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和田叶子是个很妙的作家,她是真的热爱语言,不仅仅是作为小说的语言,而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文字去编织小说本身。《白鹤亮翅》写的是一个住在柏林的日本女人受波兰邻居大叔邀请,去参加中国人办的太极拳的故事。在太极拳班上,她遇到了俄罗斯富豪阿廖娜、菲律宾英语教师罗莎琳
多和田叶子是个很妙的作家,她是真的热爱语言,不仅仅是作为小说的语言,而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文字去编织小说本身。《白鹤亮翅》写的是一个住在柏林的日本女人受波兰邻居大叔邀请,去参加中国人办的太极拳的故事。在太极拳班上,她遇到了俄罗斯富豪阿廖娜、菲律宾英语教师罗莎琳德、德国牙医奥莉安……各种各样的人引入各种各样的移民历史,在日常对话和场景背后,轻巧地穿插着复杂沉重的话题:普鲁士的历史、战争与侵略、作为移民的民族归属感、如何对待衰老……多和田叶子扮演了一个提问的角色,让书中的主角寻找答案:人类之间的敌对关系何来又何解。在小说的最后,太极拳二十四式里的”白鹤亮翅“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出现,却又完成了攻击,最后以出人意料的云淡风轻收尾。一切回归日常。
我们把小说里的一段内容发布如下:
要回家了。我走出建筑物,回头一看,发现陈老师正站在窗边定定地望向我。我假装去看挂在建筑上方的月亮,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家,我想给正在和伴侣一起旅行、追寻业已灭绝的古普鲁士人遗迹的M先生写回信。不过写信前,我先查了查关于古普鲁士人的信息。结果发现古普鲁士人和普鲁士人完全不同,不仅人种不同,性格也截然相反,把我都弄糊涂了。古普鲁士在波兰被称为Prussia,也就是P-Russia,有一说认为这个词的意思是“朝向俄罗斯”。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普鲁士,或是英语中的Prussia一词,突然间就分解为了两个部分,变成了“普·鲁士”。其中的“鲁士”,即俄罗斯,也缓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书里也写了,很遗憾地,关于普鲁士一词原本意指“朝向俄罗斯”的这一见解,并未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同。到最后唯一确凿的,就只剩下“还存在许多不明朗之处”这一事实。或许研究者就是那种能够耐心享受无法轻易解开的谜团的人吧。
互联网就像一条河岸宽阔、水流湍急而浑浊的河流,我就像乘在小碗里漂在水面上的一寸法师,顺流而下,却被冲进支流的支流里,经常忘了自己原本是想知道什么信息。
随着一次次的点击,屏幕上涌现出无数的信息,我飞快地扫视过去,可无论读了多少信息,都无法感到满足。就像吃再多的薯片也不觉得饱。对了,下次久违地去一趟大书店吧。搬来这里之后,我还一次书店都没去过,也没有坐电车专程跑去远处书店的余裕。D书店营业到深夜。不知为何,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只要去到书店,就能与想见之人相见的感觉,这让我坐立难安。不如别等下次了,就现在出发去吧。
D书店坐落在酒吧与精品店鳞次栉比的繁华街区,是一家大型书店。距离我家有点远,过去需要换乘电车。在德国,晚上七点后还开门营业的书店实属少见。
我并不习惯在晚上心血来潮地出门,但有时也想打破自己的生活习惯。想象着晚上一个人出门,先去书店逛逛,再顺便到酒吧喝一杯,最后再慢悠悠地回家,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为了电影里的登场人物,有些兴奋。如果我是来这里旅行的,或许早就这么做了,但因为住在这里,生活被工作和琐事填满,渐渐习惯了只在步行可至的范围内活动。虽然我总说喜欢住在大城市里,但实际上,我倒更像是一个住在安静村庄里的虔诚的妇人,一到天黑就不出门,只是自己做饭,看书,然后睡觉。
站在车站的月台上,我看见黑色的施普雷河像一条丝带,城市的灯光照在河面,形成点点斑驳的倒影。我跟随人流下了台阶,朝着传来手风琴演奏的懒洋洋曲调的地方走去。
D书店就在车站出来后沿主路直走,左手边不远的地方。推门进去,一楼左侧摆满了日记本、文具和各种日历;正对大门的位置摆着成堆的新书,就像是 在喊着“快来翻翻我吧”似的。在不太显眼的角落,有一扇门通向另一片空间,那里被十九世纪的风格的 木质装潢所包围,是专门卖乐谱的地方。
