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低头,那几个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关于纺织厂部分职工下岗分流的通知”。我的名字,就在第一批名单里。
引子
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被李美娟“啪”的一声摔在饭桌上。
“陈卫东,你自己看吧。”她的声音像冬天结了冰的窗户,又冷又硬。
我低头,那几个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关于纺织厂部分职工下岗分流的通知”。我的名字,就在第一批名单里。
“这日子,没法过了。”美娟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双臂抱在胸前,眼睛不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幅我们结婚时挂上去的“百年好合”刺绣。
八岁的儿子阳阳扒着碗里的米饭,吓得不敢出声,小眼睛在我们俩之间来回转。
我拿起那张纸,纸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我捏了捏,指尖都在发抖。“美娟,你听我说,这只是暂时的。厂里效益不好,大家都知道。我……我这身技术,到哪儿都饿不死。”
“技术?”她冷笑一声,终于把视线转向我,里面全是失望,“技术能当饭吃吗?咱们厂里技术好的人多了,不都一样下来了?隔壁老王,八级钳工,现在在街上修自行车呢。陈卫东,你让我跟阳阳跟着你喝西北风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是啊,我说什么呢?保证吗?承诺吗?在这一纸通知面前,任何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想起刚结婚那会儿,我也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每次发奖金都比别人多。美娟挽着我的胳膊走在厂区里,脸上全是骄傲。她说,卫东,我就相信你,你肯定能当上车间主任。那时候,天是蓝的,风是甜的,未来就像厂里新刷的标语一样,明亮又晃眼。
可现在呢?现实就像这碗已经冷掉的米饭,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我……我会想办法的。”我干巴巴地说。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美娟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阳阳马上要上小学了,学费、杂费,哪一样不要钱?人家孩子都在报兴趣班,钢琴、画画,我们阳阳呢?你让他跟你去街上摆摊,看人家脸色吗?”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我心想,美娟,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何尝不想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可这世道,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工厂的大门,说关就关了,谁都没得商量。
“我不会让阳阳受苦的。”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拿什么保证?”她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我,“陈卫东,我跟你过了十年,我认了。可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跟着你一起受罪。这日子,我过够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胸膛。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听得一清二二楚,像是在为我的婚姻倒计时。
阳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看着地上的碎片,感觉那就是我的心。我曾经以为,家是港湾,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风浪,回到这里总是温暖的。可现在,这个港湾也要塌了。
美娟没有去哄阳阳,她转身进了卧室,很快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的性子我了解,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那张下岗通知单还攥在手里,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我的人生,好像就在这个傍晚,随着这一张纸,一个破碎的碗,彻底分崩离析。
没过多久,美娟拖着一个行李箱出来了。她走到阳阳面前,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阳阳,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外婆家。”
阳阳哭着摇头,伸出小手要我抱。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站起来,想去拉美娟的手,却发现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美娟,别这样,算我求你了。给点时间,我一定能……”
“时间?”她打断我,眼圈红了,声音却依然决绝,“我给你的时间还少吗?陈卫东,不是我狠心,是这个社会太现实。我等不起了,阳阳也等不起了。”
她说完,不再看我,拉起哭闹的阳阳,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墙上的“百年好合”显得那么刺眼。我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渗了出来,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因为,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疼。
第1章 尘封的工具箱
美娟和阳阳走了以后,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就空得像个山洞。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美娟决绝的背影,一会儿是阳阳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厂领导宣布下岗名单时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
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躯壳。
过了大概两三天,我才像个活人一样,开始在屋子里走动。桌上还放着那天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发馊了。我把它倒掉,把摔碎的碗收拾干净,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我把地板擦得锃亮,把窗户玻璃抹得一尘不染,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灰尘也一并扫出去。
可没用。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和绝望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要把我淹没。我心想,陈卫东啊陈卫东,你真是个废物。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那段时间,我整天在街上晃荡。昔日热闹的工人新村,如今也变得萧条。街边总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下岗工友,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劣质香烟,眼神迷茫。大家见面了,也只是苦笑着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偶尔碰到以前厂里的熟人,他们会拍拍我的肩膀,叹口气说:“卫东,想开点。嫂子也是一时想不开,等你有出息了,她会回来的。”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美娟的脾气,走了就不会轻易回头。她要的是安稳的生活,是我现在给不了的。
一天下午,我不知不觉走到了老厂区。大门紧锁,锈迹斑斑。门口的保安亭也空了。我隔着铁门往里看,厂区里长满了荒草,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如今死一般沉寂。我的青春,我的汗水,我所有的骄傲,好像都随着这片荒草,一起被埋葬了。
就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卫东?”
