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埋头夹一块滚烫的豆腐,手一抖,差点掉在裤子上。同学聚会的包厢里,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亮,也把赵鹏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金表照得刺眼。他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地端着酒杯站到我面前。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引子
“来,陈老师,我敬你一杯!”赵鹏的大嗓门在包厢里炸开。
我正埋头夹一块滚烫的豆腐,手一抖,差点掉在裤子上。同学聚会的包厢里,灯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亮,也把赵鹏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金表照得刺眼。他挺着啤酒肚,满面红光地端着酒杯站到我面前。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
“赵鹏,你客气了。”我赶紧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橙汁。
“哎,陈老师,这就没意思了啊。”赵鹏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洒出来一些,“咱们老同学,你还跟我装。我儿子就在你班上,你那点工资,我还不清楚?别跟我来这套虚的。”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毕业十年,大家的变化都写在脸上,也写在腰间和手腕上。赵鹏做了建材生意,是今天饭局的焦点。而我,依旧是一名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就在刚才,大家轮流报收入,轮到我时,我含糊地说:“也就四千来块,勉强糊口。”
我说的是扣除五险一金后拿到手的基本工资,没算课时费和年底那点微薄的奖金。我想着低调点,快点把这个话题过去。
没想到,赵鹏不放过我。
“四千?”他夸张地笑起来,声音在包厢里回荡,“陈老师,你太谦虚了!我儿子在你那儿上的一对一辅导课,一小时就三百,你一个月给他上十个小时,光我这就三千了。你再带几个学生,月薪过万不是轻轻松松?”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烧一样,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我攥紧了桌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最不愿意被人提及的,就是靠补课赚的这点辛苦钱。在我心里,教书育人是本分,补课总有点“不务正业”的意味,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现在,这层遮羞布被赵鹏当众扯了下来,还说得如此不堪。
“那不一样,”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那是辛苦钱,不稳定。”
“有什么不一样的?”赵鹏不依不饶,“钱到手了就是本事!来来来,大家评评理,咱们陈老师是真人不露相啊!”
周围的人发出附和的哄笑声,那笑声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我的耳朵里,啃噬着我仅存的自尊。我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林悦,当年的班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笑,眼神里却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如今在一家外企做总监,刚才大家起哄让她报收入,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说“过万了”,便不再多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在众人面前无所遁形。我的善良,我的固执,我那点可怜的清高,在“月薪过万”这个简单粗暴的标签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再也坐不住了。
“不好意思,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我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酒店,晚风一吹,我才感觉脸上恢复了一点知觉。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一张巨大而冷漠的网。我低着头,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朵安静的白色栀子花。
验证消息只有三个字:林悦。
我盯着那个名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时间竟不知该点击“接受”,还是“忽略”。
第一章 一地鸡毛的回归
回家的路只有十五分钟,我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灯缩短,循环往复,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赵鹏那张油腻的脸,和同学们探究的目光,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我心想,这算什么事儿?凭自己本事赚钱,不偷不抢,有什么好丢人的。可是,为什么心里就是这么堵得慌,像压了一块湿漉漉的棉花,沉重又憋闷。
推开家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妻子小雯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动静,她探出头来:“回来了?聚会怎么样?”
“还行。”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换下鞋子,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钩上。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已经指向九点半。客厅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着沙发上随意搭着的毛毯,茶几上放着儿子乐乐的作业本。这是我的家,是我每天最感安心的港湾,但今晚,我却觉得这温暖的灯光有些刺眼。
“怎么这么早?菜都还没吃完吧?”小雯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放到茶几上,“快,洗手吃点水果。”
我看着她,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但笑容依旧温柔。她是一名护士,工作比我辛苦得多,家里的事却从没让过。我心里那股无名火,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ăpadă的是一阵愧疚。
“没什么胃口,就先回来了。”我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橘子,机械地剥着皮。
小雯在我身边坐下,她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轻声问:“是不是聚会上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是说我为了面子撒了谎,还是说我被人当众揭穿,像个小丑一样?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不是又有人问你工资了?”小雯叹了口气,她太了解我了。
我点了点头,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你呀,就是脸皮太薄。”小雯给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老师怎么了?凭本事吃饭,又不比谁差。赵鹏那种人,你理他干嘛,他就是个暴发户,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慢慢抚平我心里的褶皱。是啊,我跟赵鹏那种人计较什么呢?我是一个老师,我有我的职业尊严,我的价值,不该由工资条来定义。
可我就是这么个矛盾的人,一边清高地守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边又忍不住被现实世界的标准刺痛。我既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又对那些世俗的成功嗤之以鼻,活得拧巴又疲惫。
“对了,”小雯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茶几下面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我,“你看,乐乐他们琴行新到了一批钢琴,这个周末有优惠活动。他现在用的那个电子琴,老师说已经影响手型了,是不是该考虑给他换一个?”
