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管李玉兰叫李大娘。说起来,她其实才五十出头,在城里人眼里还算中年,可乡下人早熟早老,过了四十就开始被喊大爷大娘了。
村里人管李玉兰叫李大娘。说起来,她其实才五十出头,在城里人眼里还算中年,可乡下人早熟早老,过了四十就开始被喊大爷大娘了。
今年老二结婚,我去帮忙,坐在她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纳凉。槐树上挂着个坏了的鸟笼,笼子里塞着个废旧的电风扇头,也不知道是谁放上去的。
“这笼子还是老段的,十几年了。”李大娘端着两个碗出来,一个给我,一个放在台阶上,“鸟死了,笼子没扔,怪可惜的。”
碗里是她自己泡的酸梅汤,用塑料勺子搅着,褪了色的勺柄上有牙印,像是小孩啃过的。酸梅汤里飘着几粒枸杞,我也没客气,一口气喝了半碗。
村里人谁不知道李大娘的故事。十五年前,她男人段永才得了急病,送医院没抢救过来,留下她和三个孩子。大的才上初中,老二上小学,老三还在吃奶。
那年她三十五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
“大娘,你怎么想起来放枸杞了?”我问。
她摆摆手,“都是隔壁王氏超市送的。他家小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办满月酒,枸杞是份子钱的回礼。”她打了个哈欠,“放着也是放着。”
村里不少人劝她改嫁。乡下人最实在,都说好好一个女人,拖着三个娃,这日子没法过。
改嫁的事儿提了几次,每次李大娘都不说话,就笑,笑得人心里发毛。后来无人再提。
李大娘就这么扛起了这个家。白天去砖厂上班,晚上回来做饭洗衣服,还接些零活,串串珠子,缝缝鞋垫。村里办红白喜事,她也去帮忙,一天能赚个四五十。
日子虽然苦,可日子就那么过下来了。
这会儿她家院子里正热闹,老二结婚,四面八方的亲戚都来了。她摘下围裙,笑着招呼客人。墙上挂着的旧电视机正放着春晚重播,虽然已经过了大半年。
“大娘,你这TV不换啊?”
“好好的换什么?”她抬手指着电视,“那是老段生前买的,索尼牌儿,当时花了八百八,比别人家的都贵。”
那玩意现在见不着牌子了,屏幕泛着绿光,声音也不太清楚,但每次有人来她家,李大娘都要强调一遍它的来历和价格。
村里人背地里说她抠门,可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分一厘省出来的。
有个插曲我总忘不了。七八年前李大娘家隔壁的周大壮从浙江回来,喝高了,非要拉着李大娘说话。他当年和段永才是发小,说起话来没轻没重。
“嫂子,”周大壮摇摇晃晃,脖子上挂着块金链子,晃得人眼晕,“你改嫁得了,守着个空房有啥意思。哥几个给你介绍个…”
话没说完,李大娘端着水盆的手一歪,水全泼在了周大壮的裆上。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了。”她一边道歉,一边赶周大壮去她家厕所换裤子。周大壮没多想,二话不说接过她递来的一条破洗得发白的裤子就钻进厕所。
厕所门刚关上,李大娘大嗓门喊了一句:“大壮,别着急,厕所里蹲的全是蛤蟆,你慢慢换。”
村里人都知道周大壮怕蛤蟆,怕得要死。他一听这话,裤子都顾不上提,连滚带爬从厕所窜出来,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石槽上,门牙磕掉了一颗。
后来周大壮再也没在李大娘面前提过改嫁的事。
老大叫段伟,这些年在城里打工,做销售,混得不错。
老二段志,刚刚中专毕业,在县城开了个小修理铺,娶了个徐家村的姑娘,今天正是他的婚礼。
老三段明才上初中,成绩不咋样,李大娘总说他随了他爹,“脑袋瓜子不灵光,但心实。”
我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一家人,总觉得李大娘脸上那种倔强的神色和段志很像。这个老二最不让人省心,十二岁那年从河里救起一个掉水里的孩子,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村里人都夸他有出息,他爹要是看见得多高兴。
李大娘只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傻小子,命都没了,哪来的出息?”
