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陆辰没抬头,手中铁钳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油脂滴下,火苗蹿起。“等着。”
1.
油烟与孜然味相互交融弥漫开来,夜市里人声鼎沸喧闹不已。
“老板,来十串烤腰子,多放点辣。”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陆辰没抬头,手中铁钳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油脂滴下,火苗蹿起。“等着。”
那声音没离开,反而更近了,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不相称的迟缓。“陆辰。”
他的动作停顿片刻,抬起头来。苏清雪站在摊位前,昂贵的套装料子被霓虹灯照得有些可笑。她的脸色在油烟中显得越发苍白。
“有啥事?”他低下头继续忙活。
“……我是来谈‘晨曦基金’那个项目的。”她的声音干涩生硬。
烤串在架子上发出声响。旁边桌上的啤酒瓶倒了,却没人去扶。
“哦。”陆辰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那个啊。”
她深吸一口气,好似鼓足了劲:“条件你可以提出来。只要合理,我都能答应。”
陆辰笑了笑,从旁边油腻的塑料筐里抽出一张纸,又摸出一支笔。纸角沾着油污。他把纸拍到桌上,推了过去,旁边就是一碟刚烤好的蒜蓉茄子。
“签了它。”
苏清雪拿起那张纸。纸上写着“附加协议”。条款简单明了:甲方苏清雪自愿为乙方陆辰的烧烤摊义务帮忙一个月,负责端盘子、串肉串,随时听从召唤。乙方可根据甲方表现,决定是否签署“晨曦基金”投资合同。
她手指捏着纸,关节都变白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他拿起一串烤好的馒头片,吹了吹,“端盘子,串肉串。少一天,合同就别谈了。”
“陆辰!”她的声音提高了,引来了几道目光,又马上压低,“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这是在侮辱人!”
“侮辱?”他咬了一口馒头片,嚼着,“苏总三年前当着全公司的人说,我离开了你,就只配在街上要饭。现在我靠自己努力生活,怎么能算侮辱?”
她愣住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签不签随你便。”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不签就别妨碍我做生意。”
远处传来老马洪亮嗓门的呼喊:“陆哥,我这炒粉快供应不过来了,你那辣椒面还有没?”
陆辰扬了下下巴:“正忙着呢。”
苏清雪站在那里,手里的纸张微微抖动。夜市嘈杂的声浪围绕着她,仿佛要把她吞没。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汗湿的头发耷拉着,围裙脏得都看不出原来啥颜色了,眼神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想起公司会议室里那群等着她解救的高管,想起银行打来的冰冷催款电话。
笔很轻,拿起来却感觉沉甸甸的。
“一个月……”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一个月?”
陆辰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烤架上跳动的火苗。
她的手指颤抖着,停在纸页上方。那盘蒜蓉茄子散发着腾腾热气,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2.
冰啤酒罐外凝结的水珠滴落在陆辰手背上,冷得钻心。就像三年前那个下雨的日子,他端着煲好的汤,站在苏清雪公司楼下等她。
那时她刚拿下第一个大项目,整个人仿佛是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他走上前,把伞朝她那边倾斜。
“说过别来公司了。”她皱起眉头,没接过汤盒。
“这不是庆祝嘛。你最爱吃的……”
“陆辰,”她打断他,声音带着厌烦,“同事都看着呢。你先回去。”
车内,她一直盯着手机。他终于忍不住问:“最近很累吧?”
“嗯。”手指没停下。
“要不我回来上班?家里雇个保姆……”
她终于抬眼,那眼神他后来记了很久,冷静得好像在评估一份不良资产。
“你?”她顿了顿,“算了。你现在跟不上我的节奏,回来只会添麻烦。”
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摆动。
后来争吵成了常事。她的话越来越尖刻。
“除了做饭你还会想啥?”
“跟你说了也不懂。”
“陆辰,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最后那次,是在她公司。她要一份文件,他送去。她正和几位年轻高管谈事,神采飞扬。他安静地在角落等着。
她过来拿文件,顺口问:“你觉得这个市场策略怎么样?”
他根据以往工作经验说了些看法。
她笑了,对别人说:“看,书生气十足。”又对他说,“市场早就变了,你那套过时了。”
他默默回家。晚上,她把一份协议放在桌上。
“签了吧。”语气就像让他递杯水一样平常。
他看着“离婚协议”这三个字。
“为什么?”
她没看他,划动着平板:“你给我的,和我想要的,差距太大了。我累了。”
他的笔尖停了很久,最终落下。关门声很轻。
“陆哥!鱿鱼没了,去补货!”老马的喊声穿过烟雾。
陆辰回过神,啤酒罐被捏得有点变形了。烤架上的肉串有点焦了,他面无表情地翻着。
苏清雪还站在那儿,手中的附加协议好像烙铁。她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嘈杂中撕开一道口子。她看了一眼,脸色更难看了,近乎慌乱地按掉。
是公司?还是……那个总和她一起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秦浩?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抓起那支笔。
“我签。”声音发颤但清楚。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痕迹。她把协议推回去,好像推开什么脏东西。
陆辰看了一眼签名,苏清雪,三个字还是带着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他把协议塞进收钱的铁盒下面。
“明天开始,晚上七点到十一点。”他递过去那碟一直放在旁边的蒜蓉茄子,“先把这桌菜送到三号桌。”
她盯着那碟油乎乎的茄子,没动。
3.
那盘蒜蓉茄子最终被送到了三号桌。是苏清雪端过去的,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盘沿,指关节都变得煞白。放下的时候有一点汤汁溅了出来,落在她的袖口上,留下一块油渍。客人正在划拳,没人留意她。
“傻愣着干啥呢?”陆辰的声音从烟雾后方传过来,“串儿没了,后面筐里有串。”
塑料筐里装着冻肉和铁签。她从未碰过生肉,那黏糊糊且冷冰冰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拿起铁签,尖头扎了一下指尖。她赶忙缩回手,冒出了血珠。
“创可贴。”陆辰扔过来一张,没看她,“别弄到肉上,客人会嫌弃。”
她默默贴上。笨手笨脚地学着旁边大妈的动作,肉块穿歪了,铁签上沾了血丝。老马端着炒锅走过,看了一眼,没出声。
客人增多了,吵吵嚷嚷地催菜。陆辰一个人忙着翻烤,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三号桌加啤酒!” “五号桌的腰子好了没?” “老板!菜太咸了!”