我接过宣传单,上面印着一架漂亮的黑色立式钢琴,下面一行醒目的价格——两万三千八。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把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心理防线彻底浇垮。
“这么贵?”我脱口而出。
“这还是打完折的,”小雯的语气也有些无奈,“好一点的都这个价。乐乐挺有天分的,老师都夸他,咱们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价格发呆。两万三,是我不吃不喝四五个月的工资。就算加上补课的收入,也需要两个月。而这笔钱,只是孩子成长路上无数花费中的一项而已。
刚才在饭桌上被“月薪过万”刺痛的羞耻感,此刻又翻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一个男人,连给儿子买一架钢琴都要犹豫半天,还有什么资格谈尊严?
“我再想想吧。”我把宣传单推到一边,声音有些沙哑。
小雯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果皮。我知道她也失望了。我们之间很少有争吵,但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它像一根细细的线,慢慢勒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烦躁地拿起手机,想刷刷新闻,转移一下注意力。屏幕亮起,那个白色的栀子花头像还静静地躺在好友申请列表里。
林悦。
她为什么要加我?是同情?是好奇?还是……另有目的?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找不到头绪。鬼使神差地,我点了“接受”。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陈辉,睡了吗?方便聊几句吗?”
第二章 深夜的橄榄枝
林悦的消息很客气,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是该客套地问候,还是直接问她有什么事?今晚的尴尬场面,她也是见证者之一。
我心里琢磨着,她现在找我,会是什么事呢?难道是想安慰我几句?可我们毕业后几乎没什么联系,这样的安慰未免显得有些刻意和虚伪。
小雯已经回房间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起身走到阳台,拉开窗帘,夜色正浓。对面的居民楼里,还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像夜航中的船,透着温暖的光。
我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
想了想,我回了两个字:“没睡。”
消息发出去,我心里反而坦然了。不管她是什么目的,总要面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今晚在饭桌上我已经逃过一次了。
林悦的消息很快又来了,这次是一段语音。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音量调到最低,凑到耳边。
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和而清晰,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软糯,但语速很快,透着一股职场女性的干练。
“陈辉,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今晚聚会上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赵鹏就是那样的人,喝了点酒就管不住嘴。”她先是客套地安慰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其实,我找你是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个外甥,今年上初二,成绩一塌糊涂,性格也特别叛逆。我姐和我姐夫都快愁死了,想给他找个家教,但换了好几个,都管不住他。我今天听赵鹏那么一说,就想到了你。”
我愣住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庆幸的是,她不是来同情我的。失落的是,原来我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补课老师。
我回想起今晚赵鹏那副嘴脸,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难道我的价值,就只剩下补课了吗?我教了十几年书,带出过省里的优秀学生,也曾因为一篇关于教育的论文在市里获过奖。这些,在他们眼里,似乎都比不上一小时三百块的补课费来得实在。
我没有立刻回复,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橄榄枝”,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根带着刺的藤条。
“我知道这有点唐突。”林悦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又发来一条文字消息,“我那个外甥,叫小杰,确实很让人头疼。如果你愿意试试,课时费方面,你不用担心,可以按你最高的标准来,甚至更高一些也没关系。我们只是希望,能有一个好老师,把他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最高的标准”,这几个字刺痛了我。钱,又是钱。好像所有问题,最终都能用钱来衡量和解决。
我心里有一股火,很想直接拒绝。我告诉她,我陈辉虽然穷,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和骨气,不是什么学生的钱都赚。
可是,那张印着钢琴的宣传单,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两万三千八。
小雯无奈的眼神,乐乐期盼的目光,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如果我接下这个活,也许……也许那架钢琴就不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我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我的清高,我的原则,在现实的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我鄙视赵鹏,可我现在正在考虑的,不也是和他一样,用钱来衡量一切吗?
