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除非我们亲历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4-07 12:44 1

摘要:如今市面见不到这等人物了。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仪。他总是笑吟吟的,随时诙谐,但即便笑着,他仍然有威仪,而且深沉。讲到愤恨惨伤之事,他照样笑,但目光敛了笑意,用好看的眼睛,逼视你。那天他指着我画架子跟前的地板,说:

昨天黄昏,侯一民先生去世了。今晨见到讣告。

如今市面见不到这等人物了。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仪。他总是笑吟吟的,随时诙谐,但即便笑着,他仍然有威仪,而且深沉。讲到愤恨惨伤之事,他照样笑,但目光敛了笑意,用好看的眼睛,逼视你。那天他指着我画架子跟前的地板,说:

“就在这里,他们打了我十四天,不让回家。”

这时,他的眼睛又笑了。为什么他会笑呢?他接着说:

“皮肉打烂了,粘在地板上,翻不了身。”

那是我们上学开课的头一日,四十四年前,众人听了,当下不知怎样回应。那会儿的美院规矩,师长一律称先生,然而全班默然,没人叫声“侯先生”。

以九十二岁高龄算回去,侯先生是老共产党员,1948年北平艺专地下党支部书记,而校长徐悲鸿不知道。“有天我爬在树上,”他厚厚的双眼皮笑得叠起来,“他们跑来跟我说:‘你闯了祸啦,徐先生要开除你!’”我忘了什么祸,结果自然是没给开除。翌年,天安门开国大典游行队伍中,据说就有他,还有另一位美院地下党员,日后与他争锋的李天祥李先生。

现在想,支部书记爬树那年,才十八岁。讣告里上了几张青年侯先生的黑白照片,实在是大帅哥。待我混进美院面见侯先生,他正当四十八岁,稳重,笃厚,正像我们心目中的老画家。算算他被痛殴的岁数,更是青壮。那年月多少教师被打死了,他居然活到昨天。

我们小时候远远景仰侯先生,以为他是老头子,其实他画出《刘少奇与安源矿工》那幅画时,根本就是小伙子。六七十年代没人知道西欧与美国的艺术,油画世界的“天花板”就是苏联作风,且看侯先生笔下那群黑黢黢前行的矿工,全是笔触,全是力量,搁当年,十足前卫。

所以这群考上美院的将在他门下舞弄油画,想想便即神旺。结果考试末一天,侯先生笑吟吟走进来,左右招呼后,问我岁数。我答二十五岁,他那样地把嘴收进去笑,狠狠看定我,说出我们万想不到的话:

“哎哟,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如今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在说,共和国出道的头一批精英,不管干什么,都给折损了最可有为的壮年。不久,我在后院破旮旯看见侯先生站在一块大画布前,布上正是他重新画的刘少奇与矿工,原作呢,早给毁了——他被痛殴,就为这幅画。我所折服的杜键先生的《在激流中前进》,也被拆下木框扔地上,给人走来走去。

杜先生说及此,神色平然,不见半点怨责。他是老党员,我们进校时,他正与夫人高亚光先生画着巨大的画,幅面中央停着周恩来的灵柩。是的,这就是他们那代人。

师生间彼此交处而至渐渐明白,要有足够的岁月。侯先生的早年精彩,我辈只能想象,待有了师生缘,他已步入中岁,往后数十年,眼见得师长们俱皆老下去、老下去,其中偶有阶段性面见,到此刻,应该写点出来。

侯先生所能给予我们的指教,少之又少,不是遗忘,而是,他并不常来,来了,也不像上课。私下里他是可以长谈的老师,课堂上则要言不烦,从不做理论的冗谈。

“你要画脚,不要注意鞋子。”他看我在画红军装扮女模特的足部,笑吟吟说。我说旧军装的洗白的蓝色,好难画,他正色道:“别管它什么红啊蓝的,你要调出说不清哪种颜色的颜色!明白吗?说不出哪种颜色的颜色。”

