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抿了下唇,尽量云淡风轻地说出那段上一世我连回忆都觉得残忍的经历。
神医转过头,重新看向我,问道:
「你体内的寒证不像是一日形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抿了下唇,尽量云淡风轻地说出那段上一世我连回忆都觉得残忍的经历。
「有人想送我到军营充当军妓,我不肯,以死搏命,不过没死成,代价是每日都要在雪地里穿着单衣跪三个时辰。」
「不可能!」
姜彦辰瞪着眼睛看我。
「军营的汉子都不一定能穿着里衣坚持在雪地里跪三个时辰一点事没有,你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坚持得住?!」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吐出一句:
「是啊,所以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我身上浇一盆热水,说是让我取暖。」
姜彦辰的脸色陡然变白,但仍然不愿意承认地喃喃道:
「不,不可能,你可是大渝的和亲公主,他们怎么会这么待你,我不信!」
我唇边的笑意逐渐讥讽:
你以为为什么陛下明明在有嫡亲公主的情况下仍然选择宗室女亲封公主?
「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心疼姜安安,所以让我去和亲的吗?」
他嗫嚅着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仓皇逃走。
我不再去管他,收回自己的视线,笑着对神医说道:
「麻烦神医看着给我开些药吧。」
他摇摇头:「你体内可不止寒证这一种,具体怎么用药调理我还得好好琢磨一下。」
「不过眼下你还在发热,我先给你开一副退热的药吧。」
我点点头:「那就麻烦神医了。」
他摆摆手,转身出去。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这一晚我睡得格外好,早上起来感觉精气神都养足了几分。
但和我的精神相比,姜彦辰倒是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没搭对,他竟然主动凑了过来:
「你今天,气色倒是不错。」
我挑了下眉:
「怎么,看我还没死觉得很可惜?」
他瞬间变了脸色,连声调都扬高了几分:
「姜岁吟,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他的情绪起伏很大,让我有点不解:
「怎么,你不是从我刚回姜家的时候,就希望我死在外面,没认回来就好了。
「我要是死了,不正合你意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憋得眼眶通红地跑了。
4
后半程的路走得很顺利。
只是姜彦辰怪怪的。
包括但不限于不但不继续对我冷嘲热讽,反而总是用复杂的眼神看我。
时间长了还会眼眶通红,甚至掉眼泪。
我面色古怪地收回视线,问一旁的姑娘:
「时姑娘,精神方面你能开药治吗?我总觉得姜彦辰好像不太正常。」
我的身体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但神医不想进京,于是派了个徒弟给我,自己先一步离开了。
姑娘姓时,瞧着和我年纪相仿,但谈吐举止说不出的成熟,比多活一世的我还成熟。
听见我这么说,只是笑了下:
「许是他想起来什么,觉得亏欠姜姑娘了吧。」
我不明所以,只觉得他抽风。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驿馆,明日就能进京了。
这几日我身子有所好转,就也没再一日三餐都窝在房间里,而是出去在堂厅吃。
时柠洄和我一起,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姜姑娘,你这身子寒证难愈,恐怕以后再难有孩子,再加上在草原背了个……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抿了一口浓醇的鸡汤,眉眼舒展开来。
「本来也没想再嫁人了。我和亲过草原,又被草原巫师说是不祥之人,和亲两年被退回来,现在又诊脉发现很难生孩子。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家想要我嫁进去。」
「至于以后的打算,唔……」
我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来。
「许久没见过江南风景了,我打算之后面圣的时候,求他允我去江南静养……」
啪。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我和时柠洄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去。
只见姜彦辰面色惨白,眼眶通红地看着我:
「你要走?你要离开姜家吗?你怎么能离开?」
我不太理解他这副样子:
「姜彦辰,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我离开,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这样就没有人给你那个好安安姐姐使绊子了,也不会打扰你们一家人的生活。
「不好吗?」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
「你才是我亲姐姐啊,我们才是亲人……
「你分明是在乎我们的,不然也不会把赏赐的人参都拿出来……」
我眸子微眯。
把御赐的人参拿出来给他们炖补汤的事,分明是回京之后才发生的。
5
我让时柠洄先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姜彦辰两个人。
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先开口。
还是他先忍不住了,声音低闷:「阿姊……」
习惯了上一世和他们斗个你死我活,现在他这么叫我,简直头皮发麻。
我止住他的话头,抢先一步: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彼时我还对亲情抱有一丝幻想,听说姜母身体不好,想要御赐的百年山参调理身体,我毫不犹豫地就拿出来了。
可实际上却是,姜安安染上普通风寒。
郎中说她身子薄,需要人参滋补,最好是百年以上的。
姜母知道我和姜安安不对付,这才装病找我要参。
我知道后大闹了一场,被说不懂事,被姜父罚着跪了祠堂整整一日。
跪得两个膝盖都是肿的。
没人扶我,我自己爬着回了房间。
从那以后腿脚也不太好了,怪不得会摔跤摔死自己。
他支支吾吾片刻,才说:
「我只是最近总会断断续续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你也做了这些梦吗?」
我轻声道:「倘若那不是梦呢?」
姜彦辰错愕:「什么?」
我眼底浮出一层凉薄,唇角没什么温度地上翘:
「我说,倘若那不是梦呢?