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转身回到客厅。小雯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我知道,她也在为家里的生计发愁。
我拿起手机,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陈辉,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此刻正面临一个选择。一边是自己坚守多年的职业尊严和文人式的清高,另一边是家庭的现实需求和一份可能收入不菲的家教工作。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他痛恨这个用金钱定义成功的世界,却又不得不向这个世界低头。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拿起手机,给林悦回了消息。
“钱不是问题。我想先见见孩子,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第三章 棘手的见面礼
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
我按照林悦给的地址,来到一个高档小区。门口的保安一丝不苟地盘问了我的来意,又打电话确认后,才敬礼放行。小区里绿树成荫,人车分流,安静得能听到鸟叫。这和我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简直是两个世界。
林悦的家在十六楼,是个大平层。她亲自开的门,穿着一身居家的米色针织衫,头发随意地挽着,比聚会上更显温婉。
“陈老师,快请进。”她递给我一双新拖鞋。
我换上鞋,有些拘谨地走进客厅。房子很大,装修是简约的北欧风格,一尘不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开阔的江景。我心里暗自感叹,这才是“月薪过万”该有的生活。
一个中年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应该是林悦的姐姐,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但神情里满是疲惫和焦虑。
“陈老师,您好您好,快坐。”她热情地招呼我,又转身朝里屋喊,“小杰,快出来,老师来了!”
里屋没什么动静。
林悦的姐姐面露尴尬,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这孩子,就是这脾气。您别介意。”
“没关系。”我点了点头。
等了大概五分钟,一个少年才从房间里慢吞吞地晃出来。他大概一米七五的个子,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卫衣,头发染成了张扬的亚麻色,耳朵上还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钉。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就是小杰。
“小杰,快叫陈老师。”他妈妈催促道。
小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挑衅和不屑,然后又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这孩子!”他妈妈气得扬起了手,又无奈地放下。
“姐,你先去忙吧,我跟陈老师聊。”林悦适时地解了围。
她姐姐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林悦指了指小杰的房间,对我说:“我们去他房间看看吧。”
我跟着她走进小杰的房间。房间很大,但乱七八糟。书桌上堆满了游戏手柄和模型,书本被胡乱地塞在角落里,蒙着一层灰。墙上贴着几张看不懂的动漫海报。唯一整洁的地方,是那张一米八的大床。
小杰跟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空气。
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我教过调皮的学生,也教过成绩差的学生,但从没遇到过这样完全封闭自己,拒绝与外界沟通的孩子。这不仅仅是学习问题,更是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突然有些后悔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了。这不仅仅是教书,更像是在做心理疏导,而我并非专业。
林悦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她走到书桌前,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试卷,递给我。
“这是他上次的数学月考卷子,一百五十分,他考了十九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中透着一股无奈。
我接过卷子,十九分,连选择题全蒙对的概率都比这个高。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发现他并非完全不会,有几道简单的题目他做对了,但大部分题目,他要么空着,要么就胡乱画上几笔。这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他以前不这样的,”林悦看着床上那个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背影,轻声说,“小学的时候,他成绩还挺好的,也爱笑。上了初中,他爸爸生意失败,家里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矛盾,他就慢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明白了。家庭的变故,是压垮这个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放下试卷,走到小杰面前。他依旧头也不抬地玩着游戏。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大概过了两分钟,他终于受不了我这样“凝视”的压力,烦躁地摘下耳机,冲我吼道:“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别想管我!你们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学的!”
他的声音因为变声期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充满了愤怒和戒备。
我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心疼。这声嘶力竭的背后,是深深的孤独和恐惧。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他保持平行,语气平和地说:“我不是来管你的。我只是想问问你,你玩的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
小杰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警惕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儿子也喜欢玩游戏,”我继续说,“不过他玩的是另外一款。我觉得,能把游戏打得好的人,都很聪明,因为需要很强的逻辑思维和反应能力。这些能力,如果用在学习上,肯定也不会差。”
小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又重新戴上了耳机,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开始游戏。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走进他的内心,需要时间和耐心。
我站起身,对林悦说:“我想,我可以试试。”
林悦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
然而,就在我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的时候,小杰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数学课本,当着我的面,“撕拉”一声,撕掉了几页,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说了,别想管我!”他冲我咆哮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僵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纸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了。
第四章 阳台上的争执
我从林悦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西下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很美,但我没有心情欣赏。小杰撕书的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那种被全然否定的感觉,比在同学聚会上被当众羞辱还要难受。那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更是对他自己的放弃。
回到家,小雯已经做好了晚饭。乐乐坐在餐桌前,正兴高采烈地跟我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爸,今天音乐老师教我们弹了《小星星》,她说我学得最快!”
