,又看看他外婆,一脸为难。他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孩子,从小在我和李静的矛盾、以及我和岳母的冲突中长大,学会了察言观色和逃避。
“我觉得……外婆说的好像也对,上海是挺厉害的。”他小声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李静闻声从厨房出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赶紧过来和稀泥。“哎呀,都挺好的,都挺好的。小军,要不你两个都做?”
“作业只能交一份!”我和陈丽芬异口同声地吼道。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李静。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国栋,就听我妈的吧。她也是为了小军好,想让他的作业得高分。你的手艺是好,可……可学校的老师不一定懂啊。”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以为,她至少会理解我。我以为,她会站在我这边,哪怕只是说一句“国栋的想法也很好”。
可是她没有。
她选择了她的母亲。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背后空无一人。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我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收起了桌上的图纸,把它叠好,放进口袋。然后转身回了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我听到身后传来陈丽芬得意的声音:“这就对了嘛。人啊,要有自知之明。”
我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闭上了眼睛。我输了。不是输给了岳母的强势,而是输给了妻子的软弱和儿子的动摇。这场关于“根”的战争,我败得一塌糊涂。
内心独白之二:
李静的话,比她母亲的任何一句刻薄话都伤人。因为她说的是“现实”。是啊,现实就是,上海的万国建筑,听起来就比广西的鼓楼要“高级”。现实就是,在这个家里,我的坚持,我的骄傲,都敌不过她母亲的一句话,敌不过一个所谓的“高分”。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工作间,一夜没睡。
我没有再碰那个鼓楼的草图,而是拿出了一块最好的金丝楠木。我要做一个东西,一个能证明我的“土玩意儿”到底是什么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改变什么,但这是我作为一个木匠,作为一个广西人,最后的尊严。
第二天早上,李静敲了敲门,小声说:“国栋,我给你留了早饭。”
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回答。
我听到她在家门口叹了口气,然后是她离开的脚步声。这个家,好像真的要散了。
内心独白之三:
我不知道我和李静还能走多远。当一个妻子,不再能理解和支持丈夫最珍视的东西时,他们的心之间,就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可能比木头上的裂痕更难修复。我开始怀疑,我们这二十年的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片不稳固的地基上。
第4章 无声的匠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住在阳台了。
我吃在里面,睡在里面的小躺椅上,除了上厕所,一步也不踏进客厅。李静每天把饭菜放在门口,等我吃完了再悄悄收走,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个家,被一道无形的墙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陈丽芬指挥着小军用泡沫板搭建“外滩”,一边是我在木屑纷飞中,与一块金丝楠木较劲。
我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倾注到了手里的刻刀上。
我要雕的是一幅“百鸟朝凤”。这是我们壮族一个古老的图腾,象征着吉祥和尊贵。但这幅作品,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诠释。
我没有画草图,所有的构图都在我的脑子里。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只凤凰,它不是画上那种雍容华贵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从烈火中重生的刚毅。它的羽毛,每一根都要清晰可见,带着木头最天然的纹理。它周围的一百只鸟,神态各异,有的在引吭高歌,有的在低头梳理羽毛,它们不是在朝拜,而是在共舞。
这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活。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醒来就拿起刻刀。凿子、斧子、刨子、刻刀,这些冰冷的工具在我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我的手指被木刺扎破了,被刀刃划伤了,我只是用布条简单包扎一下,继续干活。
内心独白之一:
我好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和这块木头。我不是在雕刻它,我是在和它对话。我把我对家乡的思念,对传统的敬畏,对现实的不甘,全都刻进了这一刀一划里。我希望,当这件作品完成时,它能替我说话。木头是不会骗人的,它会告诉所有人,什么是真正的匠心。
李静来过几次,站在玻璃门外,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想说什么,但每次都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有一次,我听见她和她母亲在客厅里争吵。
“妈,你别逼他了行不行?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逼他?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他那些没用的木头!我告诉你小静,男人是不能惯的,你越惯他,他越来劲!”