巡看同学的画,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着,微微笑,他的笑有感染力,讯息好多,我们便读他的神情。考试期间,临到考创作,众生惴惴,因那时的教条都是命题创作,侯先生出谜似的环顾一圈,故意逗大家,接着叫道:“不设题,随便画!”于是满堂欢呼。

真的,他不管我们,只顾微微笑。从高原回京那夜,同学景波带着我和那几枚西藏组画走去他家,给他看,看到《康巴汉子》,我们七嘴八舌说是哪张脸像谁,侯先生伸手指向正中的汉子,一字一顿说:“我看哪,他就是他。”

那一阵侯先生的兴奋点,不在油画,而在别的大计划,不久,由他领衔,美院新增了壁画系。他相中景波,景波便也撺掇我去壁画系,我不情愿,侯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说及此,倒是默然。又一年,我申请出国,结结巴巴与他说了,他一怔,完全不笑,沉下那张英俊的脸:“丹青啊,你正是抓紧出作品的时候……”我支吾辩了几句,他低头听我说完,忽而换了哄小孩的口吻:“好吧,好吧,怎么办呢……”随即轻声叹气。

不久他请我到家吃饭,算是送别。整块的羊腿和大红薯,使我相信他祖上真的是蒙古人。那天清晨我在传达室候车上机场,黎明曙色中,侯先生沉甸甸走来。他那时有点微胖了,捉了我巴掌猛一握,掉头就走,同时喃喃道:“走吧,走吧。”

这两天网上出现好几个侯先生的视频,诸位见到的是白胡子老人,活像今人想象的李聃。高小华给国家博物馆画周易文王,便一五一十依照晚年侯先生的脸。但我所记得的侯先生,胡须刮净。八十年代作兴西装,有一回他穿了走来,头发往后梳,简直像是银行董事长,他语音顿挫,一开口,又俨然是个高官。果然,好像是我去了纽约三四年的样子,远远听说老院长江丰去世后,侯先生被任命了。

1986年他忽而飞临纽约。“丹青啊,我侯一民!”电话里听到他,如幻似真。我不记得他这趟远差的目的,好像竟要在香港筹办美院的分院?反正侯先生是美院出了名的会办事、能张罗,人脉又广。他住苏荷区舞蹈家江青寓中,唤我去,才发现这位老共产党员与港台旅美的文艺精英个个熟稔,谈笑风生——香港大导演李翰祥是他北平艺专同学,曾随他进过我们的教室。之后,他去了加州看望长兄,那长兄,竟是民国年间的空军军官。

我于是陪他在曼哈顿走。侯先生好仪表,块头大,走在洋人堆里照样气概非凡。我陪他进了几家古董店,主人恭恭敬敬,以为有生意,有位老板悄声问道:“He looks like a big man…”那样的店堂,我平日不敢进去的,现在,老地下党员在乔治一世和伊丽莎白时代的豪华摆设间缓缓走动,带着那样一种表情,十多年后,我在侯先生别庄才明白他那时的表情:他自己就是疯狂攒集古董文物的big man。

短暂任职美院领导期间的侯一民

1986年侯一民在纽约和我们合影。左起:张红年(六十年代央美附中毕业生),侯一民(时年56岁),金高、王济达夫妇(五十年代央美毕业生),李全武(八十年代美院进修生),我

夜里我们仍在第五大道走,他迈着大步,自言自语。曼哈顿疾步匆匆的人流,车流,摩天大楼,我瞧着他宽大的后背,只顾往前,好像忘了我在左右。

临别,他把自己庞大的身体坐稳了,脸一沉,开始劝我择时回去。那几天我俩已不再是师生,眼下他又变得像个领导。

“我知道。”他慢吞吞说,“我知道你爹是右派,知道你们知青的经历……可是美院需要人,国家需要人……”我心下叫苦:又来了,看来他真的是个领导。那年我三十三岁,说话不知轻重,对着侯先生那张脸,我常会放肆,因他从不教训我。这样地有点僵持着,临到分手,他又歪脑袋看旁边,缓缓说:“你们在这儿不容易啊,不容易……”随即抬眼正视我,站起身来。我读出他的目光的意思:“小子哎,你不会听我的,我知道。”

