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热浪混着泥土的腥气,从敞开的堂屋门滚滚涌入,黏在苏晚晴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熟悉的窒息感。
热浪混着泥土的腥气,从敞开的堂屋门滚滚涌入,黏在苏晚晴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熟悉的窒息感。
墙上,挂着伟人像的年画已经泛黄卷边。屋角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被一块红布盖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那是母亲刘桂芬准备给堂姐苏玉兰的嫁妆。
“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刘桂芬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苏晚晴的耳膜,“你姐马上要说亲了,进厂当工人,说出去多有面子!你一个丫头片子,念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在家老老实实待着,过两年找个人嫁了,就是你的福气!”
苏晚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攥紧了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回到了1978年的夏天,命运的岔路口。
上一世,就是因为这个红星机械厂的招工名额,她的人生彻底滑向深渊。母亲偏心,把村里分给我家的唯一一个名额硬塞给了大伯家的堂姐苏玉兰。她不服,大吵一架,被父亲苏建国打了一个耳光,关在柴房里。
后来,苏玉兰顶着她的名字进了厂,靠着那份体面的工作嫁给了厂长的儿子,平步青云。而她,则在母亲的安排下,匆匆嫁给了邻村一个嗜赌成性的酒鬼,被家暴,流产,最后在三十五岁那年,病死在漏雨的土坯房里。
临死前,她听说苏玉兰一家早就搬去了省城,风光无限。
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妈,”苏晚晴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村长说了,这个名额是给咱家的,户口本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要去,也该是我去。”
刘桂芬被她平静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怒火更盛:“反了你了!苏晚晴!我白养你这么大了?跟你姐抢东西?”
一直坐在旁边抽着旱烟的父亲苏建国,终于开了口,声音沉闷:“晚晴,听你妈的吧。你姐……确实不容易。”
又是这句话。
苏晚晴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父亲永远是这样,懦弱,和稀泥,在他眼里,家庭的和睦比女儿的前途重要一百倍。
“爸,什么叫抢?”苏晚晴的目光转向苏建国,“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念到高中毕业,就是为了能有个好出路。姐初中都没读完,大字不识几个,她去厂里能干什么?”
“你——”刘桂芬气得扬手就要打。
一只骨节分明、晒得黝黑的手,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字背心,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臂膀充满了力量感。他的眉眼深邃,目光像鹰一样锐利,此刻正紧紧盯着刘桂芬。
“婶儿,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是陈望野。
住在隔壁的陈望野,和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上一世,他是唯一一个在她被关进柴房时,偷偷从窗户给她塞了两个窝窝头的人。后来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听说成了了不起的工程师。他们之间,隔了云与泥的距离。
看到陈望野,刘桂芬的气焰消了三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我们家教训孩子,关你什么事?你个外人少插手!”
陈望野没有松手,目光转向苏晚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担忧。
苏晚晴对他摇了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看向自己的父母,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爸,妈,厂里招工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得考试。让姐去,考不上,名额作废,咱家什么都捞不着。让我去,我保证考上。”
“考试?”刘桂芬愣住了。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一直没说话的苏玉兰急了,她从里屋冲出来,一把推开陈望野,挽住刘桂芬的胳膊,娇滴滴地说:“姑,你别听晚晴瞎说,哪有那么麻烦。我爸都跟村长说好了,就是走个过场。”
【走过场?上一世你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呢?文化考试一塌糊涂,要不是厂长的小舅子是招工办的,你连门都进不去。这一世,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苏晚晴冷笑一声:“姐,你去考,我不拦着。但要是考不上,这个名额就得是我的。爸,妈,你们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赌就赌!谁怕谁!”** 苏玉兰想也不想就喊了出来。在她看来,苏晚晴就是个书呆子,力气没她大,手脚没她麻利,工厂招工还能考数理化不成?