我勉强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真棒。”
饭桌上,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怎么了?见着那个孩子了?”小雯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是不是特别不听话?”
我点了点头,把下午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撕书?这孩子也太过分了!”小雯皱起了眉头,“这种学生,我看还是别教了。钱是小事,别把自己气出病来。”
我没说话,心里却很乱。放弃吗?这个念头下午就冒出来过。这不仅仅是个家教,更像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我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耗在一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孩子身上,值得吗?
可是,一想到小杰那双布满血丝,既愤怒又绝望的眼睛,我又有些不忍心。他就像一只受伤后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用攻击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如果连我也放弃他,他会怎么样?
“我再试试吧。”我轻声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小雯的声调高了一些,筷子也放下了,“陈辉,你是不是觉得,非得把这个孩子教好了,才能证明你自己?你是不是还在为同学聚会那事儿耿耿于怀?”
她的话,一针见血。
我沉默了。或许,我潜意识里确实有这种想法。我想证明,我陈辉的价值,不仅仅是教那些愿意学的“好学生”赚点补课费。我想证明,我作为一个老师,有能力去改变一个濒临坠落的灵魂。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职业理想,也是我为自己挽回尊严的方式。
“这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我试图辩解,“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还有救。”
“有救?怎么救?人家亲妈都管不了,你一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小雯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火气,“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乐乐的钢琴,下学期的兴趣班,哪样不要钱?你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多带两个省心的学生不好吗?非得去啃那块硬骨头!”
我们俩的争执声,让一旁的乐乐都安静了下来,他怯生生地看着我们,不敢说话。
我心里一揪,起身跟着小雯走到厨房。她背对着我,用力地刷着碗,水声开得很大。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小雯,对不起。”我低声说,“我知道你也是为这个家好。但是,我是一个老师。如果我看到一个学生在悬崖边上,只是因为他拉我的手时弄疼了我,我就松手了,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小雯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
“我不是不让你去,”她哽咽着说,“我只是心疼你。你白天在学校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去受那个气。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心里暖暖的。这就是我的妻子,她或许会跟我争吵,会抱怨生活的压力,但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永远是那个最理解我、最心疼我的人。我们之间的矛盾,源于生活的压力,但核心,却是深深的关爱。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下一次还是不行,我就放弃。”
第二次去小杰家,我没有带任何课本。
我带了一盒刚拼好的航空母舰模型。这是我自己的爱好,也是我跟儿子乐乐之间最好的沟通桥式。
我敲开小杰的房门,他正躺在床上看手机。看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表情。
“又来干嘛?我都说了我不会学的。”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他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前,把模型盒子放在上面。
“这不是给你的,”我说,“这是我自己的。我只是想借你的地方,把最后一点零件装完。”
说完,我便自顾自地打开盒子,拿出图纸和零件,专心致志地拼装起来。
小杰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奇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我始终没有抬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拼装模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每一个细小的零件,都要分毫不差地安装在正确的位置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零件之间轻微的摩擦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装好了最后一架舰载机,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航母的甲板上。
“完成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这……这是你自己做的?”一直沉默的小杰,终于开口了。
“是啊。”我点了点头,“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他慢慢走下床,来到书桌前,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好奇和向往。
“酷。”他憋了半天,吐出一个字。
“想学吗?”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以,”我说,“但是有个条件。从今天起,每天你抽出一个小时,跟我一起学习。学完之后,我就教你做模型。你什么时候能独立完成一张数学卷子,并且及格,我就把这个航母模型送给你。”
小杰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那个精美的模型,眼神里充满了渴望。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好。”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感觉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然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威严而又熟悉的声音。
“是陈辉老师吗?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王主任。你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五章 意外的传唤
王主任的电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我跟小杰约好下次上课的时间,匆匆告辞。走出那个高档小区,我的心情比上一次更加沉重。王主任轻易不找人,一旦找了,通常没什么好事。
难道是赵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以他的性格,在同学聚会上丢了面子,肯定会想办法找回来。去学校告我一状,说我违规补课,完全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我心烦意乱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是一名在编教师,教育局对在职教师有偿补课有严格的规定。虽然大家私下里或多或少都存在这种情况,可一旦被捅到明面上,轻则通报批评,影响评优评先,重则可能会被处分。
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难受。我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回想起自己刚当老师时的样子。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觉得三尺讲台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我鄙视那些把教育当成生意的同行,坚信教书育人是一份神圣的事业。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负担越来越重。孩子的教育,老人的医疗,房子的贷款,每一项都像一座山。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在现实面前捉襟见肘。我不得不向生活妥协,利用课余时间,去做我曾经最不屑的事情。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守着自己内心的底线。我只给那些真正有需要的学生补课,也从不以此为傲。可现在,这份小心翼翼的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我辛辛苦苦,凭自己的知识和汗水赚钱,为什么到头来,却要像个犯人一样,提心吊胆地去接受“审判”?
