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理他,眼睛紧紧盯着那扇虚掩的门。门里透出孩子们的笑闹声,像一把把小刷子,挠得我心里又痒又慌。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引子
我提着那个半人高的乐高星际飞船盒子,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盒子边角有点沉,硌得我指节发白。老方在旁边第三次提醒我:“秀珍,差不多就行了,孩子不缺这个。”
我没理他,眼睛紧紧盯着那扇虚掩的门。门里透出孩子们的笑闹声,像一把把小刷子,挠得我心里又痒又慌。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客厅里,儿子方远和儿媳王丽正招呼着客人,七八个孩子围着一个大蛋糕,主角无疑是那个穿着蓝色小西装的男孩。他是我孙子,轩轩,今天八岁。
“轩轩,看谁来了?”方远瞧见我,连忙招手。
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我努力挤出一个最和蔼的笑,把巨大的礼物盒子往前推了推,说:“轩轩,生日快乐!”
那个漂亮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男孩,我的亲孙子,歪着头打量了我几秒。他的眼睛像王丽,清亮又带着一丝疏离。然后,他露出一个礼貌而陌生的笑,声音清脆地说:“谢谢阿姨。”
“阿姨”两个字,像一根冰锥,瞬间扎进我心里。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变得格外刺耳。我脸上的笑僵住了,攥着盒子边缘的手指,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叫林秀珍,今年六十二。八年前,我的儿媳和女儿同时生了孩子。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女儿家,帮她带大了外孙乐乐。整整八年,我以为自己只是暂时缺席了孙子的童年,今天才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彻骨寒。原来,我缺席的,是我作为“奶奶”的全部人生。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那些尘封了八年的往事,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电话铃声,婴儿的啼哭,女儿的央求,儿媳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汇成了今天这声客气又伤人的“阿姨”。我忽然意识到,有些选择,一旦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我以为自己付出了八年,换来了女儿一家的安稳,却没想到,代价是永远失去了一声“奶奶”。
这八年,我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孙子,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往下坠。我甚至能感觉到王丽投来的目光,不带指责,却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那目光里有一种平静,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选择的结果。
我强撑着把礼物递过去,声音干涩地重复:“轩轩,生日快乐。”
他接过去,又说了一遍:“谢谢阿姨。”
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周围的大人开始打圆场,说孩子认生,方远也尴尬地拉着轩轩,小声说:“这是奶奶。”可轩轩只是抿着嘴,固执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亲近,只有属于孩子的好奇和陌生。
我站在一片热闹和欢笑声中,却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家庭的不速之客。外孙乐乐整天“奶奶、奶奶”地跟在我身后,声音甜得像蜜。可我姓林的孙子,却叫我“阿姨”。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不停地往里灌。我这才明白,有些债,欠下了,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第一章 最初的选择
八年前的那个清晨,阳光还没完全透进窗户,家里的老式电话机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几乎是立刻就醒了,心里“咯噔”一下。那段时间,我把电话铃声调到了最响,日夜悬着一颗心。女儿方敏和儿媳王丽的预产期,就差三天。
老方被吵醒,嘟囔着翻了个身。我趿拉着拖鞋,快步走到客厅接起电话。是亲家母,女儿的婆婆,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喜气:“秀珍啊,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
我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半,激动得连声说“好,好”。挂了电话,我正准备换衣服去医院,床头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这次是儿子方远。
“妈,”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同样兴奋,“王丽也发动了,刚进产房。您……您能过来一趟吗?”
我握着手机,愣住了。客厅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在催促我。一个孙子,一个外孙,竟然赶在了同一天。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巧,又这么为难的事。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乱麻。按理说,孙子是自家的根,我该先顾着方远这边。可女儿方敏从小身体就弱,又是头一胎,我实在不放心。我仿佛能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无助地看着我的样子。
“妈?您在听吗?”方远的追问让我回过神来。
“在,在听。”我定了定神,问,“王丽她妈呢?不是说好了她妈来照顾月子吗?”
