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顶上的瓦片积了一层灰,有的地方还长了青苔。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记得上次爬上去检修是什么时候了。
屋顶上的瓦片积了一层灰,有的地方还长了青苔。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记得上次爬上去检修是什么时候了。
太阳从东边升起,照在我的脸上。我又醒得太早了,这是老毛病。从前在生产队,天不亮就得起来。后来改革开放,我下了海,跑运输,也是要赶早。现在退休了,明明可以睡到自然醒,可这身体啊,就跟上了发条似的,雷打不动五点半就醒。
老伴走的那年,我刚好50岁。那时候,我的鬓角还没全白,腰杆也挺得笔直。
她走得很决绝,带走了她的缝纫机和一个装满了她爸妈照片的木盒子。其他的,都留给了我,包括我们共同的儿子和那栋还没装修完的二层小楼。
没人知道我们为什么分开。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生活就像一锅煮了太久的老汤,看不出是哪一样调料放多了,只知道最后尝起来味道变了。
儿子那时候大学刚毕业,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得知我们分居的消息,他回来劝过几次,但也无济于事。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他也犯不着为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耽误自己的前程。
分居后第三年,儿子结婚了。婚礼上,她坐在左边的亲家席,我坐在右边的亲家席。我们之间,隔着一群喝得满脸通红的亲戚。
那天我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她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我扶正了歪掉的领带。
第二年,孙子出生了。
“他叫晨晨。”儿子告诉我。
我问:“你妈妈知道吗?”
“知道,”儿子说,“是她取的名字。”
那段日子,我和她偶尔会在儿子家碰面。见了面,也就点点头,或者聊聊晨晨的吃喝拉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距离,而是时间。
晨晨五岁那年,儿子和儿媳决定去省城发展。晨晨的教育问题成了难题。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晨晨跟我住。
“为什么不跟他奶奶住?”我问。
儿子叹了口气:“妈说她住的地方太小了,而且…”
他没说完,但我懂。老婆子这辈子就这点倔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就这样,晨晨成了我的小尾巴。一大早跟我去菜场,看我杀鱼时总是躲得远远的,嘴里还嚷嚷着”鱼疼”。回来的路上,小手攥着我的裤腿,生怕走丢了。
那时候,我常常想起我和她刚结婚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住在生产队的集体宿舍里,房间小得只够放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冬天冷,我们就挤在一床被子里,她的脚总是冰凉的,我就用我的脚去暖她的。
“老刘,你发什么呆啊?”
菜场卖豆腐的老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哦,给我来两块老豆腐。”我说。
“你孙子不是不爱吃老豆腐吗?”
“今天他奶奶来,她喜欢吃。”
说完这话,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来我家了,我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
也许,骨子里,我还是没能接受我们已经分开这么多年的事实。
晨晨很聪明,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到了初中,更是被选进了重点班。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看到孙子这么争气,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有一次,我去学校接晨晨,碰见了他的班主任。
“老先生,你孙子真是个好学生,就是…”班主任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就是有时候会走神,前几天还被我发现偷偷抹眼泪。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
回家的路上,我问晨晨:“老师说你上课走神,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晨晨摇摇头:“爷爷,我想奶奶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我昨天梦见她了,”晨晨继续说,“梦见她在给我织毛衣,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摸摸他的头,说:“等周末,爷爷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晨晨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
那个周末,我带着晨晨去了县城。她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靠给人缝缝补补为生。
见到晨晨,她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晨晨扑进她怀里,叫了一声:“奶奶。”
我站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晨晨说:“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快进来吧。”
她没有邀请我,我也不好自讨没趣,就说:“我去街上转转,两小时后来接晨晨。”
那之后,每个月我都会带晨晨去看她一次。但每次,我都只是个司机,送到了就走,从不久留。
直到有一天,晨晨问我:“爷爷,你和奶奶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啊?”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爸爸说,你们是因为一点小事吵架,谁也不肯低头,所以才分开的。”晨晨继续说,“什么小事这么严重啊?”
什么小事?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当年太忙于赚钱,忽略了她的感受;可能是她对我的一些习惯看不过眼;也可能只是时间长了,我们之间的那点热乎劲儿散了。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敷衍道,“有些事情,说不清楚的。”
晨晨撇撇嘴:“我觉得你们老人家就是太犟了。”
“你这臭小子,懂什么?”我佯装生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晨晨长得真快,转眼间就上高中了。学业压力大,他去看奶奶的次数也少了。但每次放假,他都会提前打电话给她,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高三那年,晨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为了备战高考,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每天就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我怕他太辛苦,有时候半夜起来,还能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
冰箱里总是塞满了他爱吃的东西:红烧肉、糖醋排骨、可乐饼干…有一次,我发现多了一碗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的糯米藕。
“这是谁送来的?”我问晨晨。
“奶奶,”晨晨头也不抬地答道,“她知道我最近学习紧张,特意煮了送过来的。”
“她来过?”
