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叙传之卫霍传》:【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摘要:《班固叙传之卫霍传》:【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人多以此讽司马迁对卫霍无感,却不知班固此句实未出其对窦宪仰慕赞叹之情,其中亦有牵涉己身之意。若读《窦将军北征颂》,便知班固评语,实为溢美。
1.车骑将军应昭明之上德,该文武之妙姿,蹈佐历,握辅策,翼肱圣上,作主光辉。资天心,谟神明,规卓远,图幽冥,亲率戎士,巡抚强城。......2于是雷震九原,电曜高阙。金光镜野,武旗冒日。云黯长霓,鹿走黄碛。轻选四纵,所从莫敌。驰飙疾,踵蹊迹,探梗莽,采ㄍ厄,断温禺,分尸逐。电激私渠,星流霰落,名王交手,稽颡请服。
3......顾卫、霍之遗迹,贼伊帙之所邈,师横骛而庶御,士怫忄胃以争先。回万里而负腾,刘残寇于沂根。粮不赋而师赡,役不重而备军。行戎丑以礼教,斤鸿校而昭仁。文武炳其并隆,威德兼而两信。清乾钧之攸冒,拓红略之所顺。橐弓镞而戢戈,回双麾以东运。
4......宣惠气,荡残风,轲泰幽嘉,凝阴飞雪,让庶其雨,洒淋榛枯一握兴。
5......光光神武,弘昭德音。超兮首天潜,眇兮与神参。
前四史大家之一的范晔,对卫、霍、窦之评价,却远无班固如此文采飞扬。
论曰:卫青、霍去病资强汉之众,连年以事匈奴,国耗太半矣,而猾虏未之胜,所世犹传其良将,岂非以身名自终邪!窦宪率羌胡边杂之师,一举而空朔庭,至乃追奔稽落之表,饮马比鞮之曲,铭石负鼎,荐告清庙。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而后世莫称者,章末衅以降其实也。是以下流,君子所甚恶焉。夫二三子是之不过房幄之间,非复搜扬仄陋,选举而登也。当青病奴仆之时,窦将军念咎之日,乃庸力之不暇,思鸣之无晨,何意裂膏腴,享崇号乎?东方朔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信矣。以此言之,士有怀琬琰以就煨尘者,亦何可支哉!世人常囿于司马迁为什么不能以写李广之生花妙笔,描绘卫青霍去病之不世之功。固言司马迁写史记,扬李广而抑卫霍。并进而言之,或因携私成史,或因受刑成恨,或因轻其出身,不一而足。如此理解司马迁,实属读《史记》一大误区。
班固引刘向、扬雄之语评司马迁:【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刘、扬二人时代距司马迁仅数十年,刘向更是楚元王刘交玄孙,汉室宗亲,尚言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后世之人所言种种,何其离奇。
班固又言:【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虽评司马迁遭遇,亦不免其有自评之意。史料如:
《后汉书班彪传》:固不教学诸子,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椎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窦氏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时年六十一。诏以谴责兢,抵主者吏罪。观此误区,实出于:只知司马迁不颂扬卫霍,却不知其已对卫霍保持了相当克制。所谓卫霍有“不世之功”,实为论者“以己之腹,度人之心”,强行附会于司马迁。
论“不世之功”,燕将秦开破东胡千余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区区燕国一国之力,配置远不如卫霍豪华,疆域面积却不弱与卫霍二人加总。司马迁亲笔撰写的《匈奴列传》,他对此岂能不知。况且河南地并非卫青首拓,秦朝蒙恬收河南,文帝时期,河南地为已降服区域,史料如:
《蒙恬列传》: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史记孝文本纪》记,前元三年,匈奴入北地,居河南为寇。帝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毋使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降地,非常故,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令不得居其故,陵轹边吏,入盗,甚敖无道,非约也。
就汉匈之战,范晔之论【卫青、霍去病资强汉之众,连年以事匈奴,国耗太半矣,而猾虏未之胜,所世犹传其良将,岂非以身名自终邪!】。此为汉匈大事概要,与司马迁之意大抵相符。但范晔之论【夫二三子是之不过房幄之间,非复搜扬仄陋,选举而登也】,则与司马迁言【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之语,有所抵牾。另外,范晔引东方朔《答客难》语:“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而司马迁与东方朔同朝为官,不仅从未用此语影射卫霍,甚至还在《循吏传》中专门就此句修改了《答客难》,其用心良苦,又有谁知?史料如:
《史记循吏传》:东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备也。......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於衣食,或失门户。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於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汉书东方朔传》: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
司马迁对卫霍之克制在《史记》中不仅是如此,另有事例,诸如:
1.漠北之战,只在《卫将军传》里写【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在《李将军传》中却不提大风。卫青本部在大漠北缘,李广、赵食其右路在大漠之中,大风之意,明白不过了。2.《李将军传》:【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票骑将军去病怨敢伤青,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
霍去病射杀李敢,一是天子在跟前,二是霍去病无权,三是私怨擅杀,司马迁用【射杀敢】短短三个字,将霍去病的骄横与狂妄,牢牢钉死在《史记》之中。其克制之处,在于对此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看似一笔带过。但若细读《史记》,便不难发现《太史公自叙》中这段精彩论述:
【'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後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赵盾未杀其君,却被史官记为【赵盾弑其君】。赵雍因爱子之故,封长子赵章代王,赵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礼之为人也,忍杀而骄。二人相得,必有谋阴贼起】,卒成沙丘之变,赵雍饿死于沙丘宫。赵高敢当着二世皇帝面堂而皇之指鹿为马,二世皇帝后来死于赵高之手。
而齐桓公事例则更是明显。
《齐太公世家》: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辛巳夜,敛殡。
霍去病在天子面前,无权并擅杀大臣,实为不臣。汉武帝对霍去病不臣之行,不施刑罚却隐为鹿触,实为不君。这在要成就一部良史的司马迁看来,是一种祸殃的苗头。更何况霍去病少年得志,狂妄骄横,兵书尚且不读,还能奢望其通春秋之义?
司马迁连此意都并未言明,已是对霍去病保持了相当的善意。而太多的人还在苛求司马迁为什么不对霍去病歌功颂德,记其战功如流水账云云,则完全背离《史记》之精要。
来源:芙芙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