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解放的时候,全椒县老汽车站坐落县城小南门坡顶上,南屏山脚下,南京至合肥古驿道边。三间瓦屋,一间售票室,两间外带立柱门廊的零担房。看它的阴阳瓦锈,壁上苔痕,年头不短,是民国抑或清末建筑说不准。售票处墙上开一城门拱洞形小口,买票的人须对着洞口大声说话,售票员方能
刚解放的时候,全椒县老汽车站坐落县城小南门坡顶上,南屏山脚下,南京至合肥古驿道边。三间瓦屋,一间售票室,两间外带立柱门廊的零担房。看它的阴阳瓦锈,壁上苔痕,年头不短,是民国抑或清末建筑说不准。售票处墙上开一城门拱洞形小口,买票的人须对着洞口大声说话,售票员方能听清,仿佛里外对喊的传声筒。塞钱递票,衣袖把洞壁摩擦得油光铮亮。乘客朝洞口里瞅,时见毛笔写在纸箱皮上“暂无票售”的牌子挡在洞口里头。没有候车室,廊檐下放两张条凳,象征候车室。从前人田间地头蹲惯了,正襟危坐别扭。坐条凳不如坐台阶自在,条凳放那儿做做样子罢了,或供人放放包袱。坐车的稀稀拉拉数人而已,没几个人坐得起汽车,除非公差或遇到大事不得已,谁舍得花钱坐汽车,出门地走。
老车站虽简陋,孬好还有个站在那里,班车才不靠谱。全椒至乌衣、南京,至古河、合肥,隔一两日才有一趟路过班车。乘车须提前几天买好预售票。有票也不能保证当日当次车按点乘坐。民国遗留下来的破客车,经常坏在长途路上,什么时候能修好得看情况。乘车靠碰运气,通常头天的班车第二天才到。班车班次发车点,仅表示车站承认有那么回事,有一趟车可以让你乘坐。什么时辰可以坐上,能不能一车坐到终点站,乘客与车站都不较真。
昔日官道称马路,名副其实,最宽处也仅够行马车。道路随山区丘陵地势修筑,蜿蜒曲折,坂陡坡急,独轮车、板车、驴车、马车行途苦不堪言。封建时代黄土路面,官员出行,晴天净土洒道,雨天泥泞难行。解放后改良用石子和黄土铺面,几场大雨便轻快地将路面冲得大窟窿小眼;车来车往一碾轧,便如麻子大坑小坑尽是坑。古驿站改作道班房,马路边每隔十里许设一处,县城周边乡镇十字、腰铺、武岗、二郎口皆置。道班工人每日用石子和黄土把一处处坑凹填平踩实。过不了几天,坑又出现,则再填再补,如是反复,一年补到头;颇有陕北民歌“信天游,不断头”之韵味。石子路面若穿久布腐的褂裤,一戳碰就生破洞;这里补,那里破,总也补不周全。
车站左右道路坡陡,数九寒冬,路面结冰。屡见大车开到陡险处,轮胎打滑。司机油门加到顶,机器撕心裂肺地刺耳嘶叫,车仍爬不动,只得找人帮忙。县搬运站的院子恰在山坡下,做队长的父亲常在这段坡道帮忙推车,熟门熟路,总会热心地叫上队友,带上草垫。车轮胎下铺草垫,几个大汉吆喝着号子,配合汽车驱力;颇像乡间牛犯犟,一人牵牛鼻,众人推牛屁股似的硬把车推上坡头。司机左谢右谢,给每人敬支烟作为报答。
路窄坡陡,错不开大车。两车交会,须得找道路稍宽平缓处,一辆紧靠边停下,停车的司机下来帮着指挥另一辆车慢慢挤过去。某个年头,县城外建襄河大桥,过往车辆绕道从城内半边河、袁家湾、东门街道开过。瘦弱的老街承受不住汽车的震荡,屋瓦尘土哗哗坠落饭桌饭碗,人则灰头土脸。汽车老是刮掉街边人家的屋瓦,司机赶忙下车赔不是,刮倒墙的要赔屋主钱财。我们儿童喜欢在街边看热闹,眼看着车刮向屋瓦,便幸灾乐祸,“哈,又有车走不掉了!”