“嗯,昨天你去下棋的时候。”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晨晨爱吃糯米藕。
高考前一周,我接到她的电话。十几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
“喂,”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多了些沙哑,“我想过来住几天,照顾晨晨。”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方便吗?”她又问。
“当然方便,”我赶紧说,“房子这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我明天过来。”
“好,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来。”
挂了电话,我突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房子里好久没好好收拾了,到处都是灰尘。我翻出了许久不用的拖把和抹布,忙活了一整天。
她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大包。一个里面装着晨晨爱吃的各种吃食,另一个里面是她的衣物和那个装照片的木盒子。
“你…头发白了不少。”见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是。”我说。
我们就这样干站着,谁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晨晨打破了尴尬:“奶奶,我带你去房间。”
她住在楼上的客房。那间屋子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再没进去过。但房间很干净,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晨晨告诉我,是他前天趁我不在家时收拾的。
那几天,家里突然热闹起来。她每天给晨晨做各种补脑的食物,变着花样让他不觉得腻。我呢,就负责买菜、洗碗这些粗活。
有时候,我们会在厨房不期而遇。她低头切菜,我假装找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就像多年前我们还住在生产队集体宿舍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晨晨已经睡了,我在院子里乘凉。她端着一杯茶,在我旁边的躺椅上坐下。
“记不记得,”她突然开口,“我们结婚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点点头。那年七月,闷热得很,我们的婚礼简单得只有几个亲友参加。没有婚纱照,没有婚车,连戒指都是我从镇上集市买的铜戒指,戴久了会让手指变绿。
“你还留着那个铜戒指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倒出来,是两枚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来样子的铜戒指。
“我一直带着。”她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盯着那两枚戒指发呆。
“我们年轻的时候,太任性了。”她轻声说。
我想反驳,想说是她太固执,当初说走就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对谁错,还重要吗?
“晨晨真像小时候的你,”她继续说,“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那两个小酒窝。”
我忍不住也笑了:“但性格像你,倔得很。”
“是啊,我们家的人都这德性。”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晨晨小时候的趣事,聊我们年轻时的傻事,甚至聊起了村里谁家的闺女嫁到了哪里,谁家的老头最近又添了个重孙子。
那晚,我们聊到了很晚,直到院子里的蚊子开始多起来,我们才各自回房。
高考那天早上,我和她一起送晨晨去考场。路上,晨晨一直紧张兮兮的,攥着准考证的手心都是汗。
“没事的,”她安慰道,“你平时考得好好的,这次也不会差。”
到了学校门口,晨晨深吸一口气:“爷爷,奶奶,你们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不行,”我说,“我们就在这等着,考完了一起回家。”
“就是,”她附和,“我们买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糯米藕,考完了给你接风洗尘。”
晨晨看看我,又看看她,眼眶有点红:“你们…你们今天看起来特别像一对老夫妻。”
说完,他匆匆跑进了校园,生怕我们看到他的眼泪。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和她就在校门口的一家小店里等。她点了一杯茶,我要了一瓶啤酒。店里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一部老电影,是我们年轻时一起看过的。
“还记得吗?”她突然问,“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看的这部电影。”
“记得,那时候你穿了一条红裙子。”
她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穿什么?”
“当然记得,”我笑了笑,“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
她低下头,轻声说:“现在呢?”
“现在…”我看着她略显苍老但依然清秀的脸庞,“现在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老太太。”
她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的笑。
“老刘,”她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一阵骚动。我们抬头一看,原来是考生们开始陆续出来了。
“晨晨应该也出来了,”我站起身,“我们去门口等他吧。”
我们来到校门口,人群熙熙攘攘。家长们焦急地张望着,寻找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她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看到晨晨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晨晨的身影。他背着书包,一边走一边和同学说笑。看样子,考得还不错。
“晨晨!”她站在人群中,高声喊道。
晨晨扭头看过来,先是一愣,然后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们两个。
“考得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还行,”晨晨笑着说,“至少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了拍晨晨的肩膀,眼角泛着泪光,“我就知道我们晨晨最棒了。”
在回家的路上,晨晨走在我们前面,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考场上的见闻。我和她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时不时地擦过我的。
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多年前我们刚结婚时,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后,晨晨早早地回房休息了,留下我和她在客厅收拾。
“考完了,你是不是要回县城了?”我忍不住问。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我:“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晨晨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她继续说,“这房子就剩你一个人,冷清得很。”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擦着桌子。
“老刘,”她突然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颤抖,“这些年,我过得也不好。”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继续说,“那时候虽然苦,但很甜。”
“我也是,”我鼓起勇气说,“特别是看到晨晨的时候,总会想起你。”
“我们…是不是太傻了?”她问。
“是啊,”我苦笑,“我们都太倔了,谁也不肯先低头。”
她走近我,伸出手,触碰我已经花白的头发:“现在,我们都老了。”
我握住她的手:“但还不算太晚,对吗?”
她点点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们就这样站着,谁都不说话,但我知道,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晨晨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考了省重点线上50分。我和她一起送他去省城报到。在火车站,晨晨抱了抱我们,说:“等我放假回来,希望看到你们两个和好如初。”
送走晨晨,我问她:“你愿意…搬回来和我一起住吗?”
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搬回来,但我想先说清楚,我不是为了照顾你才回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照顾我自己,”她说,“因为我发现,没有你,我的生活少了很多味道。”
那天下午,我开着三轮车,载着她和她的行李,回到了我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屋顶上的瓦片还是那么旧,有的地方还长着青苔。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阳光照在房子上,感觉特别温暖。
有些路,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但这一圈走下来,风景已经不同,人也不同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