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抗战以来,文艺界的朋友受尽了流离颠沛的痛苦。因为衰病的身体和贫困的生活,在艰难的长征途上倒下去的不在少数。在敌人的穷凶极恶的迫害之下,转入地下在敌后艰苦奋斗的更是所在多有。但遭遇极其离奇,至今生死不明的,只有郁达夫先生一人。
郁达夫
(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文|郑伯奇
抗战以来,文艺界的朋友受尽了流离颠沛的痛苦。因为衰病的身体和贫困的生活,在艰难的长征途上倒下去的不在少数。在敌人的穷凶极恶的迫害之下,转入地下在敌后艰苦奋斗的更是所在多有。但遭遇极其离奇,至今生死不明的,只有郁达夫先生一人。
当胜利到来的今日,怀念这远去天南,消息断绝的故人,真有无限的感慨。
达夫的作品里面虽然充满了悲观厌世的情调,但他的为人却是愉快活泼而且富于同情心的。以他这样的人,晚年的遭遇竟如此离奇惨苦,实在使人不胜意外之感。
达夫和我是日本帝国大学的同学。当他进东京帝大的时候,我正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我们彼此闻名是由于郭沫若、田汉两兄的介绍。我知道他是文学修养丰富,能写优秀小说的大学生,他知道我是爱好文艺的青年朋友而已。创造社正式成立,《创造季刊》筹备创刊的时候,我们才在上海见面。
他回到上海以前,沫若兄已经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我了。那时,仿吾兄已由上海回湖南去了,我没有会到。在上海筹备社务的只有沫若兄和我两人,不免感到孤单。达夫回上海来的消息,自然使我们高兴,尤其是自己,想到不久要和已经在文坛上露出头角的新朋友初次会面,更感到兴奋和期待。一天午间,沫若兄和我正在泰东书局和经理谈话,期待着的人终于到来了。我们一同回到马霍路泰东编译所,沫若原住在楼下的厢房,我住在楼上,达夫便把行李搬到我住的外面那间堂屋。达夫的故乡在富春江上,因而上海的亲戚朋友很多,把行李摒挡以后,他便匆匆出去探望亲友去了。那晚上回来较迟,不料第二天,他便发现他从朋友处借来的一百多元忽然不翼而飞。这使大家都很诧异,沫若觉得达夫刚到这里,就遇到这样意外的损失,更感觉难受。编译所同人纷纷猜想,暗中认为某一工役似有嫌疑,却又不便声张。达夫不用说是很气恼,可是以后也只好自认倒霉,另想办法去了。
达夫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聪明活泼而且比较乐观的人。他没有他的作品所表现的那样富于忧郁性的色彩,反使我感到轻微的失望。在被偷盗的那一幕;我看出他多少有点神经质。本来在这样场合,神经质的发露,任何人都不能避免,我们不应轻下断定。但以后在长期的交游中,我终于肯定了我最初的印象。
由于达夫的参加,《创造季刊》创刊号的内容很快地决定了,最后的编排校对都由达夫担任。“创造社丛书”也决定出版,沫若的诗集《女神》,达夫的短篇小说集《沉沦》都编入丛书,作为创造社宣告正式成立的号炮。自己虽然没有成绩可以表现,然而看见朋友们的辉煌成就,想见创造社前途的光明,心中非常高兴。
达夫的小说集,跟沫若的诗集一样,是他们自己的第一部集子,也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出版最早的单行本。这部小说集包括着他在《学灯》上发表过的处女作《银灰色的死》和《胃病与友情》①两个短篇,和他此次带来的新作《南迁》。《银灰色的死》是他成名之作,但他自己则更偏爱《南迁》,认为在艺术方面比较成功。其实,我看这两篇他都爱,他尤其爱的是他的这部处女创作集的名字:“沉沦”。他常常笑着说,这本书出世以后会引起“沉沦主义—沉沦以斯姆”。“沉沦以斯姆,沉沦以斯姆”。他常常口中低声念着,好象在欣赏自己所创造的这个新名词似的。实际上,《沉沦》出版以后,虽然没有引起什么“沉沦以斯姆”,但的确风靡一时,在一般青年中,尤其是文艺青年中发生了相当可观的影响。《银灰色的死》使他在文坛上崭然露出了头角,《沉沦》更给他奠定了文坛的地位,达夫在文学上的成功,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的。
