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化作孤魂的第三个年头,宿命般地被禁锢在了我生前死对头的身旁。
我化作孤魂的第三个年头,宿命般地被禁锢在了我生前死对头的身旁。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高升,成为权倾朝野的首辅,与宫中风头正盛的贵妃牵扯不清。如今,他更是备下厚礼,即将迎娶那位将我推入深渊的堂妹。
我胸中的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夜夜潜入他的梦境,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他与我那堂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奸佞,是狼狈为奸的典范。
不曾想,就在他提亲的前一夜,他竟独自一人摸到了我的坟前。月光下,他二话不说,抡起铲子就刨了起来。
我惊得魂飞魄散:
“不就是夜里骂你几句,你至于吗!刨我的坟?!”
1.
身为阴魂,我的话语在阳间不过是风中的虚无,陆执自然听不见。
他手里的铲子一下下地凿进湿冷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动作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我因“谋害贵妃”的罪名被一碗鸩酒赐死,李景珩念在我曾有从龙之功,才免去了我碎尸万段的下场,给了我一块葬身之地。
但这坟冢依旧简陋得可怜,陆执没费多少力气,就让我的棺木暴露在了清冷的晨雾中。
他凝视着那几块拼接粗糙的朽木,刀削斧凿般的面容在薄雾里显得愈发森然。
“楼摘星,你自诩聪明一世,到头来竟是这般凄凉的结局。”
“是啊是啊,哪有陆大人您风光。”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用尽力气瞪着他,“您如今权势滔天,贵妃娘娘和楼家小姐都为您倾倒,我楼摘星算得了什么?给您这位御前红人提鞋都不配。”
陆执听不见我的嘲讽。
他伸手,准备撬开我的棺盖。
说来也怪,对于自己埋了三年的身体,我竟也生出几分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污浊的白骨,空洞的眼窝里甚至还有几只乳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我一阵恶心,连忙别开了脸。
陆执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
他蹲下身,用指尖极其耐心地将我骨骸上的虫子一一捻去,随后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轻柔地擦拭着我的颅骨。
随着污泥褪去,那曾经挺立的眉骨轮廓依稀可见。
陆执低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用低沉的嗓音问:
“楼摘星,那个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殚精竭虑那么多年,最后连性命都为他断送?”
世人都以为我爱慕李景珩,是挟恩求宠不成,才因嫉妒贵妃有孕而动了杀心。看来,连陆执也是这么想的。
真相,早已被尘封了整整三年。
而我,也带着满腔的冤屈,再无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2.
春夜的雾气浓重,像一层化不开的水汽,模糊了陆执的眉眼。
他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的外衣,将我的骸骨仔细包裹起来,然后轻柔地抱入怀中,那姿态,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竟泄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
“楼摘星,这乱葬岗太冷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带你走。”
他怎么会知道我生平最厌恶阴冷潮湿的地方?
我有一瞬间的怔忡。
直到他的身影即将融入浓雾,我才猛然回神,急忙追了上去。
我的坟地在乱葬岗,此地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陆执却毫无惧色,就那么抱着一堆白骨,一步步沉稳地走回了陆府。
他没有回卧房,而是径直走进了书房的密室。我跟进去,只见四壁之上,挂满了我的画像。
有我品茶的,有我闭目假寐的,有我处理公务时皱眉的,甚至还有一张我穿着红妆在花园赏花的。
死后,我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他身边,这间密室的存在,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从不认为这是因为陆执对我爱而不得,毕竟我们是公认的死对头。
那种恨不得对方立刻从世上消失的死对头。
我与他都算是少年成名,区别在于,我出身簪缨世家,而他,不过一介寒门。
记忆中,陆执在京城求学时,曾被一群纨绔子弟当街抢走书册,肆意撕扯。
那个清瘦的少年,一双眼眸漆黑如墨,只是冷冷地看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顽铁。
我恰好路过,一时看不过眼,便出手帮了他。
谁能料到,就是这个我曾随手帮过的人,日后在朝堂之上会处处与我针锋相对。
他固执得像头牛,每次上奏,十有八九是弹劾我圣眷过浓,意图“蒙蔽圣听”。
我被他气得牙痒痒,便在私下里散播谣言,说他一把年纪不成婚,其实是个断袖。
谁知这谣言传到最后,竟荒唐地变成了陆执的“心上人”是我。
这招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想来陆执也被恶心得不轻,所以才挂了满屋子我的画像,每当官运亨通,便来此地欣赏,以此来恶心我这个泉下之鬼。
犹记得我死后第三年,他荣登首辅之位。
陆执特地在这密室里摆满了祭品,还亲手给我上了三炷香。
那架势,生怕我看不见他的春风得意。
3.
我飘浮在半空中,看着他将我的骸骨安放进一具通体温润的玉棺之中。
那玉料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嘶——
他又在搞什么鬼?
密室里一片死寂,陆执垂眸凝视着玉棺中的我,嗓音清冷地自言自语:
“明天是个好日子,楼摘星,你高不高兴?”
“你娶亲我高兴个屁啊!”
我的魂体虚虚地环住他的脖颈,面目狰狞,做出要掐死他的样子,“你娶谁不好,偏偏要娶那个害死我的女人,陆执,你就是故意的吧!”
忽然间,室内烛火一晃,一阵微风拂过。陆执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所在的位置。
跳跃的烛光融化了他眉眼的冷峻,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那双向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竟泛起了圈圈涟漪。
“……楼摘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大人,可以用膳了。”
陆执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他缓缓垂下眼睫,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4.
我跟着陆执走出密室。
屋外灯火璀璨,却反衬得他的背影格外孤寂。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哀伤与悲恸。
可他如今已是人臣之极,最大的政敌也早已化为枯骨。
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时候。
我端详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实在想不通,他究竟在难过什么。
正厅里灯火通明,站满了人,看样子都是陆执的门客。
他刚一踏进门槛,满屋子的人便“哗啦啦”跪了一地。
“大人三思!婚姻乃人生大事,万万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为啊!”
正厅里顿时乱得如同菜市场。
我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一飘身,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的太师椅上。
这群人劝了陆执不下百八十遍了,奈何人家情根深种,根本听不进去。
“诸位,不必再劝。”
“陆某,心意已决。”
陆执孑然立于厅堂中央,身形挺拔如松,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不知为何,我的心口,竟感到一阵莫名的窒闷。
啧。
那楼玉茹究竟给陆执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这棵万年铁树开花,还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
5.