我抱抱他,发现革命人习惯紧紧握手,不太会拥抱。

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呢?回国后,侯先生旋即下野了。无聊而有趣的官场啊。谁比侯先生长得更像官员呢,而一朝为官,我相信,这位北平艺专小支书的宏愿,就是撒开了做事情——其实侯先生很“傻”,但老帅哥有脾气。我为这脾气鼓掌,而今想来,却是他重拾性命后的又一场羞辱,不下于当年被痛殴。

翌年收到侯先生的信,老头子到底诚实而大气,他不掩饰自己受伤,但语调平静,一句不提人事,每个字方头方脑,好比他被揍之后爬起来,凛然站好。就此,他的另一段生活开始了,几乎带着喜剧感。多年后在深圳游乐园见到数百上千各族人民小雕塑,方头方脑的,我就认出了侯先生。

1991年他又翩然来美,事忙之余,特意来到我的寓所。“丹青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个地主!”他喜滋滋说,旋即大谈他的山庄与孔雀,还有他在深圳的大项目。我说侯先生您多大啦,他眉毛一挑:“六十有一!”

今岁我已到古稀之年,才知“六十有一”多么年轻而能有为,可是那天我心想,侯先生老了。如所有被耽搁的那代人,之后二十多年,他试图,而且成功地向自己证明,他还能做巨量的事情,还被需要。

终于,新世纪头一年,我坐在他满是鸟粪味的大山庄。所有来客一定参观过他齐集自己全部作品的圆形美术馆(他郑重画了他的老师徐悲鸿、董希文、艾中信,个个画得像是旷代英雄),看见笼子里懒洋洋的孔雀(周身土灰色,老两口哪有工夫给它们洗洗)。我所惊讶的是无处不在的佛头、唐三彩、汉魏石像,密密麻麻的小件,还有若干老字画,他颤巍巍取出来,展开给我看,一边笑眯了眼,管自嘟囔:

“解放前后北京地摊上都能捡到。一有稿费就往那儿跑……他们不懂,我捡漏!”这就是地下党帅哥的业余生活吗?听我在旁啧啧称奇,他瞟我一眼,叹口气,耳语般放轻语调,忽然显得可怜:

“丹青啊,弄这些玩意儿,我侯一民才能活下来。”

那时他已留起长长的胡子,任其垂散,变成我陌生的侯一民。我相信他愿意示人的老态,正像回向归隐的风神——那是他另一处内心资源,古董也是。他真的归隐了吗?山庄另一侧是他设置的会客厅,或者,会议室,空荡荡停着庄严的尘埃。我又想起他曾是领导,以他的资望,在如今被称为领导的人群中,他是令人起敬的老艺术家。

2005年,油画班同学联袂去看望昔年的师尊。折腾二十多年壁画梦,油画家侯一民似乎回来了,老头子扛出新油画。边上有一幅依照片制作的两伊战争画面,没画完,显然要找回年轻时代的笔力。你也关注两伊战争吗?我问。他像个坏孩子那样(带着花白的胡子)大笑。

那年地震过后,不晓得怎么一来,中华世纪坛展出了侯先生的一组抗震系列,尺幅很大,他被哺育的苦难美学又一次让他不安分。景波携我前往,只见白胡子老人拄着手杖,振振有词,人群似乎没在听他,当嘈杂稍低,侯先生庄严地说:

“最近,我心里,总要想起一个名字:毛泽东!”

现场人太多,我没上前招呼,现在想,便是末一次远远地望望他——本周,老人的死亡消息接踵而来,小小美院,年逾九旬的李化吉、钟涵,高龄过百的周令钊,相继辞世了。七十多年前,他们是一群咄咄逼人的青年才俊,其中有位侯一民。

人其实难以了解长辈。现在我试着想象他,然而只能止于想象——我没有在三十多岁被人毒打。我没有过上任与下野的荣辱。我没有好几屋子古董,甚至没有胡子。当然,更没在十八岁加入中共地下党——除非亲历,我不能说了解侯先生。