刘桂芬还想说什么,却被苏建国拉住了。苏建国看着女儿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好,就这么定了。三天后考试,谁考上谁去。”他一锤定音,算是结束了这场争吵。
苏玉兰得意地瞥了苏晚晴一眼,挽着刘桂芬回屋了。陈望野走到苏晚晴身边,压低声音问:“有把握吗?我听说这次招工,是地区下来的新规,考试挺严的。”
苏晚晴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心脏漏跳了一拍。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有。”
她当然有把握。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苏玉兰回来后是怎么抱怨考题的。那场考试,不考文化课,考的是实际操作能力——辨认零件、基础测量、还有安全生产条例。
对于一个在机械厂的废料堆里泡了十年、最后熬成老师傅的她来说,这些,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接下来的三天,苏晚晴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她凭着记忆,将那些最基础的螺丝、螺母、垫片、齿轮的规格和用途默写下来,画了无数遍。又把初中物理课本里关于游标卡尺和千分尺的用法重新温习了一遍。
陈望野看她这么认真,也把自家老爹那套宝贝工具偷偷拿了过来,晚上趁着月光,在院子的角落里手把手地教她。
月光下,少年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她微凉的小手,耐心地教她如何读数,如何锁紧。他的呼吸很近,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让苏晚晴的脸颊阵阵发烫。
“你看,是这样……读数的时候眼睛要平视,不然会有误差。”陈望野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嗯。”苏晚晴不敢看他,只能盯着手里冰凉的金属,【心跳得好快,他靠得太近了。】
“晚晴,”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啊?”
“别怕,你一定能行。”他的语气无比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一刻,苏晚晴积攒了两世的委屈和不安,仿佛都被这句话抚平了。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漫天星光和她的倒影。
“望野哥,谢谢你。”
考试那天,苏晚晴和苏玉兰一起坐着村里的拖拉机去了镇上的招工办。苏玉兰穿了件崭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路上都在跟人炫耀自己马上就要当工人了。苏晚晴则穿着一身朴素的旧衣服,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考场设在机械厂的一个大车间里。考官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张表格。
第一项,辨认零件。
桌上摆了二十多种大小不一的零件。苏玉兰傻眼了,这些东西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能凭感觉瞎蒙。
轮到苏晚晴,她只是扫了一眼,便开始不假思索地报出名称和规格。
“六角螺母,M8规格。平垫圈,内径10毫米。这个是滚动轴承,型号6204……”
她的声音清脆流利,考官原本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周围的考生也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第二项,游标卡尺读数。
考官递过来一个铜质的小轴,让她们测量直径。苏玉兰拿着游标卡尺比划了半天,报了个“二十三毫米”。
考官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晚晴接过来,手法熟练地卡紧,读数,一气呵成。
**“23.58毫米。”**
考官眼中的赞许更浓了,他在表格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勾。
最后一项,口述安全生产条例。这个最简单,苏晚晴前世在车间里,墙上贴的标语她倒着都能背出来。
“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她不疾不徐,将十几条条例背得一字不差。
成绩当场就出来了。
苏晚晴,总分第一。
苏玉兰,倒数。
当考官当众宣布录取名单,念出“苏晚晴”三个字时,苏玉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不敢相信,尖叫道:“不可能!她作弊!她怎么可能懂这些!”
考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考场纪律,不许喧哗。下一位。”
回去的路上,苏玉兰哭了一路,拖拉机的轰鸣声都盖不住她的嚎啕。苏晚晴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看着倒退的田野和树木,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从这一刻起,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到家后,一场预料之中的风暴爆发了。
刘桂芬指着苏晚晴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丧良心的白眼狼!你使了什么狐媚法子?抢你姐的前程,你安的什么心!”
苏玉兰在一旁哭哭啼啼地添油加醋:“姑,她肯定是提前找人透了题!不然她一个黄毛丫头怎么会懂那些!”