「若我当真被你们逼死了一次,你还想让我强留在京城吗?」
他已经呆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我抿了口茶,淡声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就赌此次回去当天,姜家其他人会不会关心我,如何?」
「你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也是兄长的亲妹妹,他们自然会关心你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我也不介意:
「是或不是,明日自见分晓。若我赢了,我的事,你别再废话。」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送我回来的仪仗直接停在了姜府门口。
圣上迟暮,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当初司星鉴合过我的八字后,才将我送去草原。
但嫁过去不出两年,老可汗死了。
圣上到底忌讳大巫师说我不祥,让我先在姜府养个月余再进宫面圣。
姜彦辰先一步下马,被一家子人团团围住寒暄。
「小辰此番出去辛苦了。」
「是啊,瞧着都比去时黑了,也瘦了许多。」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娘给你吩咐他们做了不少你爱吃的饭菜,你安安姐姐也一直念叨你呢。」
我就在这时下了车。
空气里安静一瞬,姜彦辰先开口道:
「姜岁……阿姊她这一路也很累。」
我潦草地行了个礼,同他们打招呼:
「父亲母亲,兄长。」
被我刻意忽略的姜安安陡然红了眼眶,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岁吟姐姐可算回来了,我们一家子心中都挂念得紧呢。」
「我们一家子」这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手段幼稚。
可我上一世太过缺爱,根本分不出理智去思考。
姜安安随便激我一句,我就成为歇斯底里的疯子。
现在我不要他们了,她的话在我心里翻不起一点波澜。
反而让我站在旁观者清的视角把她的手段看得一清二白。
我在心里暗自发笑,略微颔首,施施然道:
「有劳挂心。」
场面一时之间有些诡异,还是姜父先看不下去了,冷着脸说道:
「行了,先进去,挤在门口说话像什么样子!」
坐到饭桌前,我望着满桌子的辣菜,微微叹气。
早知道刚才就应该像上辈子那样闹一闹,被父亲赶回自己屋子里不让吃饭。
这样我就能从院子里的狗洞钻出去,找时柠洄在客栈吃顿好的。
其他人无所察觉,热切地给姜彦辰布菜说话。
姜安安睁着一双圆眼,笑眯眯地说:
「三弟,这辣炒肉是我亲自做的,你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姜母也跟着说:
「是啊,安安为了给你接风洗尘,特意提前几天跟家里的厨子学这道菜,手上烫了好几个泡,看着就叫人心疼。」
姜彦辰望着一桌子的菜,又看向我,慌张可怜又无措。
我对他们的母慈子孝不感兴趣,兴致缺缺地戳了几口米饭,便拿帕子擦了擦嘴:
「父亲母亲慢吃,女儿吃饱了,先回去了。」
兄长把筷子一摔,瞪着我:
「姜岁吟,这些都是家里精心准备的,你什么都不吃,是在给谁甩脸色看?!」
父亲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仍然端着一副大家长样子:「姜岁吟,坐下,我和你娘还在这里呢,不能没有规矩。」
我在心里暗自发笑。
姜安安不行礼他们不说,先动了筷子说她像孩子嘴馋,却偏偏只是我没什么胃口想提前离开,就成了没规矩。
姜彦辰先我一步,急匆匆地开口:
「不是的!父亲,兄长,阿姊她身子不大好,吃不了辣的!