抬头看向挑高的天花板,二楼的书架上装满了业已过时的CD和DVD,我看见客人们的双脚在架子前来回走过。他们或许和我一样,都是舍不得丢掉那浸透着熟得甜甜的旧时光的CD机的人。三楼则陈列着旅行书、语言教材、词典和专业书籍。心理学的书架大得出奇,哲学的书架显得单薄,历史的书架扎实稳重,还占据了好几排—从古代史、中世纪史、近代史,到民族史、文化史、地方史和国际关系史,几乎无所不包。但就是没有“东普鲁士”。可以找到的是斯拉夫史、波兰史、苏联史,但东普鲁士的历史却不见踪影。一想到那么多原东普鲁士人定居在柏林,这种缺失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没办法,我只好转向了一旁社会问题书架上的“少数民族”专区。然而那里也什么都没有。或许不能把从东普鲁士遣返回来的人算作少数民族,但在不远处,关于移民、难民、同化政策、新纳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书籍却是一应俱全。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找到讲述东普鲁士遣返德国人一事的书籍。
正当我快要放弃时,无意间瞥见了宗教的书架,于是走过去查看。这时,一本名为《普鲁士之谜》的 书映入了我的眼帘。它周围的一众书装帧都很简朴,如同大学教授的穿着,唯独它的封面采用了粉色的字体,这字体滑稽地扭曲着,如同一部灵异漫画。出版社名叫“精神与幽灵”,这怪异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翻开书页,有一张石像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地藏菩萨和非洲太阳神合二为一的产物。
简单浏览序言后得知,普鲁士这个名字来源于居 住在波罗的海东南沿岸的古普鲁士人,这个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然而,中世纪条顿骑士团入侵并占领了这片土地,古普鲁士人逐渐被同化、消失,古普鲁士语也随之灭绝。在条顿骑士团的眼中,古普鲁士是野蛮的民族,因为他们难以被基督教感化,但事实上,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神灵。光是阅读书里的内容,就能感受到这位对古普鲁士人充满狂热的作者灼热的呼吸。尽管从学术角度看,这本书的可信度值得怀疑,但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我还是买下了它。
从书店回家的路上,我把装在纸袋里的书紧紧抱在胸口,但胸口之下的肚子却“咕—”地叫了起来,我想起上周贝克尔女士送了我一些饼干。“贝克尔”在德语里是“面包师”的意思,是很常见的姓氏。不过她并不是做面包的,而是经营着一家“康迪特莱1”(德语Konditorei的音译,意思是“糖果店”或“糕点店”)。通常指的是一种专门出售精美甜点、蛋糕、巧克力等食品的店铺。也就是甜品店。
回到家,我立刻打开带去太极拳课的包。果然,装饼干的小盒子还在,但运动服却不见了,我吃了一惊,又突然记起是出门前忘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打开洗衣机。
“洗完不赶快晾,衣服会臭的!”洗衣机开口说话了。
我愣了一下,CD机和电饭锅因为是大阪的朋友送的,所以用带关西腔的口音说话,但洗衣机可是我从柏林的电器商店买的。
“你不是柏林出生的吗?”
“才不是,我是在波兰的工厂里制造的呀。”
“波兰也有关西啊?”
“你说这个口音啊?是电饭锅教我的。话说‘关西’到底是什么呀?”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电器们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互相学习语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家电或许要比人类聪明更多。
住在德国的移民大多数都会尽力学好德语,但很少有余力学习其他移民的语言。比方说宝拉和罗伯特,她们的祖先来自南美,会说西班牙语。我和他们关系不错,但我就连西班牙语的打招呼都不会。我和阿廖娜虽然在太极拳课上聊得来,还一起喝过酒,但也从来没听她讲过俄语。在柏林这个多语言移民共存的城市里,各种语言其实鲜少交融。
但德语与移民的母语的融合现象,确实是存在的。比方说,当你无意中听见土耳其裔移民在街上彼此交谈,就会发现他们的土耳其语里混进了不少德语单词。这种交流需要有至少两个人拥有共同的母语。如今我身边没有会说日语的人,但以前和早濑住在弗莱堡时,我们会用日语聊天,也会混杂一些德语词,通常发生在对应的日语词反而让人一头雾水的时候。
“我在想要不要买艺术家社会保险。”(“艺术家社会保险”一词,作者用片假名标记了德语原文的发音。)
日本没有类似的保险制度,所以翻译成“艺术家社会保险”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在德国,公司雇员的社会保险费用一半由公司承担,而画家、作家、演奏家等没有固定雇主的人可以买“艺术家社会保险”,这一组织会代替雇主支付一半的社会保险费用,同时提供医疗和养老金的保障。这里的“艺术家”涵盖范围很广,独立记者、演员、翻译家等都可以加入。