从前乘车,一见车来,众人逃难一般,你见我慌,我见你忙,拼命往上挤。不硬挤上去,等下趟车,不知又要猴年马月。乘客大包小裹,一个人能带四五件,出趟门像搬家。行李架、过道塞得满满当当。没座位就坐在包裹上。车内塞不下的,堆到车顶行李架上,用网绳罩拴住。车顶行李堆得过多太高,途中或有掉落;除非万不得已,乘客死活不愿自己行李被放车顶,只得搁在腿上抱着。远远望去,车一开动头重脚轻左右摇摆像幼儿学步随时要跌跤似的。听说有人坐车竟颠磕掉一颗牙齿,非要司机赔,司机说:“又不怪我,怪路不平。”偶尔坐车的好晕车,猛烈呕吐常令他人躲避不及,拥挤的车厢一片狼藉,熏得众人都跟着吐。无论如何艰难,老爷车仍能颠颠簸簸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吭吭哧哧把人与物送到站。终点站下车时能把人吓一跳,不知车上怎么能塞得进那么多人与货物,仿佛国人的身体与货物有海绵的伸缩功能。
车越稀罕越吸引人。县城巴掌大,“一泡尿撒到头”;热闹地儿少,看车得味。一有人说要去看车,便心领神会呼朋引伴三五儿童直奔小南门汽车站。站在站前路边,半天也盼不到一辆车影来。忽然,“货车来啦!”里把路外就听到汽车马达轰鸣声及破车快散架的稀里哗啦的震荡声,看到扬起的尘土飞上林梢,惊飞林鸟,县城似乎也在瑟瑟颤抖。那是儿童兴奋的时光,铆足劲等车开过身边,跟在车屁股后追着跑,吃车轮扬起的溏灰,争闻排气管排出的尾气,大机器发出的气味那就是不一样,比家里煤油灯散发的煤油气味浓烈好闻。再好闻也只能吸到几口,转眼车就跑远了。
极爽的是雨后站在马路水坑边,让货车溅起的泥水花浇洒身
体。溅射的泥水花在雨过的天青里黄灿灿的,浑身留下自然挥洒的黄晕的斑点,花哨漂亮。不像雨点落在身上,除了湿意,没有光泽花纹,了无趣味。自家用竹竿拍打,脚板猛踏,再用力也溅不出汽车飞快开过溅起的泥水花大而粘稠,过瘾。
站在南屏山笔峰尖上看汽车开过,又显另一番景象。车影若隐若现穿过林阴道,一缕黄尘划过天际,像要在林木荫翳、襄水环绕、白墙黛瓦的城池画面上,涂抹一道亮黄色彩。可惜这色彩,连同汽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没了踪影。
站前有车停下,恋恋扒看货车驾驶室,想知道从哪里发出比驴叫还高亢悠扬的喇叭声。看到方向盘和几块神秘的仪表。司机能用它把房屋一般大的汽车飞快地开跑,让人五体投地。糊涂的是汽车冒黑烟,不冒汽,缘何称作汽车呢?百思不得其解,问人也问不出名堂,就带着疑问过日子。于是乎想赶快长大,争取当司机,不用再像父母一样拉板车,该多么荣耀。倘哪一天能坐上汽车,开上汽车,非坐它三天三夜不下来,非把车开到外国去。