陆辰冲她扬了扬下巴:“啤酒箱那边,搬两箱过来。”
箱子很沉,她差点踉跄摔倒,纸箱边缘割得手生疼。放下的时候有一瓶滑了出来,“啪”的一声爆开,泡沫溅湿了她的裤脚。周围几桌客人都看过来,笑声很刺耳。
“二十五块,从你工资里扣。”陆辰记了一笔账,语气平淡。
她没回应,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手指抖得厉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了——“秦浩”。她按掉。又震。再按。
“要接出去接。”陆辰撒着辣椒面,“我这儿可没功夫听你讲电话。”
她站起身,走到摊位后面的暗处,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秦浩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慢条斯理,背景音是钢琴曲,“找你半天了。明天跟张总的饭局,别忘了,给你约了三次了。”
她嗓子发干:“知道。”
“声音不对劲?累了?”他轻笑,“撑不住就说,我能帮你。”
“不用。”她握紧手心。
“清雪,”他语气沉了些,“别逞强。你那公司现在就是个烂摊子,除了我,谁还会帮你?今晚出来,我们谈谈细节?”
“今晚有事。”
“什么事能比见我还重要?”笑意消失了。
烤摊那边,陆辰喊了一嗓子:“苏清雪!鱿鱼要烤糊了,翻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谁在叫你?”秦浩问,声音冷了好几度,“你在哪儿?”
她没回答。“苏清雪,”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别做让人看不起的事。丢你的脸,也丢我的脸。”
电话挂断了。
她站在那儿,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油锅沸腾的声音,客人划拳的笑闹声,尖锐地刺进她耳朵里。
陆辰正把烤糊的鱿鱼挑出来扔进垃圾桶。“损失算你头上。”他说。
她回到摊前,看着那一筐没串完的肉,铁签泛着寒光。手心那儿的伤口依旧在隐隐地疼着。
她再度拿起一根铁签,拎起一块冷冰冰的肉,穿了过去。
动作仍旧十分笨拙,不过没再停歇。
4.
肉串已售罄,客人全部离去。地面满是竹签与油污。老马嘴上叼着烟,递来一瓶水。“刚到的那人手脚不太利落。”他朝苏清雪离去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陆辰拧开瓶盖,水是温热的。三年前那场雨仿若又磅礴而下,透着寒意。他记得离婚后的那几日,魂魄好似被抽走,在街上游荡。随后是那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以及身体撞上引擎盖时沉闷的响声。
醒来身处医院,消毒水味刺鼻。脑袋疼得像要裂开。但有些事已然不同。一幅幅画面碎片扎进脑海:一份看不懂的外文文件,律师的面容,巨额数字,还有一个条件——一年内,生活支出需低于某个标准,否则自动失效。
荒诞如梦境。但那些数字和细节清晰得让人恐惧。
他盯着医院天花板,持续了三天。随后办理出院手续。最便宜的房子租不起,便租了夜市的一个摊位。成本低,现金流周转快,符合那个“标准”。
起初很艰难。烤串烤焦,算错账目,还遭喝醉客人刁难。老马帮他解过几次围。后来渐渐熟练,手上的燎泡变成了茧子。
“在想什么呢?”老马踢了下垃圾桶,发出哐当声。“那个女的,看样子不像能干活的。你招她来干啥?”
陆辰拧上瓶盖。“欠她情分。”
“情债?”老马轻蔑一笑,“麻烦事。”
确实是麻烦事。陆辰弯腰收拾工具。铁盒里的钱沾着油污,最底下压着那份附加协议。苏清雪的名字签得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他当时“看到”的遗产数字,足够买下她那个摇摇欲坠的公司一百回。但那一年的条件期如紧箍咒。他必须等待。也得让她一起等待。
远处车灯闪过,如那天晚上。他眯起眼睛。那场车祸是厄运,还是转机?记忆里的画面从未模糊,但他从不完全相信。直到陈律师真的找上门,恭敬地称他为“陆先生”,并确认了大部分信息。
只剩最后几个月了。
他收起铁盒,锁好三轮车。夜市空了大半,只留满地杂乱和食物酸臭味。
苏清雪明天还会来。秦浩的电话也不会停止拨打。
他得在这满是烟火与油腻的地方,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5.
第二天晚上七点,苏清雪按时现身。
她换上了平底鞋,昨日的那条裤子还在,油渍依旧没洗净。
她没看陆辰一眼,直接走向后方去清洗手串肉。
动作还是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但不再抱怨。
陆辰扔给她一条围裙。“要是弄脏了,算你头上。”
生意很快就忙起来了。
苏清雪被使唤得晕头转向。
端盘子、擦桌子、搬啤酒。
她摔了一个杯子,被扣了钱。
她紧闭双唇,没出声。
八点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三个有花臂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来,占了刚空出来的桌子。
他们把脚踩在塑料凳上,动静不小。
“老板!点菜!”
陆辰正在烤鸡翅,没抬头。“菜单在墙上,自己去看。”
一个光头敲着桌子。“喂!聋了吗?过来记一下!”
苏清雪拿着小本子走过去。“几位想吃啥?”
光头上下打量她,咧嘴笑了。“哎呦,这破地方居然有这么漂亮的服务员?是新来的吧?”
旁边两人跟着笑起来。
苏清雪脸色微微变白,握紧了笔。“请点菜。”
“点菜急啥?”光头伸手想去摸她的腰,“先陪哥哥喝两杯咋样?”
苏清雪猛地往后退一步,撞到了邻桌。
客人不满地嘟囔着。
陆辰放下烤串,走过来,挡在苏清雪身前。“几位,欢迎来吃饭,要是闹事可不行。”
“你是谁啊?”光头站起来,比陆辰高半头,“老板都没说话,你在这充什么好汉?”
老马提着炒勺从隔壁过来,站到陆辰身旁,没吭声,只是晃了晃手里油亮的炒勺。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看向这边。
陆辰没动。“我就是老板。”他指着墙上的二维码,“吃饭的话,扫码点单。要是不吃,就请让个位子。”
光头眯着眼看他,又瞅了瞅身材壮实的老马,啐了一口。“行。你这小子等着瞧。”
他踢开凳子,带人走了,还撞翻了一个啤酒瓶,碎了一地。
看热闹的人渐渐又热闹起来。
苏清雪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呼吸有点急促。
“把这收拾一下。”陆辰指着地上的玻璃渣,回到烤架前。鸡翅有点烤焦了。
老马走过来,低声说:“看样子像是有人故意找茬。”
“嗯。”陆辰翻动着鸡翅。是秦浩吗?动作还挺快。或者只是普通的混混罢了。
苏清雪拿来扫帚,低头清扫玻璃碎片。手还有点抖。
“害怕了?”陆辰问道,没看她。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
“明天还来吗?”
“……来。”
她口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她没去接。
陆辰把烤焦的鸡翅挑出来,扔进垃圾桶。“损失算我的。”她小声说。
陆辰没有回应。夜市灯火通明,照着她微微弯曲的脊背和一地的杂乱。
6.
