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彩怒气冲冲地一把抢走了周建国手里的书,毫不留情地往院子的泥地上一摔。
你这城里来的傻小子,整天就知道躲屋里翻那些没用的书!”
阿彩怒气冲冲地一把抢走了周建国手里的书,毫不留情地往院子的泥地上一摔。
周建国猛地起身,脸颊立刻涨得通红:“把我的书还给我!你这个乡下丫头,根本识不了几个字,凭什么管我?”
阿彩瞪大眼,猛地指着自己胸膛:“凭什么?凭我是你媳妇!这都是我爹定下的婚事,这屋子是我家的,你得听我的!”
屋外雨点渐大,雷声轰鸣,两人争吵声与天籁中的暴雨声交织在一起。
村里的乡亲们躲在窗帘后偷偷窥视着这对新婚夫妻的争执,窃窃私语着这桩被逼着成的婚姻究竟能否挺过即将到来的雨季。
没人清楚,当这场风雨停歇后,这两颗截然不同的心会在命运的激流中怎样撞击,又会被卷向何方。
北京来的知青周建国,从此踏上了另一条人生轨迹。
…………
一九七零年初春,十九岁的周建国被分配到贵州深处的苗族村寨。
身为知青,他带着满心迷茫和对故乡的无尽思念,踏进了这片陌生而又荒凉的土地。
周建国骨子里流淌着书香门第的血脉。
他的父亲曾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母亲则是北京四中语文教师。
在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中,父亲被迫受到批斗,家族名声被扣上“黑五类”
帽子,年仅十七岁的周建国被迫辍学,继而在两年后被下放到贵州。
刚到苗寨的那些天异常艰难。
潮湿的山间气候令他难以适应,繁重的农活更是让他手足无措,村民们投来的冷眼让他倍感疏离。
每天,他都绞尽脑汁写信寄回北京,盼望着能有朝一日回到那熟悉的故乡。
“城里娃娃,手上没有一丝茧子,哪来干农活的本事?”
生产队长老莫经常在众人面前嘲讽他。
周建国心中不服,暗自下定决心要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书的软蛋。
一个雨后清晨,他主动请缨守护公社的粮仓。
没想到,因一时疏忽,山里的老鼠趁机钻入仓库,啃食掉不少粮食。
“你这次犯了大错!必须赔偿公粮!”
老莫拍着桌子怒吼。
“我...我没钱。”
周建国低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钱?那就用加倍的劳动把债还清,至少得多留在生产队三年!”
这一次处罚,彻底斩断了周建国回北京的梦想。
三年,对于一个日日惦念故乡的北京知青来说,就像度过三百年那么漫长。
村寨的苗王莫金财,是老莫的远房堂兄,也是这片方圆百里的权威人物。
他的女儿阿彩已经十八岁,早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但因性格倔强,至今无人敢娶。
莫金财暗中观察了周建国许久,发现这北京来的知青虽然农活干不来,却聪明能干,认字写作无一不通。
在苗王眼里,这年轻人将来绝不会平凡。
“小周,来我家喝杯酒。”
一天傍晚,莫金财突然发出邀请。
酒桌上,莫金财满怀期待地给周建国斟酒:“听说你爹是大学教授?”
“是的,我爸在北大教书。”
周建国小心翼翼地回应。
“怪不得你满肚子文章。”
莫金财摸着长须,眼里闪着聪明的光,“我女儿阿彩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正好缺个有文化的来教她几招。”
周建国满脸疑惑,只能礼貌地点了点头。
几杯米酒下肚后,他感觉一阵晕眩缠绕脑海,勉强告别了莫金财,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第二天一早,锣鼓喧天的声响把周建国吵醒。
他走出门外,只见院子里挤满了村民,老莫和莫金财站在前排,笑容灿烂。
“恭喜新郎啊!”
众人齐声欢呼。
周建国被震得一头雾水:“新郎?这是怎么回事?”
莫金财走上前,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说:“昨晚你喝得酩酊大醉,答应娶我女儿阿彩做妻子。
我们苗家讲究信义,话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我没说过!我根本不记得!”
周建国慌乱地辩解。
老莫冷冷地接过话头:“大家都看在眼里了,你还能赖得掉吗?你还背负了公社的债务,现在想反悔,岂不是糟蹋了我们苗家的规矩?”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射过来,村民们议论纷纷,警告意味浓重。
周建国的心凉了半截,知道自己已陷入圈套。
他转头望向莫金财,看到对方眼睛里闪着一抹算计的光芒。
婚礼完全依照苗族习俗举行。
周建国穿上了苗族礼服,眼神空洞地一个个完成各式仪式。
阿彩穿着绚丽的嫁衣,低着头,面容隐于衣襟,难以看清心思。
拜堂时,他忍不住偷偷瞥了阿彩一眼。
她有典型的苗族女孩的精致轮廓,眼角微微上扬,嘴唇紧抿,透着一股倔强。
两人目光短暂相对,又迅速移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疏离。
婚礼完毕,周建国被领入阿彩的小屋。
夜色降临,两个几乎陌生的灵魂成了夫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能出口,只能背靠背躺在床上,沉默无言。
他望着头顶带着陈旧气息的屋顶,怒火和屈辱如潮水般席卷心头。
心底暗暗立誓,总有一天要逃离这鬼地方,回到北京去。
婚后的生活非但没有因天天相处而好转,反而矛盾越积越深。
“你连饭都烧不好算啥女人?”