①此系作者误记,应为《沉沦》。
《沉沦》,郁达夫著,泰东图书局,1921年10月初版本
《女神》出版的时候,我曾在《学灯》上写了一篇批评,这是我的第一次写批评文章,同时恐怕也是中国新文坛上对于新书的第一篇批评。这在我是一次冒险,可是这却引起了朋友们的注意,并且有人劝我以后多写这一类文字。达夫跟我常常谈到他的《沉沦》,也很希望我能发表一篇批评。我曾经当面答应了他,可是后来我急急忙忙地回到日本,为学校功课和其他工作所牵制,没有能够偿此宿诺,至今引为深憾。
达夫在季刊创刊号上所发表的《夕阳楼日记》和《编辑后记》。攻击当时不正确的翻译,引起了胡适之先生对创造社的一场激烈的笔战。那时候达夫已到安庆教书去了,沫若、仿吾两兄替他受了对方的挑战,而得到胜利,大大地引起了社会的注意。创造社的地位因此更加巩固了。
将创刊号的编辑责任交给了达夫之后,沫若便先回日本去了。泰东编译所只剩下达夫和我,马上显得寂寞。达夫是个老上海,常常引导我到各处去玩。他爱上茶楼,爱买旧书,常邀我一道去。我们常常逛城隍庙,在那几家旧书店买了几本外文书,便到茶楼上,一面翻着,一面闲谈。我们也常常到外侨总会旁边的“斜桥美”那条幽静整洁的小道上去散步,彼此倾吐着少年时代的梦想。达夫常说他不愿学歌德、拜伦,他只愿做莱汉特(Leigh Hut)那样文坛上交游最广的人物。在这方面也的确是成功了。在中国文坛上,达夫交游最广而且和各方面都处得很好。达夫颇好作狭邪游,大概他觉得我有点“阿木林”罢,从来没有找我作过伴当。不过有一次,他带我到虹口的一个外国旧书店去过,目的是除了观赏旧书以外,还想观赏书店的那位灰眼金发的法国女郎。他知道我读过法文,叫我跟那女郎讲法国话。不料在年轻的陌生女子面前,我简直格格不能开口。以后他再没有叫我同他到那里去过。
达夫将他的书校好,杂志编好以后,便到安庆教书去了。当时他在大学还没有毕业,决计休学一年,一面教书,一面写作。送他上了西上的轮船以后没有好久,我又东渡日本,重过我的学生生活。
北伐时代,创造社同人又在广州聚首。当我到广州的时候,沫若兄已随大军北上。我们都在中山大学任教。仿吾因兼任军校修械所工作,住在黄埔,达夫和穆木天、王独清都住在中大教员宿舍,我便也搬到宿舍去住。正当暑假期间,白天我们一道出外饮茶吃饭,或一同到兴昌街创造社出版部支部,或其他地方去游,晚间常常聚集到某一个人的房子里闲谈,大家处得很愉快。达夫好和学生来往,常常跟他们出去吃饭游玩。我们两人的房子前后相连,只隔一重板壁,有时在深夜里,还听到他跟许多学生谈笑。他原任英文系主任,以他在文坛上的声望和他的渊博的学识,本已深得学生的信仰,加之他又平易近人,不拘门户,所以接近他的学生就特别多。但开学不及一学期,学校发生变化,经校长亨颐辞职,现立法院院长戴季陶继任校长,大家感到人事必有大变动,都预备卷铺盖。达夫有所感触,决计先回上海,独清、仿吾便委托他整理创造社出版部。他到上海以后,主持出版部的青年朋友跟他发生不同的意见,彼此都来信发牢骚。一直到第二年春天,仿吾、独清和我都到了上海②,大家和达夫仔细商谈以后,才决定由仿吾主持出版部。从此以后达夫和创造社渐渐疏远了,《达夫全集》由第二册起便改由北新书局出版。
②成仿吾一九二七年七月到上海。
达夫和我的交情却依然如故。当时我住在法租界蒲柏路一家公寓里,他常常到我这儿来,我们依旧一同吃茶逛旧书店。他和王映霞女士恋爱的时候,常常约我跟他们同游法国公园。正是夏秋之交,我们在那绿毯一般的草地上,或坐或卧,谈谈笑笑,好象忘记了外界的喧嚣。我看看他和她中间的进展,觉得达夫可以打进幸福之门了,心中很替他高兴。
