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珠从屋檐滴落,砸在门前的石板上,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用那条已经褪色的抹布,擦拭着老茶柜的玻璃。柜子里整齐排列着各种茶叶,有几款包装已经十年没变过了,店里常客都认得出来。
下雨天,老茶店里总是特别安静。
水珠从屋檐滴落,砸在门前的石板上,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用那条已经褪色的抹布,擦拭着老茶柜的玻璃。柜子里整齐排列着各种茶叶,有几款包装已经十年没变过了,店里常客都认得出来。
“老赵,来一斤安吉白茶。”老李推门进来,带进一阵湿气和凉风。
“这几天腿脚还好?”我一边称茶叶一边问。其实我更想问问他是否看到了昨天站在我店门口的那个人。
老李笑了笑,“吃了两副你介绍的那个中医的药,确实好多了。”他顿了顿,“听说昨天,你孙子回来了?”
我的手微微一抖,茶叶撒了一点在柜台上。
“嗯,回来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但手上还是把撒出来的茶叶一点点捡回袋子里,连最细小的茶末都不放过。
我家的茶叶店开在县城最老的那条街上,已经二十年了。前十年是我和老伴一起经营,后十年就剩我一个人了。店面不大,一张老式木柜台,四面墙上都是茶叶架子,角落里放着一张小茶几和三把竹椅,供熟客品茶聊天用的。
茶几上搁着个旧收音机,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播放天气预报。开关早就坏了,用一根火柴棍卡着,谁都不敢碰,生怕一碰就再也修不好。
墙上挂着去年的台历,六月那页。老伴在世的时候,总记得翻日历。她走后,我就再也没翻过。
县城有线台来采访那年,我把这个习惯说成了”纪念”,记者很感动。其实就是懒得去买新的,又不好意思扔掉。
我们这代人,都舍不得扔东西。
茶店左边是卖中药的,右边是修自行车的。我们三家相安无事开了二十多年,成了这条街的”老字号”。每天早上,我们都会互相打个招呼,晚上关门前也会说声”明天见”。这种简单的问候,重复了几千次,却让人莫名心安。
老李付了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孙子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不知道。”我把茶叶装进袋子里,递给他,“他没说。”
老李点点头,也没再多问。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大家都懂得分寸。
我孙子阿明,是我和老伴一手带大的。他爸妈——也就是我儿子儿媳,在他十岁那年出了车祸。那之后,我和老伴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阿明很聪明,从小学习就好。县一中的墙上,挂了三年他的照片。我和老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他能安心读书。老伴常说:“咱们种了一辈子田,卖了一辈子茶,就为了让下一代能过得不一样。”
他考上大学那天,整条街都知道了。我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请街坊们喝酒。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
但风光没持续多久。
大学毕业后,阿明说要去深圳发展。我和老伴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支持他。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飞得更高更远呢?
开始几年,他时常打电话回来,每年春节也会回家住几天。但渐渐地,电话少了,人也很少回来。老伴生病那年,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才回来,待了三天就走了,说公司有急事。
老伴走的那天,他没能赶回来。
葬礼结束后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店里,对着老伴的照片喝闷酒。阿明突然推门进来,他穿着黑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眼睛红肿。
“爷爷,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哽咽。
我摆摆手,给他倒了杯茶,“没事,人死不能复生。你奶奶走得很安详。”
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突然说:“爷爷,我想离开这里。彻底离开。”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深圳那边…不太顺利。我想去更远的地方。”他没看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下着雨,就像今天一样。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在门前汇成一条小溪。我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孤独。
“那…茶店怎么办?”我问他。
“卖了吧,爷爷。你也累了这么多年了。”
“卖了?”我有些恍惚,“这可是你爷爷奶奶的心血啊。”
“爷爷,这只是个小茶店而已。”他说,“你可以去养老院,或者…”
“我哪也不去。”我打断他,“我就在这店里待着。”
那晚我们谈崩了。第二天早上,他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着:“对不起,爷爷。等我有出息了再回来看您。”
就这样,他离开了,整整五年,杳无音信。
昨天下午,我正在给几罐新到的龙井茶贴标签。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拎着公文包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我抬头,阳光有些刺眼,一时没认出来。
“爷爷。”他叫了一声。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人好像完全变了。他剪了个利落的短发,脸上的稚气全消,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那身西装不像以前租来面试时穿的那种,而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定制款。
“阿明?”我放下手中的标签纸,声音有些发抖。
他点点头,放下公文包,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五年了,该骂的话在心里已经骂过无数遍;该问的问题,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已经问过无数遍。但当他真的站在眼前,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吃饭了吗?”最后,我只憋出这么一句。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整天喊着”爷爷抱抱”的小不点。
我转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早上剩的饭菜。其实我知道,这些简单的家常菜,可能已经配不上他现在的身份了。但我还是一样样热起来,像是完成一个仪式。
饭桌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时不时偷瞄我一眼。我假装在看电视,其实眼睛根本没聚焦。
“爷爷,我…这次可能要待一段时间。”他突然说。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公司准备在县里开个新项目,我…我申请来负责。”
我放下筷子,这才认真看他,“什么项目?”