我回头一看,是刘师傅。他是我进厂时的师父,一手带我出来的。退休后,就住在这附近。他提着一个鸟笼,笼子里的小黄雀正欢快地叫着。
“刘师傅。”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刘师傅上下打量着我,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你小子,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胡子拉碴的,跟个要饭的似的。”
我低下头,没说话。
“美娟和孩子的事,我听说了。”刘师傅叹了口气,把鸟笼挂在旁边的树杈上,“别怪她,女人家,想的都是柴米油盐。你现在这个坎,是难。但人不能被尿憋死,对吧?”
我还是不吭声。心像压了块石头,堵得慌。
刘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宝贝搪瓷缸子,拧开盖,喝了一口浓茶。然后,他盯着我说:“卫得,我问你,你那手修机器的本事,还在不在?”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是一双钳工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油污。可就是这双手,能让一台停摆的机器重新转起来。
“手艺……还在。”我低声说。
“那就行!”刘师傅把缸子盖拧上,发出一声脆响,“人只要有手艺,就饿不死!厂子是没了,可外面的机器多的是。你忘了?当年南边那个厂子过来挖你,开了多高的工资,你都没去。”
我怎么会忘。那时候,我觉得纺织厂就是我的家,我要在家干一辈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师傅的鼓励。我总觉得,我这身本事,是属于大机器、大车间的。现在让我去街上干那些修修补补的小活,我拉不下这个脸。
刘师傅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卫东,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你觉得你一个八级技工,去干那些小活,丢人。可我告诉你,靠自己双手吃饭,什么时候都不丢人!丢人的是啥?是怨天尤人,是自己瞧不起自己!”
师傅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帮市里那个罐头厂解决过一个大麻烦吗?他们那个德国进口的封罐机,坏了。德国专家都说要换零件,得等半年。是你,熬了三天三夜,硬是给修好了。那个厂的厂长,姓张,欠咱们一个人情呢。”
我心里一动。这件事我记得。当时张厂长确实千恩万谢,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可人走茶凉,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还认不认这个情,难说。
刘师傅见我眼神里有了光,接着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先自己干起来,哪怕是从修个收音机开始。等你有了名气,真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再拉下我这张老脸,去帮你问问那个张厂长。”
那天,我和刘师傅聊了很久。他没说太多大道理,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临走时,他把他的搪瓷缸子塞给我。“拿着,回去喝口热茶,把精神头提起来!一个大老爷们,不能让老婆孩子看扁了!”
我握着那个还有余温的缸子,眼眶有点发热。
回到家,我没有再像前几天那样瘫在沙发上。我径直走到阳台,那里堆着一些杂物。我搬开一摞旧报纸,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头箱子露了出来。
那是我爸传给我的工具箱。里面装着我吃饭的家伙,每一件工具都被我擦得锃亮。美娟嫌它占地方,总让我扔了,我没舍得。
我吹开箱子上的灰尘,打开了那把铜锁。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我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扳手、钳子、螺丝刀,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又活了过来。
我拿起一把最称手的活动扳手,在手心掂了掂。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我心想,刘师傅说得对,靠手艺吃饭,不丢人。陈卫东,你不能就这么趴下。你得站起来,为了阳阳,也为了你自己那点还没死透的尊严。
第2章 街角的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那个尘封的工具箱彻底清理了一遍。
我把每一件工具都拿出来,用棉纱蘸着煤油,仔仔细细地擦拭。看着它们重新焕发出金属的光泽,我心里也亮堂了不少。
然后,我找了块木板,用红油漆写了四个字:家电维修。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的作品,但我不在乎。
我就在小区的门口,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支了个小马扎,把工具箱和牌子一放,我的“维修摊”就算开张了。
刚开始那几天,根本没人光顾。来来往往的邻居,大多是以前厂里的同事,看到我,眼神都怪怪的。有同情的,有鄙夷的,也有装作没看见,匆匆走过的。
我坐在小马扎上,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围观。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好几次,我都想收摊回家,再也不出来了。
可一想到刘师傅的话,一想到美娟和阳阳,我就把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我对自己说,陈卫东,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张脸皮。要是连脸皮都放不下,那你这辈子就真完了。
我心想,不就是坐着吗?谁怕谁。你们看你们的,我坐我的。只要有一个人来找我修东西,我今天就不算白坐。这种自我安慰,像一层薄薄的壳,保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终于,在第四天下午,生意上门了。
是住在五楼的王大妈,她家的收音机不出声了。她抱着那个“红灯牌”收音机,一脸怀疑地问我:“小陈,你……你真的会修这个?”