他最耐看的画,是1957年画的《青年地下工作者》,时年二十七岁,此后他没再画出如是丰厚密实而血气方刚的作品。好一幅卓越的苏联油画呀——那年,马克西莫夫本人正在北京(想想吧,倘若杜尚或是博伊斯介入央美的教学),那时,北京与莫斯科正当结盟的盛期(我出生翌年,中苏友好大厦在北京与上海动工)。同样重要的是,侯先生在画自己的十八岁。我不知道这位帅哥与同伙的行状究竟如何,但当他十八岁进入秘密组织,从事亡命的勾当,那种紧张、浪漫、向死的狂喜,我们没有过。

而仅仅一年,侯先生亲见了这个组织夺取全中国。那该是何其感奋高亢的时刻——我辈也没有过。

这就是侯先生亲历的年代,1949年带来的时间感,支配他终生。在他那代人的观念中,不存在多元文化、个体价值,同时,优秀的个体会在宏大叙事中获得无可遏制的能量,并理所当然地将其神圣化,祭献个体,如奉宗教。此外,我不相信动人的经验都能转化为艺术,除非有相契的美学正好在场。在这幅画中,我们二十七岁的帅哥找到双重的咬合与迸发,如所有艺术家毕生最妙的一两件作品,可遇而不可求。

他二十九岁开手描绘安源的矿工,动机、激情,仍来自他入党前后那场席卷亿万人的洪流。然而侯先生终究不是矿工,他以苏联油画的基因想象矿工,终不及《青年地下工作者》。

或许因此而侯先生经得起毒打吗?这是理解侯先生(及所有同样命运的老党员)最最困难的问题。我没有答案,因为我不曾亲历。当他被揍翻在地时,我十来岁,亲眼见过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壮汉,重重地扑倒,爬不起来。在伤口与地板撕扯的十几个长夜,侯先生想过什么?

他没人可说,于是对我们说,说时,脸上泛起惨笑。多年后木心告诉我一个古词,叫做“痛咥”,专指这种笑。

讣告的影像中,1973、1976年,侯先生已在工厂教画、写生,挺着腰板,半点看不出几年前遭遇过近乎丧命的毒打。那时他想不到自己会高寿九十二岁,但他到老不会忘记那场休想还手、无可挣脱的屈辱,反倒地下党种种故事,他仅只提到爬树。聊到徐悲鸿,他又笑得发颤,说是徐先生给新生作报告,讲着讲着,从长衫里掏出块鸡血石,得意扬扬,说是刚从琉璃厂弄到。

《青年地下工作者》,侯一民画于1957年,时年27岁

他在回想他的老师,如我此刻写他。疫情间辞世的老人,无法趋前拜别,但侯先生最后的时日,我也不愿见他。我知道他山庄独坐,身边是忠实的老伴。“你俩怎么好上的?”我曾问。“邓澍吗?”他不看我,笑起来,“她是解放区的。”明白了,好一对革命爱侣啊,地下党帅哥立马爱上了她,日后,这位解放区姑娘就陪着地下党挨打。哪止十四天!据说两夫妻半夜忍痛疗伤,黎明前,扯了棉絮彼此捂上要害部位,护护身子,待天亮,被学生押出去继续痛揍。

这就是侯先生的美院生涯吗?他出局了。身为北平艺专1946年那届头号佼佼者,因才干出众而招忌,原不必惊讶。我想过,以我的不知趣,若他当年坐稳了官位,我会疏远他,他出局后,我还是狠心疏远他:我不愿看他老苍苍坐那儿,壮志未酬,虎落平阳。

走吧,走吧,侯先生。如多数年迈者,他渐渐不认得,也看不惯这陌生的时代。有谁看得惯呢?好在他随时遁入自嘲,那是他疗伤的棉絮。我不介意他暮年鲜有听者的滔滔宏论,我确信的是,他从未失去他可爱的嬉笑。倘若侯先生不苟言笑,我不会太牵念,更不会爱他。

来自解放区的青年邓澍

侯一民、邓澍,摄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2023年元旦侯一民逝世,邓澍就在同一病房。二十天后,邓澍逝世

2023年元月2—5日写在乌镇

来源:正直光束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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