“她妈前天扭了腰,来不了了。”方远的声音透着无奈,“王丽这边,现在就我一个人。”
我沉默了。手心里的汗又冒了出来。这下,两边都指望着我。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又不会分身术。
老方也穿好衣服出来了,看我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我把情况一说,老方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那还用想?肯定是先去方远那儿。孙子是咱家的,王丽身边又没人。”
他说的是理。可我心里那杆秤,却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女儿。方敏嫁得不算近,婆家条件一般,她婆婆身体也不好。王丽不一样,她自己是独生女,娘家条件好,人也独立能干。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王丽那么能干,肯定能应付。方敏不行,她离了我就像没断奶的孩子。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我拿起电话,先给方敏打了过去。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妈,你快来吧,我害怕。孩子一直在哭,我不知道怎么办。”
这一声“妈”,喊得我心都碎了。
我心里一横,对老方说:“我去方敏那儿。她婆婆指望不上,她一个人不行。方远这边,王丽比方敏泼辣,她能行。大不了,我们多出点钱,请个月嫂。”
老方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我一样。“林秀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请月嫂能跟亲奶奶一样吗?轩轩可是咱老方家的长孙!”
“长孙怎么了?外孙就不是我亲外孙了?”我声音也高了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方敏现在更需要我!”
那是我和老方少有的几次争吵。最后,他气得一甩手,自己去了方远那边的医院。我则提着早就准备好的鸡汤和小米,匆匆赶往女儿所在的城市。
路上,我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挣扎。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只是暂时的。等方敏这边稳定下来,我就回去看孙子。两边都顾上,一碗水端平。
可我没想到,这一“暂时”,就是整整八年。
到了女儿家,我一头扎了进去。换尿布、喂奶、拍嗝,给方敏熬汤做饭,整夜整夜地抱着哭闹的外孙乐乐在房间里踱步。方敏的婆婆果然如她所说,只是偶尔来看看,搭不上手。我忙得像个陀螺,连给方远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三天后,我才抽出空,给方远拨了过去。电话是王丽接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妈,有事吗?”
“王丽啊,我……我这边实在走不开。”我有些心虚地解释,“方敏她……”
“我知道。”王丽打断了我,“方远都跟我说了。您在那边好好照顾小敏吧,我们这儿挺好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不安。我仿佛能想象到她一个人在医院的场景,身边只有方远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我心里想着,王丽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可转念一想,也正是因为她懂事,我才更能放心地留在女儿这边。
挂了电话,我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外孙乐乐,他软软的小脸贴着我的胳膊,那种血脉相连的满足感,让我暂时忘掉了对孙子的愧疚。
又过了几天,王丽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她抱着孙子轩轩的自拍。照片里,她气色不错,对着镜头微微笑着。轩轩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王丽配了四个字:我们很好。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我把照片拿给老方看,他说:“你看,人家王丽多争气。”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手机收了起来。我告诉自己,等乐乐满月了,我就回去。
可满月之后,方敏又说离不开我。孩子晚上闹,她一个人应付不来。我想着女儿产后抑郁可不是小事,就又留了下来。这一留,就从满月到了百天,从百天到周岁。
期间,方远也打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总是说“快了,快了”,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乐乐已经会含糊不清地喊“姥姥”了,他一笑,我的心就化了。我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小小的、完全依赖我的外孙。
而我的孙子轩轩,我只在视频里见过几次。他总是被王丽抱在怀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屏幕这头的我,不哭也不笑。我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方远和王丽的朋友圈。今天会翻身了,明天长第一颗牙了……我像个局外人,点着赞,评论一句“真棒”,然后继续转身给乐乐冲奶粉。