周建国冷冷撂下碗筷,满脸不屑。
阿彩挑眉冷笑:“北京来的少爷吃不惯咱们村里的饭,那就别吃了。”
周建国气得一拍桌子:“我告诉你,这婚我认不了!等我回北京,第一个就是跟你撇清关系!”
阿彩头也不回地甩下这句话,眼里却闪动着抑制不住的泪光。
山里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艰难。
田间的劳作对这个城市娃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每天回家,他的手掌磨破了皮,腰酸背痛到完全站不直。
阿彩看在眼里,心里虽有些看不上他,但多了几分怜惜。
一晚,她趁周建国熟睡,将一瓶草药膏悄悄放到他枕边。
他看见了,但倔强地当没看到一样,拒绝用那药。
直到手上的伤口红肿脓疼让他夜不能眠,才不得不涂抹上带着苦涩味道的药膏。
神奇的是,伤口第二天就明显消肿了。
“这药是啥?”他忍不住问。
“我们祖传的偏方,专治你们城里人那点娇气。”
阿彩嘴上骂着,却暗自熬了些药膏藏在屋里。
周建国总觉得山里的潮湿寒冷让人难以忍受,咳嗽不断,声音沙哑又绵长。
阿彩虽然心里不太愿意,但还是按照苗家的老办法煎了些草药给他喝,她边喂边抱怨:“城里人真是娇气,一点点雨水就顶不住。”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周建国脸上烧得通红,体温一直没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阿彩急得快跳脚了,冒着大雨跑去喊来了村里的草医。
草医给他针灸时,阿彩站在一旁,紧张地咬着嘴唇,眼神里藏不住隐隐的焦虑。
草医走后,阿彩整夜守在床边,不停地用冰凉湿毛巾擦着周建国的额头。
半梦半醒间,周建国感到一滴热泪轻轻滑落到自己手背上。
天一亮,烧终于退了。
他睁开眼,看到阿彩靠在床边睡着了,眼周漆黑的眼袋非常明显。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山里的日子慢慢流逝,周建国被村民们笑话着,却也一步步学会了插秧、锄草、砍柴。
阿彩就在旁边看着,有时候忍不住出声教训他,语气里满是嘲讽。
“锄头这样拿会把手腕弄坏,瞎干什么呢!”
阿彩一下子抢过他手里的农具,动作利落地教他正确的握法。
周建国看阿彩有板有眼的样子,心里第一次对这个苗家姑娘生出几分敬佩。
村里那些苗族年轻小伙子经常拿周建国这个外来人开玩笑。
一次他在河边洗衣服,几个人故意向他泼洒泥水,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这是干嘛呢!”
阿彩突然冒出来,双手叉腰,声音厉声道:“谁想找事,来跟我说!”
那些小伙子顿时噤声,尴尬地散开了。
“谢谢你。”
周建国难得地说。
“我就是不想看到别人来欺负我的男人,让我脸上无光。”
阿彩挤出一丝笑,嘴角微微上扬。
那还是周建国第一次听到阿彩喊自己“丈夫”。
傍晚时分,山里突降暴雨,河水涨得飞快。
阿彩在河边洗衣时,突然一股水流把她冲了下去。
听见求救声,周建国顾不得危险,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激流中,拼命把她拖回了岸边。
两人湿透了,瘫坐在岸边,大口喘着粗气。
阿彩看着周建国,眼里闪着复杂的光:“你明明不会游泳,怎么敢跳下去?”
“我也说不上来。”
周建国坦白,“就是条件反射吧。”
那一刻,彼此间的隔阂好像被洪水冲淡了许多。
回到屋里,阿彩生了火,从架子上拿出她珍藏的苞谷酒:“来,喝点这个暖暖身子。”
周建国接过酒杯,两人碰杯,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暖融洽。
“要不我教你认字吧,如果你愿意。”
周建国突然提议。
阿彩眼睛一亮,可很快又露出倔强的神色:“谁想学认字,干什么用?”
“不给机会怎么知道不行?”
周建国递给她一本旧旧的《新华字典》,
“从今天开始,每天学三字。”
阿彩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接过了书。
从那以后,每晚饭后,周建国都会和她一起学字。
让他惊讶的是,阿色综合学习能力极强,没多少日子就认了上百个汉字,还能自己读些简单的故事书了。
“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多了。”
周建国由衷地夸赞。
阿彩得意地撇了撇嘴:“你真以为咱苗族全是傻瓜啊?”
周建国坦率地笑笑:“以前我还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作为交换,阿彩开始教他辨认山里的各种草药,还有苗族的风俗习惯。
周建国很快惊讶地发现,这个看起来粗犷的苗族姑娘,竟然对草药的知识熟稔得让人佩服,对族里的文化理解得也透彻极了。
“这个草能止血,这个用来退烧,那个对咳嗽最管用。”
阿彩像个小老师似的,骄傲地娓娓道来每一种草的功效。
渐渐地,周建国在村里也有了位置。
村民们发现,这个来自北京的知青不仅干活效率高,还懂点医术,会写会算账。
时不时地,有人特意找他帮忙写封信,或者算算庄稼收成。
阿彩看在眼里,嘴巴没说什么,心里却充满了自豪。
夏末的一天,周建国和阿彩上山采药。
忽然,天空翻脸下起大雨,两人急忙躲进一个山洞过夜。
洞里阴冷潮湿,他们只能靠得紧紧的取些暖。
这是婚后他们第一次这么贴近。
“你冷吗?”