临近收摊时,天空好似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雨如同奔涌而下的瀑布,迅猛又锐利。棚顶被雨点敲打得砰砰作响,积水顺着塑料布边缘缓缓流淌。
苏清雪没带雨具。最后一批肉串烤好,她的手指被冻得生硬,伤口被泡得泛白。客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杂乱和震耳的雨声。
陆辰在清点所剩不多的食材,头都没抬一下。“塑料布下面有纸箱板,能拿来救急。”
她没动,望着棚外被雨幕模糊了的霓虹灯光。城市仿佛一幅化开的油彩画。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速极慢,车窗漆黑一片。她认出了那车型。是秦浩的车。
车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加速离开,尾灯犹如燃烧的猩红火焰。
她的胃像被拧紧了一样难受。
老马冒着雨冲回自己的摊位,抱起一摞调料箱。“走啦陆哥!这场雨太不正常了!”
剩下他们两人。陆辰锁好钱箱,盖上烤炉。雨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她的手机亮了起来。是秦浩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真狼狈」。
她闭上双眼,被雨水溅湿的裤脚紧贴在皮肤上,透着寒意。白天客人的哄笑、油腻的托盘、铁签的冰冷坚硬、秦浩车尾的红光……种种场景交织在一起。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喉咙也发紧。她抬手抵住额头,肩膀微微颤抖。并非是冷。
一杯热水出现在她眼前,冒着丝丝微弱的白气。是一次性塑料杯,杯壁很薄。
她愣住了,没有去接。
“不是毒药。”陆辰的声音融入雨中,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死在我这儿会添麻烦。”
她缓缓接过。温暖透过杯壁渗透进冻僵的指尖。很烫。
“三年零四个月,”他突然说道,望着棚外的雨幕,“你生日那天,我熬了汤。你说忙,没回来。第二天汤就馊了,我倒掉了。”
她手指用力收紧,杯中的水晃动起来。她记得。那天她和秦浩以及几个投资人喝酒,一直聊到很晚。他发了信息,她没回复。
“那汤,”他停顿了一下,“费了不少功夫。算了。”
雨水冲刷着地面的油污。沉默持续了片刻。
她的喉咙干得生疼。“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闲着没事。”他转身去收拾东西,“雨小些就走吧。明天……”
他停住了,没有把话说完。
她站在那里,捧着一杯廉价的热水,望着他的背影。雨声渐渐变弱,化作淅淅沥沥的轻柔声响。
当杯中的水见底时,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
“那汤……用了什么配料?”
陆辰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
“忘了。”
他推起三轮车,车轮碾过积水。“锁门。”
棚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一杯已经凉透的塑料杯。
雨依旧在下着。
7.
天色才刚刚暗下来,秦浩的车子就停在了夜市街的对面。他没下车,只是把车窗摇下了一半,手里转动着那对阴沉木核桃,目光投向正在端盘子的苏清雪。
那时她正给一桌学生送去啤酒,啤酒箱子沉甸甸的,她走得有些缓慢。有个男生想帮忙搭把手,却被同伴笑着拽住了。
秦浩的嘴角轻轻动了动,随后拨通了电话。
苏清雪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着。她放下手中的箱子,走到摊位的后面,喘着气接通了电话。
“看你好一阵子了。”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过来,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意味,“真是全身心投入呀。端盘子感觉咋样?”
她没吭声,手指在围裙上蹭着油污。
“说话。”他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一点。
“有事?”
“张总那边我帮你挡了。他说你要是再不露面,之前谈好的注资就不算数了。”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多谢。”
“怎么谢?”他轻轻笑了笑,“今晚过来。兰亭会所。”
烤摊那边,陆辰大声喊道:“苏清雪!三号桌再加十串肉筋!”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谁?”秦浩问道,声音变得冰冷起来。
“没谁。”
“那个烤串的?”他的语调放缓,核桃摩擦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你就是为了这种人,不来赴我的约?”
“我在工作。”
“工作?”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苏清雪,你以前还有些身份地位。现在呢?在油污里忙活,被个卖烤串的随意使唤?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尽了。”
她咬紧口腔内侧,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给你半小时。收拾干净过来。”他下了命令。
“不去。”
核桃摩擦的声音停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行。那你最好祈求上苍,指望那个烤摊能养活你,还有你那个快倒闭的公司。”
电话挂断了。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腿有些发软。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银行APP的推送,提醒一笔大额贷款利息即将到期扣款。
金额十分刺眼。
陆辰走过来,递给她一把肉串。“凉了。重新烤一下。”
她接过肉串,铁签冻得手生疼。
他看了她一眼,没问电话的事。“愣着干啥?火正等着呢。”
她走到烤炉边,热气扑面而来。把肉串架上去,油滴落下,火苗猛地蹿起来,差点烧到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
远处,街对面的车窗缓缓升上去,黑色的车子悄然融入车流,不见了踪影。
肉串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颜色慢慢发生着变化。
8.
肉筋烤得太过火候了。客人发起了怨言,陆辰没出声,把钱退还给了客人。
苏清雪状态不太好。菜上错了,账算错了,眼神空洞无神。第三次差点把饮料弄倒时,陆辰夺过她手中的托盘。“到一旁待着去。”
她没有反驳,走到摊位后面的阴暗处,靠着墙。手机屏幕一直亮着,不同人的来电,她挂断后,又再次响起。
老马叼着烟走过来,递给她一根烟。“撑不住就回去吧。这儿不差你一个人。”
她摇了摇头,没接烟。“没事。”
“得了吧。”老马吐出一口烟圈,“脸上都写着呢,‘天要塌了’。”他看了陆辰一眼,“那小子嘴硬,心地不坏。真求他,他能帮。”
“不用他帮忙。”
“硬撑着?”老马嘲讽道,“给谁看呢?里头那位?”他用拇指朝街对面示意了一下,“还是自己找罪受?”
她沉默不说话。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脸色完全变白了。是财务主管的紧急信息:「苏总,秦氏那边突然撤资,银行同步抽贷,消息泄露了,供应商堵门,明天……可能发不出工资。」
指尖冰冷。她紧紧握住手机,指关节绷得泛白。
雨后的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陆辰正在给一桌熟客结账,笑声传了过来。那桌人聊着股票,聊着度假,聊着新买的跑车。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她滑坐到地上,水泥地冰冷得刺骨。屏幕的光照着她失焦的脸。
“完了……”两个字从嘴唇间漏出,轻得如同叹息。
老马咂了一下嘴,扭头喊道:“陆哥!你这儿要出人命了!”
陆辰没回头。“滚远点,别耽误我做生意。”
但账本合上了。他走过来,影子笼罩住她。
“说。”
她没抬头,举起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投向他。
他扫了一眼。信息很长,但关键词很刺眼:撤资,抽贷,堵门,工资。
沉默。
夜市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玻璃。
“所以呢?”他问道。
所以她该怎么办?跪下求他?还是去求秦浩?胃里一阵翻腾,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油烟味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皂粉味。
“苏清雪,”他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很清晰,“记不记得你当年说过,我离了你,只配去要饭。”
她猛地抬起眼睛。
“现在,”他指着她,又指着自己,再指向这喧闹油腻的夜市,“谁更像要饭的?”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打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他站起身,从铁盒里拿出那份附加协议,拍在她面前。“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端满一个月盘子,一天都不准少。”“然后,再来跟我谈你的‘公司’。”
他转身走回烤炉边,火苗蹿起,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老马摇了摇头,走开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她于黑暗里静坐着,水泥地面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浸入骨头缝。
远方,烤串的香气悠悠飘来——油汪汪的,携着烟火气息的温热。
她慢慢地蜷缩起身子,额头轻抵膝盖。
肩膀轻轻颤动了一回。悄无声息。
9.
