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栋破旧的瓦房,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墙角爬满了牵牛花。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的泥土和断裂的木条。
那年夏天,我从城里回到老家,准备把父亲留给我的祖屋拆了重建。
那是一栋破旧的瓦房,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墙角爬满了牵牛花。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的泥土和断裂的木条。
我对这个房子没什么感情。小时候来过几次,但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印象里只有一个瘦小的背影,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不断咳嗽。那时候觉得他老得像个幽灵,连说话都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气息。
父亲也没跟我说过多少关于爷爷的事,只是偶尔提到他是个乡村医生,在这个小县城里开过诊所,但晚年似乎过得穷困潦倒。
我站在院子里,脚底踩着碎瓦片。太阳晒得我头晕,汗水从脖子里流进衣领。县城的夏天就是这样,黏腻而闷热,像一条拖着自己身体的蛞蝓。
“小张,你看这堵墙,得先拆了。”工头老刘指着东边的一面墙,手里的烟灰掉在地上。我点点头,准备进屋最后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
屋里的摆设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破旧的八仙桌,腿有些歪斜,桌上是一个没有表针的老式闹钟。墙角的书架上落满灰尘,书早就被父亲搬走了,只剩下一些发黄的报纸和杂志。
我随手翻了翻,发现一本1968年的《人民日报》。那年爷爷应该四十多岁吧,正值壮年。我突然意识到,我对爷爷的一生几乎一无所知。
“张老板,这个得砸了重来,看这墙,都返潮了,摸着都是湿的。”老刘走进来,用手敲了敲卧室的墙。
“行,你看着办吧。”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这房子已经没人住了,推了重建也好。我爸如果还活着,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拆墙的工人们开始忙活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充满了整个院子。我在屋里找了一把还能坐的椅子,坐下来看他们干活。
“哎哟,你看这墙里头!”一个工人突然喊道。
我走过去,看到被砸开的墙里面,竟然藏着一个铁盒子,有点像老式的饼干盒,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水泥渣。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你爷爷房子,里面的东西肯定是你爷爷的。”老刘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手拒绝了。
我接过那个铁盒子,感觉有些沉。打开盒子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盒子里满是照片,黑白的,泛黄的,一些还卷了边。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正在给一个小男孩检查伤口,旁边围着几个大人。那个年轻人样貌清朗,眼神坚定,白大褂上还别着一支钢笔。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脸,竟然跟我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是爷爷?那么年轻的爷爷?
我翻看着下面的照片。一张是他站在一间小诊所门前,门上挂着”民生诊所”的牌子。还有一张是他在给一位老人看病,边上放着一个旧式的听诊器和一些药瓶。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62年,给李大爷治好了老毛病,他送来两只老母鸡做谢礼,我只收了一只。”
我又往下翻,发现了一张全家福。爷爷站在中间,身边是奶奶和年幼的父亲,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照片后面写着:“1965年,全家福。宝财(我父亲的名字)这次考试得了全班第一。”
一张接一张,照片讲述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爷爷。
盒子底部还有几张剪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着:“张德仁医生连救三命,获县里表彰。”旁边的照片里,穿着整齐中山装的爷爷正在领奖。他的眼神里有骄傲,也有谦虚。
还有一张剪报上写着:“张医生妙手回春,老农重获新生。”
我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宝藏,那个在我记忆中瘦小、沉默的老人,原来曾经是这个小县城里备受尊敬的名医。
“张老板,要不要休息一下?”老刘走过来问。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蹲在地上看了半个多小时的照片,腿都麻了。
“老刘,你认识我爷爷吗?”我突然问道。
老刘掐灭了烟头,眯着眼睛想了想:“你爷爷?哦,就是原来住这房子的那位老先生吧?”
“对,张德仁。”
“啊!”老刘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张德仁大夫?我知道啊!我小时候就是他给看的病!那时候县医院都没建起来,你爷爷在镇上开的诊所可有名了!”
“真的?”我有些惊讶,“可是我怎么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这些?”
老刘挠了挠后脑勺:“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爷爷晚年好像很少出门,也不怎么给人看病了。”
我继续翻看那些照片,越看越吃惊。照片里的爷爷总是那么精神,那么自信,跟我印象中那个病恹恹的老人完全不同。
“咱们先继续干活吧。”我对老刘说,然后小心地把照片放回铁盒。
下午,当工人们拆到另一面墙时,又有了新发现。
“张老板,这里有东西!”