“王大妈,您放心。以前厂里的大机器我都能弄,这个小东西,没问题。”我赶紧站起来,接过收音机。
我打开后盖,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问题所在,是一根电线虚焊了。我拿出小烙铁,接上从旁边小卖部拉来的临时电源,很快就焊好了。一开机,里面立马传出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声。
王大妈喜出望外,一个劲地夸我。她非要塞给我五块钱,我推了半天,最后只收了两块。
“王大妈,以后有啥坏了的,您尽管拿来。”我把钱放进口袋,那两块钱,沉甸甸的。
这是我下岗后,凭自己手艺挣的第一笔钱。虽然不多,但意义非凡。它像一针强心剂,让我看到了那么一点点希望。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王大妈在小区里帮我一宣传,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找我修东西。电风扇、电饭锅、录音机……都是些老旧的玩意儿,毛病也不大。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我收费公道,手脚麻利,态度又好。慢慢地,我的小摊子有了点名气。有时候一天下来,能挣个十几二十块钱。这点钱,跟以前在厂里拿工资是没法比,但至少,我能养活自己了。
这天,我正在埋头修一个电吹风,摊子前来了个人。
“师傅,我这个……能修吗?”
我抬头一看,是个挺时髦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爱华”牌的随身听。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贵得很。
“我看看。”我接过来,发现是磁头歪了,不出声。这是个精细活。
我打开随身听,小心翼翼地校正磁头。那个年轻人蹲在我旁边,看得很仔细。
“师傅,你这手艺可以啊。以前是干嘛的?”他问。
“纺织厂的,机修工。”我淡淡地回答。
“哦,下岗了啊?”他说话很直。
我手里的螺丝刀顿了一下,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我没表现出来,只是“嗯”了一声。
半个多小时后,随身听修好了。我戴上耳机一试,音质清晰。
“好了。”我把随身听递给他。
“多少钱?”
“给我五块吧。”这个活儿费了点功夫。
年轻人爽快地掏出钱,然后又递给我一支烟。“师傅,抽根烟。你这技术,在这摆摊可惜了。”
我接过烟,没点着,夹在耳朵上。“不可惜,能混口饭吃就行。”
年轻人却不依不饶:“我跟你说,现在外面机会多的是。我一个哥们,初中毕业,去南方倒腾服装,两年就发了。你守着这点手艺,能挣几个钱?”
我沉默了。我不是没想过,可我除了这身技术,什么都没有。没本钱,没人脉,去南方?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娘喊我:“小陈,有你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这个电话,是我特意留给美娟的。我盼着她能打过来,哪怕是骂我几句也好。
电话是美娟打来的,可她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还要冷。
“陈卫东,我没时间跟你废话。阳阳下个月的学费该交了,三百块。你准备好,我过两天让我弟去拿。”
“美娟,我……”我想问问她和阳阳过得好不好。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钱准备好就行。要是拿不出来,以后就别想再见阳阳了。”
“嘟嘟嘟……”电话挂了。
我拿着听筒,呆呆地站着。刚才因为修好随身听而升起的那点得意和希望,瞬间被这通电话浇得一干二净。
三百块。我现在全部家当加起来,还不到一百。我上哪儿去弄三百块?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摊子,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一片冰凉。
我心想,是啊,我守着这点手艺有什么用?修一个东西几块钱,什么时候才能挣够三百块?什么时候才能让美娟看得起我?我这点所谓的尊严,在现实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自己坚守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第3章 第一份大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疯了一样。
天一亮就出摊,天黑了才收摊。中午就啃个馒头,喝口凉水。只要是能修的,不管大小,我都接。电灯泡不亮了,我上门去换;自行车链子掉了,我趴在地上给安。只要能挣钱,什么脸面、什么身份,我全都豁出去了。
可即便这样,离三百块钱还是差得远。
眼看着美娟说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一个念头:钱,钱,钱。
我甚至想过,要不去找以前的工友借点?可转念一想,大家都是下岗工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谁家有闲钱?我张不开这个嘴。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刘师傅找来了。
他看我一脸憔悴,也没多问,直接把我拉到他家里。师母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我端着碗,眼泪差点掉下来。
“卫东,别硬撑着。”刘师傅坐在我对面,给我递过来一根烟,“钱的事,我听说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含糊不清地说:“师傅,我……我没事。”
“还嘴硬!”刘师傅把他的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我问你,那个罐头厂的张厂长,你还记不记得?”