“那也是我的丈夫!你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面子?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他要是有本事,在上海买套房子,把我们接过去,那才叫有面子!守着一堆破木头,算什么本事?”
我听着这些话,手里的刻刀握得更紧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但我没有停。
转眼过了一周。小军的“外滩”模型已经初具规模,用彩纸和塑料片装饰得花里胡哨。而我的“百鸟朝凤”,也终于进入了最后的打磨阶段。
那只凤凰,栩栩如生。它的眼神,锐利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人心。每一片羽毛,在灯光下都泛着金丝楠木特有的光泽,流光溢彩。那一百只形态各异的小鸟,围绕着它,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
那天下午,我正在用最细的砂纸,一点点地打磨凤凰的眼睛。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我的一个老主顾,市博物馆的王馆长。
“国栋啊,上次跟你提的那个‘非遗文化匠心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下周就要布展了,你的作品可是我们这次展览的压轴啊!”
我这才想起来,几个月前,王馆长确实邀请我参加这个展览,我当时口头答应了,后来因为家里的事,忙忘了。
“王馆长,我……我准备好了。”我看着眼前即将完工的作品,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那就好!我明天派人去你那取作品,顺便让电视台的记者给你做个专访。你可是我们市里唯一入选的民间工艺大师,得好好宣传一下!”
挂了电话,我的心怦怦直跳。这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打开了阳台的门。
客厅里,陈丽芬正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帮小军的模型粘上一扇小窗户。李静在一旁削苹果。三个人其乐融融,仿佛我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我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和谐。
他们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还有我身后那件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木雕。
内心独白之二:
那一刻,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我希望他们能从这件作品里,看到我的语言,听到我的心声。我看到陈丽芬的眼神从不屑,到惊讶,再到一丝难以置信。李静则完全愣住了,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我知道,这件作品,已经替我说了我想说的一切。
“这是……你做的?”李静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点了点头。
陈丽芬站了起来,她走到木雕前,伸出手,似乎想摸一下,但又缩了回去。她围着作品转了一圈,嘴里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
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个会打家具的普通木匠。她从来不知道,我的手,还能创造出这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王馆长。我按了免提。
“国栋啊,忘了跟你说,这次展览规格很高,市里的领导都会来。你的作品,我们专家组一致评定为特等奖!奖金有五万块呢!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电话里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
五万块。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陈丽芬的脑子里炸开了。她猛地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复杂。
我挂了电话,平静地说:“明天,市博物馆和电视台的人会来家里取作品,顺便做个采访。麻烦你们,把客厅收拾一下。”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转身回了阳台。
我知道,事情正在起变化。但这个变化,是好是坏,我还不确定。
内心独白之三:
我并没有感到扬眉吐气的快乐。我只是觉得很悲哀。原来,我的价值,我的尊严,最终还是要靠奖状和奖金来证明。如果我的作品没有获奖,没有这五万块奖金,是不是就永远只是她眼里的“土玩意儿”?这种现实,比任何争吵都让我感到无力。
第5章 信任的裂痕
第二天,家里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扫除。
指挥者是陈丽芬。她一改往日的懒散,天不亮就起了床,把我和李静都叫了起来。她指挥着李静擦窗户,让我把阳台的木屑清理干净,自己则拿着抹布,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擦得一尘不染。
她一边干活,一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哎哟,这可是要上电视的呀,不能给小静丢人。韦国栋,你那件获奖作品,可得放好了,别磕了碰了。”
她对那件木雕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再叫它“木头疙瘩”,而是毕恭毕敬地称之为“获奖作品”。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的热情,比她之前的冷嘲热讽更让我觉得刺眼。
上午十点,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和电视台的记者准时到了。
王馆长亲自带队。他一进门,看到我的“百鸟朝凤”,就激动得两眼放光。“国栋!你这件作品,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这构图,这刀工,绝了!”