生意告一段落,地面满是杂乱无序的景象。
苏清雪如同机器一般,机械地擦拭着桌子,油污牢牢地附着其上。陆辰在清点铁盒里的零钱,硬币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灯由远及近缓缓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摊前,安静得好似与这条街道的氛围毫无关联。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男子,身着笔挺西装、脚蹬皮鞋,仪容十分整洁。与周围环境显得极不协调。
他径直走向陆辰,微微点头示意。“陆先生。”
陆辰没有抬头,数完最后几枚硬币。“说。”
“关于‘晨曦基金’下一季度的投资方向,有几份文件需要您审阅并签署。”男子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夹,递了过去。纸张很平整。
苏清雪停下手中的动作。纸巾握在手里。
“晨曦基金”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陆辰没有接过,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放那儿。”
“另外,您之前吩咐留意的几项资产,价格已进入理想范围,是否……”
“明天再谈。”陆辰打断他,盖上杯盖,声音很清晰。
男子立刻闭嘴。“是。”他把文件夹放在相对干净的操作台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旁的苏清雪,没有任何停留,就如同看待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转向陆辰,语气依旧恭敬:“车在外面等候您。”
“不用。”陆辰摆摆手,“去忙你的。”
男子再次点头,转身回到车里。轿车悄然驶离,好似从未出现过。
操作台上,那份文件夹静静地放置着。晨曦基金的标志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冷色调的光泽。
苏清雪凝视着那标志,喉咙发紧。她想起自己无数次求见基金会负责人,连秘书那一关都没能通过。而那个人,刚刚对陆辰鞠躬。
陆辰拿起文件夹,随意地塞进装钱的铁盒里,与那些零碎钞票、油腻硬币混在一起。锁好。
他推起三轮车,车轮碾过一地油污。
“锁门。”他从她身旁走过,没有看她一眼。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手里那块擦桌子的抹布,滴着浑浊的油水。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刚才那个男人恭敬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陆先生。”
她缓缓弯腰,捡起地上一个被踩扁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金属碰撞发出空洞的声音。
摊位的灯熄灭了。
黑暗中,只剩下铁盒上那把锁,冷冷地反射着一点光。
10.
第三天,苏清雪没有现身。
摊档忙碌得如同即将被点燃,陆辰独自挥动炒勺翻动烤串,汗水不断往眼睛里涌。老马过来搭了把手。“你那位大小姐跑掉了?”
陆辰没吭声,撒了一把辣椒面,刺鼻的烟雾使人忍不住咳嗽。
电话铃声响起。他接听后,夹在耳边,手上动作不停。
是陈律师打来的。“陆先生,关于对苏氏企业的潜在投资评估……”背景音安静得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说重点。”
“我们发现,秦氏资本已单方面终止所有合作银行跟进抽贷。苏氏目前流动资金已经枯竭。部分供应商开始停止供货。”
铁签上的肉滴着油,火苗猛地蹿起。
“还有别的吗?”
“业界有传言,秦浩放话,谁要是帮苏氏,那就是跟他作对。”
陆辰翻动着肉串。“知道了。”
电话挂断。油锅翻滚着。
快收摊的时候,人来了。来的不是苏清雪。
是秦浩。独自一人,没带着他那对核桃。穿着西装革履,站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好似误入了错误的场景。
“聊聊?”他露出笑容,嘴角的弧度很是标准。
陆辰没停下,刷着烤炉上的焦污。“买串吗?不买就躲开。”
秦浩的笑意略微淡了些。“她撑不过三天。没钱,没供应商,员工马上就要闹事。”他向前迈一步,压低声音,“你图什么呢?让她给你端一个月盘子,然后看着她完蛋?”
刷子刮过铁网,发出尖锐的声音。
“你养不活她。”秦浩语气变冷,“她那种女人,穿惯了高级定制,吃惯了米其林餐厅。现在陪你玩几天底层游戏,新鲜劲过了,你留不住她。”
陆辰直起身子,把脏水倒进下水道。“说完了?”
秦浩看着他,眼神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开个价。多少能让你别管这事?”
陆辰笑了笑,没什么温度。“她欠我一个月工钱。一天都没干满,这事就不算完。"
秦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不识抬举。”他转身,又停住,“对了,明天起,这片的肉联厂,不会再有人给你们供货了。”
他离开了。车灯划破了夜色。
老马凑过来,皱着眉头:“这小子玩真的?”
陆辰扔下刷子。铁桶发出哐当一声响。
“陆哥?”老马喊了一声。
陆辰没回应,抓起钥匙,跨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蹬着冲进夜色中。车轮碾过积水处,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老马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街角,嘀咕了一句。
“得,要出状况了。”
11.
三轮车在冷库门口停下刹住时,天色还没有完全亮透。
铁制的大门严严实实地关闭着,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纸张,写着「暂停供货」。
陆辰朝着铁门踹了一脚,沉闷声响在空旷街道上回荡开来。
旁边的小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守夜的老头探出头,睡眼惺忪。“是谁呀?今天没货!快走快走!”
“老张头,”陆辰的声音如同被冻住般生硬,“是我,陆辰。”
老头眯起眼睛看清后,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小陆啊……不是我不给你,上头下了死命令,一片肉都不能卖给你们夜市那几家。违约金我可赔不起啊!”
陆辰没多余话语,从车里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扔了过去。传来一声沉甸甸的声响。
老头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几捆现金,上面盖着银行封条,崭新的。
“这是……”
“按照市价两倍。当场结算。”陆辰看着他,“只要你库里冻货,不要鲜货。不会查到你头上。”
老头的手颤抖一下,眼睛盯着钱,又看向陆辰。“你……你从哪弄来……”
“卖还是不卖?”
老头咽了口唾沫,向四周看了看,迅速拉开小门。“……快进来装货!”
一小时后,三轮车装满冻肉箱,朝着夜市蹬了回去。陆辰额头上冒出汗水,车链发出嘎吱声。
摊贩们正围着老马抱怨,脸上满是愁容。看到陆辰车上的货,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陆哥?这……从哪来的?”
陆辰把箱子卸下来,冻肉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买的。”
“老张头肯卖?”
“加了钱。"陆辰简洁说道,“按箱分,成本价。熬过这几天再说。”
人群开始骚动,纷纷上前搬箱子,气氛稍微活跃些。
老马凑近陆辰,压低声音问:“两倍价钱?你哪来那么多现金?去抢银行了?”