周建国有些忐忑地问。
“没事。”
阿彩嘴硬,身子却微微颤抖着。
周建国迟疑了下,脱下外套轻轻披到她肩膀上。
她没推开,只轻声道:“谢谢。”
夜深了,两人依偎着,听着窗外雨打叶子的声音。
沉默中,周建国开始讲起北京的故事:宏伟的紫禁城、风景如画的什刹海、还有胡同里五彩斑斓的生活,以及他小时候的趣闻。
阿彩静静地听,眼睛里满是好奇:“北京真的那么大?比我们整个寨子还要大得多吗?”
“比咱们大好多倍。”
周建国笑着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看。”
这是他头一次主动提起两人未来的打算。
阿彩心头一暖,靠着他的肩膀慢慢睡去。
周建国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他轻轻帮她理了理衣领,静静守了整晚。
第二天天气放晴,雨后山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真是太美了。”
周建国情不自禁感叹。
“这是我们苗寨最漂亮的季节了。”
阿彩骄傲地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领他来到山顶的一块平台。
从这里望去,整个苗寨尽收眼底,村落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小时候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着这些风景,心里就舒服了很多。”
阿彩轻声说。
周建国站在她身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独特魅力。
他偷偷看了看她侧脸,在阳光照耀下,她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中秋那晚,阿彩特意做了寨子里的传统糕点。
俩人坐在院子里赏月,周建国讲起嫦娥奔月的故事。
“她为什么要离开丈夫?”
阿彩困惑地问。
“或许,她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理想吧。”
周建国若有所思地答。
“换了是我,绝不会丢下丈夫一个人。”
阿彩低声说道。
周建国看着她,心里泛起了丝丝涟漪。
秋天刚到,阿彩却突然高烧起来。
周建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遍了整个山头,四处寻觅草医口中那神奇的药草。
当他累得几乎瘫倒回到家时,夜已经深沉。
他连夜煎熬着药汤,守在阿彩的床边,一遍遍地为她擦拭汗水,细心喂着水。
终于,阿彩的高烧慢慢退去。
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周建国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胡茬。
“你好几天没合眼了吧?”阿彩轻声问。
“不重要,只要你恢复了,一切都值了。”
周建国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疲惫又欣慰的笑容。
阿彩的眼眶猛地湿润,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怎么?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周建国焦急地问道。
阿彩摇了摇头,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阿彩二十岁生日那天,周建国送给她一把亲自雕刻的木梳。
那木梳上刻着精致的花纹,是他一个月来每晚偷偷打磨完成的心血。
“这些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融合了北京传统纹样和苗族的图腾元素。”
周建国有些害羞地解释。
阿彩宝贝似地抚摸着木梳,眼眶闪着泪光:“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看着阿彩满脸的幸福光彩,周建国的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
春节快到时,周建国发现自己那件北京风格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
第二天一早,他惊喜地发现衣服已经被补得严严实实,针脚细密又整齐。
“谢谢你,阿彩。”
他心里明白,这必定是阿彩连夜缝补的成果。
“我只是不希望村里人笑话我男人穿破衣服。”
阿彩嘴硬地回了一句,转身忙活开了。
后来,周建国从箱子里找到一件全新的衣服,款式和北京人的打扮极为相似。
虽然偶有瑕疵,但每一针一线都满载着阿彩的温柔心意。
周建国提议在村子里开个简易的学堂,给孩子们传授读书写字。
阿彩全心支持,他们一起打扫出一间破旧的谷仓,摆上简单的桌椅。
很快,就有十几个苗族孩子成了他们的学生。
周建国负责教文化知识,阿彩则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起居。
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两人心中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满足。
“一开始我没想到当老师居然会这么有趣。”
一天放学后,周建国感慨道。
“你本来就是个天生教师,教我认字的时候,那份耐心谁都学不来。”
阿彩笑着说。
周建国望着她的笑意,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阿彩愣了愣,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却没有躲闪。
那一刻,两颗心紧紧相拥,彼此连结。
日子渐渐流逝,周建国不再频频提起遥远的北京,而阿彩开始好奇地问起城市里的生活。
“北京的冬天是什么感觉?”
阿彩轻声问。
“寒冷极了,但美得让人难忘。
下雪时,整个城市披上银白的外衣,特别是故宫那金色的屋顶,盖满雪花,那景象世间难寻第二处。”
周建国的眼睛里闪烁着思乡的光芒。
阿彩轻轻握紧他的手:“总有一天,我会陪你一起去看那份美丽的。”
周建国被这话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
19977年年初,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吹进了苗寨。
周建国正坐在屋里听收音机,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阿彩,我能参加高考了!”
他激动地说,“这是我离开这座大山的唯一机会!”
