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末江南文人雅集兴盛,其中倪瓒的“清閟阁雅集”与顾瑛的“玉山雅集”最具代表性,然二者在形式、内容与精神旨趣上呈现出显著差异。本文通过对比分析两处雅集的组织方式、成员构成、活动内容与文化诉求,揭示其深层审美分野。
摘要:
元末江南文人雅集兴盛,其中倪瓒的“清閟阁雅集”与顾瑛的“玉山雅集”最具代表性,然二者在形式、内容与精神旨趣上呈现出显著差异。本文通过对比分析两处雅集的组织方式、成员构成、活动内容与文化诉求,揭示其深层审美分野。
研究表明,玉山雅集以昆山顾瑛“玉山草堂”为依托,追求场面宏大、宾客云集、歌舞宴乐,体现的是豪族文化的感官享乐与社交扩张;而清閟阁雅集则以无锡倪瓒书斋为核心,规模精小、成员精纯,活动集中于山水清赏、诗画品评与心灵对话,旨在获取情感慰藉与审美共鸣。这种差异并非偶然,而是根植于二人截然不同的社会身份、经济基础与人格理想:顾瑛以富甲一方的豪绅身份构建文化声望,倪瓒则以“避世高士”的操守坚守文人清节。清閟阁雅集的“清简”特质,正是其个人操守与高雅艺术品格的外化,代表了元末文人艺术中“内向化”“精神化”的审美取向。
关键词: 倪瓒;顾瑛;清閟阁雅集;玉山雅集;元末文人;雅集文化;审美品格
一、引言:雅集作为文人文化的镜像
雅集,作为中国古代文人交往的重要形式,不仅是诗文书画的创作现场,更是文化身份、社会关系与审美理想的集中展演。元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私家园林与文人书斋成为雅集活动的主要空间。其中,倪瓒(1301—1374)的“清閟阁”与顾瑛(1310—1369)的“玉山草堂”并称江南两大文化中心,吸引了当时几乎所有的文坛名士。
然而,尽管二者皆为雅集重镇,其文化气质却迥然不同。玉山雅集以“宾客日盛,觞咏无虚日”(杨维桢《玉山雅集序》)著称,而清閟阁雅集则以“清谈竟日,不闻丝竹”(《云林遗事》)闻名。这种差异,不仅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文化组织模式,更深层地揭示了元末文人阶层内部在审美取向与价值追求上的分化。本文旨在通过系统对比两处雅集的组织形态与精神内核,探讨其背后的社会动因与人格根基,进而理解倪瓒“清閟阁雅集”所代表的文人艺术精神的独特性。
二、玉山雅集:豪族文化的盛宴与社交场域的扩张
顾瑛,字仲瑛,昆山人,出身富商巨贾之家,“家有良田万顷,岁入粳稻,积粟至巨万”(高启《玉山璞稿序》)。其“玉山草堂”始建于至正八年(1348),历时十余年,占地广袤,亭台楼阁三十六所,园林景致极尽精巧。据《玉山名胜集》《草堂雅集》等文献记载,玉山雅集自至正八年始,至张士诚据吴前(约1356年)达于鼎盛,累计举办雅集一百余次,参与文人逾百人,包括杨维桢、黄公望、倪瓒、张雨、柯九思、王蒙等一时俊彦。
玉山雅集的首要特征是规模宏大与场面豪华。每次雅集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常伴有歌舞、酒宴、杂技等娱乐活动。杨维桢《玉山雅集序》描述:“金尊玉管,列伎于堂,丝竹竞奏,觥筹交错。”其活动内容以“分题赋诗”为主,常设定主题如“春游”“赏花”“听琴”,众人即席创作,结集刊行。这种“命题创作”模式,虽促进了诗文交流,但也带有明显的应酬性质。
其次,玉山雅集具有强烈的社交扩张功能。顾瑛通过雅集广结名士,提升自身文化地位。其宾客不仅包括文人画家,亦有僧道、官吏乃至商贾。雅集成为顾氏构建“文化资本”的重要手段,使其从“富商”转型为“文人领袖”。高启称其“轻财好客,四方名士咸集其门”(《玉山璞稿序》),正揭示了其文化策略的本质——以财富为媒介,实现社会身份的跃升。