我心里一颤,抬起头。
“我今天上午,托人打听了一下。那个张厂长,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搞了个食品加工厂,生意做得挺大。听说,他厂里最近就出了点麻烦。”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从德国进了一台新的生产线,结果调试的时候出了问题,德国那边的工程师过不来。厂里自己的技术员搞了半个多月,也没弄好。现在每天停产,损失不少钱呢。”
我放下筷子,手心开始冒汗。“师傅,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让你去试试!”刘师傅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个机会,卫东!你要是能把这个活拿下来,别说三百块,三千块都不在话下!最关键的是,你能把你的名声打出去!”
我激动得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兴奋,又有点害怕。那可是德国的生产线,技术图纸都是外文的,我行吗?万一搞砸了,不仅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师傅的脸。
我心想,这可不是修个收音机那么简单。这要是弄不好,可能连零件都赔不起。我这点家当,全搭进去都不够。风险太大了。
刘师傅看出了我的犹豫,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卫东,你忘了你当年的外号叫什么了?‘陈一刀’!再复杂的机器,到你手里,一刀下去,准能找到病根。你对自己没信心,我对我徒弟有信心!”
师傅的话,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我心里的那点火苗。
是啊,我怕什么?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输不起的?大不了,就是回到街边继续修我的电饭锅。可要是不去试,我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只能修电饭锅了。
“师傅,我去!”我一咬牙,下了决心。
第二天,刘师傅就带着我去了张厂长的工厂。工厂在郊区,规模很大,一排排崭新的厂房,看着就气派。
张厂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见到刘师傅,非常客气。可当他看到我,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怀疑。
“老领导,这位就是您说的高手?”
刘师傅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小张,你别看我这徒弟年轻,本事可不小。当年你那个封罐机,就是他给弄好的。”
张厂长这才“哦”了一声,态度热情了些。“原来是陈师傅,失敬失敬。快,里面请。”
他带着我们去了出问题的车间。一进去,我就被眼前那台庞然大物给镇住了。那是一条全自动的饼干生产线,几十米长,结构复杂,各种仪表盘和线路看得人眼花缭乱。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围在那里,一个个愁眉苦脸。
“陈师傅,就是这东西。”张厂长指着机器,一脸愁容,“开机倒是能开,可生产出来的饼干,大小厚薄总是不均匀,废品率太高了。德国那边说要派人来,可最快也要下个月。我这等不起啊。”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围着机器走了一圈,一边看,一边用手触摸着冰冷的机身。然后,我让张厂长把德文的图纸和说明书拿来。
张厂长让人搬来厚厚一摞资料。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旁边放着一本德汉词典,就那么一页一页地啃了起来。
这一看,就是整整两天两夜。我困了就在车间的椅子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张厂长让人送来的面包。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机械结构。
到了第三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把所有的图纸都看完了。机器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运行原理,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对张厂长说:“张厂长,让我开机试试。”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包括那些厂里的技术员,他们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不屑。
我走到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缓缓运转起来。我没有去看生产线末端出来的饼干,而是拿着一个听诊器,像个医生一样,在机器的各个部位仔细地听。
听了大概半个多钟头,我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传动轴承那里,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响。
就是它了!
我让技术员停机,然后指着那个轴承说:“问题在这里。这个轴承在运输过程中可能受到了颠簸,有轻微的形变,导致传动不稳,影响了前端的面团切割厚度。”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不服气地说:“不可能。我们检查过所有传动系统,数据都是正常的。”
“数据是死的,机器是活的。”我拿起工具,对张厂长说,“张厂长,信得过我,就让我把它拆开。”
张厂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拆!”