记者们也围了上来,长枪短炮地对着木雕一通猛拍。
采访开始了。记者问了我很多问题,关于我的学艺经历,关于这件作品的创作灵感。我有些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
“我的手艺,是祖传的。我的家乡在广西,那里山好水好,有很多像我这样的手艺人。”我看着镜头,慢慢地说,“这件作品,我想表达的是一种生命力。凤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鸟,它和百鸟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它们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和谐,但又各自独立。”
我说话的时候,陈丽芬就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像一个与有荣焉的家长。李静则默默地给大家端茶倒水。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临走时,王馆长握着我的手说:“国栋,你为我们这座城市争光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送走他们,家里又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丽芬看我的眼神里,少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问我木雕的市场行情,问我一件作品能卖多少钱。
我对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应付着。
我以为,事情会就此好转。但我错了。我低估了根深蒂固的偏见,也高估了金钱和荣誉的力量。
那天晚上,李静一个远房表妹打来电话,说她离婚了,想让李静帮忙介绍个对象。
李静挂了电话,跟陈丽芬商量。我当时在工作间,门没关严,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了进来。
“妈,你说给表妹介绍个什么样的好呢?”
“那可得好好挑挑。离过婚的女人,再找就难了。”陈丽芬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那份优越感丝毫未减,“千万不能再找外地人了。你看你,当初要不是我拦着,差点也……唉,不提了。”
李静沉默了一下。
陈丽芬继续说:“你爸单位那个小张就不错,上海本地人,有房有车,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啊。比你家韦国栋那种强多了,今天拿个奖,明天说不定就没饭吃了。手艺人,终究是不靠谱的。”
内心独白之一:
不靠谱。在她心里,我终究还是“不靠谱”的。那个特等奖,那五万块奖金,那场上了电视的采访,都只是昙花一现。在她的价值观里,上海户口,单位编制,那才是实实在在的“靠谱”。我的心,刚刚因为一丝暖意而变得柔软,瞬间又被冻得坚硬。
我以为李静会反驳。哪怕只是一句,“国栋挺好的”。
可我听到的是她的叹息。“妈,我知道了。我明天问问小张的意思。”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李静和陈丽芬看到我,都吓了一跳。李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都听到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陈丽芬,平静地问:“妈,在您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一个有上海户口的?”
陈丽芬被我问得有些狼狈,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国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过日子,总要看条件的嘛。”
“条件?”我冷笑一声,“我没让李静饿着,没让她冻着,我凭我自己的手艺挣钱,不偷不抢。我的条件,哪里比不上别人?”
“你的条件?”陈丽芬的嗓门又大了起来,“你连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你看看我们小区里,谁家不是一百多平的大房子?你这个家,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小军做作业都要在客厅!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的条件好?”
我看着李静,我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支持。
但她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她在逃避。
那一刻,我彻底失望了。
这不是我和岳母之间的战争。这是我和这个家,和我所选择的这种生活之间的战争。而我的妻子,我最亲密的战友,她背叛了我。
内心独白之二:
我一直以为,我和李静之间的问题,是她母亲造成的。但现在我明白了,她母亲只是一个催化剂。真正的问题,在于李静自己。她的骨子里,和我岳母是一样的。她也认同那种所谓的“条件论”,只是她比她母亲更懂得伪装。我们二十年的婚姻,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以为我们是平等的,但在她心里,我可能一直都是那个需要被“扶贫”的广西人。
“李静。”我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李静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震惊。“国栋,你……你说什么?”
陈丽芬也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一向隐忍的我,会提出离婚。
我没有再解释,转身回了房间,锁上了门。我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行李箱,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我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我最珍爱的刻刀。
门外,传来了李静的哭喊和拍门声。
“国栋!你开门啊!你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没有理她。
这个家,我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就像一块有了瑕疵的木头,无论你怎么修补,它都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内心独白之三:
提出分开,不是一时冲动。是长久以来失望的累积。当我知道,我在我妻子心里,依然是一个“条件不好”的外地人时,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基础。婚姻不是买卖,不能用条件来衡量。如果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给予你尊重和信任,那这个家,也就失去了它作为港湾的意义。
第6章 迟来的对峙
我搬到了我的木工房。
那是我租的一个小院子,平时用来存放木料和做一些大的活计。里面有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仅此而已。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木料的香气,这味道让我感到安心。我关掉手机,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以为李静和她母亲会就此罢休,让我清静几天。
没想到,第三天下午,她们找来了。
是李静开的车。陈丽芬坐在副驾驶上,脸色阴沉。
她们推开院门的时候,我正在给一根巨大的花梨木画线。我没抬头,继续做我的事,仿佛她们不存在。
“韦国栋!”陈丽芬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长本事了啊!离家出走?你还想不想过了?”