「而且就算我再怎么喜欢辣菜,满桌子都是辣的也有些太过了。」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滞住。
我饶有兴味地看他们变了又变的脸色。
只有姜彦辰,眼神饱含期待地看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姜母才讪讪道:
「生病啊……这孩子,也不知道让小辰传封书信回来,让我们早做准备。」
「娘……」
姜母眸光闪烁:「对了,你走之后,安安的身子最近也不太好。」
「岁吟你之后就暂且搬入西苑吧,别过了病气给安安。」
西苑是最偏最远的院子。
我看见姜彦辰眼里的火苗熄灭,瞬间爬满绝望。
而我则笑得灿烂,答应下来:
「好啊。」
6
托不祥之身的福,我在西苑过了几天清静没人打扰的安生日子。
姜彦辰来找我时,我刚从火堆里扒出两个新鲜烤好的地瓜要吃。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怎么就吃这个?伺候你的下人呢?
「你穿得这么单薄,是想刚养好的身子再垮下去吗?」
我揉了揉被他吵得生疼的太阳穴:
「这种事情,我建议去问问你的好姐姐,毕竟是我刚被认回来就使过的手段,用了这么多次也不换点新鲜的。」
是了,他想起来了,我刚被认回来入府那段日子,也如现在这般,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被姜母问起时,姜安安先我一步哭哭啼啼:
「娘,女儿给姐姐找了好几个还不错的婢女,可是姐姐都看不上。
「惹了姐姐不痛快,逼得姐姐打了我。这差事是女儿没做好,娘还是惩罚女儿吧。」
但其实姜安安来我院子,只用鄙夷的神情和我说了句:
「你这种人就应该烂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要什么下人,你也配?」
我气急了,才和她揉搡起来。
我着急地为自己辩解,换来的是姜母把姜安安揽在怀里哄着,横眉冷对地叫我去跪祠堂。
还说若是看不上那些下人,就别要了。
我收回思绪,话里带着一股扭曲的乐观:
「至于穿得单薄,也不劳你操心,冰天雪地我穿着里衣都熬下来了,更别说这阳春三月,我身上还有件披风。」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来的人打断:
「彦辰也在这里呀。」
姜母笑眯眯地走过来,原本是想要握住我的手,但似乎又想起什么,垂下了胳膊。
「你安安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点胃口都没有,瞧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刚才我去看了她,她说特别想吃你以前做过的阳春面。」
她觑着我的脸色,又不甚熟练地生硬地补了句:
「……娘也许久没吃过了。」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母亲,你根本没吃过我做的阳春面。你忘了吗,那碗面不是被你亲手打翻了吗?」
「更何况,」我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她的手,「我一个不祥之人做的面,她也敢吃吗?」
刚才忌讳的动作被戳破,姜母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她身形晃了晃,似乎也想起来了,当初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碗面双手奉上,却被她不耐烦地抬起手扫落在地。
「这都是下人该做的事,你都已经入了姜府,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那些穷酸气?!」
「这个家的脸都快让你丢尽了!」
一句一句,让我彻底丧失了对母爱的期待。
7
姜母踉踉跄跄地走了,连着姜彦辰也一起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可以结束,我又能够继续蜗居在这一隅里悠闲度日。
没想到临近傍晚,姜彦皓也过来了。
他瞪着我:「你到底和母亲说了什么,为何母亲见过你以后就病倒了?!」
我觉得好笑:「我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病倒了我怎么知道是为什么。」
他嫌恶地看着我:「想来草原上的大巫师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灾星。」
我不语,态度随意地任由他随便说。
姜彦皓看不惯,伸手要去拉我:「不论如何,娘是你气病了的,我记得你一向擅长推拿,现在你就跟我去娘那里帮她按摩一番。」
我敛起眸子:「我不去。」
他强硬地去拽我的手腕:「祸是你闯出来的,你必须去。」
我没什么力气的被他带到姜母的住处。
姜母确实比早上看到的要憔悴一点,若抛开她那双算计的眼睛的话。
她咳了两声:「娘不怪你,只是娘现在难受得厉害,确实没什么胃口,而且我的头也很疼……」
说到底还是为了她的宝贝女儿。
我环视四周,道:「姜安安呢,她一向孝顺,为何母亲病了却没有侍奉左右?」
姜母目光躲闪。
姜彦皓语气不耐:「这两日有几场诗会,安安才情在京城一向出众,父亲自然带她去参加一二,待到日后好择个良配嫁人。」
我没忍住拍了拍手:「真是会为人考虑的好兄长,如果我不是你亲妹妹的话,说不定还能更感动。」
两个人均是变了脸色。