我花了两个小时,把那个部件拆了下来。用卡尺一量,果然,有一个地方有零点零几毫米的偏差。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在高速运转时,才会产生影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用厂里的车床,把那个轴承重新打磨校正,再装回去。
当生产线再次启动,一块块大小均匀、厚薄一致的饼干从传送带上流出来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张厂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陈师傅,你真是神了!你救了我的厂啊!”
他当场就让财务给我开了三千块钱的支票。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支票,手都在抖。这不仅仅是钱,这是我的尊严,是我重新站起来的资本。
从工厂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捏着那张支票,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觉得,前方的路,好像不那么黑了。
第4章 风雨中的合伙
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美娟送去三百块。
我没有自己去,我怕看到她那张冷冰冰的脸。我托了一个以前的邻居,把钱转交给了她。邻居回来告诉我,美娟拿到钱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愣了很久。
解决了阳阳的学费问题,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手里还剩下两千七百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我没有立刻去改善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这点钱,坐吃山空,很快就会花完。我必须用它来做点什么。
张厂长那件事,让我名声大噪。不仅是他,很多通过他介绍来的小老板,都开始找我解决一些技术难题。我的业务,不再局限于修电饭锅和收音机了。
可我很快就发现,一个人单干,精力实在有限。而且总在街边摆摊,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像样的门面。
就在这时,赵磊找到了我。
赵磊是我以前在厂里的同事,比我小几岁,脑子活,能说会道。下岗后,他倒腾过服装,卖过海鲜,虽然没发大财,但也比我们这些死守着技术的工人混得好。
他一见面就给我递了根“红塔山”,笑嘻嘻地说:“陈哥,听说你现在发了啊?连张胖子那样的老板都请你出山了。”
“发什么发,混口饭吃。”我吐出一口烟圈。
“陈哥,你这就谦虚了。”赵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你有一手好技术,我有路子。咱们俩合伙,开个正经的维修店,怎么样?专门接那些工厂的活。你负责技术,我负责跑业务。挣了钱,五五分。”
说实话,我心动了。我懂技术,但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赵磊正好能弥补我的短板。
我心想,这确实是个路子。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走得远。现在这个社会,单打独斗太难了。有个伴,至少心里能踏实点。
“行,我干!”我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不过我有个条件,店里的事,技术上的,必须我说了算。”
“那当然!”赵磊一拍大腿,“你是技术入股,你就是咱们店的定海神针!”
我们俩一拍即合。我拿出两千块钱作为启动资金,赵磊也凑了些,我们就在离工业区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们给店取了个名字,叫“卫东机电维修部”。
店开起来了,但挑战也接踵而至。
刚开始,根本没生意。赵磊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那些工厂老板一听我们是个体户,连门都不让我们进。他们宁愿相信国营的维修厂,也不相信我们这两个下岗工人。
那段时间,我俩天天在店里大眼瞪小眼,愁得不行。带来的钱,光是交房租、水电,就快花光了。
“不行,这样下去咱们得喝西北风。”赵磊把手里的报纸一摔,“陈哥,咱们得主动出击。”
“怎么主动出击?”我问。
“免费!”赵磊眼睛一亮,“咱们找一家厂子,免费帮他们检修一次设备。只要你的技术能镇住他们,以后还怕没生意吗?”
我觉得这个主意有点悬。免费的东西,人家未必敢要。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们挑了附近一家规模不大的私营化工厂。那家厂子设备老旧,经常出问题。赵磊去跟老板谈,果然,老板根本不信,以为我们是骗子。
赵磊不放弃,天天去磨。最后,那个老板被磨得没办法了,松了口:“行,我让你们试试。不过说好了,要是给我弄坏了,你们得照价赔偿!”
机会来了!
我带着工具进了那家化工厂。车间里气味刺鼻,机器上全是油污。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他们那几台核心设备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找出了好几个隐藏的故障点。
我没急着修,而是写了一份详细的检修报告,把问题、可能造成的后果、以及维修方案,写得清清楚楚。
老板看了报告,半信半疑。但他看我写得那么专业,还是让我动手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那些隐患一一排除。等我干完活,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但那几台老机器,运转起来比以前顺畅多了。
老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一个星期后,赵磊接到了那个老板的电话。他不仅把这次的维修费全额补给了我们,还跟我们签了一份长期的设备维护合同。
我们俩的第一笔大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我们的名声,就像石头扔进水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找上门的生意越来越多,我们俩忙得脚不沾地。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麻烦也找上门了。
那天晚上,我和赵磊正在店里盘账,突然闯进来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领头的那个,剃个光头,脖子上有条龙形文身。
“谁是老板?”光头问,嘴里叼着烟,歪着脑袋看我们。
“我就是。”赵磊站了起来,陪着笑脸,“几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光头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听说你们这儿生意不错。我们是这一片的,以后你们每个月,交点‘管理费’,我们保你平安无事。”
我一听就火了,站起来说:“凭什么?我们是合法经营!”