有了理想,得空就煞有介事地去坐在候车廊凳上,看着乘客拎着大包小包挤进不能再挤的车厢,看着远去的客车,想象自己坐上一辆不太破不太挤的车,出了远门,到距离县城不知有多遥远的地方,看到从未见过的大城市。那叫一个大呀!不知几多倍于全椒县城,街上跑的汽车比人还多!不过那大城市是听说中的样子,具体何样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我家故居在椒城的奎光楼附近,幼年玩耍楼上。奎光楼在我心目中,是世间至高至大的楼阁。楼高四丈有余,用明砖砌筑方形高台基,开有东西向拱门。券顶嵌石匾额,题名“奎光楼”。台基北侧有引阶登楼。台上周有回廊,上竖立柱,建两层木质楼阁,四面开敞,雕窗漆柱,翘角飞檐,歇山式顶盖。楼脊两侧分别镌刻《礼记·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礼记·中庸》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格言。形制庄重典雅而秀丽。
椒城南有南屏山,北有走马岗;城有奎光楼,郊有北极阁。襄水由西而东,逶迤环城而过流入滁河。两山对峙,东西川流,一城夹岸,繁桥勾连,楼阁辉映。椒城的江南水乡气韵,烘托了奎光楼的秀气。楼秀于襄水环抱,那是一种温柔的环抱,缠绵的偎依。粼粼波光映照,奎光楼容光焕发;碧水绿波荡漾,奎光楼灵动飘逸。楼秀于繁桥簇拥,楼在城岛,四桥与外界相连,穿过任意一桥即可登楼。楼秀于翠柳依依,春夏秋季节,在南屏山笔峰尖上俯瞰县城,唯见一座全椒中学院内的奎光楼漂浮于柳林绿波之上,城内青砖黛瓦的皖南式民居,若隐若现地掩蔽于重重的柳荫之下。
奎光楼始建于明隆庆六年(1572年),为倡导城民尊经重儒,取名尊经阁。明万历十六、清顺治十年、康熙四年多次重修。清嘉庆年间重修时,为彰显城民励学重教,更名奎光楼。奎宿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孝经援神契》曰:“奎主文昌。”城民祈愿子孙文运昌盛。辛亥革命后,推翻满清统治,国家光复,更名国光楼。今重修更名“奎光书院”。斯楼亘古而至今,五次重修,三次更名,凸显了椒城深厚的儒学传统和文化底蕴。
奎光楼是椒城学风的发祥地。楼前襄水,古称泮池。泮指泮宫,古代的学校。清代称考中秀才为入泮。泮池之命名,知奎光楼为城民明季设庠序之址。史载该楼又为明代阳明哲学的讲坛,学子们常登临以论学争鸣,倡阳明知行说于天下。吴敬梓常于楼上读书作文,泮岸跑步“暖足”。辛亥革命前夕,城民依楼创办现代学校。人谓安徽县学历史之悠久者,“一桐城,二全椒”,浓郁的学风流传至今。城民以子女能考进全中读书为荣,奎光楼成为城民心目中的文化符号,于是乎便一代代指楼为教。
奎光楼饱经沧桑,历尽磨难。椒城地势如山中一片盆地,十数年一大涝。每遇洪水,襄河泛滥,奎光楼下可行船,教师、城民纷纷将课桌凳和家俱搬往楼上避淹。盖因楼基牢固,不知遭过几度洪水浸漫,楼仍安然无恙。如今开凿了襄河新道,才确保无洪水漫患之虞。明清代变、太平天国的烽火燃至县城,楼竟幸存。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占领县城,驻军于奎光楼上,楼下的拱券成为拷打审讯的刑所。文革期间,武斗的枪弹给古楼留下了印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学子们背着书包朝古楼走去,家长们期盼的目光遥望着古楼;城民散步,摩挲着古楼的墙砖,感叹古楼厚重的历史;夏日,古楼是城里的避暑胜地;月夜,古楼是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襄水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在古楼脚下的码头上淘米洗菜浣衣谈笑;船夫们驾着船儿,摇着橹儿,哼着歌儿,在古楼旁穿梭来往。奎光楼影久已植根城民灵魂深处,它是吴敬梓先生梦中的楼,也是我们梦中的楼。