陆辰没回答,目光扫向街角。苏清雪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那里看着这边。脸色比冻肉还苍白,眼下一片青黑,看样子一夜没睡。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
“供应商那边断货了。”他开口说。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员工工资明天就得发。”
她手指蜷缩,用力掐进掌心。
“秦浩正等着看你跪下去求他。”
她闭上眼,睫毛剧烈颤动。
陆辰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像陈述天气一样。“现在,你有三条路可走。”“一,去求秦浩。他能帮你,代价你心里明白。”“二,宣布破产,跟你那家公司一起完蛋。”“三,”他停顿一下,“用我这个摊子,还有你手里剩下那点人脉资源,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
她猛地睁开眼,一脸难以置信。夜市那儿人来人往,流量可观。借助线上渠道来吸引客源,然后在线下提货。成本不高,资金周转快。”他朝身后那群正忙着分肉的摊贩指了指,“货源这块,眼下我先帮你应付着。配送的活儿,交给老马侄子他们那些年轻人去做,他们在跑腿方面挺在行。”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挑吧。苏总。”
风拂过,地上一个塑料袋被卷得飘了起来。
她伫立在那儿,好似被牢牢固定住了位置。远方城市的喧闹声缓缓传来,更显此地一片寂静。
她喉咙发干,微微动了动。“……引流要怎么做?”陆辰的嘴角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那神情近乎嘲讽。
“这是你的任务。”
“你之前不是说,我的脑子早就跟不上时代步伐了吗?”
他转身,朝那一堆冻肉箱走去,不再看她。
晨曦渐渐显现,洒在布满冰霜的地面和忙碌的人群身上。她孤单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
他不是在给她一根能救命的援手。
他是在迫使她,自己从困境中努力地挣脱出来。
12.
苏清雪并未离去。她站在满是油腻的摊位中间,紧紧攥着手机,就好像握住了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手雷。
老马递过来一根烟,她摇了摇头。
“真打算这么做?”老马眯着眼询问。
她没有回应,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先是给仅剩下的几个心腹发消息,话语简洁:「稳住团队,工资我会解决,等候我的指令。」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四周忙碌的摊贩。卖炒粉的,炸臭豆腐的,烤生蚝的…烟雾缭绕中,是一张张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又精明的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油烟、香料以及汗水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紧。她走过去,声音不大却清晰。
“各位老板,”她停顿了一下,压下那一丝不自在,“我是苏清雪。对面写字楼里那家快倒闭的公司,是我的。”
摊贩们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各异,上下打量着她。
“现在有人想害我,断了我的货,抽走我的钱。”她语速变快,“同时也断了各位的货源。”
有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那又如何?苏总要给我们发工资?”
“我做不到。”她承认道,手指用力掐着掌心,“但我能让你们今天多赚些钱。"
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刚做好的简易页面。“线上团购。办公楼里的白领,可就近提货。烤串,炒粉,果汁,套餐搭配,价格比门店便宜两成。满三十份起送,截止下午三点。”
人群安静了几秒。
“谁去送?”卖果汁的大婶问道。
“我找跑腿。抽成我来补贴。”苏清雪回答得迅速,目光扫过众人,“但要快。现在开始接单,食材份量得准备充足。”
“你这价格,能赚啥钱?”炸臭豆腐的老刘小声嘟囔。
“靠走量。”她眼神变得犀利,“利润微薄,但能清理库存,现金流今晚就能回来。总比烂在库里强。”
她看向陆辰。他靠在烤炉边,手里握着那把油腻的铁钳,没有出声。
老马突然咧嘴一笑,把烟头一扔。“妈的,干了!老子的炒粉管够!算我一份!”
有人开了头,迟疑便消失了。摊贩们小声说着,纷纷掏出手机查看那个简陋的页面,开始估算备料。
苏清雪走到陆辰面前。“我需要借你的摊位当临时提货点。需要你…帮我留意一下品控。”
陆辰没有看她,用铁钳敲了敲烤架。“肉串十点半前必须串好。三百份起。”
“明白。”
她转身搬起一箱冻肉,铁皮的冰冷刺痛了手心。她没戴手套。
手机开始震动,订单提示音接连不断响起,越来越密集。屏幕被消息填满。
她蹲在地上,开始串肉。铁签冰冷,冻肉僵硬,手指很快变得通红。动作依旧有些笨拙,但速度明显加快了。陆辰斜眼看了看她那渗着血的指尖,随手丢过去一盒创可贴。
“别沾到肉上。”他语气平淡。
她没说感谢的话,撕开包装贴上,手上动作没停。
老马凑过来,小声对陆辰讲:“这丫头……有点你当年那股狠辣劲儿。”陆辰没回应,目光落在苏清雪紧绷着的侧脸以及快速动作的手上。
炉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订单提示音叮咚直响,接连不断,如同战鼓一样。
13.
订单像潮水一样疯狂地涌进来。屏幕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停地震动。
肉串的数量不够了。冰柜里的存货快要用光了。摊贩们手脚并用,眼睛紧紧地盯着手机上的数字,眼球布满了血丝,红通通的一片。
“老刘!再准备五十份臭豆腐!” “马叔!炒粉要做出双倍的锅气!那帮白领就喜欢这种口味!” “果汁!西柚没有了?用橙子代替!快点!”
苏清雪的嗓子变得沙哑,忙着指挥调度,手指在屏幕和冻肉之间来回切换,创可贴上渗出了血。陆辰守着烤炉,一次烤制几十串,火焰像舌头一样舔着食物,油烟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提货点设在摊位后面的空地上。白领们下班后来到这里,穿着西装革履,脚蹬高跟鞋,带着好奇又嫌弃的神情打量着这片油腻又忙乱的狭小空间,扫码、拿货,然后匆匆离开。
现金、转账的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铁盒里的钱越堆越高。
“妈的…还真厉害…”老马颠着锅,小声嘟囔了一句,汗水从额头流下来。
突然,街口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三辆面包车野蛮地刹住,车门猛地打开。十几个有花臂的男人钻了出来,手里拿着钢管和棒球棍,领头的正是上次那个光头。
客流瞬间停止。白领们惊叫着往后退。
光头用棍子指着喧闹的摊位,特别是指着苏清雪。“砸!”
人群发出尖叫。摊贩们拿起身边的家伙——锅铲、铁钳、板凳。
陆辰把苏清雪往后一拉,推到冰柜后面。“待在这儿。”
他拿起捅炉子的铁钎,迎上前去。老马骂了句脏话,提着滚烫的炒锅站到他身旁。
“秦浩的钱不好拿。”陆辰对光头说,声音盖过了混乱。
光头咧嘴:“废话少说!”