我走过去,发现墙上的柜子后面,居然藏着一个暗格。暗格里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个小布包。
我打开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不清。这是爷爷的日记和医案记录。
“1954年3月15日,今天给王老太太治好了顽固性头痛,用的是祖传的点穴法加上自制的草药。她病了三年,跑了好几家大医院都没治好,今天竟然当场感觉好了许多。医者父母心,看到病人好转,心中甚是欣慰。”
“1958年7月2日,大旱已经持续一个月,村里不少人得了热病。老中医教我的清热解毒方子派上了用场,今天一天看了二十多号病人,累但充实。”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爷爷的字迹工整有力,记录了无数个病例,从普通感冒到复杂的内科疾病,甚至还有一些急救记录。
小布包里是一些医用工具,有一个精致的银针包,一个小巧的脉诊枕,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每件工具都保养得很好,银针包上还绣着”妙手回春”四个字。
我猜这些可能是爷爷最珍视的东西,所以才会藏在暗格里。
当天晚上,我没回县城的宾馆,而是留在了祖屋。尽管屋里已经断电了,只能点着蜡烛,但我想就这样静静地待在爷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继续看那本医案笔记。
“1963年冬,李村长的小儿子发高烧不退,我连夜赶去,用退烧针灸加药浴,终于在天亮前退了烧。这孩子命大,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不知道李村长的小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真的如爷爷所说有了出息。
翻到后面,笔记的内容逐渐变得不同。
“1966年8月,今天被贴了大字报,说我是’反动学术权威’,诊所被查封了。我这辈子只知道治病救人,从没想过什么政治。”
“1967年4月,被批斗了三次,医药书都被烧了。幸好提前藏了一些在暗格里。宝财(我父亲)在学校也不好过,听说被同学孤立了。”
“1968年11月,被下放到山区劳动,一去就是三年。”
字迹到这里开始变得潦草,似乎是在艰难的环境中匆忙写下的。
“1971年冬,终于回来了,但诊所已经不在了。房子还在,人也还在,可一切都不同了。”
“1972年春,默默给村里人看病,不敢张扬。有人还偷偷感谢我,但我不敢多说话。”
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我的心越来越沉重。那个在照片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医生,经历了时代的风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我翻到最后几页,发现日期已经跳到了1980年代。
“1983年,县里要建大医院了,来人请我去做顾问。我拒绝了,这把老骨头已经不中用了,让年轻人去吧。”
“1985年,宝财大学毕业了,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我很为他骄傲,但他似乎对医学没什么兴趣。也许是看到我的遭遇,不想走这条路吧。”
“1987年,有个年轻医生来找我请教,说听老人们提起过我的医术。我把一些老方子传给了他,希望能有用。”
最后一页写于1989年。
“今天病得厉害,可能是时候了。这辈子救了不少人,也失去了不少东西。如果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做医生。只是希望宝财能原谅我,因为我的遭遇,害得他童年也不好过。我把一些重要的东西都藏好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会不会在意。”
我合上笔记本,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烛光映照着铁盒里的照片,我拿出那张爷爷领奖的剪报,背面竟然还有字:“这是我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虽然后来什么都没了,但没人能夺走这一刻。”
蜡烛忽明忽暗,我似乎在墙上看到了爷爷的影子,那个年轻时穿白大褂的身影和晚年坐在藤椅上咳嗽的老人重叠在一起。
我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很少提起爷爷的事,仅有的几次也都是轻描淡写。他是害怕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吗?还是不愿提起那个因为时代而被迫沉默的父亲?
第二天一早,我叫住了正准备继续拆墙的工人们。
“老刘,先别拆了。”
“怎么了,张老板?”老刘有些惊讶。
“我改主意了,这房子不拆了,我要修缮它。”
老刘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也好,这老房子骨架还结实,修一修就能住了。”
“不是为了住。”我笑了笑,“我想把它变成一个小诊所,就像我爷爷当年那样。”
“诊所?”老刘挠了挠头,“可你不是在城里做生意的吗?”
我看着院子里那株顽强生长的牵牛花,它从墙缝里钻出来,开着紫色的小花。
“是啊,但是…我突然对医学感兴趣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县图书馆,查阅了一些老报纸和县志。在泛黄的纸页中,我找到了更多关于爷爷的记载。
1950年代,他从医学院毕业后回到家乡,自己开了小诊所。那时候县里医疗条件差,他的诊所成了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医疗点。他不仅看西医,还研究中医,把两者结合起来治病。
1960年代初,他成了县里的名医,甚至被省里表彰过。有记载说他曾经在一次洪灾中连续工作三天三夜,救治了几十个伤员。
然后是空白,直到1970年代末才又出现只言片语的记载,说他偶尔还给人看病,但已经很少了。
从图书馆出来,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这是一个正在快速发展的小城市,到处都是新建的楼房和商店。但在某些老街巷里,还能看到当年的痕迹。
我在一家老茶馆停下来,点了碗龙井。店里的老人们正在聊天下棋。
“大爷,我想打听个人。”我走过去,礼貌地问道。
“谁啊?”一个白胡子老人抬头看我。
“张德仁,以前在这开诊所的医生。”
“张德仁?”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张头啊!那可是个好大夫!”
