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明节前下了场雨,山里的三月总归是湿漉漉的。我趟着泥水往家赶,看见老李头站在田埂上,望着我那片长势喜人的油菜花,半天没动弹。
清明节前下了场雨,山里的三月总归是湿漉漉的。我趟着泥水往家赶,看见老李头站在田埂上,望着我那片长势喜人的油菜花,半天没动弹。
“老哥,再看把眼珠子看绿喽!”我笑着冲他喊。
老李头这才回过神,“诶哟,城里来的,你这油菜咋长得比我家的壮实这么多?”
我也不答话,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递到他跟前,“你摸摸看。”
老李头接过土,在指尖揉搓半天,一脸纳闷。我笑笑说:“土壤酸碱度不一样。”
“酸……啥?”
“算了,你就记住,明年我教你。”
老李头撇了撇嘴,“城里的娃,懂个啥。”
这话我听了五年了。自打2020年我辞掉城里月薪两万的工作回来种地,村里人就没少笑话我。
我叫周建国,79年生人,今年46岁。在城里做了十五年电子厂中层,人到中年突然想回家种地,谁都觉得我犯病了。
妻子更是气得直跺脚,“周建国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辛辛苦苦打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现在回去种田?”
儿子当时刚上高中,也嫌我丢人。临走前,他把自己的旧耳机扔给我,“爸,你既然要当农民,这个给你,听听歌解闷吧。”
那个黑色的索尼耳机,线头已经露出来了,掉了一边的耳套,剩下那只也摇摇欲坠。我默默收下,也没说什么。
都说隔行如隔山,一个搞了十五年电子的人,突然要靠种地养活自己,确实像天方夜谭。但我心里有股劲儿,一定要干成这件事。
回乡第一年,我承包了村东头五亩荒地。那片地之前是村民自留地,后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地也就撂荒了。杂草比人还高,蛇虫鼠蚁四处爬,看着就让人心生退意。
“周建国,你真舍得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这破地上啊?”村支书老周路过时,摇头感叹。
老周比我大六岁,当年一起下乡插队的时候,他就比我能干。如今他都当了村支书,而我却从城里回来种地,确实有些讽刺。
“不浪费,我有新想法。”
“什么新想法?还不是种点蔬菜红薯?能卖几个钱?”
我没接他的话茬,继续清理杂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有做出来才有说服力。
第一年,我几乎没有收成。
一来是土壤多年无人耕种,板结得厉害;二来我没经验,育苗、施肥、浇水都有问题,好不容易长出来一点,又被病虫害祸害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干到晚上,一年下来,亏了近十万。挣的不够投的,妻子更加不理解我了,干脆带着儿子回了城里,说是不想看我自取其辱。
村里人经过我的地,都会指指点点:“看看,城里回来的就是不行,种地也种不明白。”
只有我妈还支持我。八十多岁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给我送饭,碗底下常常塞着几百块钱。“儿啊,你想干就干,亏了妈来补。”
那碗底下的几张皱巴巴的红票子,是我见过最温暖的风景。
村口小卖部的王婶也是少数几个不嘲笑我的人。我经常去她那买盐买醋,顺便听听她的建议。王婶家里世代种地,经验丰富。
“小周啊,你不能光靠书本和网络,得跟着老把式学点实在的。”
于是晚上,我就拎着两瓶啤酒去找村东头的老侯。老侯退休前是农业站的技术员,家里的菜园子年年都是村里产量最高的。
“老侯,教教我呗。”
老侯摆了摆手,“我这点老把式不中用了,现在都流行高科技。你不是城里回来的吗?应该比我懂。”
我给他斟上酒,“城里能学到理论,但农村的土地要靠经验啊。”
一句话说到了老侯心坎上。他抿了口酒,眼里放光,“那你得记好了,我这辈子在地里摸爬滚打六十年,可不是白混的。”
整整一个冬天,我每晚都去老侯家”拜师学艺”。白天在地里实践,晚上听老侯传授经验,再对照我从图书馆借来的农业书籍和网上下载的资料,慢慢摸索出一套适合当地土壤和气候的种植方法。
第二年春天,我尝试了一种新的种植方式——立体农业。在传统种植的基础上,我设计了一套简易的滴灌系统,把地分成几个区,种上不同的作物。