我心里那杆秤,从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后来,已经完全倒向了女儿这边。我甚至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女儿是嫁出去的,是“客”,我在她婆家帮她,是为她撑腰。儿子是自家人,儿媳能干,他们可以自己解决。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我以为时间能弥补一切。我以为等乐乐上了幼儿园,我就可以回去,名正言顺地当我的好奶奶。
直到八年后,在轩轩的生日会上,那一声清脆的“阿姨”,才把我从长达八年的梦里,彻底打醒。
第二章 沉默的墙
轩轩生日会后,我回家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老方开着车,车里的空气压抑得像块铁。
“我就说吧。”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亲奶奶,叫阿姨。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我的心被他的话刺得生疼,嘴上却不肯服软。“孩子小,认生,有什么大不了的?多见几次就好了。”
“多见几次?”老方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秀珍,你摸着良心说,这八年,你见过轩轩几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人家王丽没当面给你难堪,已经算是给你留足了面子。”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啊,王丽自始至终都客客气气,招呼我吃水果,给我倒茶。可那份客气,就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墙,把我隔绝在他们的家庭之外。我能看见里面的温暖和热闹,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女儿方敏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撒娇:“妈,你到家啦?乐乐说明天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往常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可今天,我却觉得格外刺耳。我忍不住问她:“方敏,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做错什么了?”方敏不解。
“轩轩……他不认我。”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方敏不以为然的声音:“哎呀妈,那有什么?小孩子嘛,不常见面肯定生分。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你帮我,我一个人带着乐乐,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你没错,你是我跟乐乐的大功臣。”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却又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是啊,我是她的大功臣,可我却成了孙子的“阿姨”。我为了一头的圆满,亲手造成了另一头的亏欠。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我开始翻看方远和王丽的朋友圈,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看。轩轩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爸爸妈妈”,第一次上幼儿园……那些我全部错过的瞬间,像无声的电影,在我眼前放映。王丽的文字总是很简单,“儿子今天又淘气了”,“陪你看世界”,照片里的她,笑容温柔而强大。
我看到一张照片,是轩轩大概三岁的时候,发高烧住院。照片里,王丽抱着轩轩,自己靠在医院的椅子上睡着了。方远在下面评论:辛苦老婆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那个时候,我在哪里?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乐乐也感冒了,我正陪着他在儿童医院打点滴,心疼得直掉眼泪。
我内心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要补偿。我要把这八年欠下的祖孙情,一点点补回来。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去方远家。今天送点自己种的青菜,明天送点刚出锅的包子。王丽依旧客气地接待我,请我进屋坐,给我倒水。可她从来不说“妈,您留下吃饭吧”。
轩轩对我,也始终保持着距离。我带给他的玩具,他会礼貌地收下,说“谢谢阿姨”,然后就放到一边,继续玩自己的。我试着像陪乐乐一样,去搂他,抱他,他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不着痕迹地躲开。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想带他去楼下的公园玩。我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轩轩,跟……跟我去公园玩滑梯,好不好?”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厨房忙碌的王丽。王丽没有回头,只是切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轩轩小声说:“我要等妈妈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孩子的错。在他的世界里,妈妈才是唯一的依靠。而我这个所谓的“奶奶”,只是一个偶尔提着东西上门,试图讨好他的陌生阿姨。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能融化这层冰。可我发现,这八年筑起的墙,太厚了,厚到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