阿彩看着他的神情,心里却异常复杂。
她明白,高考对周建国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走出大山,踏入北京的通道。
“你真的决定要离开?”
阿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周建国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去北京,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然后接你过去。”
阿彩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可心底却是百感交集。
她开始默默地帮他准备高考,帮他抄写各种复习资料,每天为他做些营养丰富的饭菜,甚至在他复习的时候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但这消息很快传到了莫金财耳朵里,他立刻怒火中烧。
他派人暗中盯着周建国的一举一动,还威胁村里的干部不许给周建国报名的机会。
“爹,您为什么要这样?”
阿彩忍不住问。
莫金财冷笑着回答:“他要是去了北京,能记得你吗?你是苗族姑娘,那地方不适合你!”
阿彩倔强地摇头:“他说过会带我去的。”
莫金财叹了口气,“傻丫头,别被那些汉人的假话骗了。”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周建国埋头苦读,几乎足不出户。
阿彩在一旁静静支持着他,心中的忐忑却越发浓烈。
终于,高考来临前一周,阿彩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既惊喜又害怕,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周建国。
犹豫再三,她决定先不说,怕影响他的考试发挥。
一天夜里,周建国异常激动,把一张北京的地图铺开在桌上,满怀憧憬地向阿彩描绘他们的未来生活。
“看,这儿是北大,那是天安门,还有故宫……”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游走,眼里闪烁着梦想的光芒。
阿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
她清楚,周建国心里的北京,根本不需要一个来自苗寨的女孩。
“建国,如果……如果我没法跟你去北京呢?”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周建国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阿彩欲言又止,只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周建国轻轻搂过她的肩膀,“别担心,我一定会带你去的,我保证。”
阿彩点了点头,强忍眼里的泪水。
就在那个夜晚,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悄悄去找了莫金财,请求父亲帮忙,让周建国顺利参加高考。
“你真想让他走?”莫金财惊讶地问。
阿彩坚定地说:“我只希望他能有更好的生活。”
莫金财无奈地叹息:“我那傻丫头啊……”
就是这样,在莫金财的干预下,周建国终于争取到了参加高考的资格。
命运真是捉弄人,就在高考的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未来。
高考前夜,周建国无意中听到村里人议论,说莫金财已经替阿彩安排好了新郎,是隔壁村那个家境不错的苗族年轻人。
“阿彩,这事是真的吗?”
周建国回到家,眼神里满是疑惑地问。
阿彩一脸困惑,摇头说道:“你说的是什么?别胡扯。”
周建国将村民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
阿彩的脸色顿时苍白,愤怒地回应:“那都是编造出来的!我爹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村里人人都这么说呀,难道他们都骗我?”
周建国越发不信。
阿彩急得声音都哆嗦:“你怎么一点都不相信我?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周建国也没好气了,声音提高了几度:“我只是问个清楚,你干嘛这么敏感?”
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周建国的心里满是猜疑和不安。
他不断回想起莫金财最近对自己的冷淡,还有阿彩反常的举动,忍不住怀疑她是否真的爱他。
“你永远都不会属于这里!”
阿彩终于爆发,一把把《新华字典》扔到了周建国面前。
周建国怒火中烧,冲口而出:“没错,我根本不该留在这里!这场婚姻,就是一个荒唐至极的错误!”
一时冲动,他抓起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大步冲出门外,身影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他没有回头,也没留下一句告别。
门口,阿彩泪眼朦胧,望着周建国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
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喃喃:“终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决定感到后悔……即便你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个秘密……”
高考顺利通过,正如周建国期待的那样,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
多年未见的北京,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让他既感慨又紧张。
父亲搬回了原先的四合院,看到儿子的归来,激动得泪水满面。
“建国,这些年你受苦了!”