不久,文坛起了波动,新的运动发生了。达夫对于新运动早有共鸣,大家都希望他能够参加。也许是达夫在文坛的地位和他的社会关系妨碍了他,大家总觉得他不甚积极。但是当团体成立的时候,他依然参加了。不知由那里传出来的话,据说他曾对徐志摩先生说:“I am a writer, not a fighter。”这句话引起了青年朋友的不满。在我主持的一次大会席上,通过了请他退出的决议案。这是我终身引为遗憾的一件事。其实,“我是作家,不是战士”这一句话,严格地解释起来,固然有点不妥,而解决的办法,至今思之,究嫌过火。我在当时不能制止,自然应该负责。这句话若在以后几年间说出来,决不会引起这样的波潮。
这件事给达夫和我的中间划了一条鸿沟,我们彼此疏远起来了。一直到我在良友图书公司跟赵家璧先生计划出“良友文学丛书”的时候,我同家璧去看他,向他要稿子,我们才又恢复了正常的来往。
有一次我到他的家里去看他,正是要开饭的时候,他便留我一同喝酒。指着旁边一大坛子绍兴酒,他高兴地告诉我:“映霞因我常在外面吃酒,特别给我买来一坛子好酒,留我在家里吃,以后我不在外面吃酒了。”王映霞女士站在一旁也笑着诉说她的苦衷。我看见他们这样美满的家庭,不禁为他们祝福。谁料想抗战时期,他们俩竟然分离,达夫因此远离祖国,飘泊南洋,至今终于行踪不明呢?
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区郁达夫旧居
抗战初起,达夫还在福建。我由上海回到西安以后,才知道他到汉口加入政治部工作。他跟沫若两人又重在一起工作,想来也是很可感念的。后来在报纸上看见富阳沦陷,达夫的老母遇害的凶讯,我曾去信慰问他,大概他上台儿庄慰劳军队去了吧,没有得到他的回信。由武汉来的朋友报告他们夫妻误会纠纷以至离异的经过,很使人感慨。到重庆以后,才得到他去新加坡办报的消息,我为他飘泊天南,感到悲伤,但为他另辟新天地而感到快慰。之后,听到他得到南洋华侨青年的爱护,才觉得快乐。后来听说他得到年轻的爱人而另组织新家庭了,我益发为这遥远的老友祝福。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新加坡遽然失陷,达夫的行踪成了我最关心的一件事。每遇见从香港或南洋逃回来的朋友,我首先打听达夫的下落,可是确实的消息一点没有。后来忽然有了传说,达夫跟胡愈之先生等一批文化界的朋友,驾着一叶小舟,逃到一个不知名的荒岛上去了。这传说虽然离奇,但在这样混乱的战争期间,传奇式的事实可能有的。我的心中但愿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当别人问起达夫,我便将这传奇式的消息代为传播了。最近在西安的报纸上才看见达夫夫妇被日人绑去迄无下落的消息,这真使人大大地失望了。这消息又穿插着达夫隐姓埋名,夫妻同开咖啡店的故事,又未免带点传奇式的色彩。难道一个浪漫派的作家,就在最后的期间,还跟传奇式的故事,不能脱离吗?这似乎不大可信。但是陈嘉庚、胡愈之诸先生都有了下落,达夫究竟向哪儿去了呢?
郁达夫在新加坡留影
抗战以来,文人的遭遇,达夫算是最惨的了。爱妻离异,老母遇难,长兄为伪组织所暗杀,自己遁迹天南又复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他这样悲惨的遭遇,古今中外的文人中间都不多有。达夫的晚年为什么竟遇到这样的厄运?我跟达夫不算深交,可是回想起以前的交游,尤其是少年时代的一段友谊,真不免无限的感慨和伤痛!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九日于西安
原载一九四五年西安《书报精华》第十二期
选自陈子善,王自力编《回忆郁达夫》
郑伯奇(1895-1979),原名郑隆谨,字伯奇 。陕西长安人。中国电影剧作家、小说家、文艺理论家,左翼文学运动开创者之一。其回忆创造社的文章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后结集为《忆创造社及其他》。
稿件初审:于文舲、朱紫毅(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来源: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