“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当年我老伴儿就是他给治好的。那会儿我老伴儿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发黄,县医院都说没办法了,是张大夫给看好的。”
另一个老人也凑过来:“我也记得张大夫!他的银针可厉害了,一扎就准。后来听说他被弄去劳改了,回来后就不怎么给人看病了,可惜啊。”
“他晚年怎么样?”我问。
“晚年啊…”白胡子老人叹了口气,“不太好。他儿子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也不怎么出门。我去看过他几次,他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说话也少了。不过他那双手啊,还是稳得很,帮我把了脉,说我还能活十年。”老人笑了,“现在都超期服役八年了!”
我听着这些老人的回忆,心里五味杂陈。爷爷在这个小县城里救过那么多人,可我这个孙子竟然对他知之甚少。
“你问这个干啥?”老人好奇地问。
“他是我爷爷。”我说。
老人们都愣住了,然后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原来是张大夫的孙子啊!”
“长得还真有几分像!”
“张大夫有福气,孙子这么有出息!”
我被他们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充满了温暖。
回到祖屋,天已经黑了。老刘他们都回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仿佛看到了爷爷当年坐在这里的样子。星星在天上闪烁,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城里公司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回拨。
院子角落的牵牛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是在向我点头微笑。
第二天,我开始联系装修公司,准备把祖屋修缮成一个小诊所。
“你真要在这开诊所?”老刘一边测量墙面一边问,“你懂医啊?”
“不懂。”我笑着说,“但可以请医生来啊。这里离县医院远,附近的老人看病不方便,开个诊所挺好的。”
老刘点点头:“那倒是。以前你爷爷在的时候,方圆十里的人都来这看病,方便得很。”
修缮工作开始了,我决定保留房子的基本结构,只是加固墙壁,换新瓦,把爷爷当年藏东西的那面墙做成展示墙,把他的照片、奖状和一些医疗器具都摆出来。
“要不要把这些东西也放进去?”老刘指着我从暗格里找到的医药书和笔记。
“不了,这些我要带回去好好看看。”我说。
一星期后,祖屋的基本修缮完成了。我站在焕然一新的院子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德仁诊所”的牌匾,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终于回了一趟城里,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然后带着爷爷的医案笔记和照片回家。妻子对我的决定感到惊讶,但看到那些照片和笔记后,她也被爷爷的故事打动了。
“你真的要辞掉工作,去学中医?”她问。
“嗯,我已经联系好了学校。”我坚定地说,“可能有点疯狂,但我总觉得该做点什么,来纪念爷爷,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意义。”
妻子笑了笑,握住我的手:“那就去吧,我支持你。”
我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想起那个破旧的瓦房,想起那个被我几乎遗忘的爷爷,想起他在笔记最后写下的话:“如果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做医生。”
现在,我想我找到了自己的重来。
城里的朋友们都说我疯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去学什么中医。但我知道,在那个小县城里,有人还记得爷爷的好,有人还念着张德仁医生的医术。而现在,他的孙子想要把这份记忆和这门技艺继续下去。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坐在修缮一新的德仁诊所里,翻看爷爷的医案笔记。一位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请问…这是张德仁大夫的诊所吗?”老人问道,脸上带着期待。
我站起身,笑着说:“是的,我是他的孙子。”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张大夫的孙子!太好了!我腿痛多年,只有你爷爷的药对症,我一直盼着有人能继承他的医术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大爷,我还在学习中,不过我们诊所请了专业的医生,您先坐,我去叫大夫过来。”
老人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了墙上爷爷的照片上。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久,眼睛湿润了:“张大夫还是那么精神啊……”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温暖和骄傲。爷爷的精神和医德,通过这些照片和这间小诊所,又回到了这个小县城。
而我,他的孙子,将继续书写他未完的故事。
在县城的夏夜里,诊所前的牵牛花开得正盛,仿佛在向路过的人们诉说着这里曾经有一位好医生,而现在,他的故事正在被延续。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