我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看着她。“妈,这是我的事,跟您没关系。”
“没关系?李静是我女儿!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说着,转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李静,“小静,你看看他!这就是你选的好丈夫!一句话说不对,就甩脸子走人!一点担当都没有!”
李静的眼圈红了,她看着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院门口又来了一个人。是小军。他背着书包,额头上都是汗,显然是跑过来的。
“爸!妈!外婆!”他喘着气,看着我们三个,一脸的紧张。
“小军?你怎么来了?”李静惊讶地问。
“我……我怕你们吵架。”小军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到我面前,“爸,这是我的‘家庭寻根’作业。我……我重做了。”
我接过那几页纸。标题是:《我的父亲,一个来自广西的木匠》。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小军在作业里,写了我的爷爷,写了我们家的木工手艺,写了我是如何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一件艺术品。他还把我那件“百鸟朝凤”的照片打印了出来,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在文章的结尾,他这样写道:
“我的外婆总说,我们家的根在上海。但现在我觉得,我的根,一半在上海,一半在广西。上海的繁华是我的眼界,而广西的坚韧,是我父亲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我为我有一个木匠父亲而骄傲。他的手艺,不是‘土玩意儿’,是我们家的宝藏。”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抬起头,看着我的儿子。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是戴着耳机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大男孩,此刻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坚定和认同的眼神看着我。
内心独白之一: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好像都被儿子的这篇作文抚平了。我一直以为,他离我很远,他不懂我。但原来,他什么都懂。他看到了我的坚持,理解了我的骄傲。这份来自儿子的理解,比任何奖项,任何赞美,都让我觉得珍贵。
陈丽芬显然也看到了那篇作文。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她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静也看完了,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终于走到了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国栋,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很久。
她拉起我的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是我不好。是我太软弱了,我总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结果两边都伤了。我妈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也难受,可我……我不敢反驳她。”
她转向她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用如此决绝的语气对陈丽芬说话。
“妈!您也看到了!在小军心里,他爸爸是英雄!是宝藏!您凭什么看不起他?就因为他不是上海人吗?就因为他是个木匠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不甘。
“您总说上海好,上海有品质。可什么是真正的品质?是住大房子,用名牌吗?不是!是像国栋这样,靠自己的双手,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是像他这样,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守着自己的根,守着自己的尊严!”
“他是不爱说话,他是有点固执!可他对这个家,对我和小军,是掏心掏肺的好!您生病的时候,是谁背着您上五楼?是我和他!我加班晚了,是谁半夜起来给我做宵夜?是他!您只看到了他广西人的身份,您看到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担当了吗?”