更让我感到无力的是儿子的态度。方远在我面前,总是避免谈论这个话题。他会跟我聊工作,聊老方的身体,就是不聊王丽和轩轩。他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让我心慌。
那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想周末带轩轩和乐乐一起去趟游乐园。方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您别折腾了。轩轩周末有课,去不了。”
“什么课这么重要?就不能请一次假吗?”我急了。
“妈。”他又叫了我一声,语气加重了些,“王丽……她给轩串排满了。您就别费心了。”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不是轩轩没时间,是王丽不想让他有时间。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渐渐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我这才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长达八年的信任和依赖。这些东西,不是几件玩具,几顿饭就能换回来的。
第三章 破碎的家宴
为了缓和关系,我决定在家里办一次家宴,把两家人都叫齐。我想,在饭桌上,借着热闹的气氛,或许能让一切看起来不那么糟。
我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买菜,炖汤,卤肉,忙得不亦乐乎。老方看着我,只是叹气,什么也没说。
周六晚上,方敏一家最先到。乐乐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甜甜地喊着“奶奶”,我下意识地纠正他:“乐乐,在自己家叫奶奶,在这儿要叫姥姥。”
乐乐歪着头,一脸困惑。方敏在旁边笑着说:“妈,你瞧你,都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我心里一沉,没再说话。
方远一家是踩着点来的。王丽提着一篮水果,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妈,我们来了。”轩轩跟在她身后,小声地叫了句:“叔叔好,阿姨好。”然后就躲到了王丽腿边。
我看着他,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我强笑着接过水果,招呼他们坐。
饭桌上,我努力地找着话题,气氛却始终有些尴尬。方敏和乐乐是主角,乐乐绘声绘色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方敏时不时地插嘴,母子俩和我互动得热火朝天。
而另一边,方远、王丽和轩轩,则像是一组安静的背景板。王丽只是微笑着听,偶尔给轩轩夹菜。方远埋头吃饭,很少说话。轩轩更是全程安静,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像个小大人。
我心里着急,拼命想把轩轩也拉入话题中心。我给他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说:“轩轩,尝尝这个,……我做的,乐乐最喜欢吃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提乐乐?
果然,王丽的笑容淡了一些。她用餐巾纸擦了擦轩轩的嘴角,轻声说:“谢谢。不过轩轩不爱吃太甜的。”说着,她把自己碗里的一块清蒸鱼肉夹给了轩轩。
我的手僵在半空,那块排骨显得格外碍眼。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方敏似乎没有察觉,还在兴高采烈地说:“妈,乐乐的钢琴老师说他有天赋,我们想给他报个更贵的班,您看……”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一直沉默的方远突然开口了。
“姐,你那辆车,开着还行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方敏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挺好的啊,怎么了?”
“没什么。”方远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就是想起来,当年你买车的时候,妈把准备给我们买房首付的钱都拿给你了。说你带着孩子,出门有辆车方便。”
“方远!”王丽在桌下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
可方远没有停。他继续说:“后来,我们买房,首付差了十万,想跟妈开口。结果妈说,钱都给乐乐报早教班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乐乐都停止了吵闹,不解地看着大人们。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这些都是事实,我无法辩驳。当年,我确实觉得女儿更需要钱,儿子儿媳工作好,收入高,能自己扛过去。
“方远,你今天什么意思?”方敏的脸也沉了下来,“你是在怪妈偏心吗?妈帮我带孩子,给我花点钱怎么了?你媳ชม呢?你有王丽这么能干的老婆,我有什么?我什么都得靠妈!”
“我没怪妈。”方远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觉得你难,我们就不难吗?王丽生完孩子,一边上班一边带轩轩,晚上孩子发烧,我出差在外,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去医院挂急诊。这些,妈你知道吗?”
我呆住了。这些事,我确实不知道。王丽从来没跟我说过。
“够了!”老方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好好的家宴,让你们弄成什么样子!都少说两句!”