光头斜眼看了看我,笑了:“合法?在这儿,我说的就是法。识相的,就乖乖交钱。不然,你们这店,明天就别想开了。”
他们走后,赵磊一脸愁容。“陈哥,这帮人是这的地头蛇,不好惹。”
我心里也憋着一股火。我们辛辛苦苦挣点钱,凭什么要给这帮人?我心想,这世道怎么这么不公平?我们下岗工人想靠自己双手干点事,怎么就这么难?
“不能给!”我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要是给了第一次,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不给,他们肯定要来捣乱。”赵
磊叹了口气,“咱们斗不过他们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店门口,发现卷帘门上被泼满了红油漆,锁眼也被人用胶水堵死了。
赵磊的脸一下就白了。
我盯着那片刺眼的红色,心里的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这是我们俩全部的心血,是我们的希望。现在,就这么被人糟蹋了。
“报警吧。”赵磊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不会承认,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转身回家,拿来了我的工具箱。当着围观的邻居,我拿出锤子和凿子,一点一点地,把被胶水堵死的锁芯给敲了出来。然后,我又找来稀料和抹布,把门上的油漆,一寸一寸地擦干净。
整整一个上午,我没说一句话。赵磊在旁边看着,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
等我把门重新打开,我的手上已经满是伤口和油漆。我站直了身子,对赵磊说:“开门,做生意。”
赵磊愣愣地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那几个混混又来了。他们看到店门照常开着,脸上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从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大号的管钳。我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们。我的眼神告诉他们,我陈卫东虽然是个工人,但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们要是敢再来,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你们拼了。
光头和我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骂了一句,带着人走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来捣乱过。
我们的维修店,就在这场风雨中,站稳了脚跟。
第5章 遥远的电话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国的变化天翻地覆。我们那个小小的“卫东机电维修部”,也早已鸟枪换炮。
我们不再是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小作坊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工厂,一个占地几十亩的现代化工厂,名字也改成了“卫东精密机械有限公司”。我从一个下岗工人“陈师傅”,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赵磊负责市场和销售,我专心搞技术研发。我们从最开始的设备维修,慢慢做到了设备改造,最后开始自主研发生产一些特种机械配件。因为质量过硬,技术领先,我们的产品在行业里很有名气,甚至出口到了国外。
我成了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我买了车,买了市中心的大平层。我穿上了名牌西装,出入各种高级场合。所有人都说我陈卫东成功了,是下岗工人自主创业的典范。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多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那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总会想起当年那个狭小但温暖的家。那里有美娟的唠叨,有阳阳的笑声。
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找她们。可我拉不下那个脸。当年她走得那么决绝,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我想,等我混出个人样来,我要让她后悔。
可真到了这一天,我却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只剩下无尽的失落。我挣了这么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证明给她看,我陈卫东不是废物,我能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吗?
可现在,钱有了,家却没了。这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我从一个朋友那里,辗转打听到了美娟的消息。她带着阳阳去了南方的省会城市,再婚了。嫁的也是个生意人,据说条件不错。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失落,也有那么一丝解脱。或许,她离开我是对的。她找到了她想要的安稳生活。
我唯一牵挂的,就是阳阳。
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该上大学了。他长什么样了?性格像我,还是像他妈?他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个父亲?
我心想,不管美娟怎么样,阳阳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上大学,我这个当爹的,理应出钱。这是我的责任。
我通过那个朋友,要到了美娟家的电话号码。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拨通了那个我默念了无数遍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是一个年轻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
“喂,谁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是阳阳,一定是阳阳!
“喂?是……是陈阳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变得警惕起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我是……”我卡住了,那个称呼,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我是你爸爸。”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地说:“我没有爸爸。你打错了。”
说完,他就要挂电话。
“别挂!”我急了,大声喊道,“阳阳,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要考大学了?学费的事,你不用担心,我……”
“我们不缺钱!”他粗暴地打断我,“我妈说了,我没有你这个爹!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阳阳!”