回到家,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雯,我不想让她跟着担心。我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复演练着明天见到王主任时该说的话。是坦白承认,争取宽大处理?还是矢口否认,死扛到底?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提前了十分钟来到教导处门口。走廊里很安静,能听到各个教室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这是我最熟悉、也最热爱的声音。可今天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背叛者,玷污了这片神圣的领地。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王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有些花白,不苟言笑,在学校里以严厉著称。
“王主任,您找我。”我恭敬地站在办公桌前,心里七上八下。
王主任抬起头,从镜片后面审视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绷得笔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桌上的那个笔筒。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单调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是在对我进行漫长的凌迟。
我心里反复思索着,是不是赵鹏真的去告状了?他会怎么说?学校会怎么处理我?最坏的结果,会不会让我丢掉这份工作?一想到这里,我的后背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终于,王主任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他看着我,缓缓开口了:“陈老师,最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他的开场白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会是疾风骤雨般的质问,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句看似关心的问话。我一时摸不准他的意图,只能含糊地回答:“没、没什么困难,都挺好的。”
“是吗?”王主任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有人向学校反映,说你师德师风方面,存在一些问题。”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悬在半空中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辩解和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额头上也开始冒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主任把我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推到我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吧。”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我抽出信纸,打开一看,瞳孔瞬间收缩了。
那不是一封举报信。
那是一封感谢信。信的末尾,还附着一张五十万元的捐赠支票复印件,受赠方是我们学校。
而捐赠人的名字,赫然写着——林悦。
第六章 尊严的价值
我捏着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信是林悦的姐姐,也就是小杰的妈妈写的。信里,她用朴实而真挚的语言,详细描述了我是如何用耐心和智慧,一步步打开小杰封闭的内心,让他重新对学习和生活燃起希望的。她反复强调,我没有用说教,也没有用强迫,而是用一个模型,找到了与孩子沟通的桥梁。
“……陈老师让我明白,一个好老师,教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如何去爱,如何去理解一个生命。他维护了一个孩子的尊严,也拯救了我们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信的最后,她写道:“我们家生意上刚缓过来,拿不出太多钱。我妹妹林悦得知此事后,深受感动。她说,像陈老师这样有匠心、有情怀的老师,是学校最宝贵的财富。她决定以个人名义,向学校捐赠五十万元,用于改善学校的图书馆和音乐教室设施。唯一的希望,就是学校能够善待和重用像陈老师这样的好老师。”
我看完信,眼眶有些湿润。巨大的震惊和感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原以为自己等来的是一场审判,没想到却是一份如此厚重的嘉奖。
王主任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严厉和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赞许和欣慰的情绪。
“确实有人来反映过你校外补课的事情,”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是赵鹏的家长。他说你收费高,还区别对待学生。”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是,”王日志的话锋一转,“就在我们准备找你核实情况的时候,收到了这封信和捐赠意向。陈老师,你让我很意外。”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学校的规定,是死的。但人心,是活的。”王主任站起身,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我们不提倡有偿补课,是因为怕老师们本末倒置,影响了校内的正常教学。但是,像你这样,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在课余时间去帮助一个有特殊困难的学生,挽救一个家庭,这已经超出了‘补课’的范畴。这是一种教育精神的延伸。”
他转过身,看着我,语气郑重地说:“陈老师,学校为你感到骄傲。这笔捐款,学校会成立一个专项基金,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叫‘陈辉教育基金’,专门用来资助贫困学生和奖励优秀教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以我的名字命名?这……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誉。
