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
我爸要再婚了。
消息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
电话那头,有隐约的电视声音,还有个女人的笑声,清脆,陌生。
我握着手机,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哦。”我说。
就一个字。
多一个字,我都怕声音会抖。
“周末有空吗?一起吃个饭,见见你林阿姨。”我爸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带了点轻松。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我眼睛发酸。
“她人很好。”他又补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我。
“好。”我又说了一个字。
挂了电话,我站了很久。
风吹过来,带着初夏傍晚的一点燥热,吹不干心里的那片潮湿。
我妈走了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长到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短到我爸身边已经要站另一个人。
我回到屋里,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是我妈留下的。
打开盒子,里面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一本褪了色的存折,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缕用红绳绑着的胎发。
我拿起那本存折。
封面是很多年前的样式了,上面的字迹,是我妈的。
娟秀,干净,一如她的人。
我翻开它,手指抚过那一排排的数字。
存入,支出,存入,支出。
每一笔,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记得,我妈跟我说,这是给我攒的嫁妆。
她说,女孩子,手上得有点钱,心里才不慌。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窗边给我织毛衣,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时候,她的病还没那么重,还能笑着跟我开玩笑。
她说:“以后你嫁人了,要是那小子敢欺负你,你就拿钱砸他,然后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当时还笑她,说哪有这样的妈。
现在,毛衣还在衣柜里,织毛衣的人,却不在了。
周末的饭局,定在一家挺高档的餐厅。
我没什么好看的衣服,就挑了件最素净的白裙子。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
我爸坐在主位,身边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年轻不少的女人。
应该就是林阿姨了。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旗袍,化着精致的淡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
她看见我,立刻站起来,脸上堆着笑。
“这就是瑶瑶吧?长得真水灵,跟你爸说的一样。”
她的声音,就是电话里那个清脆的声音。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林阿姨好。”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的紧张和期待。
“快坐,快坐,看看想吃什么。”
整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林阿姨很会活跃气氛,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的工作,问我的生活,像一个认识了很久的长辈。
我爸在一旁,时不时地附和着,脸上是我许久未见的笑容。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看着他们,一个递眼神,一个就心领神会地夹起对方爱吃的菜。
默契,自然。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个闯入了别人幸福生活的不速之客。
吃到一半,林阿姨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瑶瑶,第一次见面,阿姨的一点心意。”
我打开,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颗小小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着光。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把盒子推了回去。
“拿着,孩子,应该的。”我爸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只好收下,说了声谢谢。
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
饭后,我爸说送我回家。
林阿姨很识趣地自己打了车先走了。
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路无话。
快到我住的小区时,我爸突然开口。
“瑶瑶,你林阿姨……她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看着窗外,路灯一盏盏地向后退去。
“她离过婚,没孩子,一个人也不容易。”
“嗯。”
“我们……打算下个月就把证领了,婚礼简单办,就请几桌亲戚朋友。”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这么快。
“爸,”我转过头,看着他,“你爱她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光躲闪着,没有看我。
“都这把年纪了,谈什么爱不爱的,就是想找个人搭个伴,安安稳稳过日子。”
搭个伴。
好一个搭个伴。
我妈陪他吃了半辈子的苦,陪他从一无所有到小有家底,陪他走过人生最难的那段路。
最后,只换来一句,她走后,他想找个人搭个伴。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哭。
我妈说过,女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会显得很廉价。
“挺好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日子定了吗?我好准备准备。”
我爸似乎松了口气。
“下个月十六号,你……能来吗?”