钢管带着风声落下来。陆辰侧身躲开,用铁钎格挡,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老马把一锅热油泼出去,溅起一片惨叫。
混战爆发了。摊贩们平日里受尽欺压,此刻都红了眼,拼命抵抗。桌椅被掀翻,食材滚落在地,汁水四溢。
苏清雪缩在冰柜后,手机还在震动,是询问提货地点的消息。她看着眼前,钢管砸在肉体和铁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陆辰后背挨了一下,闷哼一声,但动作没有停止,铁钎精准地敲在对方腕骨上,发出咔嚓一声。
恐惧涌上心头,挥散不去。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
一个混混绕到后面,举棍砸向陆辰的后脑。
她毫不犹豫,抓起手边一盆腌肉的冰水混合物,猛地泼了过去!
冰水扑面而来,那混混打了个激灵,动作慢了半拍。陆辰回身,铁钎直接捅进他肚子,那人蜷缩着倒下。
陆辰看了她一眼。脸上看不出表情。
警笛声由远及近。
光头脸色一变,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撤!”
面包车狼狈逃窜,留下一地狼藉和呻吟的混混。摊贩们多多少少都挂了彩,大口喘着气,彼此对视着。
陆辰把铁钎一扔,走到光头原先站的位置,弯下腰拾起一个物件。
那是对讲机。里面传出含混的人声,夹杂着电流的嘈杂声,背景还有熟悉的钢琴曲。
陆辰按下通话按钮,没吭声。
对面也静默了几秒。
随后,咔哒一响,信号断了。陆辰把对讲机扔进垃圾桶,目光看向苏清雪。
“统计一下损失状况。”他脸上有道血痕,“继续送货。”
警车到了。
14.
警局内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味与汗味交织的气息。
一群人挤在长椅之上,有受伤挂彩的,有身上沾油的,个个神情低落。做笔录的警察敲着键盘,眉头皱得极紧。
“是谁先动手的?”警察发问,目光先掠过光头那伙人,随后又掠过陆辰他们。
光头捂着肚子,抢先高声叫嚷:“警察同志!他们打人!您看看我这伤成什么样了……哎呦……”
老马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是你们拿着家伙来砸场子的!”
“安静!”警察一拍桌子,“一个一个说!”
询问过程繁杂又冗长。监控调出来了,证人也问过了。摊贩们七嘴八舌,情绪很激动。苏清雪坐在角落里,手指绞在一起,指甲缝里还嵌着油污。她看向陆辰,他靠墙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回答一两句,简洁又明了。
警察最后走到陆辰面前。“是你带头反抗的?”
“自卫。”陆辰说道。
“下手可不轻啊。好几个都是轻伤起步。”
“是他们先动家伙的。我这儿,”陆辰指指自己后背,“也有伤。”
警察记录着,头都没抬。“背景干净吗?”
“嗯。”
“她呢?”警察笔尖指向苏清雪,“听说这事是因为她?”
苏清雪脊背一紧。
陆辰看了她一眼。“我雇的零工。那帮人冲着我的摊位来的,她算倒霉。”
警察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但没再追问。又盘问了几句,终于合上本子。“行了,对方寻衅滋事在先,你们算防卫过当。调解吧。医药费摊点,各自管好各自的人。”
光头叫嚷着不服,被警察瞪了回去。
走出警局,天已经全黑了。冷风一吹,带着一丝自由的味道。
摊贩们互相搀扶着,骂骂咧咧地散开。老马拍拍陆辰的肩膀:“走了,明天还得出摊。”
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街边。
苏清雪看着陆辰侧脸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你刚才…为啥不说实话?”
“说啥?”他摸出烟,叼上一根,没点着,“说你苏总招惹了疯狗,连累整条街?”
她被噎住了。
“麻烦。”他吐出两个字,烟雾还没升起就被风吹散了。
一辆网约车停在面前。陆辰拉开车门,没看她。“上车。”
她没动。“我的事还没完。”
“你的事,”他重复了一遍,像是玩味这个词,“你的事就是赶紧离开,别明天又招来一堆人砸场子。”
这话很难听。但她听出了别的意思。不是赶她走,是让她去避避风头。
手机又在震动。她看了一眼,是助理发来的消息,说公司门口聚集的供应商散了,但明天还会来。
她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车门还开着。
她弯下腰,钻了进去。
车开动了。窗外光影匆匆滑过陆辰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他伫立在原地,望着车子驶离,手指间的烟头终是燃起一抹猩红。
她转过头,直至那抹红光消逝于后视镜的黑暗之中。
司机询问:“要前往何处?”
她说出公司的地址。
接着取出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了她那疲惫却格外清醒的眼眸。她开始打字,发送给助理,发送给律师,发送给每一个还能联系上的人。
车子在夜色里疾驰而去。
15.
公司的会议室中,凌晨四点整时。空气好似冻结住了,唯有中央空调那低沉的运行声。
苏清雪紧紧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眼底布满了血丝。旁边的律师和助理都屏住呼吸,一声不吭,仿佛在等候着判决。
邮件提示音猛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猛地一惊。
苏清雪点开了邮件。
发件人:陈律师。
主题:关于秦氏资本涉嫌市场操纵及非法交易证据提交及后续事宜
附件列表长长的一串。PDF、音频、Excel表格。标题冷酷且致命。
她的手指变得僵硬,点开了第一个PDF。那是秦浩通过空壳公司转移资金、操控股价的详细记录,时间、账户、金额,明明白白。甚至还涵盖最近针对苏氏的一系列操作的指令备份。
下一个是音频文件。点击播放。
秦浩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贯的慵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苏氏必须彻底垮掉。银行那边继续施加压力,我就不信她还能重新崛起。那个烤摊的?呵,弄死一只蚂蚁而已……」
助理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苏清雪闭上双眼,心脏剧烈跳动,撞得肋骨生疼。这些证据足以把秦浩送进监狱待上十几年。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来自陈律师:
「陆先生吩咐:您自行处理。」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她坐在那里,许久都没动。屏幕的光照着她苍白却格外平静的脸庞。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复制一份。匿名发给证监会和经侦总队。”她嗓音沙哑,但语气坚决,“原文件加密备份,云端和硬盘各存一份。”
律师赶忙操作起来。
她拿起私人手机,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号码——秦浩的私人电话。
铃响三声后,接通了。
背景很安静,他大概刚在豪宅睡醒,或者根本就没睡。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谁?”
“我。”
那头沉默了一秒,接着冷笑:“怎么?想通了?还是撑不住来求饶了?”
“给你一条活路。”她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水,“现在马上出国,永远别再回来。你名下所有境内资产,捐赠给晨曦基金指定的公益项目。”
电话那头传来像是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你疯了?!”
“机票应该已经发到你邮箱了。经济舱,一小时后起飞。你还有五十分钟赶到机场。”
“苏清雪!你以为你是谁?!”