满堂的门客说破了嘴皮,也没能动摇陆执分毫。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起身,准备前往楼家下聘。
我坐在窗棂上,看着他微抿着唇,笨拙地解开自己系错的腰带。
“有那么紧张吗?”
我心中有些好笑,坏心眼一起,便飘到烛台前,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灭了摇曳的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侍女们都惧怕这位性情冷清的主君,战战兢兢地重新燃起蜡烛,便跪在地上请罪。
陆执的眼瞳里映着暖黄的烛光,眉眼竟柔和得不可思议:
“无妨,你先下去吧。”
那侍女惊愕地抬头,恰好撞见男人眉宇间那一抹极淡的笑意,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
能比我好看?
我心中不屑,刚一偏头,恰好陆执俯身来取桌上的玉冠。
他高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唇,相隔不过一寸,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
那温热的气息,竟让身为鬼魂的我,产生了一丝身体发软的错觉。
“该死……”
我捂住自己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口,差点以为自己要尸变了。
陆执顶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出了门。
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已传遍了陆首辅要求娶楼家小姐的消息,百姓们纷纷挤在道路两旁,争相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
当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五百多抬聘礼时,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有不明所以的人拉着旁边的人打听:
“这位陆大人,是要求娶哪家的千金啊?”
“还能是哪位?自然是当今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楼家七姑娘!”
“我的天,这阵仗也太惊人了吧!”
“你不知道?楼七姑娘当年可是惊才绝艳,大义灭亲,不仅揭发了楼摘星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大罪,还护住了贵妃娘娘腹中的龙胎!如此奇女子,自然当得起这五百抬聘礼!”
我面无表情地飘到那几个嚼舌根的人身后,深吸一口气,对着他们的后颈猛吹阴风。
直吹得他们汗毛倒竖,浑身发冷,再也不敢多言半句。
6.
陆执的队伍抵达楼家门前时,我的父亲和叔父早已带着满脸的谄媚在门口等候。
楼玉茹则躲在前厅的屏风后,含羞带怯地偷看她的如意郎君。李景珩为了给贵妃撑场面,也派人送来了几箱赏赐。
一时间,楼家门庭若市,喜气洋洋。
我抬头,望着那块由李景珩御笔亲赐的“定安公府”牌匾,心底的戾气与怨恨几乎要冲破魂体的束缚。
楼玉茹,我的堂妹,正是她,亲手揭穿了我女扮男装的身份。
我楼氏一族,本是钟鸣鼎食之家,因追随太宗皇帝打下江山,获封定安侯。
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他是嫡系单传,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嫡女。
为了保住世袭的爵位,父亲与祖父给我取名“楼摘星”,对外宣称我是男儿,并为我请封了世子之位。
父亲对我的教养,严苛到了极致。他不许我像寻常女孩一样哭笑,不许我贪玩享乐,更严禁我碰触任何与女儿家相关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只是出于好奇,摸了一下楼玉茹的发簪,父亲便请出了家法。
若非母亲拼死拦着,我那一天,恐怕就要丧命在他的鞭笞之下。
从那以后,我便将自己所有的喜好深埋心底,如履薄冰地按照父亲和祖父为我规划的道路行事。
后来,我不负所望,文武双全,十岁时便已是京中世家子弟的楷模。
先帝病重那年,父亲将我送至瑞王世子李景珩的身边,这既是投资,也是将整个楼家的命运压上了赌桌。
离家前,父亲反复叮嘱我,从今往后,我便是李景珩的奴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
我将父亲的嘱托刻在心里。那些年,我为李景珩挨过刀,挡过箭。
便是他睡下了,我也睡在外室,时刻警醒。
瑞王逼宫失败那年,楼氏受牵连覆没,我带着李景珩一路向江东逃亡。
在他病得奄奄一息时,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四处求医,甚至亲身为他试药。
后来,我收拢瑞王府的散兵,以少胜多,奇迹般地攻入京城,亲手将李景珩推上了帝位,也为楼氏换来了无上的荣光。
人人都羡慕我少年得志,官居二品,是天子身边最信赖的心腹。
可又有谁知道,我那身二品官服之下,是怎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旧伤,让我夜夜不得安寝,那痛楚,如同万蚁噬骨,密密麻麻,无休无止。
这些,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因为父亲从小就教我:男儿流血不流泪。为陛下鞠躬尽瘁,为楼家死而后已,皆是我这个“世子”应尽的本分。
好,我都做到了。
可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我的呢?
7.
他们选中了家族里最好拿捏的庶出六叔,将他的女儿楼玉青送入宫中。
在楼玉青被封为贵妃之后,他们便开始准备卸磨杀驴。
他们害怕我女子的身份一旦曝光,会给整个楼家带来灭顶之灾,害怕这唾手可得的富贵与权力再次化为泡影。
于是,他们联合了当时已有身孕、但胎像本就不稳的楼玉青,共同设下了一个陷阱。然后,让楼玉青的亲妹妹楼玉茹,在最恰当的时机,当众揭发我的身份。
“谋害皇嗣”与“欺君罔上”,双重罪名之下,帝王雷霆震怒。
而楼家的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自己被蒙在鼓里,声称这一切都是我母亲一个人的主意。
我的母亲,被当众斩首于菜市口,曝尸三日。那三天里,偌大的楼家,竟无一人前去为她收敛尸骨。
时至今日,母亲的尸身依旧下落不明。
而我的父亲,则踩着我和母亲的鲜血,从定安侯变成了定国公,依旧享受着万民敬仰,稳坐高位。
我抬起眼,望向那个已是国公的父亲。
他虽已两鬓染霜,却精神矍铄,脸上洋溢的喜气,仿佛要嫁的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陆大人,这是小女玉茹的庚帖,您请过目。”
陆执垂眸看着那张红色的庚帖,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父亲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陆大人?”
陆执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越过他,望向厅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官今日要娶的,并非楼玉茹。”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把在场所有人都炸得晕头转向。
叔父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也彻底懵了,呆立在原地,只是怔怔地望着陆执。
就在这时,前厅的屏风“轰然”倒地,楼玉茹钗环散乱地冲了出来,指着陆执尖叫:
“你竟然要娶一个死人!陆执,你疯了不成!?”