他们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看我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地讨好家里所有人已经习惯了,不相信我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扯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
姜母抬手扶额:「岁吟,娘的头好疼,能帮娘按按吗?」
我笑着摇摇头,在姜彦皓要指责我之前,把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伸到他们眼前。
「现在我这双手已经不能用了,不管是按摩,亦或是煮面,都不行了。」
姜母在看到我手上的疤后,眸子里迅速爬上一层眼泪:「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我当真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下:「唔,大抵是我性子刚烈,他们就更想折断我一身傲骨,于是每日便卸了我的手腕,让我像狗一样四肢着地的吃饭。待我吃完,再给我接回去。如此反复,我的手早就使不上任何力气,已经废了。」
有眼泪从姜母的眸子里滚出来,连姜彦皓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下。
我看他们这副模样有点想笑:「你们不该是这个表情。毕竟我是替你们最爱的安安和亲到草原的,你们不应该庆幸这些手段没有用在她身上,而是全用在我身上吗?」
「可你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
姜母这话脱口而出,卧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似乎从这一刻才突然记起来,我才是姜家有血缘的嫡女,若不是当年出了差错,姜安安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而以姜父的地位,也轮不到送我去和亲。
寂静的空气里,只有我突兀地笑了两声。
「别说这种会让人发笑的话,」我表情平静地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和亲公主,只不过是暂时借住在姜家罢了。待到月余后入朝面圣,我会请求圣上允我回江南清修,毕竟不祥之身就当远离,不是吗?」
他们被我的话砸得晕头转向,一时之间竟都没能反应过来。
我也懒得再和他们多费唇舌,提脚便要走,却在余光扫到姜彦皓腰间佩戴的玉环时,顿住脚步。
我咂咂舌:「这玉环你倒是一直都戴着。」
他还没从刚才我大逆不道的言论冲击力回过神,下意识地回答:
「这毕竟是当初我腿疾复发,安安特意去寺庙给我求来的。」
我点点头:「可不是,城南寺庙山路陡峭,上下都要两个时辰,再加上那几日阴雨不断,还要跪在蒲团上祈福刻玉环,也是为难你的安安妹妹了。」
他回过神,茫然地眨了下眼:「刻什么玉环?」
我勾起唇:「最里面那一层玉环刻了字,回去以后你可以看看。怎么,你的安安妹妹那么喜欢邀功,没和你说过里面还有字吗?」
也不顾他的脸色,这次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屋子里,我伸了个懒腰,睡了个清静没人打扰的好觉。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这一阵子我的睡眠质量变得格外好。
时柠洄说我是在睡梦中弥补身子上的亏补,今天更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终于迷蒙睁开眼睛。
我打着哈欠,准备把昨天从狗洞钻出去买到的土豆给烤了填肚子。
不想刚把门打开个缝,我就被外面蜷缩成一团的东西给吓了一跳。
姜彦辰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也肿着,声音是止不住的沙哑:
「阿姊,昨天大哥和姜安安大吵了一架。昨儿个夜里,娘和大哥还都做梦了。」
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我自然明白他隐晦的意思。
我点点头:「所以?」
他目光乞求:「他们也很快都能全想起来的,等想起来姜安安是什么样的人以后,肯定也会后悔的。
「所以能不能别走?」
我有点好笑,四下搜寻了一圈,找到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然后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破碗顿时变得四分五裂,溅起来的碎片到处都是。
「姜彦辰,我和你说过,那于我而言,不是噩梦,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次糟糕人生。
「看见这只碗了吗,你觉得它还能恢复原样吗?伤害已经造成了,凭什么你们要我原谅,我就要原谅你们?
「就凭那点微薄的血亲?你不觉得可笑吗?」
「姜彦辰,我是一定会走的,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我瞥向墙角没藏好的那一点衣袂,笑容莞尔。
「毕竟我是不祥之身。
「不是吗?」
8
我起身往屋子里走。
姜彦辰终于哭了出来:
「阿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别走?