苏晚晴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那张盖着红星机械厂公章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了桌上。
“妈,我考上了,名正言顺。你要是再闹,把这事闹到厂里去,到时候人家的工作丢了,咱家的名额也没了,你看谁会帮你。”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刘桂芬的怒火。刘桂芬再糊涂,也知道工人的身份有多金贵。这可是铁饭碗。
苏建国拿起那张通知书,手都在抖。他看着女儿平静而坚毅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女儿,好像真的长大了。
“行了,都别吵了。”他把通知书递给苏晚晴,“既然考上了,就好好干。别丢人。”
这场家庭战争,以苏晚晴的完胜告终。
进厂那天,是陈望野用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送她去的。几十里的土路,坑坑洼洼,他骑得很稳。苏晚晴坐在后座上,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心里无比踏实。
“到了厂里,好好照顾自己。别跟人起冲突,也别让人欺负了。”陈望野叮嘱道。
“嗯,我知道。”
“钱够不够花?我这里还有点……”
“够了够了,”苏晚晴连忙打断他,“望野哥,你也要加油。你的目标,可不是这个小村子。”
她知道,再过不久,恢复高考的消息就会传来。上一世,陈望野就是在那一年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一飞冲天。
陈望野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好,我们一起努力。”
自行车在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口停下。那扇生锈的铁门,在苏晚晴眼里,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她跳下车,对他挥了挥手:“我进去了。”
“去吧。”
看着她瘦弱却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陈望野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握紧了车把,【晚晴,等着我。我一定会去更大的世界,然后把你带上。】
红星机械厂是个老厂,车间里终日弥漫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苏晚晴被分到了最苦最累的一车间,当学徒工。
带她的师傅姓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技术精湛,但脾气古怪,不爱说话。车间里的其他学徒,大多是靠关系进来的,没人愿意干脏活累活,整天凑在一起聊天。
苏晚晴不同。她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机械的一切。别人躲着的脏活,她抢着干;别人嫌烦的保养工作,她做得一丝不苟。王师傅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苏玉兰贼心不死,竟然也托关系进了厂,不过是在后勤的食堂帮忙洗菜。她一有机会就跑到车间来找苏晚晴的麻烦,散播谣言,说苏晚晴心术不正,抢了她的名额。
“你们看,就是她,一个乡下丫头,装什么文化人。”苏玉兰对着几个女工,阴阳怪气地说。
苏晚晴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一台老旧的车床。【跟她计较,只会浪费我的时间。我的目标,不是跟她斗气。】
这天,车间里一台关键的苏联老车床突然停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这台机器负责加工一批出口的精密零件,交货日期就在眼前,要是完不成,厂里要赔一大笔钱。
车间主任急得满头大汗,几个老师傅围着机器研究了半天,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怕是里面的接触器烧了,得拆开大修,没个三五天弄不好。”王师傅皱着眉说。
“三天?那肯定来不及了!”主任哀嚎道。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苏晚晴默默地观察了很久,忽然开口:“王师傅,主任,我想……问题可能没那么严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一个年轻的女工嗤笑道:“你一个新来的学徒懂什么?老师傅们都没办法。”
苏玉兰也在人群里,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装,我看你怎么收场。】
苏晚晴没有理会她们,径直走到机器旁,指着一个不起眼的配电盒说:“这台‘友谊牌’车床的电路设计有个通病,它的过载保护器非常敏感,有时候电压稍微一波动,它就会自动跳闸,而且复位开关藏得很隐蔽。”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螺丝刀,撬开配电盒侧面的一块小铁板,露出里面一个红色的按钮。
**她轻轻按了一下。**
嗡——
一声轻响,车床的指示灯亮了,机器恢复了运转。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车间主任愣了半晌,才冲过来抓住苏晚晴的手,激动地语无伦次:“小苏!小苏同志!你……你真是我们厂的福星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晚晴平静地说:“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电路图。”
这当然是借口。上一世,她在这台车床上干了五年,它身上有几颗螺丝她都一清二楚。这个隐蔽的开关,是她有一次维修时无意中发现的秘密。
王师傅看着自己的徒弟,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丝敬畏。
这件事之后,苏晚晴在厂里一举成名。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学徒,而是被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技术能手。厂长亲自给她发了奖金,还把她从学徒工直接提拔为一级技工。
苏玉兰气得脸都绿了,几次三番想使坏,都被苏晚晴不动声色地化解。苏晚晴如今在车间的地位今非昔比,王师傅护着她,工友们敬佩她,苏玉兰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冬天。
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了整个国家。
苏晚晴第一时间给陈望野寄了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你的机会来了。”
她自己也没闲着。白天在车间上班,晚上就躲在宿舍里复习。高中课本她都还留着,虽然很多知识都忘了,但她有两世的阅历,理解能力远超常人。她要改变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她还要和陈望野站在一起,去看看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陈望野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信里讲了他备考的决心,字里行间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信的末尾,他写道:“晚晴,等我。待我金榜题名时,定不负你。”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苏晚晴的眼眶湿润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煎熬的。终于,陈望野的第二封信来了。信封很厚,苏晚晴拆信的手都在抖。