父亲总算回过神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为难地开口:
“陆大人,这……这世上,从没有活人娶死人的道理啊。”
“世上没有,我便做这第一个。”
陆执的眉目间一片疏淡,鸦羽般的长睫轻轻一颤,语气平静却坚定:
“世俗纲常、阴阳两隔,于我而言,都算不得什么。娶不了她的人,我便娶她的牌位。”
纵然我只是一缕亡魂,那一刻,心中竟也忍不住为他而剧烈地颤动。
陆执,你一直以来,坚定选择的人,竟然……是我吗?
8.
就在楼家众人手足无措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陆卿家莫不是昨日饮酒过量了?”
明黄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来人五官俊朗,唇边虽挂着笑,眉宇间的冷意却怎么也化不开。
院中的人瞬间反应过来,哗啦啦跪倒一片。
李景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
“都起来吧,朕只是听闻首辅今日下聘,特来凑个热闹。”
他在主位落座,轻抿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陆卿,七姑娘是贵妃的胞妹,朕也时常见到,是个温婉可人的好姑娘,与你正好相配。”
我不明白,李景珩为何要阻止陆执娶我。
陆执在民间的声望太高,百姓们都敬爱这位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首辅。
他若娶了我这个“罪人”,身上便有了抹不去的污点。
到那时,再想寻他的错处,岂不是容易许多?
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个曾经在乱军之中紧紧攥着我衣袖不放的小少年,如今已成长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举一动都带着帝王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楼摘星乃戴罪之身,如何能配得上朕的首辅?”
李景珩提起我的名字,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陆卿,这上京城中的名门闺秀,个个端庄贤淑,哪一个不比死了的楼摘星强?你若真心喜欢,看中了谁,朕都可以为你赐婚。”
我无声地苦笑。
三年过去了,在他心里,我依旧是那么不堪。
9.
我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那段日子,昔日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狱卒们肆意克扣我的饭食,在我饿到极致时,牢房里连一只老鼠都寻不见了。
李景珩只来看过我一次。
彼时的他,早已褪去了当年逃亡时的惶恐与狼狈,龙袍上金色的五爪飞龙张牙舞爪,气势逼人。他垂眸看着形容枯槁的我,喉结滚动,几番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曾经生死相托的两个人,再见面时,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打破了这片死寂。
我问他,相伴十余年,他当真不知与自己朝夕相对的挚友,是男是女吗?
江东逃亡,他夜夜被噩梦惊扰,是我将他拥在怀中,整整一夜不敢松手。
他身染沉疴,高热不退,我们饥寒交迫,一无所有。
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褪去所有衣物,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还有那次,他深夜误入我的营帐,恰好撞见我正在更衣。
更不必提那些我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的日日夜夜……
十数年的朝夕相处……
他当真,一无所知吗?
窗外乌云压顶,狂风大作。
牢里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
“阿星,对不起,是我……想要的太多。”李景珩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我倏然抬头,对上他那双略带躲闪的眼睛,哑然失笑:
“原来……是这样……”
是我太天真了。
我以为我们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却忘了,权力这东西,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它能让父亲算计亲生骨肉,能让兄弟反目成仇。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
而不是那个在瑞王府里,亲昵地叫我“阿星”的小世子李景珩。
我扯出一丝苦笑,下意识地垂下眼,掩去眸中泛起的泪光。
因此,我也没有看见,少年帝王缓缓抬起的手,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却终究不敢触碰我分毫。
“陛下,臣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更无愧于您。”
十三岁的李景珩曾拉着我的手问,我会不会一辈子追随他。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会。世子在哪,阿星就在哪。”
他还幼稚地与我拉钩:“说好了,我做什么你都要跟着。我当世子,你就做我的侍卫;我若当个七品县令,你便做我的师爷。”
“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转瞬间,又是一个十三年。早已物是人非。
金銮殿上,文臣武将环绕,有数不清的人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他,早就不再需要我了。
“陛下曾说,想君临天下,四海臣服,八方来朝。臣,都辅佐您一一做到了。”
我的嗓子嘶哑得厉害,却还是一字一顿地问,“如今您大权在握,江山稳固,是……不想要臣了吗?”
“阿星,我从未忘记过我们的承诺。”
李景珩低垂着眼,让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到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你再等等我……再等等……”
10.
他说让我等,我便信了。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即便身处绝境,楼摘星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小世子。
我记得,当年逃亡途中,我后背中了一支流箭,血流不止,昏死过去,只剩半口气吊着。
是李景珩,背着我,在山林里徒步走了整整五天五夜,才找到一位郎中。
郎中说,我没救了。那个向来骄傲矜贵的小世子,只是咬着牙抹去眼泪。他自己的脚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血印,他自己也已是伤痕累累。
可他依旧背着我,朝着上京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那向来挺直的脊背,被风雪压得弯如劲竹。
“阿星,你别听他们胡说,你要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他踉跄地向前走,声音因极度的疲惫而颤抖,最终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我带你回家,阿星,我们回家。”
尽管前路已是悬崖,我却仍想为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再等一等。
可我最终等来的,是一封赐死的诏书。而亲自来宣旨的,是我那“位高权重”的好父亲。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平静:
“星儿,只差这最后一步,我楼氏的大业,便可万无一失。”
这最后一步,便是将我这个“污点”,彻底抹去。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他为何要如此对我,想问我究竟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但话到嘴边,最终只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算计我一个还不够吗?为什么连母亲的性命都不放过!?”
父亲睥睨着我,半张脸隐在牢房的阴影里,神情冷漠得像一块冰:
“能为楼氏而死,是她的荣幸。你,也是。”
“荣幸?”
为父亲、为楼家卖命的第十八年,我落得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
我撑着这副病骨支离的身体,在生命的尽头,才第一次敢于平视他,字字泣血:
“生在楼氏,唤你这种杀妻杀女之人为父,让我感到恶心。”
“楼氏满门,人人冷血无情,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
“真是天大的笑话。没有我和楼家,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是后宅院里一只任人踩死的蝼蚁。”
他似乎懒得再与我多言,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那姿态,仿佛是在恩赐:
“把毒酒灌下去,送‘世子’去和她母亲团聚。”
11.