“嘟……嘟……嘟……”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刚才喝下去的那点酒,瞬间化成了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衫。
“我们不缺钱。”“我没有你这个爹。”
这两句话,像两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来回搅动。
我以为,我有了钱,就有了弥补的资格,就有了说话的底气。可我忘了,我缺席了他十年的成长。这十年,是任何金钱都无法弥补的。在他心里,我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不负责任的符号。
我痛苦地捂住了脸。我心想,陈卫东,你真可悲。你赢了世界,却输掉了你最想赢回来的东西。你以为你在外面打拼是为了他们,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你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把公司所有的报表、合同都翻了出来,看着上面那些天文数字,第一次觉得那么刺眼,那么没有意义。
我以为我爬上了山顶,可山顶上,只有我一个人,和无边的孤独。
第66章 迟来的真相
被儿子挂断电话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提不起精神。
赵磊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拉着我喝酒。几杯酒下肚,我把心里的苦闷都倒了出来。
赵磊听完,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哥,这事儿你不能全怪孩子。你想想,他从小就跟着他妈,他妈在他面前会说你好话吗?肯定不会。时间长了,你在他心里,就是个坏人。”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红着眼睛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赵磊说,“这事儿,还得从美娟那儿下手。你得让她改变对你的看法,孩子那边才有可能松动。”
我苦笑一声:“她?她现在过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改变看法。”
赵磊摇了摇头:“陈哥,你真觉得她过得好吗?”
我愣住了。
赵磊接着说:“我前段时间去南方出差,顺便帮你打听了一下。美娟嫁的那个男人,姓吴,前两年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他们早就从大房子里搬出来了,现在租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美娟为了还债,也为了供阳阳上学,在一家小餐馆里打工,端盘子洗碗,什么都干。”
“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捏碎,“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赵磊看着我,眼神复杂,“她那个人,你也知道,好面子,死要强。就算日子过得再苦,她也不会跟外人说,更不可能跟你开口。她不想让你看她的笑话。”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之后,过上了她想要的那种富足安稳的生活。我甚至有点嫉妒,有点怨恨。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的日子,竟然比我还苦。
一个女人,拉扯着一个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丈夫生意失败,负债累累……我不敢想象,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我呢?我住着豪宅,开着好车,却还在为她当年的离去而耿耿于怀。
我真是个混蛋!
我心如刀绞,愧疚和心疼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心想,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是打个电话来骂我一顿,也比这样一个人硬扛着要好啊。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我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走。
“哎,陈哥,你冷静点!”赵磊一把拉住我,“你现在这个样子去,算什么?去炫耀你的成功?还是去施舍你的同情?你觉得她会接受吗?你去了,只会更伤她的自尊心。”
我停下脚步,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是啊,赵磊说得对。我这样贸然出现,只会让她更难堪。
“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等。”赵磊说,“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你创造一个时机。你要让她明白,你不是去看她笑话的,你是真心想帮她,想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那一晚,我和赵磊聊了很久。
第二天,我没有声张,一个人买了张机票,飞到了美娟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
我没有直接去找她,而是按照赵磊给的地址,先去了她住的那个小区。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家属院,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这和我住的那个高档小区,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打听他们家的情况。
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大妈,她说:“哦,你说老吴家啊。唉,可惜了。老吴以前也是个老板,后来生意垮了,人也颓了,天天就知道喝酒。全家就靠他老婆一个人撑着。他老婆叫美娟,是个好女人啊,人勤快,又硬气。在前面那个川菜馆打工,从早忙到晚,真是不容易。”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我走到了那家川菜馆的对面。我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远远地看着。
饭点到了,餐馆里人来人往,非常忙碌。我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美娟。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服务员制服,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她瘦了,也黑了,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十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她端着沉重的托盘,在桌子之间穿梭,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熟练地给客人点菜、上菜、收拾桌子。有一次,一个客人不小心把汤洒在了地上,她立刻拿来拖把,蹲在地上,仔細地擦干净。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偶尔累了,会靠在墙角捶捶自己的后腰。我的眼眶,一点一点地湿了。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美娟吗?我记忆里的她,爱干净,爱漂亮,有点小脾气,但从没干过这么辛苦的活。可现在,为了生活,她把所有的骄傲都放下了。
一阵晚风吹来,带着饭菜的香气和城市的喧嚣。我却感觉浑身冰冷。
我终于明白,这些年,真正受苦的人,不是我,是她。我失去的,只是一个妻子。而她,却要面对生活的全部重压。
我掏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号码,却没有勇气拨出去。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来看你了?说我知道你过得不好?还是说,我来给你送钱了?
