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个瘦高的老头儿,穿着褪色的蓝布褂子,头发稀疏,一双手粗糙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他从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从我记事起,梦里就总会出现一个陌生老人。
那是个瘦高的老头儿,穿着褪色的蓝布褂子,头发稀疏,一双手粗糙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皮。他从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小时候,我被这个梦吓得不轻,总是哭着醒来。妈说我是受了惊吓,带我去村里的赵大爷那”压惊”。赵大爷点了三根香,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拿剪刀在我头顶比划了几下,说是把”惊”剪掉了。妈给了赵大爷两个鸡蛋,我们就回家了。
可那个老人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
随着年龄增长,我也习惯了他的存在。青春期时,我甚至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像守护神,虽然不说话,但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高中毕业那年,我最后一次梦见他。那天他好像老了许多,背也驼了,站在很远的地方冲我挥手,像是在告别。此后十多年,他再没出现过。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也四十出头了。前年从县城的纺织厂下岗后,我回了老家,靠着一亩三分地和几只鸡鸭过日子。日子紧巴,但也算安稳。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院子里喂鸡,隔壁王婶突然探头过来:“老李,听说了吗?咱村西头的瘫痪老头昨晚病重了,120都来了。”
我随口应了句:“哪个老头?”
“就是三年前从省城搬回来的那个啊,听说原来是大学教授,现在瘫了,平时也没人去看,就他儿子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我不太关心这些事,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忙自己的。王婶却来了兴致:“你闲着没事,跟我去看看呗,我做了点米糕,正好给送去。”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村西头的小院破败得厉害,门口的水泥地面裂了好几道缝,杂草从裂缝中顽强地钻出来。院子里放着一张晒得发白的竹躺椅,上面扔着一本翻开的旧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王婶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老郑,我来看你了,还带了个邻居!”
屋里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站在门口,一时不敢进去。
“进来吧,他不会介意的。”王婶朝我招手。
我踌躇着走进屋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一张简易病床摆在靠窗的位置,床上躺着一个消瘦的老人。被子盖到胸口,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被子上。
我顿时觉得喉咙发紧。
那双手。
那双像老槐树树皮一样粗糙的手。
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老人的脸。虽然比梦中憔悴了许多,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在我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陌生老人。
“你怎么了?”王婶注意到我的异常,“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摇头,强作镇定:“没事,可能是屋里太闷了。”
老人听到声音,缓缓转头看向我们。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静。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
王婶把米糕放在床头柜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闲事。我则站在一旁,心跳得厉害。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有这种巧合?我梦中的老人竟然真实存在,而且就住在我的村子里?
那天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去看望那个老人。
我从王婶口中得知,老人姓郑,叫郑学文,曾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三年前中风瘫痪后,他的儿子把他接回老家养病。儿子在城里有工作,只能周末回来照顾他,平时请了村里的杨婶每天来做饭打扫。
刚开始,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老郑。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后继续闭上眼睛。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床头柜上摆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时的郑教授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神采奕奕,与现在憔悴的模样判若两人。还有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他、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墙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大学校徽,下面贴着”优秀教师”的荣誉证书,边角已经发黄卷曲。屋子的角落放着一个旧书柜,里面塞满了书,书脊上的字已经看不太清楚。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里,我发现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应该是老郑的教学笔记。
不知为何,这个破败的小屋让我感到莫名亲切。
一天下午,我正在给老郑读报纸,杨婶忙完家务后匆匆离开了。刚读到一半,老郑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发出急促的声音。
“您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抽屉。
我打开抽屉,里面是一些药品、纸笔和一个旧皮夹。老郑急切地指着那个皮夹。
我拿出皮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一张老式的工作证,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三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上面是一群穿着整齐的高中生和一位年轻老师的合影。我正要放回去,突然注意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照片上那个瘦小的男孩,尽管年代久远,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十六岁的我。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颤抖着问,虽然知道老郑回答不了。
老郑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连忙扶他靠在枕头上。他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我赶紧从抽屉里找出纸笔递给他。老郑的右手颤抖得厉害,但他还是坚持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九二年,山洪。”
1992年的山洪?我努力回忆着。那年夏天确实发生过一场特大山洪,冲垮了我们村子旁边的一座小桥。当时我刚上高二,正在河边钓鱼,突然洪水来袭…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
那天,我被湍急的洪水冲走,眼看就要被淹死,一个路过的中年人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我拖上了岸。他把我送到了最近的诊所,确认我没事后就离开了。我因为受惊过度,对救命恩人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穿着蓝色的衬衫。
后来妈妈找到我时,我已经在诊所里睡着了。那件事成了我们家的禁忌,因为爸妈认为那是不祥之兆,从不让我提起。随着时间流逝,那段记忆也渐渐被我埋在了心底。
我再次看向老郑:“是您…是您救了我?”