他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茶叶加工和销售。我们准备把当地的茶产业做大,帮助更多茶农增收。”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做茶叶生意?”
“对。”他点点头,“其实…我这五年,一直在跟茶叶打交道。”
原来,他离开这里后,先是去了云南,在一家茶叶公司做销售。因为从小在茶店长大,他对各种茶叶的特性、产地都很了解,很快就成了公司的销售冠军。后来,他又去了福建、浙江等产茶大省,一步步从销售做到了经理,再到合伙人。
“我一直想证明给您看,我离开,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是想做出一番事业。”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让您和奶奶都能看到,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
我没说话,只是又扒了几口饭。
“这个项目,是我争取了很久才拿下的。”他继续说,“我想回来,把您的茶店做成总店,开更多的连锁店,让更多人能喝到咱们这儿的好茶。”
我放下碗,看着他,突然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五年,一个电话都没有。”
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我怕。”
“怕什么?”
“怕您失望。怕自己做不成事,没脸回来见您。”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怕…听到您的声音,就再也下不了决心继续拼。”
晚饭后,他坚持要洗碗。我坐在客厅里,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洗完碗,他走出来,有些尴尬地问:“爷爷,我…我能留下来住吗?”
我点点头,起身去柜子里拿被褥。
“您等等。”他叫住我,从门口拿进来一个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是…给您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茶具,做工精致,一看就不便宜。
“谢谢。”我说,但没多看那套茶具,而是继续去拿被褥。
他跟着我进卧室,突然看到床头柜上的照片——是我和老伴的结婚照,已经泛黄,照片边角破损,但被装在一个新相框里。
“奶奶…”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被褥放在他手里,“去睡吧,明天你还要工作。”
那晚,我听到他在房间里轻轻抽泣的声音。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点了一支烟——这是老伴走后,我养成的习惯。每当想她的时候,就点一支烟,看着烟雾袅袅升起,仿佛能看到她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五点起床,准备开店。出门前,我习惯性地看了眼阿明的房间。门开着,人已经不在了。床铺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这是我从小教他的。
我叹了口气,心想大概又是走了。毕竟,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真的住在这个小破房子里呢?
推开店门,我愣住了。
阿明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在擦拭茶叶架子。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笑着说:“爷爷早啊,我刚泡好茶,您尝尝。”
茶几上,一壶茶正冒着热气。我走过去,喝了一口,是大红袍,火候恰到好处。
“您教我的泡茶方法,我一直记得。”他说,眼睛里闪着光。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这二十年的坚守,和这五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茶店的玻璃窗洒进来,映在那套新茶具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老李推门进来,看到阿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你爷爷了?”
阿明笑着点点头,“是啊,这次回来,要待很久。”
老李又朝我挤挤眼,“老赵,你家的茶后继有人了,能放心了吧?”
我假装不在意地摆摆手,“他愿意待就待着吧,反正店里有的是活让他干。”
大家都笑了。
那天下午,阿明带我去了县城新开发的商业区,指着一栋崭新的大楼说:“爷爷,以后咱们的总部就在这里。”
“什么总部?”我还没反应过来。
“茶叶公司总部啊。”他笑着说,“我已经把您的茶叶配方申请了专利,咱们要批量生产,做成全国连锁品牌。您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不能只留在这个小店里。”
我看着眼前这栋气派的大楼,又看看自己有些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摘过茶叶,泡过千杯万杯茶,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做成什么大事业。
“阿明,爷爷老了,这些事情,恐怕…”
“您不老。”他打断我,“您只是需要更大的舞台。爷爷,您和奶奶教会了我如何泡一壶好茶,现在,让我来教您如何做一番大事业,好吗?”
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茶香。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老伴常说的一句话:“好茶需要时间,好事也是。”
“好。”我点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爷爷相信你。”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想起店里那个去年的台历,想着是时候换一个新的了。
毕竟,新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后来,我们的茶叶生意真的做大了。阿明把小茶店翻新,但保留了那张老柜台,那几把竹椅,还有墙角那台老收音机。
客人们不理解,为什么这么高档的茶店里会有这些老旧的东西。但我和阿明知道,那是记忆,是根,是我们赖以生长的土壤。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一个人坐在店里,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象老伴如果还在,会多么骄傲。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阿明办公桌抽屉里藏着一张照片,是我和老伴站在茶店门口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爷爷奶奶,我不会让您们失望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茶香一年年飘散。
我常常想,人生就像一杯茶,需要时间沉淀,也需要耐心等待,才能品出其中的甘苦。
阿明离家出走的那五年,就像是茶叶的发酵过程,看似无用,实则必不可少。
而我这二十年的守候,就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为迷途的游子照亮归途。
有人问我后悔吗?我总是笑而不答。
人生哪有不后悔的?只是,当那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人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和坚持,都有了答案。
这,大概就是为人父母、为人祖辈的宿命吧——永远在原地等待,永远不问归期。
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终会回来。
那个下雨的午后,我的孙子,终于回来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