「我那么对你,你就不想报复回来吗?我让你报复回来好不好?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
「你能不能留下来,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叹了一口气,站在廊阶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看来我的话还是没说明白,我已经不恨你们了。」
对上他那双水洗的眸子: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你们了。因为不在乎,当然就没有恨,也就谈不上报复,你们对我来说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而我自然也没有长期在陌生人家里留宿的道理,这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这四个字从入了姜府便一直伴随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上不得台面又不合礼数。
如今这四个字我也算还给他们了。
经此一遭,我想要安然度过这一个月的愿望彻底被打碎。
姜母和姜彦皓陆续都想起了上一辈子的事,开始疯狂想要弥补我。
姜母塞了不少补品和首饰给我,在我换衣服时不小心瞥见了我后背上的伤疤,嚎啕的喊着「心肝肉」。
我期盼了一世的母爱开始后知后觉地倾灌给我。
姜彦皓似乎是梦到了我是如何求来的玉环,又是如何一点点小心翼翼雕刻的,可到最后玉环送到他眼前,他理所应当的认为是姜安安给他求来的。
他夸了姜安安,姜安安也认了下来。
他过来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这些是你做的?」
我挑起眉梢:「我说了你会信?」
他沉默下来。
我摊手:「你看吧。」
姜父似乎也记起来一些。
他来过一次,但比其他人都要理智:「你知道的,姜家需要一个才情出众的女儿,岁吟,你要理解为父。」
我想起来刚被认回来时,他也曾想要给我请两个教书先生,但他们被姜安安贿赂去,只一句「愚不可及」,我便从姜父成了弃子。
他只需要对他有用的。
我这最偏的院子开始变得吵闹。
每日都有人小心翼翼地同我没话硬聊,又在对上我古井无波的眸子后开始崩溃。
可他们又怕我走,找了不少小厮将院子围起来,不让我出去。
看他们这副模样,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当初我死的时候,一个两个都觉得我是累赘,死了正好,语气态度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下人。
后来姜安安到底是做了什么,居然能让他们后悔,怀念起我来?
怎么就直接咽气重生了呢,就应该让我变成鬼,把热闹看全了再活。
我颇为惋惜地喝了口中药,然后整张脸皱在一起。
「姜岁吟!」
我放下药碗,看着姜安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忍不住挑了下眉,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我坐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看她。
她面色难看,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了不少,丝毫不见以往高高在上的样子。
「姜岁吟,你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什么他们对我那么冷淡?为什么他们要给我禁足,不让我来找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懒散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倏地起身,慢悠悠地一步步走向她。
我贴在她的耳侧,轻声道:
「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当初占了我那么多功劳,你还开心吗?
「至于我做了什么,我当然是给他们都下了蛊术啊。你信不信,我其实是魔鬼,我是死了一次,又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找你索命的。」
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大得有些凸出来,跑的时候跌了好几跤,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慌忙逃离。
我盯着她的背影弯腰笑了许久,然后喘了口气上来。
好没意思。
上辈子我就是为了那点可笑的亲情,把自己扣在这四方的院子里,和他们纠缠磋磨。
我可真蠢。
我望了一眼碧色的天。
等不及面圣了,我现在就想走,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
冬春交替的时节,天干气燥。
真适合生一场大火。
午夜十分,我将头油倒在床上,用烛火引燃。
我看着窜得高高的火苗,头也不回地离开。
9
三年后。
我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只橘色的猫,看着人来人往,直到有人喊我:
「老板娘,来一份阳春面。」
我将猫放在椅子上,笑盈盈地走过去:「来啦。」
我在草原那几年,虽然受了不少折磨,但也凭着在外流浪十几年的本事,偷偷攒下了一些银票。
再加上回去以后,姜家总想弥补我,给我塞了不少金银珠宝,也全都让我换成了银票,借着那场大火假死时一并带走了。
那些钱足够我在江南买个不错的宅子,悠闲度过余生。
只不过奔波十几年,也不太能闲得下来,索性就开了个小铺子卖面。