那一刻我看到她手抖得厉害,像是被风吹的柳条。
厨房里,几个妇女正包饺子,案板上一摞摞饺子皮,有的厚有的薄,有的大有的小,一看就是好几个人的手笔。李大娘也不挑,一个个包进肉馅,熟练地捏出褶子,手指上全是老茧。
“大娘,你这么些年,真不想找个人陪陪?”我问。妇女们笑着打闹,饺子皮上留下了面粉指印。
她抬头看我一眼,笑了,没作声。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烟,点上,吸了一口,又放回去。
“尝尝,今年割回来的。”不知道谁递过一碟酱油泡蒜,碟子是红色塑料的,上面印着”喜庆”两个字,四周已经开裂了。我好奇,问道:“您不是不抽烟吗?”
“改不了了,老毛病。”她说,“给孩子爹上坟的时候,总得点一根。”
晚上八九点,天还没黑透,但天边的云都变成了灰色。段志的婚礼办完了,忙了一天的李大娘终于歇下来。她家后院有个废弃的水井,早就不用了,上面盖着块水泥板,她常坐在那儿剥蒜。
我正好去后院倒茶水,看见李大娘坐在井台上,抬头看天空。星星一颗颗冒出来,像是被针扎破的黑布。
“大娘,您不进去休息会儿?”
“坐会儿,屋里热。”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她裤腿卷着,露出瘦削的小腿,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疤,大约有十公分,像是被什么划伤的。
“这是?”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了笑,“年轻时候不小心,玻璃划的。”说完便把裤腿放下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李大娘突然说:“你说老二能过上好日子不?”
我点点头,“会的。他媳妇看着是个勤快人,两个人都年轻,肯干,日子会越过越好。”
“但愿吧。”
段伟从屋里出来,喊着找母亲,手里举着一件衣服。“妈,我这衬衫少个扣子,你帮我缝一下?”
李大娘接过衣服,点点头。段伟又折回去了,他喝了点酒,脸红红的。
“这孩子,自己不会?”李大娘嘴上抱怨,却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针线包,是那种上面印着老虎图案的针线盒,角落都磨圆了。她舔了舔线头,在月光下对准针眼,动作很慢。
“老大要升职了,在市里的家电公司。”她的声音里带着骄傲,“他说要买房子,接我过去住。”
“那挺好啊,大娘。”
她摇摇头,“我哪都不去,就住这。”
“城里好啊,”我说,“有空调,有电梯,买东西也方便。”
“这是我和孩子他爹的家。”她说着,咬断了线头,“放着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春节那天,段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他在县城买了房子,手头宽裕了。段志和他媳妇也回来了,两口子在修理铺忙活得不错。老三段明上了职高,学的是电工。
几个孩子带着礼物回来,有保温杯,有营养品,还有一台液晶电视。李大娘看着新电视,一个劲摇头。“那个索尼的还能用呢…”
段伟没理她,直接搬走了旧电视,说是要放他仓库里。“妈,你就消停过日子吧,别再去砖厂了。”
李大娘嘴上应着,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她又骑着那辆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去砖厂上工了。
晚上全家人围着火炉吃团圆饭。李大娘蒸了一锅肉丸子,包了一盆饺子,还炒了几个菜,其中一道是腌萝卜炒肉丝,酸酸甜甜的,说是老段生前最爱吃的。
酒过三巡,几个孩子都有点醉了。段伟突然说:“妈,你跟我们去县城住吧,我买的房子有三室两厅,够住了。”
李大娘笑了笑,没说话。
段志也跟着劝:“是啊妈,村里越来越少人了,就剩下你们这些老人。你去了县城,我们照顾你也方便。”
“我哪用你们照顾,”李大娘放下筷子,“我身体好着呢。”
“妈…”段明也想说什么,被李大娘瞪了一眼。
“行了,这事以后再说。”李大娘站起来,去厨房盛汤。
我看着段伟的妻子杨丽,她是城里人,跟段伟在家电公司认识的。她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开口。
吃完饭,男人们坐在堂屋喝酒,我去厨房帮李大娘收拾碗筷。
“嫂子,”杨丽也跟进来,小声说,“你就答应他们吧,来县城住。伟哥是真心想接你去的。”
李大娘洗着碗,没搭腔。
“伟哥说了,等把修缮费都交了,就能去城里的大医院配个好的假肢…”杨丽话没说完就捂住嘴,像是说漏了嘴。
我震惊地看着李大娘,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总穿那么肥大的裤子,为什么她走路时有一点点跛。
“不用你们操心,”李大娘的声音平静,“我这样过得很好。”
杨丽欲言又止,李大娘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夜更深了,男人们都喝醉了,东倒西歪地睡在炕上。我也喝了点,但还清醒,在院子里溜达,想散散酒气。
李大娘坐在后院的井台上,默默地抽烟。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寒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树上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晃,影子在地上摆动。
“大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掐灭了烟,“腿的事,是老段死后第二年的事。”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
“那年砖厂要赶工,大家都在加班。我那天太累了,站在机器旁边打了个盹,裤腿被卷进去了。”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砸坏了,从膝盖以下全没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厂里赔了两万块,我就在医院装了假肢。”她继续说,“下雨天不太舒服,疼。”
“这些年,孩子们不知道?”