或许是我死不瞑目,怨气太重。每当情绪剧烈起伏时,周遭便会阴风大作。
庭院里,众人纷纷抬起宽大的衣袖遮挡扑面的风沙,口中抱怨着这风来得蹊跷。
我的六叔父眼珠一转,立刻大声道: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陆大人一说要娶个死人,这天色立刻就变了,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陆执缓缓抬起眼,望向阴沉晦暗的天空,声音低沉:
“可是,当年二姑娘率军杀回上京,扶持陛下登基的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阴云天。”
李景珩的动作一滞,显然,他早已忘了。
我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记得我昔日功绩的,竟然只剩下我的死对头,陆执。
李景珩的目光重新落在陆执身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叩着,半晌,才缓缓开口:
“陆卿这是在提醒朕,朕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吗?”
陆执静静地站着,神色依旧平静,不见丝毫惊惶:
“臣,不敢。”
李景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发怒:
“楼七姑娘,配不上陆卿。楼二姑娘,也同样配不上。”
“陆卿既然想成家了,朕改日便让贵妃在宫中设宴,广邀京中世家贵女。到时,陆卿再亲自挑一个合眼缘的吧。”
李景珩留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只留下沉默不语的陆执,和脸色铁青的楼家众人。
这一次,陆执算是彻底得罪了我的父亲。
本以为是两府联姻的天大喜事,谁知他一上门,竟是要娶我这个死人的牌位。
皇帝临走前,还留下一句“楼七姑娘配不上他”,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说谁以后娶了楼玉茹,便是捡了陆执不要的?
这让楼玉茹日后还如何议亲?
看着父亲和六叔那 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我几乎要笑得魂飞魄散。
12.
李景珩踩着人凳上了马车。车帘被一阵狂风掀起,他透过缝隙,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而后,轻轻地垂下了眼睫。
“去乱葬岗。”
马车掉转方向,朝着郊外驶去。
乱葬岗永远是那么偏僻荒凉,除了遍地的坟包,便是成群的乌鸦秃鹫,在啄食着不知名的腐肉。落叶与腐肉混合在一起,踩上去便是满脚的污泥。
李景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丝毫不在意华贵的龙袍被溅上点点泥污。
“唐德海,那个道士,还没能唤回她的残魂吗?”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
“回陛下,还……还没有……”
大太监唐德海悄悄抬眼,见李景珩只是神色倦怠,并无动怒的迹象,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年前,陛下棋差一招,满盘皆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九五至尊,露出那般惊惶无措的神情。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瘫坐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紧紧抱着楼大人的尸体,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个一直跟在少年帝王身后,如影随形的楼大人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应他一声“阿星”了。
唐德海在牢房外守了一整夜,看着牢里明亮的烛光一点点变暗,直至彻底熄灭。
天亮了,可皇上的世界,却从此陷入了无边的长夜。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他回头望去,只见皇上正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龙袍,将楼大人的尸身包裹起来。
“唐德海,你之前提过的,武夷山那位懂得借尸还魂之术的道长,即刻派人将他秘密传入京中,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唐德海连忙垂下头,恭敬地应道:
“奴才遵旨。”
楼大人躺在皇上的怀里,手臂无力地垂落,指尖泛着死寂的青白,没有一丝血色。
唐德海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正是这只手,将他从阎王殿里生生拉了回来。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不是权势熏天的司礼监秉笔。
他只是宫里一个最卑微的小内宦,每日摇尾乞怜地活着,因不慎打碎了一只琉璃盏,被罚跪在及膝的雪地里。
他太卑贱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快要冻死的小太监。
唯有路过的楼世子,停下了脚步,亲自将他从雪地里背起,送去了太医院。
按理说,他这样的小角色根本没资格进太医院,太医也不会为他诊治。可楼世子,硬是在太医院门口守了整整三天。
也幸亏有世子,否则,他哪里还有命活到今天,更遑论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楼世子,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她会为他这样低贱的人停下脚步,也会在大街上笑着蹲下身,摸一摸小乞儿的头。
上京城的人,原本都和他一样,尊敬、爱戴楼世子。便是她的政敌,也从不指摘她的人品。
可是,自从楼世子变成了楼家二姑娘,一切,就都变了。
仿佛她从男人变成女人,也就成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就连从前的功德也随之烟消云散。
唐德海不明白为什么。
但他知道,楼世子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贪婪成性的人。
幸而,有人等着,就要来收他们的命。
大风刮过满地落叶,皇上阴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里有人来过。」
唐德海抬起头,看见皇上眉眼阴郁,正死死地盯着坟上的新土:
「唐德海,命人把坟挖开。」
残魂回来后的身体已经预备好了,和她很相像。
李景珩也已经想好了怎么向她道歉,便是要他这条命,他也认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可最重要的尸骨却不翼而飞。
李景珩看着空荡荡的棺木,眼眸赤红,从齿间挤出一句话:
「给朕找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朕要亲自活剐了他!」
13.
我的遗骸离奇失踪,龙颜大怒的李景珩下令锦衣卫与十二卫亲军联手彻查,大理寺和刑部从旁协同,一时间整个京城都风声鹤唳。
而始作俑者,却仍在湖心画舫中悠然品茗,对面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视若无睹。
「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我再也不敢痴心妄想了,我不嫁您了!」楼玉茹的声音已经嘶哑,她狼狈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磕着头,发出砰砰的闷响。
额前的鲜血顺着她惨白的脸颊蜿蜒流下,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看起来既狼狈又骇人。
陆执终于有了反应,他弯起眉眼,笑容温润,看起来像个无害的书生:「不过是邀七姑娘来船上小坐,姑娘何必怕成这样?」
楼玉茹那张红肿的脸颊上满是惊恐,她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死死地看着陆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今天,她本是应了闺中密友的邀约出门游玩,谁知半路竟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歹人强行掳走。他们将她绑到这艘画舫里,一个膀大腰圆的老妈子一言不发,上来就左右开弓地掌掴她。
清脆的巴掌声不绝于耳,直到她被打得口鼻流血,脸颊高高肿起,甚至连一颗牙都脱落了,那老妈子才停手。而整个过程,陆执就坐在不远处,悠闲地欣赏着湖光山色,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出无声的默剧。
楼玉茹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直到深夜,陆执饮尽了最后一盏茶,也看腻了窗外的月色,这才起身离去。他走后,楼玉茹才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个人间地狱。
第二天,一则流言便如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楼家七姑娘被歹人掳走一夜,清白已然不保。
她的清白到底还在不在,我和陆执恐怕是这世上最清楚的两个人。
可我,是一个无法开口的死人,自然无法为她辩解。
而陆执,则根本不屑于辩解。
楼玉茹拼命解释自己仍是完璧之身,并指认是当朝首辅陆执掳走了她。
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在世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失了清白,便想孤注一掷攀附权贵的疯女人。
没过几天,楼府便传出了消息,七姑娘在自己的闺房中自缢身亡。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那个正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棋子的男人,一股寒意从魂魄深处升起。
读书人的刀,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的。
14.