城里巷子多,有多少巷子,谁也说不清。老辈人扳着指头数,越数越多,最终是数不清。县城差不多皆为平房,两户人家房屋之间习惯留出巷子;房屋成排地盖,排与排之间又留出了长巷子。当然,每户人家房屋结构间数不一,巷子便不是棋盘格线式,而是曲曲折折,千变万化。造屋不断路,房屋要是挡阻了抄近的巷路,就在房屋里留出穿屋的巷子路。如此一来,倘你感兴趣,可以像穿越迷宫一般,沿着巷子,穿过繁桥,把全城走个遍。
就长短论,最长的巷要算县城东门的古城巷,短巷就是两户人家之间的屋间巷。最著名的要算通往吴敬梓纪念馆的拖板桥头的仙鹤巷。县城民居设计,多窄巷宽院。城民的所谓巷,宽者能抬过大轿,窄者两人对面,须侧身而过。妇女们一肘挎着筲箕,一肘挎着菜篮,去下河沿码头淘米洗菜,也要侧身过巷。家家的院落宽敞,比屋基地面积要大得多。许多人家在院落种植花草蔬菜果木,一得闲便在院里莳花弄草。“红杏出墙”,少年们常沿着巷,摘伸长到巷道里来的杏和葡萄,姑娘们则喜欢摘那栀子花、茉莉花。
古巷里多为青石块或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石面常年被人踩得光滑润洁。人们熟悉家居附近巷中每一路石的位置、形状、习性。儿童们进进出出,哼着歌儿,跳着石板格,长巷如乐管反射出悠长的回音,像在弹跳着音乐的节奏。雨天,人们踮着脚尖,找石块凸面行走,一跳一跳,曲曲折折、歪歪斜斜就跳回了家。冬天,人们在巷雪中,每一步都知道往哪里下脚最恰当合适,后来人踏着前人脚印,雪上留下一串脚窝窝。
古巷里井多,人家多吃井水。暑天,少年们玩渴了回家,拿上水桶,往深井中打上一桶井凉水,将头伸进水桶,咕咚咕咚喝它一通,透心凉快舒畅。西瓜要放井中,冰透了再吃。家中的大水缸盖上,总扣着葫芦水瓢,一年四季,渴了就伸手拿起水瓢舀水喝,很少喝什么开水。夏夜,人们喜欢围坐井台纳凉聊天,井中升起阵阵凉意。
古巷里什么都有卖,什么都挑担卖。瓜果梨枣、蔬菜豆腐、卤牛肉,油炸干、煮粽子,五香花生、兰花豆、针头线脑、鞋袜巾帕,无所不有。连剃头也是,剃头挑子师傅一头担着热水炉盆,一头担着剃头家什,走街串巷吆喝着上门服务。坐在蓝天下里巷的阳光里剃头、掏耳朵,眯缝着眼睛看流云飞鸟,听剃头师傅说江湖,舒心惬意。只不过串巷师傅手艺有限,剃出的常是清一色的马桶盖或两片瓦发型。
古巷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烙下居民生活的印记。儿童们过巷子,总喜欢手中拿一物,一蹦一跳地走,一边沿着巷墙划过,墙上便留下波浪形的线条。学生从教室捡的粉笔头,以巷墙当黑板,模仿老师的神态,写自己胡诌的诗句,如“稻花十里蛙声香”一类,让路过的人去欣赏,很为得意。我攒的零花钱,藏在巷墙的砖头缝里,到急需的时候便去掏出来使用。装在身上舍不得用,时间长了就揉碎了,还容易掉。有次在砖缝里藏一笔小钱,结果掉进了斗子墙的洞里去了,怎么也掏不出来,又不好拆人家墙砖。等了几年,那家屋子也没拆迁。青年人约会,在巷墙上刻划暗号,约会者一看便心领神会。