不,都不能说。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站到餐馆打烊,看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夜色里。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尽的愧疚和心疼。
我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扛着了。
第7章 裂痕与暖阳
我在那座城市待了下来,住进了一家酒店。
我没有去打扰美娟的生活,而是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悄悄地为她做一些事。
我托人打听清楚了她丈夫老吴欠债的具体情况,然后匿名帮他还清了最大的一笔债务。我又通过一些商业上的关系,给老吴介绍了一个相对清闲但收入稳定的工作。我想,至少这样,能让美娟肩上的担子轻一些。
做完这些,我才终于鼓起勇气,给阳阳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我没有提钱,也没有说我是他爸爸。我只是说,我是一个受过他父亲陈卫东帮助的人,这次来这边出差,想代表他父亲,来看看他。
阳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很快,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眉眼之间,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是阳阳。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径直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他没有开口,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着我。
“阳阳,你……你好。”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你就是我爸的朋友?”他开口了,声音很冷。
“是……是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你爸爸他……他很想你。”
阳阳冷笑了一声:“想我?他要是真的想我,这十年,他死哪儿去了?现在他有钱了,就想来弥补了?你告诉他,晚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割在我的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阳阳,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是,有些事情,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爸爸当年……”
我把当年的情况,把这些年我的挣扎和努力,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阳阳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变化。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原谅他?还是想让我接受他的钱?”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很爱你的父亲。他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他犯过错,他缺席了你的成长。但是,他对你的爱,是真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这里面,不是钱。是你爸爸当年给你买的第一双鞋,画的第一张画,还有他每年在你生日时,写下却没能寄出的一封信。他让我交给你。”
阳阳看着那个信封,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但他没有伸手去拿。
我们俩就那么僵持着。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美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阳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卫东?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阳阳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妈,你怎么来了?”阳阳也很意外。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怕你出事!”美娟警惕地盯着我,“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许你再来骚扰我们!”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美娟,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看看孩子。”
“看孩子?你有什么资格看孩子?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美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辛苦,在这一刻,好像都爆发了出来。
我没有跟她争吵,我只是站起来,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美娟,对不起。”
我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的人都听见了。美娟和阳阳都愣住了。
“这十年,苦了你了。”我抬起头,眼圈红了,“以前,是我混蛋,是我小心眼,是我只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我总想着,等我成功了,要让你后悔。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真正应该后悔的人,是我。”
“我今天来,不是来炫耀,也不是来施舍。我只是想告诉你,也告诉阳阳,这个家,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撑着了。以前我没尽到的责任,从现在开始,让我来承担。”
我说完,咖啡馆里一片寂静。
美娟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她捂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阳阳站在她身后,也低下了头。他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个信封。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那家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我们没有再提过去的是非对错,只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聊着这些年的生活。美娟说了她的辛苦,我也说了我的不易。
当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我送你们回去吧。”我说。
美娟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阳阳坐在后排,一直在拆那个信封,一封一封地看那些信。
到了他们小区门口,我停下车。
美娟解开安全带,却没有马上下车。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陈卫东,谢谢你。”
这声“谢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阳阳的学费,我们……”
“不要跟我分得那么清。”我打断她,“我是他爸,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推门下车了。
阳阳也跟着下了车。他走到我的车窗前,把头探进来,对我说了一句:“路上……开车小心。”
然后,他转身跟着美娟,走进了那个老旧的楼道。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厚厚的冰墙,已经开始融化了。家,或许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但至少,裂痕之上,照进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我重新发动汽车,汇入城市的车流。我打开车窗,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忽然明白,我挣了那么多钱,买到了豪宅,买到了名车,却买不到这句“开车小心”。财富可以重建我的事业,却无法重建我的家。真正能弥补裂痕的,不是金钱,而是理解,是责任,是那份无论时隔多久,都未曾熄灭的爱。
我不再是那个只为自己尊严而活的陈卫东了。从今以后,我是陈阳的父亲,是李美娟可以依靠的男人。
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