“来。”我说,“我肯定来。”
下车的时候,我爸叫住我。
“瑶瑶,爸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得往前看。”
我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走进了小区。
往前看。
说得真轻巧。
有的人,用一辈子去怀念。
有的人,转身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眼泪终于决堤。
我抱着我妈留下的那个小木盒,哭得像个孩子。
我好像,没有家了。
婚礼那天,天很好。
蓝得没有一丝云。
婚礼办得很低调,就在一家酒店包了几个厅。
来的都是些至亲好友。
我穿着那条白裙子,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礼品袋。
我走进大厅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爸和林阿姨正站在门口迎宾,穿着喜庆的中式礼服。
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我爸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瑶瑶,你来了。”
林阿姨也笑着迎上来,“瑶瑶,今天真漂亮。”
我把手里的礼品袋递过去。
“爸,林阿姨,新婚快乐。”
袋子很沉。
我爸接过去的时候,手往下坠了一下。
“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这么重的礼。”他笑着说。
林阿姨也好奇地看着那个袋子。
“是什么呀?这么神秘。”
周围的亲戚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看这分量,得是多大的礼啊。”
“瑶瑶这孩子,就是孝顺。”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爸找了个空桌,把礼品袋放下。
林阿姨有些迫不及待,在众人的起哄下,伸手去打开那个袋子。
她的脸上,带着新婚的喜悦和期待。
当她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然后,一点点地褪去,变得惨白。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不可思议,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惊慌。
我爸也凑过去看。
他的脸色,比林阿姨变得还快。
从红润到煞白,只用了一秒钟。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对新人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那个红色的礼品袋里,没有现金,没有支票,没有金条。
只有一本存折。
和我妈留下的那本,一模一样。
还有厚厚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医院的缴费单。
每一张,都泛着黄,带着岁月的痕迹。
最上面,是一张纸条。
是我写的。
“爸,这是妈当年看病剩下的钱,一共五万。她说,是给我攒的嫁妆。今天,我把这份‘嫁妆’送给你,祝你和林阿姨,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五万。
不多,也不少。
但这个数字,对我爸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妈当年生病,后期治疗费用很高。
家里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外债。
最后那次手术,需要十万块钱。
我们家,东拼西凑,还差五万。
是死是活,就在这五万块钱上。
我爸当时,整夜整夜地抽烟,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再想想办法。
他说,瑶瑶,爸没用,爸对不起你妈。
就在我们都绝望的时候,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五万块钱。
她说,是她偷偷攒的私房钱。
她说,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我爸当时抱着她,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等你好起来,我一定加倍对你好,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补上。
手术很成功。
但,我妈的身子,还是垮了。
在医院又撑了半年,她还是走了。
临走前,她把我叫到床边,把那本存折塞给我。
她说:“瑶瑶,这里面,是妈给你攒的嫁,嫁妆……密码,是你的生日。”
她顿了顿,喘着气,又说:“那五万块钱的事,别告诉你爸,就让他……就让他以为,是妈的私房钱吧。男人,得要面子。”
我当时不懂。
现在,我懂了。
那五万块钱,根本不是我妈的私房钱。
是她,瞒着我爸,去借的。
跟谁借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走后,我整理她的遗物,才发现了那些借条。
债主,是她一个远房的表哥。
我妈用她最后的那点力气,为我爸保全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她让他以为,是她的爱和积蓄救了他。
而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我爸,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馈赠”,心安理得地在我妈走后,开始物色新的“伴侣”。
他可能,早就忘了那个绝望的夜晚,忘了他是怎么抱着我妈痛哭流涕,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的。
他忘了。
我没忘。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省吃俭用,打两份工,才把那五万块钱,连本带息,还清了。
就在上个月。
我还清欠款的那天,一个人去看了我妈。
我在她墓碑前,坐了一下午。
我说:“妈,钱我还清了。你的债,也是我的债。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我说:“妈,爸要再婚了。你别难过,他只是想找个人搭个伴。”
我说:“妈,你的嫁妆,我不要了。我要用它,给你,也给我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
所以今天,我把它带来了。
我把这本存折,这些缴费单,带来了。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
看看我妈,是怎么爱他的。
看看他,是怎么“往前看”的。
现场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林阿姨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是个聪明人。
她一看那本存折和缴费单,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嫁的这个男人,他的过去,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他的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用谎言和亏欠堆砌起来的窟窿。
而我,今天,亲手把这个窟窿,撕开了。
我爸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羞愧,是愤怒,最后,都变成了哀求。
他在求我,别再说了。
可我,偏要说。
我拿起那张我写的纸条,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
“爸,你还记得吗?三年前,妈最后一次手术,差五万块钱。”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你说,你没用,你对不起她。”
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后来,妈拿出了五万块钱,她说,是她的私房钱。”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那不是她的私房钱。”
“是她,瞒着你,跟她表哥借的。高利贷。”
“她怕你没面子,怕你心里有负担,所以她骗了你。”
“她用她的命,给你换来了心安理得。”
“她走了,债,我来还。我花了三年,还清了。”
“今天,你结婚。我没什么好送的。就把这份‘心安理得’,送给你。”
“这五万块钱,你拿着。从此以后,你和我妈之间,两清了。”
“你不用再背着还不清的债,去怀念她。”
“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开始你的新生活了。”
我说完,把纸条,轻轻地放在了存折上。
然后,我转身,准备离开。
“瑶瑶!”
我爸终于喊出了声。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
我没有停下脚步。
“你站住!”他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这是要干什么!”他低吼着,眼睛通红。
“我干什么?”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爸,我只是,把真相还给你而已。”
“什么真相!什么真相!你妈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自语,像是丢了魂。
“因为她爱你。”我说,“爱到,可以为你承担一切,包括让你心安理得地忘记她。”
林阿姨走了过来。
她看着我,又看看我爸,眼神复杂。
她捡起那本存折,递到我爸手里。
“老周,这……这是真的吗?”