老人紧紧地抱着他,话语中满是心疼。
周建国没提起阿彩,只说自己早年曾在贵州山区教书。
他不愿回想那段无奈的婚姻,更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曾经历的狼狈。
在他心底,他一直告诉自己,当初阿彩也只是被逼着嫁给他,两人本就没有感情,分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
但夜深人静时,他的脑海总会浮现阿彩的身影。
她耐心教他识别草药的细心,她为他在族人面前坚决辩护的勇气,那次在山洞里紧靠他怀里的温暖……
那些过往仿佛梦境,常在深夜让他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襟。
大学四年,他埋头苦读,毕业后分配到一所重点中学任教。
进入19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遍大地,周建国敏锐捕捉到商机,毅然辞掉教职,投身商海。
最开始的几年异常艰难,他尝试开服装店,也开过小餐馆,却始终未能取得显著的成就。
直到1985年,他才无意间接触到了房地产行业,也因此找到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凭借着敏锐的商业洞察和过人的胆识,周建国迅速在北京的地产市场崭露头角,成为行业内不容忽视的存在。
1990年,周建国创办了“建国置业”,专注于高档住宅和商业地产的开发,事业正式起飞。
随着城市化步伐的加快,房地产领域如日中天,到了1995年,周建国已然成为北京地产圈的知名巨头,资产过亿。
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他内心却始终得不到真正的宁静。
他一直没有步入婚姻殿堂,偶尔还会被关于苗寨的噩梦惊醒,梦里阿彩总是在雨中喊着他的名字。
每次从梦魇中惊醒,他都满身冷汗,心跳急促难平。
“你怎么不找个伴儿?都四十好几了。”
父亲时常这样催促他。
周建国只是淡淡一笑,没作回应。
没人知道,在他办公室的一个抽屉深处,藏着一张泛黄的苗族婚礼合影。
他曾秘密派人回贵州苗寨寻找阿彩。
然而探访的人带回的消息令人失望——阿彩早已不在苗寨。
村民们说,她在周建国离开后的第三年悄然离开村子,只留下了一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这消息如利剑刺痛了他的心。
他不惜重金,扩大搜寻范围,从贵州到云南,从广西到四川,甚至远赴沿海各大城市,执着寻找着阿彩的踪迹。
五年过去了,尽管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却依然一无所获,像在大海捞针。
“也许她根本不想被找到。”
助理小心翼翼地提议。
周建国望着窗外的北京城,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这也许是上天对当年自己离开她的惩罚。
“继续找。”
他最终只是这简短的话语,声音中透着疲累和固执。
深夜时分,他独自坐在灯光下,反复翻看那张婚礼照片,思绪总回到那个飘雨的夜晚。
他想象着阿彩离开苗寨后的生活,是否艰辛,是否安好,是否也像他一样,常于梦中回到那个木屋。
这份深沉的愧疚和思念,成了他内心永远难愈的伤口,也是驱使他不断前行的力量。
他在北京为阿彩买下了一套四合院,虽然知道她或许永远不会踏入这屋。
他资助苗寨修建学校和医院,明知这些都无法弥补曾经的亏欠。
1998年,温暖的春日里,广州城风景如画。
周建国坐在豪华轿车后座,目光穿过车窗,看着这座充满活力与现代气息的南方大都市。
“周总,明天项目考察的安排全部确定了。”
助理递过一份文件。
他点了点头,视线从窗外拉回文件上,淡淡问道:“明天住哪家酒店?”
“白云国际大酒店,是这里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助理答道。
车子缓缓驶入酒店的大门,周建国从车里下来,身后跟着几名助理和保镖。
作为一个身价过亿的房地产巨头,这样的排场对他来说已再平常不过,然而他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那份在贵州山区插队时培养出的朴实本色。
酒店大堂金光灿灿,铺张奢华。
周建国神色平静地朝前台走去。
一名年龄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正低头忙着整理文件,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礼貌地说道:“欢迎光临白云国际大酒店,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一瞬间,周建国的心跳猛然加速。
那年轻人脸庞清秀,眉宇间带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他的名牌上写着“周小苗”三个字。
“周……小苗?”
周建国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年轻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说:“是的,我叫周小苗。
您是周建国先生吧?您的预订我们已经准备妥当了,是总统套房。”
周建国强压住激动,接过房卡,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双眼睛,那高挺的鼻梁,甚至站姿,都让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谢谢你,小苗。”
他试着叫了这个名字,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回到房间,周建国坐在窗边,思绪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贵州苗寨,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回忆起与阿彩最后一次离别的场景。
“会不会……”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缓缓浮现,但他不敢确定,也不愿意轻易相信。
第二天项目考察时,周建国神情恍惚,难以集中。
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叫周小苗的年轻人。
当晚回到酒店,周建国在大堂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杯咖啡。
不久,他目光停留在推着服务车路过的周小苗身上。
“嘿,小苗,能来这边一下吗?”
周建国招手示意。
周小苗走过来,微笑着问:“周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坐下来陪我喝杯咖啡吧,如果你没事的话。”
周建国指了指对面空位。
周小苗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坐下了。
周建国招呼服务员,又点了一杯咖啡给他。
“你平时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他问。
“三勺糖的美式咖啡。”
周小苗回答,接着有些害羞地笑了,“我知道这样不太讲究,可我就喜欢甜一些。”
这一回答,让周建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自己也有同样的习惯——每次喝咖啡必加三勺糖,这个习惯起自他刚从贵州回北京时,那段阿彩为他煮的甜苦茶时光,甜味在他记忆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
“你戴眼镜吗?”
周建国又问。
“戴的。”
周小苗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不过工作时我习惯戴隐形眼镜,这样更方便。”
他戴上眼镜,下意识地用左手小指轻轻推了推镜框。
这动作像一道闪电一样,猛地劈中了周建国的心头。
这是他的招牌式举动,虽然许多人都曾嘲笑他这古怪的习惯,可他始终没改过,似乎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
“你……今年多大了?”
周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二十岁。”
小苗答得干脆利落。
二十岁,正是1978年出生。
时间吻合得天衣无缝。
周建国强忍着心里的震动,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小苗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我从没见过我爸。妈是贵州苗族人,叫阿彩。她……去年去世了。”
这一句话如同海啸般撞击着周建国,他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旋转。
阿彩走了?那个倔强、勇敢又温柔的苗族女孩,那个他曾经深爱的妻子,居然永远地离开尘世了……而眼前这个年轻人,难道真的是……
“小周,你还好吗?”
小苗见他神色恍惚,关切地伸手想扶住他。
周建国定了定神,“我没事。
你母亲……她有没有提起过你爸的事情?”