李静的这番话,像一连串的鞭子,抽在陈丽芬的脸上,也抽在我的心上。
陈丽芬被女儿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下意识地想去扶她,但李静拉住了我。她看着她的母亲,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妈,国栋是我的丈夫,是小军的爸爸。您不尊重他,就是不尊重我,不尊重我们这个家。如果您还是不能接受他,那……那您就回上海吧。我想,我们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
内心独白之二:
我震惊地看着李静。我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像一只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今天,终于挣脱了束缚,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力量。我知道,我的妻子,她长大了。
陈丽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天认识她。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院门口走去。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么苍老和孤独。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李静还在哭,小军走过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走过去,把他们母子俩,一起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我感觉,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内心独白之三:
家庭的矛盾,有时候就像木头里的裂缝,你越是用力去填,它反而裂得越大。只有让木头自己去经历风雨,经历阳光,它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慢慢愈合。李静的爆发,就像一场暴雨,虽然猛烈,却洗去了蒙在我们家上空的阴霾。
第7章 木头会说话
陈丽芬最终没有回上海。
那天她走出院子后,一个人在附近的小公园坐了很久。天黑的时候,是李静和小军把她找回来的。
她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第二天,她就像变了个人。她不再挑剔饭菜的味道,不再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甚至开始尝试着喝我给她泡的罗汉果茶。
家里的话少了,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也消失了。一种新的平衡,正在悄然建立。
我也搬回了家。
那个“家庭寻根”的作业,小军最终拿了全校一等奖。学校还特地在宣传栏里,把他和我那件“百鸟朝凤”的照片放在一起,做了一个专题展示。
小军成了学校的小名人。他不再是那个总是戴着耳机,躲在角落里的沉默少年。他开始愿意跟同学聊起他的父亲,聊起广西,聊起木雕。他的脸上,有了我从未见过的自信和阳光。
我和李静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们之间,多了一份说不出的默契和理解。她会主动来我的工作间,帮我打扫木屑,静静地看我干活。有时候,她会问我一些关于木头的问题,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我知道,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不靠谱”的手艺人,而是一个真正热爱自己事业的丈夫。
那天晚上,我正在给“百鸟朝-凤”做最后的上蜡。这件作品展览结束后,被一位企业家高价收藏了。我答应他,亲自做最后的保养。
李静端了一杯水,走到我身边。
“国栋,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送了我一个你亲手雕的小木梳。”她轻声说。
我笑了笑,“记得。那时候穷,买不起什么像样的礼物。”
“可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抚摸着凤凰光滑的羽翼,眼神温柔,“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手,是一双会说话的手。只是后来……日子过得久了,我好像忘了怎么去听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内心独白之一:
其实我知道,那些偏见,并不会因为一件事,一番话,就彻底消失。它就像木头深处的纹理,是几十年生长留下的印记,无法抹去。但我们能做的,就是用爱和理解,一遍遍地去打磨它,让它变得光滑,温润,不再扎手。这就够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陈丽芬的生日到了。
李静想给她好好办一下,问我有什么建议。
我想了想,走进工作间,找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木。我花了两天时间,雕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像。观音的面容,安详而慈悲。
生日那天,我把这个礼物送给了陈丽芬。
她打开盒子,看到那尊观音像的时候,愣住了。她信佛,每天早上都会念经。
她小心翼翼地把观音像捧在手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这个……费了不少工夫吧?”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您喜欢就好。”
她没有再说谢谢,只是把那尊观音像紧紧地贴在胸口。
那天晚上,我起夜,路过客厅,看到陈丽芬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借着月光,用一块软布,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擦拭着那尊观音像。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有些东西,真的开始融化了。
内心独白之二:
木头是不会说话的。但当一个匠人,把他的心,他的情,他的全部生命都倾注进去的时候,木头就会说话了。它会替你表达那些说不出口的歉意,也会替你传递那些无法言说的温情。我送出的不是一尊观音,而是我作为一个女婿,愿意与她和解的心。我想,她听懂了。
生活还在继续。广西偶尔还是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闻上热搜,陈丽芬看到,有时还是会习惯性地撇撇嘴。但她会很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把那点不屑,悄悄地收回去。
而我,依然每天在我的阳台上,与我的木头为伴。刨子的声音,刻刀的声音,砂纸摩擦的声音,组成了我们家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知道,偏见如山,难以撼动。但家,是爱。爱可以翻山越岭。
内心独白之三: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连成一片。我来自广西的大山,我的妻子来自繁华的上海,我们的儿子生长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我们就像三块不同材质的木头,被命运拼接在了一起。曾经,我们因为各自的纹理而互相摩擦,甚至差点崩裂。但最终,我们用理解做了榫,用包容做了卯,严丝合缝地,构成了一个叫做“家”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它也许不完美,但它坚固,而温润。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