王丽站了起来,她走到轩轩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妈,其实您不用这么费心。”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过得挺好的。真的。您对小敏和乐乐好,我们都理解。毕竟,那是您的女儿和外孙。”
她刻意加重了“女儿”和“外孙”这两个词。
“我们吃好了。”她牵起轩轩的手,“方远,我们该带轩轩回家了,他明天还要上课。”
方远也站了起来,没有看我,只是低声对老方说:“爸,我们先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一动也不能动。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那扇门关上的瞬间,我感觉我的家,也跟着碎了。
第四章 教师的尊严
家宴不欢而散后,我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心里堵得慌,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下来人就憔悴了一圈。老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知道怎么劝我。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教师生涯,此刻想起来也觉得索然无味。我教了一辈子书,育人无数,却处理不好自己家里最基本的关系。
一天下午,对门的邻居张姐敲开了我家的门。她家孙子小虎今年上小学三年级,语文成绩一直不太好。
“林老师,您是老教师,经验丰富。”张姐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能不能抽空帮小虎看看作业?我们两口子都说不明白。”
我本想拒绝,可看着她期盼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做点自己擅长的事情,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我答应了。
从那天起,小虎每天放学后,都会来我家写一个小时作业。我发现这孩子其实很聪明,就是基础不牢,学习习惯不好。
我没有急着给他讲题,而是先从他的坐姿、握笔的姿势开始纠正。我告诉他,写字就像盖房子,地基要打牢。然后,我带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析课文,一个词一个词地理解含义。
我给他准备了一个错题本,让他把每次做错的题目都抄下来,旁边写上正确答案和出错原因。一开始他很不情愿,觉得麻烦。
我没有批评他,而是给他讲我以前学生的故事。“林老师以前有个学生,跟你一样,也总是不愿意整理错题。后来我告诉他,这些错题就像你走过的路上的坑,你不把它填平,下次路过还会掉进去。”
小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教他怎么用不同颜色的笔做标记,怎么画思维导图,怎么预习和复习。这些都是我当老师时总结出的方法,几十年没用了,本以为都忘了,可一上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全都回来了。
在辅导小虎的过程中,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林老师。我专注、耐心,逻辑清晰。每当小虎弄懂一个知识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时,我心里就会涌起一阵久违的满足感。
那是一种纯粹的、被需要的价值感。这种感觉,和在女儿家带外孙时完全不同。带乐乐,更多的是一种亲情的付出,忙碌而琐碎。而教小虎,则是一种专业的体现,让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尊严。
一个月后,小虎的单元测验成绩出来了,从班里倒数变成了中上游。张姐拿着卷子,激动得一个劲儿地谢我,非要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我当然没要。我笑着说:“这都是孩子自己努力的结果。”
张姐走后,我拿着那张写着“92分”的卷子,看了很久。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我的手上,暖洋洋的。这段时间心里的阴霾,仿佛被这阳光驱散了不少。
我意识到,我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奶奶,但我曾经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的人生价值,不应该只由“奶奶”这一个身份来定义。
那天晚上,老方看我心情好了许多,也替我高兴。我们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突然说:“秀珍,你知道吗,你教小虎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那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可这八年,在日复一日的屎尿屁和柴米油盐中,我好像快忘了自己是谁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姥姥”这个角色上,以为那就是我的全部。
现在我明白了,我首先是我自己,林秀珍。然后才是妻子、母亲、姥姥,和……奶奶。
就在我心情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方敏的一个电话,又把我打回了原形。
“妈,你最近怎么老是不接我电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你是不是还在生方远的气?他那个人就是那样,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又说:“对了,我听张阿姨说,你最近在帮她家小虎补课?妈,你怎么有时间管别人家的孩子,乐乐都好几天没见你了,想你想得直哭。”
她的话,像一根根小刺,扎进我刚刚愈合一点的心。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方敏,乐乐已经上幼儿园了,你也该学着自己多带带他。我……我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第五章 迟来的觉醒
“你自己的生活?”方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妈,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帮我带乐乐,就不是你的生活了吗?我才是你女儿啊!”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是啊,这八年,我几乎把她的家当成了我的家,把她的孩子当成了我的孩子。我已经习惯了她的依赖,甚至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方敏,”我疲惫地说,“妈老了,精力跟不上了。”
“精力跟不上?”她冷笑一声,“我看你帮邻居孩子补课,精力好得很嘛!妈,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方远,现在想补偿他们?所以就不管我跟乐乐了?”
我心里一惊,她猜对了。但我不能承认。
“你别胡思乱想。”我只能含糊地应付。
“我胡思乱想?”方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妈,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心里只有我跟乐乐。现在你心里开始装着他们了。”
“他们也是你哥,你嫂子,你亲侄子!”我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方敏,你能不能懂点事?我已经亏欠他们八年了!”