可我依旧不明白陆执到底想要如何。
他若心悦我才去提亲,可李景珩要他择其他女子为妻时,他也并没有太大反应。
但陆执又和楼玉茹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她呢?
轻轻叹了口气,我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看着自己已经变得透明的手掌发呆。
我的能量越来越弱了,好像下一秒便会消散。
这时候被抓回地府,阎王爷会不会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啊?
正苦恼着到时候该如何辩解,院子里忽然窜出个人影。
「主君,宫中密信。」
我一个激灵,瞬间回了神,猛地蹿到陆执身边,伸长脖子看信。
陆执不慌不忙打开了信,来信人没说太多,简洁明了:
「圣上已疑心宫内,恳请先生相助!」
看着信纸上娟丽清秀的簪花小楷,我慢慢皱起了眉。
这字是楼玉青的没错,可挖走我尸骨的明明是陆执。
李景珩怎么会查到她头上?
我看着陆执点燃火折,将信纸焚烧殆尽。
火光在他眼眸中跳跃着,衬得那双漆黑的瞳仁更加诡异。
暗卫问道:「主君要回信吗?」
陆执熄灭火折,缓缓摇了摇头:
「不用回,先命唐德海和神算子准备好。」
唐德海便是司礼监秉笔。
我现在只觉得陆执疯了。
我知道唐德海不是奸邪恶人,可在外人眼里,司礼监权力过大,行事随心而为,就是奸孽。
陆执是大儒沈阁老最钟爱的学生。
沈阁老被天下学子称一句老师,他教出的学生,从来都和他一样正直。
陆执能坐上首辅之位,只因他从不营私,在朝中向来保持中立,任何党羽斗争他都不参加。
曾经有人想要行贿,将金子藏于花盆下送进陆府。
陆府下人未禀报便收了下来,陆执发现后,脱下官袍,跪行至金銮殿前,自请辞官。
李景珩自然不会放他走,处置了行贿的官员后,陆执却执意按律法受二十杖刑。
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正的有些发邪。
按照以前,陆执绝不会私下和司礼监有上牵扯。
若是被旁人知道,是会被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陆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14.
夜色逐渐降临,陆执又一次打开密室的大门。
像往常一样,他点燃几炷香,而后坐在我的画像下,随意翻看着一本杂书。
反常的是,他这次明显走了神,指尖轻轻捏着其中一页,久久未动。
我绕着他飘来飘去,絮絮叨叨地说:
「陆执啊陆执,你到底想干嘛呀?」
「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好没意思,你上辈子是个莲藕吧,心眼子比我头发还多。」
「你到底喜欢谁呀?楼玉茹你不想娶,还算计起了楼玉青。」
我说着说着,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猛地转过身看他:
「你不会想谋反吧!?」
倚墙而坐的男人已然沉睡,只是眉头依旧紧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样子睡得极不安稳。
「在做梦吗?」
我喃喃自语,飘到他身前,不自觉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眉前一寸。
倏然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席卷而来。
一阵头晕目眩后,我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主君!上京距江南千里之遥!来不及了!」
一个身着白衫的青年自院中疾步而出,并不搭理身后追上来的侍从。
拴在院外的马儿仿佛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不安地来回踱步。
「主君!先不论能不能救下楼大人,您重伤未愈,只怕撑不到上京!」
他依旧没有丝毫停顿,翻身上马,只是动作稍显滞涩。
「上京的豺狼虎豹太多,她孤立无援,我若不回去帮一帮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嘈杂的雨声中,男人喑哑的嗓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湿,潮气横生。
我微微一怔,终于看清他的脸。
众人还想再劝。
陆执握紧缰绳,眉眼沉肃,冷声道:
「今日有人若敢拦我,杀无赦!」
他甩开马鞭,马儿便嘶鸣一声,带着他劈开雨幕。
我遇害的前一段时间,陆执奉命去江南一带巡盐,途中遇到刺客,还差点丧命。
从江南到上京最快也要五日,更不论他还受着伤。
结局可想而知,他没能及时赶回上京,我也死在了大狱中。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正想追上去,周围的一切却开始慢慢褪色。
眨眼间,我又回到了密室里。
陆执的羽睫微颤,也慢慢睁开了眼。
夜色如墨,陆执站起身,点燃一支蜡烛。
他拿着蜡烛,站到我着红装赏花的那幅画像前。
烛光昏暗,他仰头看着我的画像,久久未动。
「抱歉……」
陆执嗓音微哑,声线颤抖,竟似哽咽。
15.
没过几天,李景珩便查出,去过我墓地的是楼贵妃的人。
楼贵妃前一个孩子胎死腹中后便伤了根本,迟迟未能有孕。
传闻说取有功德之人的坟尖土服下,就能使死去的孩子蒙福,再回母腹。
她太想要孩子了,便命人去取了我的坟尖土服下。
听闻此事后,我只觉得荒唐。
所有人都认为我罪大恶极,是颠覆伦理纲常的妖女。
楼玉青更是伙同楼氏上下害死了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敢用我坟上的土。
可更荒唐的是,楼玉青在被降位分时昏死,太医来诊,竟真的把出了喜脉。
「下去,让唐德海不要轻举妄动。」
陆执放下手中的笔,挥退来报的密探。
看着男人平静的侧脸,我便知道,这其中定有他的手笔。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是不明了的呢?
我隐约知道他想做什么,却一直不敢确认。
毕竟我活着时和陆执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
唯一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我被他弹劾急了,在下朝时揪着他领子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陆执并不算友善,他似乎也很厌恶我。
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替我报仇。
也许,这只是他谋算其他事情其中的一环吧……
16.