我爸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我的脸上,只有泪,和坦然。
“爸,婚礼继续吧。”我挣开他的手,“别让大家看笑话了。”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我说完,不再看他,径直朝大门走去。
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还有,我爸压抑的,痛苦的,像是野兽一样的呜咽。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充满了虚假和喜庆的大厅。
走出了我爸的新生活。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很暖。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
妈,你看到了吗?
我帮你,把债还清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自由了。
那天的婚礼,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拉黑了我爸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从那个出租屋搬走了。
我找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城市,重新开始了我的生活。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和我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
可我,还是会做梦。
梦里,总是那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是我妈亲手种的。
每年秋天,都会开满一树金黄的,细碎的花。
香气能飘满整个家。
我妈总会摘下最好的那些,做成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酒。
她说,瑶瑶喜欢甜的。
梦里,我妈就坐在桂花树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笑着朝我招手。
“瑶瑶,过来,尝尝妈新做的桂花糕。”
我跑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她身边。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我只能站在河的这边,看着她,一遍遍地喊她。
“妈,妈……”
然后,我就会哭着醒来。
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新的城市,很繁华。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我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助理。
同事们都很好,很照顾我这个外地来的小姑娘。
我努力工作,学着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
我学着在拥挤的地铁里,面无表情地啃着面包。
学着在加班到深夜的晚上,一个人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学着在生病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倒一杯热水,然后裹紧被子,睡一觉。
我以为,我长大了。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瑶瑶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舅公。
我妈的那个远房表哥。
就是我替我妈还债的那位。
“舅公?”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哎,是我,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瑶瑶啊,你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电话也打不通,你爸都快急疯了。”
我爸。
听到这个称呼,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挺好的,舅公。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语气,很冷淡。
“你爸……他病了。”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什么病?”
“脑梗,半边身子动不了了,话也说不清楚了。”舅公叹了口气,“前几天,刚从医院抢救回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那个姓林的女人,在他刚住院的时候,就卷了家里剩下的钱,跑了。”
“现在,是你爸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瑶瑶啊,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他毕竟是你爸啊。血浓于水,你……”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我挂了电话,请了假,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恨。
我恨他的薄情,恨他的自私,恨他那么快就忘了我妈。
可当我知道他病倒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痛。
就像舅公说的。
血浓于水。
这份联系,是我想断,也断不了的。
我下了火车,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爸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的左半边身子,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的仪器。
仪器上,跳动着微弱的曲线。
这就是我爸。
那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男人。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给我和妈妈最好生活的男人。
现在,他像一座坍塌的山,无声地,躺在这里。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他的眼皮,动了动。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他的眼神,浑浊,没有焦点。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一只没有插管子的手,挣扎着,想要抬起来。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干瘦,像一截枯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握住我,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
那泪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滑落,浸湿了枕头。
那一刻,我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心疼。
铺天盖地的心疼。
我在医院,办了陪护手续。
我辞掉了那份工作,留了下来,专心照顾他。
每天,我给他擦身,喂饭,按摩。
听医生的话,扶着他做康复训练。
他很抗拒。
每次训练,都疼得满头大汗。
他会发脾气,会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打翻我手里的碗。
会用含糊不清的话,骂我,让我滚。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骂我。
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那么要强,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
每次他发完脾气,我都会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然后,端着一碗新的饭,重新坐到他床边。
“爸,吃饭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会慢慢蓄满泪水。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嘴,等着我喂。
日子,就在这样压抑又平静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爸的身体,恢复得很慢。
他还是不能说话,左半边身子,依旧没有知觉。
医生说,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看天意,也看他自己的意志。
家里的积蓄,被那个女人卷跑了。
我爸的医药费,很快就成了问题。
我把我工作这几年攒下的钱,都拿了出来。
但,还是杯水车薪。
我开始想办法赚钱。
我白天照顾我爸,晚上,就去接一些设计的私活。
通宵画图,成了家常便饭。
我瘦了很多,整个人,都脱了相。
有一次,我趴在我爸床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一只粗糙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对上我爸清醒的,满是心疼的眼神。
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张着嘴,努力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瑶……”