“我怎么不懂事了?”方敏在电话那头哭喊起来,“我让你帮我,有错吗?当初是你自己愿意的!现在你又来说亏欠他们,那我呢?我这八年的付出呢?乐乐这八年对你的感情呢?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只想着我亏欠了方远一家,却忘了方敏和乐乐对我长达八年的依赖,也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我以为我可以随时抽身,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我两头为难,进退失据。
那天晚上,我跟老方说起这件事,他只是摇了摇头。“秀珍,你把他们都惯坏了。方敏觉得你的付出是理所当然,方远觉得你的偏心是理所当然。你自己呢?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了?”
我答不上来。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老方突然捂着胸口,说有点闷。我以为他是老毛病犯了,给他找了药吃下,可他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慌了,赶紧打了120。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们送到了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是急性心梗,幸好送来得及时,需要立刻手术。
我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手抖得不成样子。我这辈子,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和害怕。
我颤抖着手,先给方远打了电话。他一听,立刻说:“妈,你别慌,我马上到。”
然后,我打给方敏。她一听也急了,说:“妈,你别怕,我跟乐乐爸也马上过去。”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都赶到了手术室外。
方远和王丽最先到。王丽一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握住了我冰冷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她轻声说:“妈,别怕,爸会没事的。”
方远则立刻去找医生,详细询问病情和手术方案。他条理清晰,沉着冷静,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的大男孩了。他已经是一个可以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了。
方敏和她老公随后也赶到了。方敏一见我就哭了,抱着我问东问西。
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里,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沉默地站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我这些年,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我纠结于一碗水是否端平,计较着谁的付出更多,谁的索取更理所当然。可当家里的顶梁柱突然倒下的时候,这些计较,都显得那么可笑和微不足道。
我看着王丽,她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时不时给我递一杯热水,轻声安慰我。我看着方敏,她虽然慌乱,但也努力地在旁边照顾我的情绪。
我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无论是儿媳还是女儿,她们都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而我,却亲手在她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那晚,我一夜未眠。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了八年前那个选择的早晨,想起了王丽发来的那张照片,想起了轩轩那声陌生的“阿姨”,想起了家宴上儿子疲惫的眼神。
过去的八年,像一场漫长而固执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第六章 医院的真相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转到监护室观察了。”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王丽和方远一左一右,及时扶住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是全家总动员。方远白天上班,晚上来守夜。王丽每天下班后,就炖好汤送到医院,然后接替我,让我回家休息一会儿。方敏也要上班,就负责买各种日用品和水果。
一家人,因为这场病,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
一天晚上,王丽来接我的班。她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熬的乌鸡汤。她给我盛了一碗,说:“妈,您喝点吧,这几天您也累坏了。这里有我,您放心回家睡一觉。”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我接过碗,小声说:“王丽,这些天……辛苦你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妈,说这些就见外了。爸也是我爸。”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我心底的问题。“王丽,当年……你生轩轩的时候,是不是特别难?”