**“我考上了。京市,人民大学。”**
简短的几个字,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苏晚晴拿着信,跑出宿舍,在厂区的空地上又哭又笑。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陈望野的命运,也彻底扭转了。他是天上的雄鹰,再也不会被困在那个小山村里了。
陈望野走的那天,苏晚晴请了假去送他。在长途汽车站,陈望野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
“我娘让我给你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个银镯子,不值钱,你戴着玩。”
苏晚晴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朴实无华的银镯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这是……陈家传家的东西。】她上一世见过,后来戴在了陈望野妻子的手腕上。
她的心猛地一颤,想还给他。
“拿着。”陈望野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晚晴,等我回来。”
汽车开动了,苏晚晴站在原地,挥着手,直到汽车变成一个黑点。她握着手里的镯子,感觉它温热的触感,一直传到了心底。
接下来的几年,苏晚晴和陈望野靠着书信联系。他跟她讲大学里的新鲜事,讲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气象。她跟他讲厂里的技术革新,讲自己又拿了什么奖。他们的心,从未因距离而疏远。
苏晚晴在厂里的表现越来越出色,她凭借着超前的知识,提出了好几项重大的技术改良方案,为厂里创造了巨大的效益。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已经被破格提拔为技术科的副科长。
她的工资越来越高,生活也越来越好。她开始给家里寄钱,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每一次,她都会明确地告诉母亲刘桂芬,一部分是给父母的,另一部分,是“借”给家里的,以后要还。
刘桂芬虽然不满,但苏晚晴如今是全家的指望,她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打骂。苏晚晴用自己的实力,一点点夺回了在这个家的话语权。
而苏玉兰,因为嫉妒和不甘,在厂里犯了个大错,偷拿食堂的东西出去卖,被当场抓住,开除了。她的人生,又回到了原点。回到村里后,匆匆嫁给了一个邻村的光棍,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这就是命运的讽刺。上一世她们的人生,在这一世,彻底调换了过来。
1982年,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红星机械厂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订单——为一家德国公司代工生产一批高精度的轴承。
这笔订单对厂子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关键。做好了,就能引进外汇和新技术,让老厂焕发新生;做不好,不仅要面临巨额赔偿,厂子的声誉也将毁于一旦。
全厂上下都绷紧了神经。苏晚晴作为技术科的负责人,更是吃住都在车间,亲自盯着生产线。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在最后一道研磨工序上,出了大问题。无论怎么调试,产品的精度都差了那么零点零几毫米,达不到德国人的严苛标准。
这个微小的误差,对普通产品来说无伤大雅,但对这批高精尖的轴承来说,却是致命的。
厂长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请来的省城专家也束手无策。眼看交货日期一天天临近,整个厂子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苏晚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图纸和参数,熬了两个通宵。她一遍遍地在脑中复盘整个生产流程,试图找出问题的根源。
【不是设备的问题,设备是德国人提供的。不是操作的问题,工人们的技术都是最好的。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冷却液。
她冲进车间,取了一份冷却液的样本,又找来化学老师傅一起化验。果然,问题就出在这里。厂里一直使用的国产冷却液,在长时间、高强度的研磨下,其冷却和润滑性能会轻微下降,正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性能衰减,导致了那零点零几毫米的误差。
“必须换进口的冷却液!”苏晚晴立刻向厂长汇报。
但新的问题来了。最近的港口也要几天才能把货运过来,时间根本来不及。
绝望再次笼罩了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厂门口。
是陈望野。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显得斯文又沉稳。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乡下少年,而是一个气质不凡的大学毕业生。他被分配到了省里的外贸部门工作。
“晚晴。”他看到满眼血丝的她,眼神里全是心疼。
“望野哥,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厂里的事。”陈望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这次来,是代表省外贸办,来协助你们解决困难的。你们需要的特种冷却液,我通过紧急渠道联系了一家深市的贸易公司,他们有现货,最快的军用运输机今天下午就能空运过来。”
**他的出现,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
苏晚晴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了两个字:“谢谢。”
陈望野笑了,伸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头发:“跟我还客气什么。”
冷却液及时运到,问题迎刃而解。那批高精度的轴承,最终以完美的品质,按时交付给了德国客户。
庆功宴上,厂长激动地拉着苏晚晴和陈望野的手,一个劲地说他们是厂子的大功臣。苏晚晴看着身边从容应对各种敬酒的陈望野,心中充满了骄傲。
宴会后,两人并肩走在厂区的小路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望野哥,你是不是……特意为我来的?”苏晚晴小声问。
陈望野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是。”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一听到消息,就向上级申请了。我说,红星厂有我们国家最优秀的技术员,我们不能让她孤军奋战。”
苏-晚-晴的心,被这句“最优秀的技术员”狠狠地撞了一下。在她父母眼里,她是个赔钱货;在苏玉兰眼里,她是个眼中钉。只有在这个男人眼里,她才是闪闪发光的。
“晚晴,”陈望野忽然向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大学毕业了,工作也稳定了。我……我想向你提一个请求。”
他的手心很烫,烫得苏晚晴的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你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支小巧精致的钢笔。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金银首饰。你喜欢学习,喜欢画图。我想,这支笔,比什么都适合你。晚晴,过去的几年,我一直在努力追赶你的脚步。现在,我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去看更远的风景。你,愿意吗?”