“秦浩,”她打断他,每个字都如同冰碴,“你听。”
她把手机靠近电脑音箱,点击播放了音频文件的一小段。
「……弄死一只蚂蚁而已……」
电话那头呼吸陡然急促,一片死寂。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几秒后,他的声音变了调,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从哪…”
“还有四十八分钟。”她把电话给挂断了。
室内变得鸦雀无声。助理跟律师望着她,好似头一回见到她这般模样。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把玻璃给推开了。清晨时分寒冷的空气涌进屋内,裹挟着潮湿的雾气。
楼下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会有早班车开过去。在那很远的地方,一辆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街角,一点声音都没有。车窗慢慢地降下来,一只手伸了出来,随意地弹了弹烟灰。
这个人就是陆辰。他靠在驾驶座上,目光朝着她窗口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由于距离实在太远,根本没办法看清他的神情。
她扶着窗框的手指不知不觉间用力握紧了。
他好像抬了一下手,那个动作既像是在示意,又好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紧接着车窗缓缓升上去,车子稳稳地驶入渐渐增多的车流里,最后消失得不见踪影。
天空,已经完全亮起来了。
16.
一个月的光阴,到底还是被她咬着牙挺过去了。
最后那晚,生意照旧像以往那般热闹得很。苏清雪端盘子、串肉串,动作比以前更麻利了,手上新茧叠着旧茧。再也没人老是瞅着她看,摊贩们都已习惯她在这儿,偶尔还会大声招呼:“苏姐,三号桌要啤酒!”
老马在炒粉,不经意瞅了眼挂历,轻轻咂了下嘴说:“还真让她给撑下来了。”
陆辰没搭腔,只顾翻动着烤串,油滴溅起,火光一闪一闪的。
收摊的时候,苏清雪把围裙叠好,放在操作台上,那围裙已洗得发白了。她身上那套昂贵套装早就换了,如今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廉价T恤和运动裤,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油渍。
她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陆辰。
陆辰点清铁盒里的钱,把它锁好。接着从底下抽出那份附加协议,纸张边缘卷着,沾着油污还有一点点暗红的印子,就像血渍。
他把协议递给她。
“满了。”
她接过,这纸张看似很轻,却又好像有着千斤重。她没去看,将其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口袋。
“明天……”她刚开口,声音有点沙哑,随后停住了。
“明天照常出摊。”陆辰打断她,开始冲洗烤架,“工钱月底结算,这是规矩。”
她望着他的背影,水声潺潺,冲走了油污,白汽袅袅升起。
“谢谢。”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几乎被水声盖住。
陆辰的动作并未停下。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夜市尽头慢慢消失。
老马凑过来,递了根烟。“真让她走了?”
陆辰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接过烟,没点燃。
“不然呢?”
“熬了一个月,啥都没得到?”老马瞪大了眼睛,“不像你啊。”
陆辰把烟夹在耳朵上,开始搬啤酒箱。“得到了。”
“啥?”
“清净。”
老马嗤笑一声,没再追问。
第二天,晚上七点。摊子刚支起来,人流还没多起来。
苏清雪又来到了这儿。
还是穿着那身廉价衣服,头发扎起,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她没看陆辰,直接走到摊后,搬起一箱冻肉,开始拆包装、串肉串。
动作熟练,一声不吭。
陆辰没阻拦,也没询问。
老马眨眨眼,轻轻吹了声口哨。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她在其间穿梭,点单、上菜、收拾桌子。偶尔有熟客打招呼:“哟,苏姐还在这儿呢?”
“嗯。”她应了一声,嘴角极为轻微地弯了一下,算不上是笑。
快收摊的时候,几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人找了过来,站在摊位前,显得有些局促。
“苏总……”领头的是她以前的助理,“公司……后续的一些文件,需要您签字。”
她正在擦桌子,抹布没有停下。“放这儿。明天上午十点,到我办公室来。”
助理愣住了。“您……回来了呀?”
“不然还能怎样?”她仰起头,眼神平静,“公司关门了?”
“不是!太棒了!”助理兴奋起来,“大家都有点……没料到。”
“没什么料不到的。”她边继续擦桌子边讲道,“活不下去,那就换个活法。”
助理几人抱着文件,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夜市灯光璀璨,映出她忙碌的身形,和周围热闹喧嚣的烟火氛围交融在了一块儿。陆辰把一瓶冰水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拧开瓶盖,大口大口地喝着。喉结上下滚动,汗珠从额头滚落。
“看什么呢?”她问道,目光没看向他。
“看你啥时候会喊累。”
“不会再有了。”她放下水瓶,语气平淡,“受过饿的人,才懂得饱饭的滋味。”
她拿起订单本子,朝向下一桌客人走去。
陆辰望着她的背影,耳朵上的香烟掉落,他没去捡。
17.
合同平整地铺在陆辰那个专门用来收钱的铁盒上面。纸张坚挺,和周围满是油污的零钱形成鲜明反差。
苏清雪递过来一支笔。“签字。”
陆辰没去接,翻弄着烤架上几串烤成深黄色的馒头片。“看过了。”
“条件按照你提的。资金会分批次注入,董事会里你有一票表决权,不参与日常运营。”她语速平稳,就像在汇报工作进展。
“嗯。”
“后续的项目风险评估报告,每周会发到你邮箱。”
“嗯。”
馒头片烤好了,他夹起来,放到盘子里,推到她跟前。“尝尝。”
她呆住了。低头瞅向盘子,没动。
“怕被下毒?”他问,语气没什么特别的。
她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烤得很脆,有焦糊的香味和甜味。是很普通的味道。她慢慢嚼着。
“咋样?”他发问。
“还行。”
“跟你那米其林餐厅的比?”
她停顿了一会儿。“不一样。”
夜市嘈杂喧闹,人来人往声音不断。可他们之间却好像隔着一小片异样的安静。
她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竹签。“字,签了没?”
陆辰从铁盒底部抽出那份合同,又拿出笔。没看内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下了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响。
他把合同递给她。
她接过,查看签名。陆辰。两个字,写得有点潦草,但很有力。
“后续……”
“后续你去处理。”他打断她,开始收拾烤架,“钱是你的,公司也是你的。怎么过日子,你自己拿主意。”
她捏着合同,纸张边缘硌着掌心。
“那……”她顿了顿,“我走了。”
她转过身。
“喂。”
她停下。
陆辰没看她,拿着铁刷使劲刮烤架上的焦垢,声音难听刺耳。“明天还来吗?”
问题很突然。她沉默了几秒。“来干啥?”
“端盘子。”他停下动作来,抬头看向她,目光直接,“或者,吃顿饭。”
她站在那儿,合同卷成筒状握在手里。灯光照着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远处传来老马沙哑的叫卖声,还有油锅沸腾的声音。
“几点?”她问。
“七点。”
“嗯。”
她走了,没再说别的。
陆辰继续刮烤架,一下又一下。刮得非常干净。
老马溜达过来,看看他,又瞧瞧苏清雪消失的方向,咧嘴笑了笑。
“请吃饭?你这铁树开花了啊。”
陆辰没理会,把刮下来的黑渣扫进垃圾桶。
“请人吃啥?烤馒头片?”