第二日,又传来新消息。
贵妃因有孕而免去责罚,并以命起誓自己未动我的尸骨分毫。
景阳宫内,楼玉青跪伏在地,哽咽不已:
「陛下,臣妾实在是念子心切,这才鬼迷心窍做出荒唐事,可臣妾真的没有动长姐的尸骨!」
李景珩半阖着眼,似在假寐,默不作声。
楼玉青几近绝望,恰时,锦衣卫指挥使忽然来报:
「陛下,各种刑都用过了,那太监依旧说他没有动楼大人的棺木。」
「陛下,臣妾没有说谎。」
楼玉青咬着下唇,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李景珩,在对方望过来时,又微微垂下头,露出脆弱纤细的脖颈。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像极了那个死去的贱 人。
果不其然,李景珩扶起了她,指尖抚去她眼角的泪水,幽深的眼睛里却泛起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要哭。」
李景珩把脸埋进楼玉青的颈窝里,满是眷恋,低声道,「她从不掉眼泪。」
楼玉青忍住泪水,几乎要将下唇啃咬出血。
她恨死楼摘星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一切都是依靠楼摘星才得到的!
她的贵妃之位。
她的宠爱。
甚至她的孩子也是。
唯一畅快的,就是这个贱 人死在了她的谋算下。
她楼摘星再厉害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变成了一柸黄土!
…..
17.
锦衣卫就快翻破天,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我尸骨的下落。
李景珩怒不可遏,亲自处决了两个办事不力的官员后,命锦衣卫倾巢出动。
京中人人自危时,忽然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说我的尸骨在江北一带。
锦衣卫指挥使茫无头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前去江北寻觅。
却没想到,还真在一处白鹤曾栖息的芦苇荡里找到了我的尸骨。
此事一出,坊间皆说,我一生为国鞠躬尽瘁,即便隐瞒自己为女儿身,有欺君之罪,也功能抵过。
至于楼贵妃滑胎一事,定别有隐情。
毕竟,白鹤藏骨,是老天也不忍我含冤而死。
同一时间,朝堂中许多大臣纷纷上奏,都要皇上重审楼贵妃滑胎一案。
李景珩没有管这些事,他亲自动身去江南,要接回我的尸骨。
毫无疑问,那是个假的。
我的尸骨还在陆执密室里,他正如往常一般为我添香。
盈火如碎金,映衬得他身影癯然似竹,而薄衫下凸起的脊椎锋利,又像一把藏鞘的剑。
我看得有些怔愣。
恰时,探子来报:
「主君,江北出现奇观,白蚁聚集在城墙之上,远远看去,形似楼字。」
「坊间民愤激荡,都说要还楼大人一个清白。」
陆执正垂眼看着棋盘上的棋局,闻言微微颔首,而后随意拈起一枚棋子搁下。
棋局顿时溃散。
昏暗的室内,他眼睫低垂,露出的一截瘦弱后颈,恰似枯枝埋雪。
18.
李景珩没管坊间传闻,也没管那些异象。
他自江北接回我的那具假尸骨后便命锦衣卫去寻一个道士。
可那道士似凭空消失了般,怎么也找不到。
到最后,李景珩把自己和那堆骨头关在殿中,连早朝都不肯上了。
群臣聚集在陆府,怨声载道。
陆执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盏,清脆的瓷器声响起,屋内的嘈杂声顿时消失。
「诸位所求,陆某已经知晓。」
「明日,陆某便入宫求见圣上。」
众人像找到主心骨,纷纷行礼道:「有劳首辅。」
可刚至深夜,宫内便传来消息,说李景珩不知为何生怒,要斩杀楼贵妃。
陆执正为我的画像添色,闻言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轻轻搁下笔,吩咐道:
「备车,进宫。」
禁宫内灯火通明,稍靠近宫门,便忽闻尖利的哭泣声。
「陛下!不要!求求您!」
楼玉青再没了从前的雍容华贵,她发丝凌乱,被按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尖叫着求饶:
「陛下!臣妾肚子里还有皇嗣啊!」
而李景珩面容平静,拎着长剑,一步步靠近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小指:
「阿星少了一根指骨,青儿,你乖乖把自己的手指让出来,我封你做皇贵妃好不好?」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如厉鬼索命的模样。
可眼下,他状若疯癫,形似罗刹,竟只是因为那堆假尸骨里少了根指骨。
我满是失望。
不明白从前那个心怀远志,为国为民的小世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陆执就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直到李景珩就要砍下楼玉青的手指,他才缓缓开口:
「陛下,臣寻到了您要找的道士,现下正在宫外等候传见……」
他话音未落,李景珩便丢下剑,嗓音嘶哑而急促:
「快传他觐见!」
19.
李景珩亲自前往宫门前迎接道士,陆执没有跟上去,反而把目光落在楼玉青身上,命人把她扶起来。
她进了偏殿休息,陆执却没有回避,也迈进了殿中。
屏风将内室隔开,他清润的嗓音透过薄纱传来:
「娘娘和二姑娘生得极为相似。」
楼玉青眸光微转,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轻轻偏过头,将侧脸暴露在烛光下。
飞光流落,照在她莹润瓷白的肌肤上。
「大人,臣妾还有别的地方更像长姐。」
她的嗓音带着勾人的妩媚,「您想看看吗?」
我有些犯恶心。
楼玉青确实和我长得很像,尤其是侧脸,几乎一模一样。
隔着隐约的薄纱,就好像是我跪坐在地上,邀请陆执进来。
我望向陆执,却见他的神色冷淡,连眉间那点一直以来细微的温和都消失不见了。
灯花发出轻微的燃爆声,楼玉青见陆执没有应声,便走到外室,跪在陆执脚下。
她期期艾艾地道:
「妾听闻大人慈悲心肠,大人就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救妾出宫吧!」
陆执依旧沉默,只是隔壁主殿,却忽然传来李景珩的声音。
「贵妃如今身体康健,朕也日日临幸她,难道还不够吗!?」
另一个声音沉吟片刻后道:
「皇上莫急,贵妃腹中有皇嗣,皇嗣出生后,若引魂入贵妃体内失策,皇嗣也可作为备用。」
大殿落入一片寂静,只剩楼玉青「嚇嚇」的喘气声。
她瞪着眼睛,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皇上只娘娘腹中一个孩子,这孩子有多尊贵,娘娘想必也明白。」
陆执静静地看着她,缓声说,「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鱼肉,那就只能成为屠刀。」
在这一刻,他曾经所有的举动都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
道士是他的人,借尸还魂的法子是他命道士告诉的李景珩。
坟尖土求子也是他告诉的楼玉青。
还有江北的异象,让楼玉青知道李景珩想用她的身体作为引魂的容器。
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借楼玉青之手取李景珩性命。
20.