时柠洄坐在桌边跷着腿:「老板娘,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
我勾着唇:「托你的福,现在睡得好,吃得香,只要不过于疲累,手腕也没什么事了,感觉能长命百岁。」
她摆摆手,颇为神秘地说了句:「说起来,治病救人不是我的本职,我其实是算命的,你信吗?」
我点点头:「我信。」
她笑了下:「那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世你死后,姜安安都做了什么,才尽失人心,让他们还是怀念你?」
其实当初从认识她开始,她说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我就知道她大抵是知道些什么。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她这么坦然地提出来,我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
我愣了下神,摇摇头:「要是换成以前,说不定我会很乐意知道她的悲惨结局,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意了。京城和姜家的那些事,于我而言,都已经湮灭在那场大火里了。现在的姜岁吟就是姜岁吟,一家面铺的老板娘,仅此而已。」
她笑容加深了几分:
「你想得倒是明白,这样也挺好。」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乞丐走过来,拿出几文钱递给我,小心翼翼道:
「姐姐,我想买份阳春面,可以吗?」
我点点头,立马将面条下进锅里,等好了捞出来将碗递给他:
「慢点吃,小心烫,碗不急着还回来。」
他应了声,端着那碗面走出去很远,拐进一条小巷里。
我余光瞥见一点淡青色的衣角,默了几秒。
时柠洄也瞧见了:「不打算跟过去看看是谁买的吗?」
我笑笑:「就当看不见吧,对谁都好。」
10
一场大火将整个西苑吞噬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些焦木印证着这里曾经有座院子存在过。
姜岁吟的葬礼办得相当隆重。
圣上为表诚意,一切规章制度都是按照公主出殡制度完成的。
白色绢花笼罩了整个姜府,来往吊唁的人说着节哀顺变,可踏出姜府以后,说的却都是:
「果然是不祥之人啊,这才回来多久,就遭了火死了。」
「死了也好,我可听说姜家对这个嫡女并不上心,说不定她死了更好呢。」
「我也听说了,听闻姜家这个嫡女刚回姜家时,过得都不如养女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管是不是不祥之身,说到底是个可怜之人。」
「说起来,这位嫡女生前没怎么见过,死后倒是风光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谁说不是呢。」
姜彦辰就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
他突然想起来姜岁吟刚被认回来的时候,一双乌溜溜的黑眸子清澈干净,冲他腼腆地笑,喊他:
「弟弟好。」
可他当初是如何的?好像嫌恶地翻了个白眼,叉着腰护在姜安安的面前:
「我只有安安姐姐一个姐姐,你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人才不是我的姐姐!」
那时她愣了一下,别过头,好像掉了眼泪。
他在阴影下站了许久,转身回了姜府。
晚饭是一家人一起吃的。
姜安安早就没了曾经的高傲,唯唯诺诺地缩在椅子上,旁人不动筷子,她也不敢动。
不知道谁的肚子忽然响了一声。
姜母的情绪突然爆发,把筷子摔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姜安安:
「都是你!都怪你!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误会岁吟那么久!害得那孩子和我那么生分!你把岁吟还给我!你还给我!」
她说罢,就要扑过去打姜安安。
姜安安被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但脸上还是不免被挠了一道出来。
见了血,姜安安索性破罐子破摔:
「那是你的亲生孩子,你不信她能怪谁?!当初我只是说了句我不想去和亲,你就让她替我,明明你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想全推到我身上?!凭什么?!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根本没生病,只是看不惯你们把注意力放在姜岁吟的身上,才装出来的。我只是随便演了演,你们就全信了,是你们蠢,蠢到看不出来,又凭什么怪我?!」
姜母受不了刺激,想要再次扑过去:「你这个贱人!」
一顿晚饭全部被扫到地上,谁也不用吃了。
姜彦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忽然笑了,大笑变成狂笑。
疯了,都疯了,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活该一家子都烂在土里。
11
因为姜父站错队,姜府落魄了,只剩下姜彦皓还在朝堂苦苦支撑做无用功。
后来姜彦皓也厌倦了:
「京城已经没有姜家的位置了,我们该离开了。」
离开了,去哪呢,不能去江南,不敢去打扰。
可到底该去再看一眼的,看一眼才能安心。
姜岁吟过得很好,整个人没了病气,全身都发着光,散发着朝气。
他们差了个乞丐,买了份阳春面。
那份迟来的阳春面终于吃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吃着吃着,就哭了。
完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