走进我的地,乍一看很乱。菜畦旁边挖了一条条小沟,沟里铺着黑色的管子,管子上开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菜畦中间还插着一根根竹竿,上面拴着各种奇怪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刘经过时好奇地问。
“滴灌系统和虫害监测器。”我笑着解释,“这样既省水又省力,还能提前防虫。”
老刘撇撇嘴,“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有啥用?种地就是种地,哪有那么多讲究。”
我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干活。那些看似简陋的设备,其实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技术与当地实际情况相结合的产物。滴灌管是我用废旧水管自己钻孔做的,虫害监测器是用饮料瓶改造的诱虫器,里面放了特制的引诱剂。
我故意留了一小块地,用传统方式种植,作为对照组。
慢慢地,差距显现出来了。我的新方法种出来的蔬菜,个头大,产量高,而且省水省肥。一场干旱过后,村里人的菜都蔫了,唯独我的菜园青翠如初。
老刘来买菜时,惊讶地说:“你这菜咋这么水灵?”
“方法不一样。”我递给他一颗白菜,“尝尝,保证比市场上的好吃。”
老刘狐疑地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真甜!”
这一年,我尝试着做起了”绿色蔬菜定制配送”。每周固定时间,将新鲜蔬菜送到县城的几家餐馆和小区。这个创意来自我妈的一句抱怨:“现在城里菜贵又不好吃,都是催得快。”
第一批客户是我以前工厂的老同事们。他们抱着支持的心态买了我的菜,结果吃完都说好,还带动了一批新客户。
年底结算,除去成本,我居然小赚了五万多。虽然比不上在城里的收入,但已经证明这条路能走通。
第三年,我扩大了种植规模,承包了周围十五亩地。这时,村里人的态度开始转变了。
过年时,曾经笑话我的老李头找上门来,“周建国,听说你那种地的法子挺灵光,能不能教教我?”
我笑了笑,“当然可以,但你得听我的安排。”
老李头连连点头,“你咋说咋办,我老头子没文化,可还是懂得啥叫识时务。”
就这样,我跟老李头合作,教他新方法。开始他还半信半疑,等看到效果后,彻底服了。
这一年,村里陆续有七八户人家来跟我学种地。我干脆办起了”农技培训班”,把老旧的祠堂收拾出来当教室,每周末给大家讲课。
祠堂里的神龛上摆着几本厚厚的农业书籍,底下放着我自制的土壤检测工具。墙上挂的不是祖宗画像,而是一张张作物生长周期表和病虫害防治图。
“土壤酸碱度对作物生长至关重要…”我站在一块用粉笔画满公式的黑板前,给村民们讲解。台下坐着十几个皱纹密布的脸,眼神却炯炯有神。
那天培训结束后,村支书老周拉住我,“建国啊,你这套东西真行!咱村里好些年都没这么热闹了。”
我笑了笑,“其实也没啥,就是把城里学的和咱农村的老经验结合一下。”
老周拍拍我肩膀,“县里要推广新农村建设,我推荐你当技术顾问,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我行吗?”
“谁比你更合适?既懂技术又了解农村,这不是正合适嘛!”
就这样,我成了县农业局的特聘顾问,每月还有三千块补贴。原来,我的举动早就引起了县里的注意,他们一直在观察,等着看我的成果。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的”建国农场”也渐渐打出了名气。
夏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地里忙活,远远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朝这边开来。车停下,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妻子。
三年不见,儿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妻子依然精致,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些。
“爸!”儿子朝我跑来,一把抱住我,“我考上大学了!农业大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是一直想学计算机吗?”