苏晚晴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地点头。
“我愿意!我愿意!”
两世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们的婚事,办得简单而热闹。苏建国和刘桂芬看着出息的女儿和更有出息的女婿,脸上笑开了花。刘桂芬拉着苏晚晴的手,第一次说了句贴心话:“晚晴啊,是妈以前对不住你。以后……好好过日子。”
苏晚晴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心中多年的芥蒂,也终于释然了。她不奢求偏爱,但至少,她赢得了尊重。
婚后,苏晚晴跟着陈望野调到了省城。凭借着在红星厂的卓越履历和过硬的技术,她很快就被一家大型国营机械厂聘为总工程师。而陈望野,也凭借着出色的能力和敏锐的商业嗅觉,在改革浪潮中步步高升。
几年后,他们响应号召,停薪留职,一起南下,去了那个叫做“深圳”的渔村。
在那里,他们用所有的积蓄,创办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精密仪器公司。苏晚晴负责技术研发,陈望野负责市场运营。他们吃过无数的苦,也熬过无数的夜。
从一个小作坊,到一层写字楼,再到拥有自己工业园区的上市集团。他们抓住了时代的每一个机遇,将公司打造成了行业内的翘楚。
二零一八年。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驶入了早已变了模样的家乡。
曾经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曾经的土坯房,被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取代。村口,还建起了一个现代化的敬老院和希望小学,捐建人的名字,是“苏晚晴,陈望野”。
车子在老宅门口停下。
苏晚晴和陈望野携手下车。他们都已年过半百,但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们。苏晚晴气质温婉,陈望野儒雅沉稳,两人站在一起,依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的父母早已过世,老宅现在由苏晚晴的弟弟一家住着。侄子侄女们看到他们回来,热情地迎了出来。
在堂屋里,苏晚晴看到了那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蝴蝶牌”缝纫机。她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机身,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倔强不肯认输的自己。
“在想什么?”陈望野走到她身边,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
苏晚晴笑了笑:“在想,幸好当年,我没有放弃。”
是啊,幸好。
她抬头,看着墙上那张崭新的全家福。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灿烂。
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是苏玉兰。她老了很多,头发花白,满脸风霜。她的儿子不学无术,欠了一屁股赌债,她正在跟儿媳妇吵着要钱。看到苏晚晴,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嫉妒,有悔恨,但更多的是麻木。她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苏晚晴收回目光,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她选择了抗争,所以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而苏玉兰,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村庄。
陈望野牵着苏晚晴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田野里,晚稻飘香。
“还记得吗?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用自行车送你去厂里。”陈望野轻声说。
“怎么会忘。”苏晚晴靠在他的肩上,“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男人的后背,真踏实。”
陈望野失笑,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晚晴,谢谢你。谢谢你当年选择了我,也谢谢你……成就了我。”
“我们是相互成就。”苏晚晴仰头看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望野,遇见你,是我两辈子最大的幸运。”
风吹过田野,掀起金色的麦浪。远处,炊烟袅袅。
他们相视一笑,眼中有星辰,有岁月,有彼此。
这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幸运。他们从那个贫瘠的年代走来,抓住了命运的缰绳,逆流而上,最终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
而所有故事的起点,不过是1978年那个燥热的夏天,一个少女,不肯认命的决心。
来源:湖畔楼阁雅致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