夜色弥漫进偏殿,男人润和的侧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蹲下身,拿出一个小纸包。
「娘娘只需在夜里把这药放到皇上的枕边,皇上的身体便会日益衰败,到娘娘生产那日,皇位如何,全凭您做主。」
他生得本就如霜似玉,轻轻一句「臣会辅佐娘娘和小殿下荣登大宝」,便让楼玉青迷了心窍,怔怔道:
「妾愿与大人共享江山。」
陆执微微勾起唇,鸦翅般的羽睫在他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无人看见,他浅色的瞳仁里泛起的浓厚杀意。
我只觉得这殿内的气氛十分不对劲。
虽然明白陆执不会中美人计,我却依旧心里很不舒服,冷哼一声,从窗户飘出屋外。
上京多风沙,又是一个阴云天。
透过门窗缝隙,我看见主殿内龙袍逶迤,而李景珩神色安详,躺在那堆假尸骨旁,竟安稳地睡了过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
世间红尘滚滚,恨与爱纠缠不清,谁又能说明白呢?
21.
陆执趁夜深离了宫,马车摇摇晃晃,让人也困倦起来。
向来冷静克制的陆执,呼吸竟然也慢慢变得均匀起来。
他今夜会做梦吗?
我尝试着伸出指尖。
下一瞬,男人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畔,让我骤然浑身瘫软。
透过一旁的铜镜,我看见自己蜷缩在陆执怀里,浑身只有一块薄纱遮羞。
他这是在做什么胆大包天的梦!?
我想叫他的名字,一张嘴,发出的声音却羞耻得不行。
想推开他,却又被触手的肌肤烫得瑟缩了一下。
霜雪一般清冷的男人,怎么剥去外衣却似火球一样。
我想扯住他的宽袖遮住自己,可这个姿势实在太亲密,肌肤相贴,稍稍一动便泛起细密的酥麻。
偏偏陆执还紧箍着我,灼热的吻密密麻麻落下,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内忽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浪潮,便难耐地仰起脖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只莫名觉得自己急切地想拥有什么。
「陆执……」我带了些哭腔。
陆执便落一个吻在我唇角,嗓音喑哑:「为什么哭?」
我急促地呼吸着,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到他莹润的薄唇上。
他的眼神便霎时暗下来,握住我的后颈,不容置喙地吻了下来。
耳边只剩下他的喘息和暧昧的水声,我不自觉地圈住他的脖子,开始迎合他。
忽然,马夫的声音响起:
「主君,咱们到了。」
我再睁开眼,便已经又在了马车里。
只剩方才还未平息的情潮在身体内翻涌。
而陆执端坐着,依旧没有动,斜飞入鬓的细眉轻轻皱起,呼吸显然比方才要紧促许多。
「主君?」
车夫又喊了一声。
陆执的喉咙上下滚了一滚,才低低应了一声,只是嗓子哑得厉害。
那天晚上,陆执在净室内待了好长时间。
我原本照常跟了进去,不过一会儿,便红着脸连忙逃了出来。
屋内水声潺潺,掺杂着男人温柔缱绻的低语。
一声声,喊得正是我的名字……
22.
之后的一段日子,陆执恰巧休沐,上京也罕见地见到了太阳。
可太阳出了没几日,天气便又再次阴沉下去。
同时,陆执被李景珩以商讨政事为由传召进宫。
可整整一个白日,都不见李景珩出现,只有一个小内宦来来回回传话。
陆执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我却知道,今夜恐怕就要出大事。
夜间亥时,多云无月,宫内安静得不同寻常。
陆执并未入睡,坐在窗前与自己对弈。
宫乱的开始,就在一瞬间。
尖叫声、刀剑碰撞声和哭喊声绕成一团。
屋子里却安静得过分。
我就坐在陆执对面,看他指挥着白子将黑子一粒粒吞下。
当棋盘被白子完全占领后,陆执站起身,打开窗户。
烈风吹过,裹挟着血腥气和硝烟闯进来。
陆执站在浓烟里眺望着不远处的冲天火光,眼底渐渐漫上几分畅快。
「早该如此了。」
他低声自语,而后转身推开宫殿大门。
屋外的血腥气要更浓厚一些,孤月悬空,放眼望去,以往恢宏的禁宫已经疮痍满目。
「大人,西安门大胜!」
「大人,北安门大胜!」
「大人,承天门大胜!」
……
不知何时出现的唐德海站到陆执身边,笑道:
「大人料事如神,楼氏果然在今夜逼宫,还好您早让三千营秘密回埋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陆执凭栏站定,手里把玩着一枚白子,淡声吩咐:
「命三千营退回城外把守,锦衣卫与二十六卫暂时接管上京城防,和楼氏同谋的五军都督就地斩杀。」
他似想起什么,问道:
「陛下现在何处?」
唐德海犹豫了一下:
「在景福宫……」
23.
到了景福宫后,我才知道唐德海为何面色古怪。
屋子里的血腥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楼玉青被剖开肚子,内脏流了满地,而李景珩像疯了一般,正死命地把从江北找到的骨头往楼玉青肚子里塞。
楼玉青的内脏被骨头挤压得碎裂不堪,他却像看不到一般,只固执地一声声说:
「阿星,回家……我带阿星回家……」
我不忍再看,偏过头去。
唐德海也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陆执却静静地垂眸看着面前血腥的场面,神色丝毫不变。
「陛下梦到过她吗?」他忽然轻声开口。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我。
李景珩僵硬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木然地落在陆执身上。
陆执微微一笑:
「陛下应该从没梦到,毕竟当初是您的自私和愚蠢害死了她。」
他一步步逼近李景珩:
「您知道她男扮女装,对她生起欲念,所以在楼氏陷害她时无动于衷,想让她假死后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收入后宫。」
「若能成功便罢了,可您偏偏是个色欲熏心的蠢货,楼贵妃只用一杯酒和与她相似的侧颜就将您勾上了床。」
「陛下在美人怀中酣睡时,楼贵妃将圣旨交给了一心想要她性命的楼家人。」
「她七窍流血而死,您依旧稳坐皇位,美人在怀。一遍遍告诉自己当年的失策全是楼贵妃的错,告诉自己楼贵妃迟早要死,告诉自己她不会怪你。」
陆执凛若冰霜,眼眸森然,嗤笑道:
「真是好会自欺欺人。」
陆执每说一句,李景珩的面色便白一分,我的心也就冷一寸。
倘若他是疑心我会擅权弄势,担心皇权不稳才冷眼旁观我被污蔑而下狱也就罢了。
可他偏偏是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想要囚我于深宫做他的金丝雀。
我死得多么可笑。
我从前与他相约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的誓言又多么可笑。
「她不会怪我……阿星不会怪我……」
李景珩喃喃自语,无措地抱紧楼玉青的尸体。
窗外乌云密布,骤然砸下一道惊雷,照亮他惨白的脸。
李景珩忽然看着楼玉青泛着青灰色的脸笑起来:
「阿星,你醒啦,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背起楼玉青,像许多年前背起重伤的我一样,一步步往外走,轻声说:
「阿星不怕,我带你回家。」
任谁都能看出来。
李景珩,疯了。
陆执看着李景珩佝偻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墨。
我以为他是心生怜悯,想饶李景珩一命。
却不料他缓声开口吩咐:
「把那疯子的嗓子毒哑,双臂一寸寸敲碎,再派人跟着他,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月光流淌在地上,似一摊细盐。
陆执想,即便是死,李景珩也休想提前一步到阎王殿前找到她。
24.