儿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改主意了。看了您这几年种地的事迹,我觉得农业科技更有意思。”
妻子走过来,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心里有话,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爸,您看谁来了。”儿子神秘兮兮地指着车子。
车门打开,竟然是我以前工厂的老板张总。
“老周,你可真行啊!我听说你这边搞得有声有色,特意来看看。”张总热情地握住我的手,“现在国家大力提倡乡村振兴,我们公司也想投资农业科技项目,想请你做顾问。”
我有些惊讶,“张总,我就是个种地的,能帮上什么忙?”
张总哈哈大笑,“你太谦虚了!你这套立体农业模式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了,县农业局的同志没少在各种场合表扬你。我们公司正好缺这方面的实战人才。”
回家的路上,妻子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当初不该不支持你。”她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
我笑了笑,“没事,我当时确实有点冒失。”
她摇摇头,“不,你是对的。这条路虽然辛苦,但你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槐花飘香,蛐蛐叫个不停。
儿子抓了只蚂蚱,小心翼翼地观察,“爸,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个教授正在研究昆虫与农作物的共生系统,跟您的理念特别像。”
我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满是欣慰。那个曾经嫌我丢人的孩子,如今竟然以我为荣。
“对了,爸,还记得我走时给你的那副破耳机吗?”
我点点头,从衣兜里掏出那副已经修好的耳机,“每天干活都戴着听歌呢。”
儿子眼圈红了。那副耳机,我曾经带着它翻过整个菜地,淋过雨,晒过太阳。线头断了,我就接上;耳套掉了,我就用布缝了个新的。就像我的这条回乡种地之路,看似破败不堪,却在修修补补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妻子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建国,咱家的日子,就像你种的菜一样,越来越有滋味了。”
我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望着远处青翠的田野,心里满是踏实。
如今,我的”建国农场”已经成了县里的示范基地,每年都有不少人来参观学习。原来嘲笑我的村民,现在都成了我的”学生”。甚至有城里的大学生,周末专程来我这里实习。
老李头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专门负责带队培训新人。他那口浓重的方言里,夹杂着”酸碱度”、“滴灌系统”这样的专业词汇,听着别提多有趣了。
去年,县电视台来做专题报道,记者问我:“周先生,当初为什么会放弃城市的高薪工作,回来种地呢?”
我望着远处的田野,一时语塞。
其实原因很简单,城市的生活太规整了,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运转。而我,早已厌倦了那种生活。
我想要的是这种,每天跟土地打交道,看着种子发芽、成长、结果的成就感。想要的是傍晚时分,坐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夕阳,喝一口自酿的米酒,听虫鸣鸟叫的自由感。
但这些话太文艺了,不适合我这个糙汉子说出口。
我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可能是骨子里的农民基因作祟吧。人啊,终究是要回到土地上来的。”
记者没听懂,笑着又问:“那么,您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呢?”
我指着不远处新建的蔬菜加工厂,“打算把产业链延伸一下,不光种菜,还要加工、销售,让更多农民加入进来,一起致富。”
采访结束后,我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暖烘烘的。不远处,老李头正在给几个年轻人讲解如何识别植物病害,那些年轻人认真地记着笔记。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爸,吃饭了!”是儿子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儿子手里拿着一个保温饭盒,上面还贴着一张便利贴。
我接过饭盒,打开便利贴一看,是妻子写的:“记得吃饭,别又忘了。PS:明天县里领导来,衬衫熨好了。”
我不禁莞尔。五年前,谁能想到,那个被村里人嘲笑的”城里回来的傻子”,如今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新农人”?
儿子好奇地问:“爸,你在笑什么?”
我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自豪感。
“没什么,就是觉得,人这辈子,总要找到自己的那片地。”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远处,村口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铛铛铛……明天上午九点,欢迎大家来村委会参加农技培训讲座……”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拎起锄头,和儿子一起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我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副旧耳机,耳机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能播放出美妙的音乐,就像这片土地,古老却生生不息。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