古巷中的人情世故也如古巷自身一般通达。七弯八拐的巷中住的每一个人,七转八转总沾亲带故,非朋即友,相互熟悉,人人见面都寒暄。邻居吃饭时忍不住寂寞要串门儿,端着饭碗,走到哪家吃哪家菜;回家添饭嫌费事,干脆不客气地就在邻家添饭。反正你吃我家,我吃你家,谁能算得清。巷里人家几乎没有隐私和秘密可言,人们吃饭在一块聊天,乘凉在一块聊天,做针线打毛线在一块聊天,只有睡觉时才分家。谁家掉了根针,四邻全知道。一家有难,八方帮忙。人们走进了里巷,就似乎走进了椒城人的精神世界。
苏州周庄以桥繁闻名,著名者十余座。周庄、婺源李坑有双桥。可我听说,建于西周的椒城曾号称“三步一座桥,一步三座桥”,竟在周庄、李坑之上。不知桥座落在县域何处,今无从考证。先人之传,无非是说椒城桥多而已。襄河塑造了椒城的水城风貌。空中俯瞰,长江犹如一棵大树的主干,滁河好像它的分枝,而滁河的支流——襄河,则是它更细嫩的枝丫,椒城就处于长江这棵大树的细枝嫩叶的繁茂之处。襄河自西南顺流入城,在城内整整盘桓一周,留连再三,至城东北离去。在城内这环形一段,将本来不大的县城又圈出一片城中水城。
河在城中,城在河中。为防水患,城中的河道设计颇似都江堰的构思。环形河道右半圆是主水道,水经宝林桥、积玉桥(俗称石桥)、涌金桥、襄河大桥这几座航道放筏水闸石拱桥流向滁河长江。环形河道左半圆是辅水道,有一座拖板桥,兼行道泄洪两用,下水有座红栏桥,兼行道蓄水排洪三用,二桥调节城河水位。实见出先民建造城池时的水利匠心。八汪桥横跨襄河的支流上,供城西南面的人入城之用。城东还有座著名的太平桥。水城与周边连贯要靠四座桥,城东城西往来,也得靠桥。城民称地名,习惯以桥为据。若问:“去吴敬梓纪念馆怎么走?”答:“过红栏桥就到。”若问:“你家住哪里?”答:“石桥头。”离桥不说话。
椒城的桥形制丰富。航道桥,有石拱拱面桥,如八汪桥、宝林桥、积玉桥;有石拱平面桥,如涌金桥、襄河大桥。非航道桥,为方孔平桥,如拖板桥、红栏桥。我最喜欢石拱拱面桥,一则因为其古,二则过桥有登高趋下,起伏跌宕的韵味。平面桥利于车辆交通,却如文章之平铺直叙,少了曲折趣味。太平桥位于县城东门外,是旧时滁州至庐州古驿道必经之处。原名贺橹桥,相传隋大将军贺若弼曾在此造橹。清康熙后改名太平桥,供城民正月十六“走太平”用,似古之修禊风俗,
周庄河道狭窄,桥多单拱,行不得大船。椒城的航道桥皆三拱大石桥,可通航数十吨帆船。船过宝林桥、积玉桥、涌金桥,皆落帆降桅。坐于桥栏看船夫们忙碌,行船热闹,真想跳下船去帮上一把。小伙伴们常坐在河边的柳荫下,闲数过往船只。望着渐行渐远的帆影,想着自己坐上了那船,由襄河而滁河,沿滁河而长江,顺长江而大海,经大海到达了异国他乡。
城民以桥头为市,店铺摊贩汇聚,桥成为商品的集散地。尤其东门至西门主街上的红栏桥,牛羊市、花鸟市、竹木市、土杂品市、菜市、餐饮市俱全。桥头生意兴隆,乃因城民出门人人要路过桥,四海之生意要通过桥,行船也在桥畔停泊。