王丽的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夜景在玻璃上反射出斑斓的光。她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颗石子,砸在我的心湖上。
“嗯,是挺难的。”她说,“我当时产后有点抑郁,看什么都不顺眼,天天跟方远吵架。孩子晚上哭,我也跟着哭。那时候,我特别希望有个人能在旁边搭把手,跟我说句话。”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是怨您,妈。”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我知道您也有您的难处,小敏从小就依赖您。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委屈。我觉得,我跟轩轩,好像是被放弃的那一对。”
“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王丽,真的对不起。”
“都过去了。”王丽递给我一张纸巾,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努力地微笑着,“您看,我们不是也熬过来了吗?轩轩现在长得多好。他很懂事,很独立。也许……这也是一种成长吧。”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愧疚。我一直以为她能干、她坚强,她不需要我。我把她的懂事,当成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偏心的理由。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份坚强的背后,藏着多少个独自哭泣的夜晚。
“轩轩他……”我艰难地开口,“他不认我,也是应该的。”
“他不是不认您。”王丽叹了口气,“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亲近。在他的世界里,‘奶奶’这个角色,是缺失的。他看到乐乐跟您那么亲,他心里其实是羡慕的。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那天晚上,我和王丽聊了很多。我们第一次,像两个平等的成年女性一样,而不是以婆婆和儿媳的身份,坦诚地交流。
我终于明白了,我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我是在帮女儿,实际上却是在剥夺她独立成长的机会,让她变得越来越依赖。我以为我让儿媳自己扛,是相信她的能力,实际上却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缺席了本该属于我的责任和温暖。
我自以为是的“一碗水端平”的借口,到头来,却让两碗水都起了波澜。
老方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转到了普通病房。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也好多了。
出院那天,方远开车,王丽和方敏一左一右扶着老方。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一场病,像一场大浪,冲刷掉了我们家多年的隔阂和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样子。虽然留下了伤痕,但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看清了家的真正意义。
家,不是谁付出更多,谁索取更多。家是,在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能站在一起,共同抵挡。
第七章 没有称呼的亲情
老方出院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方敏来的次数少了些,但每次来,不再是两手空空,嘴里喊着“妈,我吃什么”,而是会提着菜,主动下厨。她开始学着自己照顾乐乐,虽然还是手忙脚乱,但看得出,她在努力成长。
方远和王丽则来得更勤了。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带着轩轩过来,陪我们吃顿饭。
王丽不再对我客气得像个外人。她会很自然地走进厨房,帮我一起洗菜做饭,跟我聊轩轩学校里的趣事。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薄了很多,透出了光。
我也没有再刻意地去“补偿”轩轩。我不再追着他,给他买昂贵的玩具,强迫他接受我的亲近。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尊重的独立的个体。
我会像辅导小虎一样,耐心地陪他看书,给他讲故事。他喜欢拼图,我就陪他一起,安安静静地坐一个下午。他遇到困难,我会引导他自己思考,而不是直接告诉他答案。
我用我最擅长的方式,一个老师的方式,慢慢地,重新走进他的世界。
轩轩对我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躲闪和陌生,变得渐渐柔和。他不再叫我“阿姨”,但也没有叫我“奶奶”。大多数时候,他会直接省略称呼,跑过来问我:“那个……我们今天看哪本书?”
我知道,这需要时间。八年的空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填满的。我不急,也不再强求。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老方的身体完全康复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孩子们都回来了,给我庆祝。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轩轩和乐乐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轩轩拿着一幅画,走到我面前。他还是有些害羞,把画递给我,低着头,声音很小。
“这个……送给你。”
我展开画纸。上面画着一个大家庭,有爷爷,有爸爸妈妈,有叔叔阿姨,还有他和乐乐。在爷爷旁边,他画了一个头发卷卷、戴着眼镜的女人。那是我。
画得很稚嫩,线条歪歪扭扭,但色彩很温暖。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哽咽:“谢谢你,轩轩。画得真好。”
他抬起头,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光。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几乎快要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林老师,生日快乐。”
“林老师”。
不是思夜想的那声“奶奶”,却比任何称呼都让我感动。
因为“奶奶”是一种身份,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血缘关系。而“林老师”,是我用我的耐心和尊重,一点一点,从他心里赢回来的认可。
我把他轻轻地搂在怀里。这一次,他没有躲。他小小的身体,温温软软的,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抬起头,看到王丽和方远正微笑着看着我们。方敏也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背。老方坐在沙发上,眼角带着笑意。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
我知道,那声“奶奶”,或许还要等很久,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失去了作为“奶奶”的八年,却在迟暮之年,重新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尊重,如何去经营一个真正的家。
家不是一笔糊涂账,算不清谁欠了谁。家是一棵树,需要所有人共同浇灌,才能枝繁叶茂。
我不再执着于那个称呼。因为我知道,爱,有时候,并不需要一个特定的名字。它就藏在那一幅画里,在那一声羞涩的问候里,在那一个不再躲闪的拥抱里。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