泰和十七年,楼氏谋反,帝不幸遇害,首辅陆执平反后扶持宗室旁支幼子登基,以定民心。
幼帝登基的前一晚,陆执去了关押我父亲的大狱,整整一夜未出。
血流成河的牢房中,他拎着我父亲的皮,站在晦暗的月色下,满身寂寥。
他说:
「楼摘星,我替你报仇了。」
半张溅满了血的脸笼在夜中,诡异艳丽到极致,那一道瘦长的影子晃荡着,比我还像只鬼。
我想喊他,可我现在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只是跟着他就感觉好累好累。
陆执拖着人皮,失了魂般地向外走。
走到狱外时,他抬起脸,看着浓黑的夜空。
阴云天,没有星星。
陆执还是缓缓朝着半空中抬起手。
他想碰一碰星星。
可星星哪是他能碰得到的呢?
陆执想起来与她的初见。
那时他方入上京,拜进沈阁老门下。
世家子弟锦衣玉冠,皆围着他嬉耍,撕他的书,将他最体面的一身衣裳泼满酒水。
陆执知道自己身份太低,今日的屈辱只能咽下。
忽然一柄赤金短刃从天而降,「铮」的一声凿入嬉笑的人群中。
「这么热闹,怎么没人喊我一起?」
少年长眉似柳,乌发披肩,身姿挺拔,手腕翻转,指尖上的蝴蝶刀便划出一道流光,飞入他澄澈的眼中。
陆执认得他,楼家那个金尊玉贵的小世子。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出声制止。
世家子弟锦衣玉食,怎么会懂得平民百姓的苦楚。
楼摘星身为定安侯世子,更该是败絮其中。
可楼摘星不是。
楼氏危亡之际,他以铁血手腕打回上京,扶持新帝登基。
大军入城的那日,陆执就在人群中看着他。
少年将军金甲覆身,目若朗星,瞳如点漆。
周围姑娘皆红着脸将绣囊抛入他怀中,他照单全收,笑容明朗。
转眸间,视线相交。
骏马之上的少年朝他挥手,眉眼弯弯,将手里的绣囊抛进他怀中。
香气满盈,陆执不知怎么的,忽然羡慕起身边谈论着楼小世子的姑娘 们来。
25.
陆执起初并不明白自己对楼摘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只是觉得,楼摘星不该和皇帝走得太近。
先不说他冠宠群臣,皇帝太过偏信,便会引得其他人不满。
如此一来,他在朝堂上只会树敌更多。
况且,他们二人都为男子,楼摘星还时常留宿宫中。
陆执每每想起此事便恼怒不已。
皇帝后宫还空悬着,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谁知道外人会说些什么?
他只得每日上奏,以警醒楼摘星。
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在下朝时怒气冲冲地逼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陆执并没有好意喂了狗的愤怒。
他心底里涌出一种令人难以忍耐的酸涩感,像是……委屈。
他为什么委屈?
陆执自己也不明白。
还没等到他想明白,上京就传来消息说,楼氏惊才绝艳的小世子不仅是个姑娘家,还因欺君之罪加上谋害贵妃,被赐死了。
陆执来不及想太多,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往上京赶,跑死了三匹马。
却还是没赶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像是要把整座京城冲洗干净。
陆执想,那个耀眼似太阳的姑娘死了,这个世界就该随之坍塌。
26.
幼帝登基的那日,陆执率群臣前往天坛祈福。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声称自己能提前唤三千营入京护驾,是因为某日我去了他梦中告诉他楼氏意图谋反。
他率先跪地,俯身长拜:
「请陛下允准御史入紫云阁。」
大周建有紫云阁,紫云阁里供奉着的皆是自古以来的肱骨之臣。
而我,成了上下千年以来第一个入紫云阁的女子。
牌位入紫云阁的流程,原本是交由司礼监安排。
陆执却要亲自送我。
那天,陆执罕见地穿了身红衣。
红衣如火,似要烧断故人愁肠。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忽然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
「你不想回去吗?」
我一怔:
「可我已经死了,又该怎么回去呢?」
那个声音说:
「有人很想让你回去,他的执念太强了太强了。」
「可以回去吗……」我的目光落到那个形销骨立的背影上。
「你的身体已经腐败,但我可以让你以另一种身份回去。」
我看向抱着我牌位的陆执,余光却瞥到周围的百姓。
百姓们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大周夏季少雨,很多地方都在闹旱灾,百姓颗粒无收。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便笑道:
「那就让我化作一场雨吧。」
化作一场春日骤雨,淋淋漓漓,淅淅沥沥。
滋润世间万物,冲刷一切罪恶。
同时,与故人重逢。
那个声音似在意料之中,并没有很惊讶:
「你确定吗?」
我笑着点头:
「确定。」
27.
寂静的天地间忽然起了一丝风,有人似有所觉,仰起头,伸出手掌。
「啪——」
骤降的雨珠落在掌心,溅起一丝清凉。
「……下雨了?」
雨水在一瞬间倾斜而下,像展开的上好绸缎,又似一幕珠帘。
「下雨了!下雨了!」
「御史大人显灵了!」
陆执愣在原地,抬眼望向天际。
茫茫一片白,生与死的界限好像也模糊起来。
雨滴温柔地落到他的脸颊上,一滴滴,似一个个轻吻。
他垂下眼,看见许多砸在地面上的水珠迸裂,像漫天碎星。
阴云天,有雨,有星。
完
来源:伊晴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