桥码头供船系泊。当落日的余辉在襄河的尽头消褪时,船夫便将缆绳系于桥沿的石桩或桥栏杆上,在船舷淘米洗菜,船尾便升起了袅袅炊烟。船上的马灯一盏盏点亮了,一串串如同街灯,河面恍若街道,而桥拱恰似城门。
椒城人的生活是水乡式的。青少年多是游泳好手,不上岸能游环城一周的人太多。积玉桥是座建于汉初的三拱青石桥,最是少年暑天游泳的好去处。桥下的水清深凉冽。伏天里从午至黑,总有数十少年乐游于此。累了可拽住柳梢漂浮水中休息,不到天黑,非父母找来是不愿上岸的。一夏天过来,个个像条黑泥鳅。桥上跳水更是一桩快事,刚开始我在桥基处的分水台上跳;渐渐胆子大了,就爬到低拱沿上跳;最后敢爬上十几米高的桥顶栏杆上跳。开始是“下元宵”,后来敢头朝下,做优美的划破长空的姿势,引得玩童羡慕崇拜,路人驻足观看,很是风光。看得人越多,跳得越欢。
积玉桥也是我们捉虾吃虾的地方,古桥用青石建造,水中石缝,正是米虾藏所,只要手顺沿石缝摸进去,常可夹住手指来长米虾。一边踩水,一边用两手将虾一拉一挤,一粒活鲜虾仁即入口中,热乎乎、咸丝丝,稍带腥味,甚是鲜美。此举多少有些血腥残忍,当时并不觉得。游泳完了,总要吃十数只虾。饥荒年头,这虾实在是襄河的赐食。
襄河给夏季的椒城以凉润,任它刮东西南北风,环形河道上总能得河风。太阳刚着山,人们便在桥面泼洒两遍水。入夜,城民便聚在城里最风凉的桥面上纳凉,宝林桥、红栏桥、涌金桥上的人最多。要早去,去迟了没地儿。成排地坐在桥沿,摇着扇儿,拉着呱儿。许多人家干脆将竹凉床面、门板一头搭在桥栏杆上,一头搭在条凳上睡觉,像个露天通铺旅舍。经常有人夜间起来解手,犯迷糊摸错了床。
“玉石栏杆半边街”的街道布局,使得城中民居大多面街傍水,差不多家家有码头。椒城柳盛,沿河沿塘沿街沿房种满了柳树。茂林为争生长空间,极力向河面伸展,码头多被拥蔽于河柳;舟行襄河,隐约看见河两岸水波之上、柳荫之下藏有连绵的码头。
襄水上的码头形式繁多。襄河大桥下水、涌金桥南桥头侧、积玉桥上水,为多级石面宽码头。半边街河沿、宝林桥上水为青条石砌筑的Z字形码头。拖板桥桥面两侧是襄河最长的码头。县城的澡堂,在河边就近设有自家担水专用木跳板码头。县木材公司建有拖河面漂木上岸的斜坡码头。数量最多的还要算遍布河两岸的随形就势逶迤曲折的私家石级码头。最小的码头,则只有青石一块,随水涨水落,上下挪移。
襄河上依桥筑码头。大的水运码头,一座位于涌金桥的南桥头,一座位于襄河大桥的下水。码头边总是排满了船,等待下物上货。大跳板一头搭在码头上,一头搭在船舷。搬运工肩扛一箱箱百货,吆着号子,按着弹动的跳板的节奏,步着码头台阶走上岸来,又将一袋袋土特产扛到船上。我的父亲也在其中,看着劳动场面和堆积如山的货物,倍感亲切愉快。襄河大桥下水的客运码头,有开往长江中下游一线的班轮。儿童们喜欢坐在码头台阶上,看着旅客提着大包小包匆匆上船。嘟——嘟——,轮船的鸣笛声,在两岸圩区的田畴上传得几里路外都听得见。旅客的身影和悠扬的鸣笛,把儿童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带得很远很远。