小苗摇了摇头,“她说我爸是个北京的知青,头脑特别聪明,后来回北京上大学了。
她说他根本不知道我存在,所以我不该埋怨他。”
说到这儿,小苗停顿了一下,眼中透露出一抹惆怅,“不过我偶尔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他知道有我这个儿子,会不会特地回来看看?”
周建国的心紧紧揪着,疼得像被刀割一般。
阿彩,他的阿彩,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却从未向他提出过什么要求,甚至连父亲是谁都没告诉儿子一句。
“抱歉,周哥,我不该说这么多……”
小苗有些腼腆,“我得先回去上班了。”
“等等!”
周建国喊住了他,“我……能不能再见你一次?”
小苗微微疑惑,“当然,我每天都在酒店工作。”
“不,不是那个意思……”
周建国深吸了口气,“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我想邀请你跟我回去,我能帮你安排一份更好的工作。”
小苗一时间露出惊讶,还有几分怀疑,“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怎么就……”
周建国想坦白心底的秘密,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必须先确认,绝对百分百确认小苗是他的儿子。
“我看你很有潜力,公司正好需要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
周建国掩饰着,“好好考虑下吧,这是我的名片,有空随时联系我。”
回到房间,周建国辗转难眠。
如果小苗真是他的儿子,这二十多年,他对阿彩和儿子亏欠的太多太多……
第二天清晨,周建国起了个大早。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员工休息区附近,耐心等待着小苗的身影出现。
当小苗从休息室走出来时,周建国悄悄跟了上去。
他目送小苗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喝了个干净,然后随手将纸杯丢进了垃圾桶。
趁小苗离开后,周建国立刻走到垃圾桶旁,谨慎地抽出那个纸杯,用手帕仔细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纸杯上沾有小苗的唾液,足以用于亲子鉴定。
回到北京后,周建国马上联系了一家私人医学机构,申请做亲子鉴定。
他提供了自己的血样和那只纸杯。
“结果需要几天时间。”医生交代道。
这几天对周建国来说,简直像煎熬一样难熬。
他不断回忆起和阿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争吵过,也和解过,星空下的浅吻,山洞里相依为命的漫漫长夜。
他还想起那个雨夜,愤怒地转身离去的自己,以及阿彩那句未能传进耳朵的最后呼唤。
如果小苗真的是他的儿子,那么当时阿彩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怀孕,却选择了沉默,任凭他离开...
终于,鉴定结果送到手中。
他战战兢兢地从信封里抽出那张纸,展开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苍白。
“不...这怎么可能……”
亲子鉴定报告在他颤抖的手中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周小苗与他有99.99%的亲缘关系,确认是他的亲生儿子。
周建国无力瘫坐在豪华办公室的椅子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二十年过去,他苦苦寻觅的,不仅是旧日的妻子,更是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
命运多么讽刺,他穷尽心力找不到的人,却在一次偶然的商务旅行中相遇了。
而阿彩,这个倔强而美丽的苗族姑娘,早已永远离开了人世,带着对他的思念与挂念。
“阿彩,对不起……”
周建国喃喃自语,泪水落在了手中的鉴定报告上。
他立即拨通了广州白云国际大酒店的电话,指示转接到周小苗的分机。
“您好,这里是前台,请问找谁?”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而清晰的声音。
周建国深吸了口气:“小苗,是我,周建国。你考虑得怎么样?关于去北京工作的事。”
“周先生,我...”
电话那头的小苗声音有些犹豫,“我还没想好,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而且我在广州也有不少牵挂...”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周建国的语气里满是迫切和恳求,“我能帮你安排北京最好的大学,让你住上最好的房子,工作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苗,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周建国紧握着电话,声音哽咽,“等你来北京,我会把所有真相告诉你。”
我向你保证。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电话两端。
“行,就给我两周时间,我这里有些事要收拾清楚。”
小苗终于答应了。
“谢谢你,小苗。”
周建国感激地说,“我会安排妥当一切的。”
挂断电话,周建国立刻投入到为儿子到来的准备中。
他在自己别墅旁边买了套小巧精致的洋房,亲自盯着装修进度;联系了北京最顶尖的私立大学,准备安排小苗插班;他甚至开始翻阅各种育儿书籍,努力向“好父亲”
身份进发。
但最困难的还是,他心里那个巨大的结——如何将真相告诉小苗?如何解释自己这二十年的缺席?怎样弥补对阿彩和小苗的亏欠?
两周后,周建国站在机场等待。
当小苗出现在出口的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小苗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个不算大的背包,看上去既青涩又坚定。
“是你,小苗!”
周建国快步走上前,想要拥抱,最终还是止住动作,只伸出手,“欢迎来到北京。”
小苗回握,语气平淡:“感谢您,周先生。”
周建国凝视着儿子的双眼,那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心里翻涌着复杂情绪,“上车吧,我带你去你的新家。”
路上,周建国小心翼翼地问着小苗的生活、学习和工作状况。
“我之前在读大学,广州工业大学的经济管理专业,在酒店里做勤工俭学。”
小苗缓缓说,“不过交不起学费,只好暂时休学了一年。”
周建国心头一紧,“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苗的表情突然阴沉:“去年冬季,肺癌晚期。从确诊到离开,只有三个月。”
周建国握紧了方向盘,关节都泛白了,“她……曾经提起过我吗?”