“我在想要不要买艺术家社会保险。”
过去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那是我对前夫早濑说的话。他听后直皱眉,可能是意识到我以拍电影为契机,已经悄悄开始为留在德国做准备了。
不惜办理烦琐的手续也要购入德国的保险,这是否意味着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长期留居德国了呢?早濑想到了,但我自己却并没有察觉,或许在内心深处,当时的我就已经产生了不再离开德国的打算。
我在客厅支起晾衣架,把洗好的运动服挂在上头,忽然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在地板上投下了一个陌生又怪异的影子。因为弯着腰,影子看起来就像童话插图里的老妪。
当你过着一种周一和周日没有任何差别的生活,一周的时间就如指间流过的水一般转瞬即逝。唯一的救赎是每周一次的太极拳课。没有这节课,我的生活应该就会像没有标点的句子一样漫无目的地延续下去吧。
因为我天性比较拖拉,所以一旦有约就特别谨慎,有时反而会提前很早到达目的地。并且那天我还把手表忘在家里的洗漱台上,如果戴了手表,我可能会发现离太极课开始还有整整二十分钟,那样我就会在学校附近转转,消磨时间。
我往更衣室里探了探头,发现一个人都没来。
正当我站在那儿发呆时,一阵脚步声渐渐近了,是陈老师。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要不我稍后再来。”
“不用。要不要喝杯茶?”
用作办公室的小房间的门开着,我看见桌上放着一套绘有水墨风松树图案的茶具。
“抱歉,打扰到您休息了。”
“不打扰。我只是在喝茶而已。”
我的内心有些摇摆不定。我一方面认为,我不应该像一阵杂音似的打扰老师独自喝茶的宁静时光,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放纵的念头,觉得像她这样内心安宁的人,只是有人一起喝个茶,还不至于构成打扰。两种想法在脑中冲突、摩擦,我于是不再试图寻找合适的言辞,只是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倒是陈老师主动倒了茶递给我。
“您是不是偶尔会摔跤?”陈老师忽然问道。
“没错,您看得真准。”
“您在走路的时候几乎不抬脚吧?上半身向前倾,脚在地上蹭着走。我前一阵从窗户看到了。”陈老师说,露出了像发现了蝴蝶的少女般的微笑。
“所以才从窗户观察我啊。”
“那样的走路方式对腰不好,也容易摔倒。”
“知道了。那要怎么走才能不摔跤呢?”
“答案就在野马身上。”
“是我们经常温柔地抚摸其鬃毛的那种野马对吧?”
“欸?”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太极拳的招式名很有趣,有时候会展开很具体的想象,自娱自乐。”
“真不愧是写电影剧本的人呢。”
“没有,我从来没写过剧本,只是参演过一部独立电影,而且还是个配角。”
贝克尔女士探头进了房间看了看,打断了我和陈老师的对话。
“哎呀,你们在喝茶啊。我带了一种很适合搭配中国茶的点心。”
贝克尔女士说着,把藏在身后的蛋糕盒放到桌上,带着一种期待观众发出惊叹的魔术师的表情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九块烘焙点心,形状像蜷缩身体的狐狸,有点狡黠。我发现点心可能分为两种,一类不谙世事,懵懵懂懂;另一类则热衷于寻找人类破绽,蠢蠢欲动。但我并不是说贝克尔女士本身有任何狡诈之处。
“这是非常适合搭配绿茶的点心。”
贝克尔女士圆润的面颊上挂着柔和的笑容,细看她的鼻梁,就会发现它将脸分成了对称的两半。鼻翼两侧的眼窝深邃,雕刻其中的眼瞳宛如暴雪里轮廓分明的湖泊。瞳孔的颜色是榛子般的浅棕。在此之前,我好像和拥有这种瞳色的人有过很长时间的交谈,但具体是谁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来,请尝尝味道吧。”
于是我和陈老师顺从地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块烘焙点心放入口中。虽然黄油的成分不多,但满满的坚果让点心质地湿润饱满,隐隐让人想起月饼。怪不得适合搭配绿茶呢。
趁贝克尔女士没注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盒子的侧面,果然如上次一样印着“格林之森大道一号”的地址。
“这一定是家很棒的店,下次我一定要去买些蛋糕。”我故作天真地试探着说了一句,但贝克尔女士的表情却僵住了。
“不是非要特意跑一趟的那种店啦。”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完全不像在谦虚。
如果不希望有客人去,为什么还特地制作了印有地址的盒子呢?
来源:精选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