“老大知道,其他人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很轻,“日子总得过。”
风更大了,吹得院子里的塑料袋哗哗作响。远处传来鞭炮声,应该是谁家在过年。
“孩子他爹走得太突然了。”她突然说,“那天他说胸口疼,我还以为是累的,让他多睡会儿。谁知道…”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老段走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有人劝我改嫁,说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太苦。”她笑了一下,“是苦,可我答应过他,会把孩子们抚养长大。”
“大娘,你真的不考虑去县城住?”
她摇摇头,“我就住这儿,这是我和老段的家。”她指了指院子中间那棵柿子树,“那是我们结婚那年种的,现在都这么高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打断我,“我就在这等着,等老段来接我。”
“大娘…”
“你别听杨丽瞎说。我这假肢挺好的,用了十多年了,早就习惯了。”她抬起腿,裤管空荡荡的,“只是天冷的时候,感觉那条没了的腿还在,还会痒,还会疼。”
我默默点头。
“其实,”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老段走的那天,他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好奇地看着她。
“他说,他在村后的山上埋了点东西,是留给我的。说等他老了干不动了,我们就去挖出来,去县城租个小房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没来得及说完就…走了。”她眼里有泪光,在月色下闪烁,“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
“您没去找过?”
“找过,可山那么大,他也没说具体在哪儿。”她叹了口气,“算了,也不重要了。”
我在李大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一年后,我再次回到村里,听说李大娘搬走了,去了县城,和老大住在一起。
我有些惊讶,去县城找段伟。他告诉我,李大娘的腿出了问题,旧伤口发炎,不得不去医院治疗。治好后,他们就把她留在了县城,再也不让她回村子了。
“妈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吵着要回去。”段伟说,“现在好多了,有时候还帮我们带孩子。”
我点点头,问:“大娘的秘密告诉你们了吗?”
段伟一脸茫然:“什么秘密?”
我摇摇头,没再多说。
几个月后,我在路上遇到了段明。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在村里的老房子后院挖到了一个铁盒子。
“就在那棵柿子树下面,我们在修缮房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段明说,“里面有一本存折,是我爸存的钱,还有一封信。”
“信里说什么?”
“说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可能活不长,就偷偷存了一笔钱,想给我妈养老用。”段明眼圈红了,“还说希望我妈能找个好人家改嫁,不要为了他和孩子委屈自己…”
我沉默了。
后来我去县城看望李大娘。她住在一个小区的三楼,阳台上晒着衣服。见到我,她笑得很开心。
“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她的腿。她穿着一条宽松的长裤,坐在轮椅上。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了:“旧伤口发炎,没保住,全截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大娘,你们找到老段埋的东西了?”
她点点头,眼里有泪光。“找到了。那傻子,当年存了一万多块钱,还写了信,让我改嫁…”她摇摇头,“我哪会改嫁。那是我的男人,我答应过他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刻下的故事。
“大娘,你后悔吗?这么多年一个人…”
“不后悔。”她打断我,“我有三个好儿子,还有他们的媳妇,孙子。”她指了指墙上的全家福,“老段要是在天上看到,也会笑的。”
她的轮椅旁放着一个旧烟盒,里面装着几支烟。
“你还抽烟?”
“不抽了。”她笑了笑,“就是习惯性地揣着,给老段上坟的时候点一支。”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县城的天空和村里的一样蓝,只是少了些星星。
李大娘看着窗外,轻声说:“其实我一直没告诉孩子们一件事。”
“什么事?”
她转过头,眼神平静:“老段走的那天,他在我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兰,对不起,我想多陪你几年的…’”
她说完,眼泪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女人在病床前握着丈夫的手,听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独自扛起了整个家。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刻骨铭心的承诺,只有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一个女人对爱情最深的守候。
那个秘密,其实一直都在李大娘心里。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