小苗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提你?你认识我妈妈?”
周建国赶忙补充:“我是说……有没有说过你父亲这个人?”
小苗摇头,“她很少提父亲,只说他是个北京的知青,很聪明,后来考上大学搬回了北京。
她说他永远不知道我存在,所以我不应该责怪他。”
这话像刀割一样扎在周建国心上,他忍不住问:“你……恨过你父亲吗?”
小苗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小时候恨过。
每次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陪,我就会躲到角落偷偷哭。
但后来,我渐渐理解妈妈的选择。
她给了我满满的爱,也许她有她的难处吧。”
周建国努力压制住眼泪,声音温柔,“如果有一天,你父亲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办?”
小苗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北京街景,说:“我也说不好。
也许会追问当年为什么离开,也许会质问他从不来看我们……但更多的,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妈妈会爱他,为他生下我。”
车子缓缓驶进一片豪华安静的住宅区,周建国停住车,指向前面那栋精致的小洋房:“这,就是你未来要住的地方。”
小苗怔怔地望着那栋豪宅,语气里满是疑惑:“这……也太豪华了吧,周老板,我只是来这里工作,住公司宿舍就行。”
周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神真挚:“你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跟我去看看吧。”
进了小洋房,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家具都是精挑细选,电器崭新亮堂,衣柜里塞满了各式衣服和书籍。
周建国带着小苗一一参观着每个房间,直到来到书房。
“这里有我珍藏的书,今天开始,它们都归你了。”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旧的《新华字典》,
“尤其是这本……”
小苗接过字典,翻开扉页,赫然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周建国、阿彩……”
他惊讶地抬头,眼睛里充满震撼,“这是什么意思?”
周建国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说:“小苗,其实……我是你的父亲。”
房间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小苗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来回扫视着字典上的名字,再转向周建国。
“你……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和不敢置信。
周建国摇头,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亲子鉴定报告。我用你在酒店喝水的纸杯做了检测。我知道这样很不光彩,但我必须亲自确认……”
小苗接过信封,缓慢拆开,眼睛扫过那些医学术语和最后的结论——父子关系确认,概率达到了99.99%。
报告从他手中滑落,他踉跄着往后退,撞到了书架,“不……这怎么可能……”
“听我说!”
周建国上前一步,试图扶住小苗。
“别碰我!”
小苗猛地推开他,愤怒和迷惑在眼睛里交织。
“如果你真是我爸,二十年来你怎么从未出现过?为什么让我妈独自一人拼尽全力?她刚走的那天,你为啥才冒出来?”
每一句责问都像是刀子,狠狠刺在周建国心头。
“我……我当时不知道你妈怀孕了。后来我确实派人去找过她,但她已经离开了苗寨……”
“找了?!”
小苗冷笑,“以你的背景,有多难找一个人?你根本没用心找过!”
“我真的找过!”
周建国激动地回应,“我发誓!但苗寨太偏远,你妈换了名字……”
“够了!”
小苗打断他,“我不想再听这些借口。
二十年来,我和妈到底受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
周建国沉默了,泪水缓缓滑落脸颊。
我要走了。
小苗转身,迈向门外。
“别急!”
周建国赶紧挡住他的路,眼神里满是急切,“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知道自己欠了你太多,但求你让我试试,哪怕一点点。”
小苗停了下来,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着说:“我需要时间来理清这所有的情绪。”
“我明白你的感受。”
周建国低声回应,“这房子属于你,你可以在这里好好思考。
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做决定。
我不会勉强你原谅我,也不会强迫你承认我是你父亲。”
小苗没有回头,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关上门,把周建国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小苗和周建国保持着距离。
他拒绝了所有的晚饭邀请,也不愿接受周建国给他安排的大学。
周建国没有施加压力,只是每天默默把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送到他的小洋房门口,然后静静离开。
有一天,小苗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书架后藏着一个保险箱。
他好奇地试了几个数字组合,意外用母亲的生日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袋,装着厚厚一大叠文件——全是关于寻找阿彩的调查资料。
从1980年一直到1997年,这些资料详细记录了周建国多年来不懈寻找阿彩的努力。
每次搜寻的时间、地点、方法和结果都清清楚楚地写着。
起初,是周建国亲自返回苗寨挨家挨户寻找,后来他雇佣了专业人员,把范围扩大,甚至动用了政府关系和媒体力量。
随着时间推移,搜索范围从贵州逐渐拓展到全国,手段也从简单的询问变成了利用现代技术。
每一次失败都让周建国更加坚定,他不断加大投入,用各种方法尝试找到阿彩。
最让小苗震惊的是,周建国从未间断过这场搜寻。
无论是他最艰难的日子,还是事业蒸蒸日上之后,他都一直坚持,没有放弃。
最后一份报告写于1997年年底,也就是阿彩去世的那年。
文件中写着“线索断了,建议重新从全国排查”。
在空白处,周建国亲自用笔写下一行字:“无论多久,无论花多少钱,一定要找到她。”
小苗捧着这些泛黄的文件,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这些年一直以为父亲无情地抛弃了自己和母亲,却没想到父亲一直在寻找,只是命运捉弄,令他们错过了彼此。
那天晚上,小苗罕见地主动给周建国打了电话,邀请他一起吃饭。
周建国赶来时,很惊喜地看到桌上摆着两人份朴实无华的饭菜。
“我厨艺不怎么好,”
小苗有些害羞,“不过这些都是妈妈教我的几道家常菜,希望你会喜欢。”
周建国看着桌上的苗族风味菜,眼睛湿润了,“这是阿彩最喜欢做的菜……”
“我看到了你的那些调查报告。”
小苗直截了当地说:“你一直在找我们,是真的?”