虽然不清晰,但我听懂了。
他在叫我。
“爸。”我握住他的手,笑了,“我在呢。”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
三个字,他说得断断续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久到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几年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他用那只唯一能动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像我小时候,他哄我睡觉那样。
那天之后,我爸的求生意志,好像突然变强了。
他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再疼,也咬着牙坚持。
他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他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他的左手,手指能轻微地动了。
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
我知道,不是奇迹。
是爱。
是我妈留下的,那份沉甸甸的爱,在支撑着他。
也是我,这个他曾经辜负的女儿,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在缴费窗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阿姨。
她比我上次见她,憔悴了很多。
穿着朴素,脸上也没有了当初的精致妆容。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
是她先开的口。
“瑶瑶。”
“林阿姨。”
“你爸……他怎么样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出院了。”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僵局。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信封很厚。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她说,“五万,是你爸的。另外五万,是我……我的一点心意。”
我没有接。
“我走,不是因为你爸病了。”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是在你们婚礼那天,你拿出那本存折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我以为,我嫁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可我后来才发现,我嫁的,是一个活在妻子用生命编织的谎言里的,可怜人。”
“他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他的心里,装的全是你妈,全是亏欠。”
“我拿走那些钱,是气他骗了我。但后来,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他比我更可怜。”
“这些钱,你拿着。给你爸治病吧。算我……当初瞎了眼,看错了人,付出的代价。”
她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
“瑶瑶,你是个好孩子。你爸有你这样的女儿,是他的福气。”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没有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
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医院的大厅里,站了很久。
我推着轮椅,带我爸回家。
回的,是那个有桂花树的,老院子。
我们走后,这里一直空着。
推开门,一股尘土的味道。
院子里的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
只是,错过了花期。
我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
阳光,重新照进了这个沉寂了太久的家。
我把我爸,推到院子里,让他晒太阳。
我给他泡了一杯茶。
他坐在轮椅上,看着那棵桂花树,出了神。
“桂花……”他含糊不清地说。
“嗯,”我说,“妈种的。”
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指了指树下的那个石凳。
“坐。”
我挨着他坐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用那只手,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我妈留下的那个。
我愣住了。
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包括这个盒子。
他打开盒子。
里面,还是那本存折,那几张照片,那缕胎发。
只是,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银行卡。
他把卡,递给我。
“密……码……”他费力地说,“你……妈……生……日……”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没有接。
“爸,我不要。”
“拿……着……”他很固执,把卡硬塞到我手里,“爸……的……都……是……你……的……”
“爸……对……不……起……你……和……你……妈……”
他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我抱着他,任由他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爸,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爸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途的旅人。
而我,也终于,和我心里的那个结,和解了。
我没有动用那张卡里的钱。
林阿姨给的钱,也足够我爸后续的康复费用了。
我把那张卡,和我妈的存折,放在了一起,锁回了那个小木盒里。
这是他们俩的东西。
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也是亏欠的证据。
我谁的,都不要。
我要靠我自己的双手,给我爸,也给我自己,一个未来。
我重新找了工作,就在家附近。
方便我照顾他。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很踏实。
每天,我推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他会指着天上的云,咿咿呀呀地,跟我说些什么。
我听不懂。
但我会笑着点头。
“嗯,今天的云,真好看。”
他也会笑。
笑得像个孩子。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好转。
他已经能自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几步了。
虽然,还是走得歪歪扭扭。
但他很努力。
我知道,他是想,快点好起来,不想再拖累我。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又开了。
满院子,都是甜腻的香气。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摘了桂花,做了桂花糕。
味道,远不如我妈做的好吃。
但我爸,吃得很香。
他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我知道,他又想我妈了。
我也想。
我把一块桂花糕,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
“妈,尝尝我做的桂花糕。”
风吹过,桂花树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抬头,看着那棵繁茂的树。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的笑脸。
她就坐在树下,穿着那件蓝布衫,温柔地看着我们。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她化作了这棵树,这阵风,这满院的桂花香。
守护着这个家。
守护着我们。
后来的日子,很长,也很平淡。
我爸的康复之路,漫长而艰难。
我的生活,也围绕着他,单调而重复。
但我没有觉得苦。
因为,我找回了我的家。
一个虽然不完整,但充满了爱的家。
有一天,我扶着我爸在院子里走路。
他突然停下来,指着墙角的一处。
那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树苗。
看叶子,也是一棵桂花树。
应该是,那棵老桂花树的种子,被风吹到了那里,生了根,发了芽。
“你看。”我爸指着那棵小树苗,对我笑。
他的话,已经说得比以前利索了很多。
“又……长……出来了……”
我看着那棵迎着阳光,努力生长的小树苗,也笑了。
是啊。
又长出来了。
生命,就是这样。
有凋零,就会有新生。
有告别,就会有重逢。
爱,也是。
它不会消失。
只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就像这棵小桂花树。
就像,我和我爸。
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带着我妈的那份爱,和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于竹林拍潇洒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