“闭嘴。”
老马哈哈一笑,走开了。
陆辰把铁刷扔进水桶,溅起一片水花。他看着那圈涟漪慢慢散开,平息。
然后极其轻微地,啧了一声。
18.
七点刚过五分,她出现了。没穿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换了条简洁的棉布裙子,头发随意地盘着。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摊子正忙得不可开交。陆辰没抬头,下巴朝角落示意了一下。“等着。”
她没坐下,把保温桶放在相对干净些的操作台一角,挽起衣袖,很自然地走过去接替老马那边点单的工作。老马愣了一下,咧嘴让开了位置。
一阵忙碌之后,人群稍微散开了些。陆辰擦着手走过来,目光扫过保温桶。
“这是什么东西?”
“汤。”她拧开盖子,热气带着一股清淡的香味飘了出来,“给你的。”
陆辰没动。“我这儿不缺汤。”
“知道。”她盛出一小碗,推了过去,“尝尝味道。”
他看向她,又看看那碗汤。汤清澈得能见底,有几块瘦肉,还有几点枸杞。
“是你做的吗?”
“嗯。”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问道,声音有点紧张。
“还行。”他把碗放下,“盐放得少了点。”
“下次多放点。”她盖上保温桶盖子,动作利落,“明天想吃什么?”
陆辰擦烤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点菜?”
“嗯。”她迎着他的目光,“你说端盘子一个月期满。可没说不准我以后来吃饭。”
老马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忙背过身去颠锅。
陆辰没吭声,继续擦烤架,用力有点过猛。
“炒面吧。”他突然说道,“少放油,多放青菜。加个蛋。”
“好。”她记下来,拿出手机,“多少钱?”
“二十。”
她扫码付款。提示音响起。
他瞥了一眼金额。“多付了五块。”
“小费。”她把手机放回口袋,“明天见。”
她转身走了,裙子下摆扫过油腻的地面。
陆辰盯着那保温桶看了几秒,伸手拿过来,把里面剩下的汤倒进自己碗里,一口气喝完。
老马凑过来,伸长脖子看空碗。“啥味道?”
“咸了。”陆辰把碗扔进池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瞎扯。”老马嗅了嗅空气,“明明香得很。”
陆辰没理他,拿起一份订单,声音不大。
“明天鸡蛋要溏心的。”
19.
陈律师又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此次开来一辆更为低调的轿车,不过那独特的精英气质仍旧没有改变。
文件平铺在刚刚擦拭干净的操作台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以及条款。
“陆先生,所有手续都已经办理好了。资金随时可以调用。”陈律师递过钢笔,“这里,这里,还有这儿,需要您签字。”
陆辰没有去看文件,目光在夜市上扫视着。灯火刚刚点亮,人流渐渐密集起来,老马正在大声招揽生意,隔壁摊位的油烟混合着香味飘散过来。
他拿起笔,在指定的位置签下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干脆利落。
陈律师小心地收好文件。“关于资产配置以及投资计划,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不急。”陆辰打断他,指着四周,“先把这条街的电路改造一下,电压老是不稳定。再弄一套统一的油烟净化系统,那种价格实惠又好用的。预算你去安排人做。”
陈律师愣住了,很快又恢复了专业的样子:“好的。另外,您名下的几处房产以及海外资产……”
“该出租的就出租,该管理的就管理。报表每个月发给我就行。”陆辰摆了摆手,“没事你可以走了。”
陈律师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明白。”他转身离开,皮鞋踩在油腻的地面上,小心地避开一处水洼。
陆辰拿起那份资产概要,厚厚的一叠。他翻看了两页,数字多得让人眼睛发花。他合上,随手塞进放一次性筷子的纸箱最底层。
苏清雪端着两盘炒面走过来,放在小桌上。目光扫过那露出一角的文件,没有发问。
“给你的。”她把那盘蛋煎成溏心、青菜多的推到他面前。
两人坐下吃面条。安静之中,只有隔壁摊位的喧闹声和吸溜面条的声音。
“他来了?”她忽然问道。
“嗯。”
“都办好了?”
“嗯。”
她低下头挑着面条,不再说话。
陆辰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钱变多了,也挺吵闹的。”
她抬眼看向他。
“以前觉得,有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望着不远处讨价还价的老太太和忙着烤串的年轻人,“现在觉得,有点钱,能解决别人的一点事儿,就行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夜市热闹,充满活力。
“电路确实该改了。”她说,“上次跳闸,弄坏了我三盘肉。”
“嗯。”陆辰站起身,“明天我让人来查看。”
他开始招呼客人,声音融入夜市的嘈杂中,不高,但清晰。
苏清雪收起碗筷,拿到后面水池去清洗。水流哗哗地响,冲走油污。
她回头,看见陆辰正弯腰给一个小孩递烤串,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轻柔了些。
晚风吹过,带来食物的香气和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拧紧水龙头。
拿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明天会议推迟到下午。上午我去盯着新设备的采购清单。」随后她擦干了双手,转身回到摊前,系上那条洗得泛白的旧围裙。
“五号桌算一下账。”陆辰说道,并未回头。
“晓得。”她拿起账单,朝着喧闹的食客走去。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不时相互交错。
20.
晚高峰已然过去,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摆摊的人们开始各自收拾摊位,碗碟相互触碰发出的声音、冲洗物品的声音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句嬉笑叫骂声混合在了一起。
苏清雪结算完了最后一笔账,合上了账本。
她把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挂在了角落的钉子上面。
陆辰清理好了烤炉,灰烬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咱们走吧。”她说道。
“行。”
她朝着外面走去。没走几步路,就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明天想吃什么呀?”
陆辰灭掉了炉火,烟雾缓缓地消散开去。“都可以。”
“没有都可以的。”
“那就你来决定。”
沉默了一阵子。
“苦瓜炒蛋吧。”她说,“能清热败火。”
“好。”
她继续向前走。身影越来越远,融入到了夜市尽头那朦胧的灯火当中。
老马骑着三轮车过来,停在了旁边。“真要让她天天都来呀?”
陆辰没有回应,提起半箱没卖完的啤酒,放到了老马的车上。“拿去吧。”
老马咧嘴笑了笑:“谢陆哥。”他准备蹬车离开,又转过头,“说真的,以后有啥打算?真打算一辈子守着这个摊子?”
陆辰看向远处。城市里霓虹灯闪烁,高楼的轮廓显得冷冰冰的,而眼前这片地方,烟火弥漫,人声透着暖意。
“这儿挺好的。”他说。
老马摇了摇头,笑着蹬车走了。“死脑筋。”
陆辰弯下身子,拉起了卷闸门。铁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缓缓落下来,遮住了摊位的灯光。
他转过身,顺着喧嚣逐渐平息的街道走去。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夜风吹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油烟的气味,只剩下清凉。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炉火,也会再次被点燃。
来源:林中寻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