因此,玉山雅集本质上是一场豪族主导的文化展演,其审美取向偏向感官快适与视觉奇观,体现了元末江南新兴阶层对文化权力的占有欲望。
三、清閟阁雅集:文人精神的栖居与情感慰藉的场域
与玉山雅集的喧嚣繁盛相反,倪瓒的“清閟阁雅集”呈现出一种内敛、精微的气质。清閟阁位于无锡梅里祇陀村,为倪瓒家宅书斋,非专为雅集而建,规模远逊于玉山草堂。其雅集活动并无固定时间与频率,多为友人偶至或书信相邀而自发形成。
清閟阁雅集的首要特征是规模精小与成员精纯。据《清閟阁全集》《云林遗事》等文献,常客不过数人,如黄公望、王蒙、张雨、曹知白、顾瑛(偶至)等,皆为与倪瓒志趣相投、交谊深厚者。其成员构成高度同质化,多为隐逸文人或道士,排斥世俗权贵与喧嚣之徒。《云林遗事》载:“有客至,谈俗事,即默然不应。”可见其对交往对象的严格筛选。
其次,雅集内容以清赏与论艺为核心。活动多围绕山水景致、古画鉴赏、诗文唱和展开。倪瓒善琴,然“非知己不弹”;其藏书万卷,常与友人共读手稿,品评得失。其《清閟阁全集》中大量诗作如《与黄大痴道人夜话》《题王叔明画》等,皆为雅集产物,内容多抒写自然之趣、艺术之思与人生之感,情感真挚,不事雕饰。
更重要的是,清閟阁雅集的目的并非社交扩张,而是情感慰藉与审美共鸣。倪瓒一生经历家道中落、战乱流离,其“避地江湖”的生存状态使其深感孤独。雅集成为其获取精神支持的重要途径。在《与顾仲瑛书》中,倪瓒写道:“每念良晤,中心如捣。得与君子清谈竟日,足以忘忧。”可见其对知己之交的珍视。雅集中的诗画酬唱,不仅是艺术交流,更是心灵的相互抚慰。
因此,清閟阁雅集是一种内向化的精神栖居,其审美取向强调“清”“简”“静”“真”,是对玉山式“奢华”“繁盛”“乐”“伪”的反拨。
四、审美分野的根源:人格理想与社会身份的差异
清閟阁与玉山雅集的差异,根植于倪瓒与顾瑛二人截然不同的人格理想与社会身份。
倪瓒出身士绅家庭,早年家境优渥,然其父早逝,兄长为道士,使其自幼受道家清静无为思想影响。其“洁癖”轶事(如“洗树”“避厕”)虽有夸张成分,但折射出其对“洁净”“纯粹”的极端追求。在元末乱世中,他选择“扁舟五湖”,以“避世”姿态坚守文人操守。其艺术强调“逸笔草草,写胸中逸气”,其雅集亦追求“清谈忘机”,皆服务于其“超然物外”的人格理想。
顾瑛则出身商贾,虽“少习儒业”,然其文化身份的建立依赖于财富积累。其“玉山草堂”不仅是园林,更是文化资本的象征。他通过资助文人、刊行诗集、举办雅集,主动建构自己的文人形象。其《玉山璞稿》自述:“吾虽不工诗,然好与诗人游。”可见其文化参与的工具性。玉山雅集的“盛大”“轰动”,正是其社会身份焦虑的补偿——以文化声望弥补出身之“俗”。
因此,倪瓒的雅集是人格的自然流露,而顾瑛的雅集是身份的主动建构。前者以“守”为核心,后者以“求”为动力。这种根本差异,决定了二者在审美品格上的分野:一为“清简内敛”,一为“繁华外显”。
五、结论:两种雅集模式的文化史意义
倪瓒的“清閟阁雅集”与顾瑛的“玉山雅集”,代表了元末江南文人文化的两种典型模式。玉山雅集是豪族文化与文人艺术的融合,其价值在于促进了艺术的传播与交流,但也带有明显的功利性与娱乐化倾向。清閟阁雅集则回归文人艺术的本源,强调精神的纯粹性与交往的真诚性,成为乱世中文人精神的避难所。
清閟阁雅集的“不追求盛大场面”“成员性情相投”“内容清赏论艺”“目的情感慰藉”等特点,正是倪瓒个人操守与高雅艺术品格的直接体现。它不是一种文化策略,而是一种生存方式。在元末社会动荡、价值混乱的背景下,这种“清简”的雅集模式,为文人艺术提供了一种抵抗世俗化、保持精神独立的可能。
来源:北望文化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