城民每天沿阶而下,拾级而上,在襄河的码头上忙忙碌碌。有了好水好码头,椒城人衣服被褥洗得勤快。清晨,大姑娘小媳妇赶早下河涮衣,满城码头忙作一片,棒槌声响满河川。半边河码头,人多挤不下,则按先来后到,排队候等。拖板桥用石条板担建,五担,方孔,桥面平坦。河底也用石板铺就,流水清浅。涝时洪水漫过桥面流向下游,平时水面常与桥面平齐,桥面两侧的青石板成为绝好的码头。
天天自晨凌昏,上码头的人两边一字儿排开。挑水、涮衣服的,淘米洗菜、刷锅洗碗的,你来我往。鸭子围住码头抢吃人们扔下的菜叶、鱼肠、饭渣。俗名“水葫芦”的野生水鸟在远处伸头探脑,想吃又不敢近前来。襄河水清澈见底,站在水中阶石上淘米,水米晶莹剔透,如洗玉般清心润泽。淘米洒落的米粒,落在水底白生生的,鱼儿迅疾抢啄;有的米粒还没落到水底,就被鱼半道劫去。看鱼抢得欢,便随手撒几粒米,引鱼争抢,很是热闹。水底的趴地虎鱼、米虾反复啄咬你的脚,专找疮口疖子啄,痒酥酥的,像找人要食似的。鯵鲦敢上人手上来抢食,啄上一口,掉头就跑,转身又来。赶也赶不掉,捉又捉不到。媳妇们边洗洗涮涮,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家长里短,闺阁秘事,谈得眉开眼笑。桥上热闹,媳妇们大事小事都挪到桥上去做;没东西洗时,桌凳也能搬去洗洗;没事还能跑到桥上闲聊。
码头是消暑的福地。三伏天满身大汗地回到家,往柳荫下的码头上一坐,抄几把水洗洗脸,将腿伸进水中扑打几下,凉风从河面柳梢间徐徐吹来,凉润之气从空中、水下、码头的阶石透心而至,汗顿收,暑顿消,人顿爽,快活如同神仙。暑天嫌房屋里吃饭太热,便端上碗,坐到码头口,水光潋滟中用餐,颇有一番爽劲与韵味。
城民喜欢围在码头口游泳。衣服鞋子就脱放在码头上。少年不会游泳的,便两手扒在码头水面石级上,两腿在水中打澎澎。扑腾久了,无师自通,便自然会水了。半拉子的,家长怕孩子危险,让孩子游泳时,不离码头太远。划拉出丈把远,赶紧狗刨回来。水性好的人, 游环城河,累了便坐在码头的水中石级上休息。码头上人头多,有事自会相助。水底有石块铺地,再闹腾水也不会被搅浑。
儿童们喜爱在码头上,用碗盆或阴阳瓦碎片,朝河面“驰撇撇”,比谁驰得远。碎片弧面朝下,把握好角度,弯腰猛力一投,碎片在水面一跳一跳地溅着水花朝河对岸弹飞,好像水鸟划过水面般美丽。严冬襄河水面结冰,敲来薄冰块,在河冰面上驰,驰得更远;且发出啹啹的哨音,悦耳动听。
码头是恋人约会的好地方。从前椒城青年谈恋爱,脸皮薄,不尚逛街,喜好僻静。夜晚双双坐于码头,月光皎洁,水波涟涟,垂柳婆娑,鱼唱喁喁。水色天光融合了恋人的情意,朦胧飘忽中,两情依依,情语切切。码头不知耳闻了多少痴情男女的情话,成就了多少恋人的美满姻缘,给多少椒城人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与回忆。
码头是城民生活烙印于襄河的历史文化符号,千百年来,襄水的冲刷、柳梢的摩挲、棒槌的敲打、脚板的踩踏,岁月光阴将座座码头的片片青石雕琢打磨得如同玉石般光洁莹润,散发出古韵光泽。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