周建国点了点头:“我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
回到苗寨的时候,你们早已不见踪影。
从那之后,我不停地寻找,哪怕再多次的失望,也没放弃过……”
小苗眼神复杂:“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周建国苦涩地笑了笑:“我担心你不会相信我,以为这只是我逃避责任的借口。”
父子俩沉默着吃完晚饭,空气中弥漫着沉重。
终于,小苗开口:“我想听你和母亲的故事,全部的细节,我想知道真相。”
周建国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他和阿彩的相识、争吵、和解,再到最终分开的那段岁月。
他说得坦诚,没有粉饰自己的缺点,也不掩盖当时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他讲述那个固执的北京知青,怎样辜负了那个倔强的苗族姑娘对他的深情。
“这一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珍惜她。”
周建国声音哽咽,“她那么优秀、那么坚强,值得拥有比我好一千倍的人。”
小苗眼眶湿润:“母亲从来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即使是在最难熬的日子里。
她总说你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不想拖累你。”
听着儿子的话,周建国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痛哭起来。
“还有一件事,”
小苗从口袋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木梳,“母亲说这是你亲手做的生日礼物,她一直珍藏着,临终前还交给了我。”
周建国一眼认出那把梳子,木梳上的图案依然清晰——融合了北京的传统纹样和苗族的图腾,独一无二的设计。
他拿着木梳,手指轻轻触摸着每一道雕刻的纹路,仿佛能穿越时光,触碰那段已逝的回忆。
“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
他声音低沉,“没想到她竟然一直留着……”
那一夜,父子俩聊了很多,从过去到阿彩,再到未来的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苗开始慢慢接受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
他顺利进入了周建国为他安排的大学,却拒绝了进周建国公司工作的提议,而是选择在一家小出版社兼职做编辑。
周建国尊重儿子的决定,没有强迫他。
他明白,真正的信任需要时间去培养,这段父子情感,也需要慢慢来。
转瞬之间,小苗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半年多。
这段时间里,父子之间的关系逐渐缓和,变得愈发亲密。
每到周末,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的餐馆,他们总会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周建国开始频繁讲述关于阿彩的点点滴滴,而小苗则乐于分享他在大学以及出版社的那些见闻与感受。
一个周末的晚上,饭后闲聊时,小苗忽然开口:“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想回贵州一趟,去看看妈妈曾经生活的地方,也去拜祭她的坟头。”
周建国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地回应道:“没问题,我陪你一起回去。”
于是,寒假的时候,父子俩踏上了返回贵州的旅程。
飞机降落贵阳后,他们驱车向广西边境的一个小山村驶去——那正是阿彩最后的居住地。
一路开车,周建国望着窗外连绵的山脉和潺潺的溪水,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教他认草药、温柔可靠的苗族女子。
坟地坐落在村子背后的一个小山坳,靠山而建,面朝一望无际的田野。
阿彩的墓碑虽简单,却沉稳庄重,上面刻着“阿彩之墓”
四个字,以及她的生辰年月。
周建国跪倒在墓前,缓缓将手中鲜花奉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滑落脸颊。
“阿彩,我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来晚了这么多年……”
小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父亲与母亲跨越生死,仿佛在无声对话。
微风轻拂,墓前的花朵轻轻摇曳,犹如阿彩在回应他们深情的呼唤。
祭拜结束后,周建国提议去看看当年的苗寨。
“我想回去,看看那个曾经陪伴我人生转折的地方。”他说。
小苗点了点头:“妈妈以前也经常说那里风景美得令人难忘。”
如今的苗寨已经大不相同。
土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公路,茅草屋替换成了砖瓦小楼。
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童。
周建国寻找记忆中那间与阿彩共同生活的木屋,却发现它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的现代小楼。
他问一旁的老人:“这里以前是莫金财家吗?”
老人抬头目光浑浊,打量着他:“你是……”
“我叫周建国,四十多年前来这里做过知青。”
周建国有些激动地说。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周建国?你就是阿彩的丈夫?”
周建国点点头,心里久久激荡:“您认识我?”
老人叹了口气:“寨子里谁不知道你?你走后,阿彩彻底变了一个人。
唉,可惜,莫金财老了,我们也都老了……”
“莫金财还在吗?”
周建国急切地问。
老人指了指寨子中央最大的一栋房子:“还在,只是近几年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了,就住在那里。”
周建国向老人致谢,然后转向小苗:“要不要去见见你外公?”
小苗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去吧,妈妈生前一直牵挂着他。”
现在的莫金财家已经建成一栋现代苗族风格的建筑,门前的石阶被刷得干净如新。
院子里,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银发苍苍,脸上布满皱纹,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莫……莫伯父…….”
来源: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