老郑艰难地点了点头,眼中泛着泪光。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浑身发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就会梦见这个陌生老人了。那场山洪虽然没有带走我的生命,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潜意识里,我记住了救命恩人的样子,并在梦中一次次见到他。
“但您为什么不认出我?”我喃喃自语。
老郑又艰难地在纸上写道:“认出了。不想打扰。”
他认出了我,却选择沉默。这是怎样的克制与体谅啊。
窗外,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线。屋内的灰尘在光线中缓缓飘舞,仿佛时光的碎片。
我握住老郑粗糙的手,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
老郑微微摇头,用纸笔写道:“命运安排。”
那天晚上,我在老郑的床边守了一夜。第二天,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儿子。郑学文的儿子郑阳听完后沉默良久,然后说道:“爸从不提这事,但书房里有本日记,里面记录了这件事。他说那天本来是去省城开会的路上,看到洪水冲垮了桥,就停下来看看能帮什么忙。”
“我爸一直很内疚,”郑阳继续说,“日记里写着,他救你上岸后本该送你去大医院检查的,但当时赶着开会,只把你送到了路边的小诊所就走了。他一直担心你可能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在我的梦里出现,那是我内心深处对救命恩人的牵挂,也是他对我的关心与愧疚。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照顾老郑。给他读书、聊天、擦身子、喂饭。慢慢地,老郑的状况有了些微好转,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能坐起来在纸上写几个字了。
屋里那股浓重的药味中,渐渐混入了我带来的花草气息。我把院子里的杂草清理掉,种上了几棵老郑喜欢的菊花。那张晒得发白的竹躺椅被我搬到了向阳处,有时候天气好,我会把老郑抱出来晒太阳。
老郑的书柜我也收拾了一遍,把那些落满灰尘的书一本本擦干净,按他写在纸上的顺序排好。那个装笔记本的盒子里,我还发现了他年轻时写的几篇文章,都是关于地方史的研究,密密麻麻的字里藏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我开始跟老郑学习历史。尽管他不能开口讲课,但他会在纸上写下要点,然后指示我去翻阅相关的书籍。他的眼睛在谈到历史时总是特别明亮,仿佛又回到了讲台上的样子。
郑阳看到我们相处得这么好,也安心了许多。他周末回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也会加入我们的”历史课堂”。他告诉我,老郑中风前是历史系最受欢迎的教授,退休后还被聘为名誉教授,直到身体不行才彻底离开了讲台。
“其实家里条件还可以,我一直想接爸去城里住的,”郑阳说,“但他坚持要回老家。现在我明白了,可能是他一直记挂着你,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但我宁愿相信是命运的安排。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老郑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前一天晚上,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直让我陪在床边。他用纸笔断断续续地写了很多东西,有对家乡的回忆,有对学生的牵挂,也有对我的叮嘱。最后,他写下:“不要忘记学习。永远不晚。”
那天夜里下了初雪,早晨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洁白。我推开窗户,雪花飘进来,落在老郑平静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像是他流下的泪。
按照老郑的遗愿,他被葬在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庄和远处的河流。郑阳请来了不少老郑的同事和学生,他们带来了鲜花和回忆,讲述着老郑生前的点点滴滴。我才知道,原来老郑不仅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还是一位勇于担当的知识分子,曾多次参与抗洪救灾和支教活动。
葬礼结束后,郑阳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交给我:“这是爸让我转交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封信和一个老旧的怀表。信是老郑在生前写的,歪歪扭扭但字迹清晰:
“李老弟: 人这一生,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九二年那场洪水,我救了你,却一直内疚没能更好地照顾你。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那个被我救上岸的少年,不知他过得如何。命运安排我回到故乡,又与你重逢,了却了我多年的心愿。 这个怀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陪伴我大半辈子。现在,我希望它能陪伴你度过余生。它不值钱,但对我意义非凡。请代我保管好它。 人生短暂,但求无愧于心。希望你能继续学习,永远保持求知的热情。 你梦中的老人,现实中的朋友 郑学文”
怀表已经不走了,但表盖上刻着一行小字:“学无止境”。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微弱的滴答声,像是老郑的心跳。
如今,我把老郑的屋子收拾出来,办了个小型的图书室,把他的藏书整理好,免费向村里的孩子们开放。我还在学习中医按摩,希望能帮助村里的老人缓解病痛。
有时候,我会梦见老郑。不再是那个沉默的陌生人,而是一个笑容温暖的老朋友。他站在阳光下,向我招手。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一切都好。
窗外,老郑种下的那棵小银杏树已经长高了不少。听说银杏树能活上千年,不知道它是否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两个人,因为一场洪水而结缘,在生命的暮色与晨光中相遇,彼此温暖,互相救赎。
梦中的陌生老人,如今长眠于山坡之上。而我,则带着他的嘱托和怀表,继续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们每个人的梦里,都有一个等待被认出的陌生人。他们可能是我们忘记的恩人,错过的朋友,或者是我们自己未曾发现的另一面。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偶然与必然的交织。就像老郑说的:“命运安排。”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