从教导处出来,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是从一片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悦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陈辉?”她的声音依旧温和。
“林悦,谢谢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这太贵重了,我……”
“你值得。”她打断了我,“陈辉,你知道吗?同学聚会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因为收入而窘迫的老师,而是一个在嘈杂和功利的环境里,依然努力保持着自己风骨的人。你低调,不是因为你自卑,而是因为你内心的骄傲,不允许你用金钱来标榜自己。”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那把最沉重的锁。原来,有人是懂我的。
“我那个外甥,”她继续说,“我们为他请过很多名师,给他最优渥的物质条件,但都走不进他的心。因为那些人看到的,只是一个‘问题学生’,一个‘任务’。只有你,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渴望。你给他的,不是知识,是尊重。这种尊重,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我捐那笔钱,也不全是为了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我在外企工作,薪水确实不低。但每天在高压和算计中度过,我常常会感到迷茫。我羡慕你,陈辉。你做的事情,是有温度的,是能改变人一生的。你守着一份清贫,却拥有我们这些在名利场里打滚的人,最渴望拥有的东西——内心的平静和真正的价值感。”
挂掉电话,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我一直以为,是生活逼着我低头。但原来,在我低头捡拾那些“六便士”的时候,一直有人,看到了我头顶的“月亮”。
我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靠工资条来证明的。它就根植于我的职业里,体现在我对待每一个学生的态度里,闪光在我坚守的那些看似不合时宜的原则里。
第七章 生活的和弦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小雯做好了饭菜在等我,见我回来,她迎上来,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主任找你……没事吧?”
我看着她写满关切的脸,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愣在了原地,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知道,这些天,她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我小。她跟我争吵,催促我,不是因为她物质,而是因为她爱这个家,爱我,她怕我太辛苦,怕我受委屈。
“我就知道,”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我就知道我男人,是最好的老师。”
那一刻,所有的误解、争执和生活的重压,都烟消云散。我们是夫妻,是战友,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家庭的理解,比任何外界的赞誉都更让我感到温暖和有力量。
晚饭后,乐乐吵着要弹琴。
我拉着小雯,一起走到那架老旧的电子琴前。乐乐坐上琴凳,小小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弹起了那首他刚学会的《小星星》。
音色有些单薄,有几个键甚至因为老化而有些不准。但那简单的旋律,在温暖的灯光下,却显得格外动听。
“钢琴的事,”我握着小雯的手,轻声说,“咱们不急着买新的了。”
小雯惊讶地看着我。
“明天我找个师傅,来看看这台琴,能不能修修。”我笑着说,“等‘陈辉教育基金’发了奖金,咱们再给乐乐换个好的。用我自己凭本事、凭荣誉挣来的钱,给他买。”
小雯的眼睛亮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我看着儿子认真弹琴的侧脸,心里一片宁静。我明白了,生活的品质,不在于你拥有多昂贵的物品,而在于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一架两万块的钢琴,和一个修好的旧电子琴,对于一个热爱音乐的孩子来说,都能弹出快乐的乐章。
重要的是,弹琴的人,和听他弹琴的人,心里是否充满了爱和阳光。
后来,小杰的转变很大。他开始主动学习,虽然成绩提升得不快,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跟父母的交流也多了。他真的很有做模型的天赋,我们成了很好的“模友”。我把那艘航母模型送给了他,他收到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那束光,会照亮他未来的路。
赵鹏后来再也没来找过我麻烦。听说他知道了学校为我成立基金会的事,在一次家长会上,他远远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们没有再说过话,彼此都成了对方生活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五十万的捐款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依旧是那个每天挤公交上班的中学老师,依旧会为菜价上涨而算计,依旧会在深夜备课。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不再因为自己的收入而感到自卑或不安。我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平凡,也珍视这份平凡工作里蕴含的巨大价值。我明白了,一个人的尊严,不是靠与别人比较得来的,而是源于对自我价值的清晰认知和坚定守护。
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没有去给学生补课,而是陪着小雯和乐乐,去了公园。我们租了一辆三人自行车,小雯在前面,我和乐乐在后面。风吹起她的头发,乐乐在身后笑得咯咯响。
我用力地蹬着踏板,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生活就像一首复杂的交响乐,有高昂的乐章,也有低沉的旋律。或许我无法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指挥家,但我可以努力弹好自己的那个音符。当所有的音符汇聚在一起,奏出的,便是属于我们一家人,最独一无二、也最和谐动听的和弦。
来源:记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