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岁那年,爹为了他的白月光,抛下我和娘。他走时对我说:“绾绾,爹只是去去就回。”娘却平静地收拾行李:“绾绾,有些人是不会回头的。”五年后,娘牵着我的手嫁给了江南丝绸商沈聿。喜轿临门那日,爹突然纵马而归,红着眼拦在轿前。他颤声问娘:“阿沅,你说过会等我一辈子..
暮色迟归
五岁那年,爹为了他的白月光,抛下我和娘。
他走时对我说:“绾绾,爹只是去去就回。”
娘却平静地收拾行李:“绾绾,有些人是不会回头的。”
五年后,娘牵着我的手嫁给了江南丝绸商沈聿。
喜轿临门那日,爹突然纵马而归,红着眼拦在轿前。
他颤声问娘:“阿沅,你说过会等我一辈子...”
我握紧娘亲的手,看见她盖头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陆将军,”她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我当年说的是——若你走,我便永不回头。”
五岁那年的冬天,冷得浸骨头缝。
窗棂上的冰凌子挂了尺把长,屋里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种无孔不入的寒意。我缩在暖榻角落,看着娘亲林沅一件件收拾行李。她的动作很稳,稳得不像是在收拾一个被丈夫抛弃后的残破家当,倒像是在整理一场远游的行装。只是偶尔,她的指尖会在某件旧物上停留一瞬,比如那件爹亲手给她披上的雀金裘,如今已黯淡了颜色。她只是顿了顿,便毫不犹豫地将其折好,放入箱笼最底层。
屋外有马蹄声,急促地踏在冻硬了的青石板上,由远及近,在我家院门前戛然而止。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赤着脚跳下暖榻就想往外冲。
“绾绾。”娘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温和的绳索,轻轻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直起身,目光沉静地落在院门方向。那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平滑,冷冽,底下却像是有我看不懂的汹涌。
脚步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是爹,陆承煜。他穿着出征时才穿的轻甲,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那焦灼不是为了我们,那决绝更是冲着我们而来。
他的目光掠过屋内打包好的箱笼,最后定格在娘亲脸上,喉结滚动了一下:“阿沅,我……”
娘亲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爹的视线狼狈地移开,落在我身上。他蹲下身,冰冷铁甲碰到我的脸颊,声音放软了些,却带着一种急于脱身的敷衍:“绾绾,乖,爹只是去去就回。你好好陪着娘亲,要听话。”
去去就回?我懵懂地看着他,又看看一旁静立无声的娘亲,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猛地抓住他的护臂:“爹!别走!你不要绾绾和娘亲了吗?”
他掰开我的手指,力道有些急,掐得我生疼。“胡说!爹怎么会不要你们?”他站起身,语气重新变得急促,“阿沅,婉娘她……她快不行了,孤零零一个人在西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知道的,我欠她一条命!我必须去!你等我,等我安顿好她,一定回来!”
娘亲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冷得让我发抖。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得像拉紧的线:“陆将军自去便是。”
爹像是被那声“陆将军”刺了一下,脸色白了白,但去意已决。他最后深深看了娘亲一眼,那一眼情绪复杂,有愧疚,有恳求,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即将奔赴之人的义无反顾。旋即,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院外凛冽的风雪中。
马蹄声再次响起,如擂战鼓,一声声砸在我心口,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
世界只剩下北风呼啸的呜咽。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想去追,却被娘亲轻轻拉回。
她蹲下来,用温热柔软的指腹擦掉我满脸的眼泪鼻涕,她的眼神依旧平静,那冰面下的汹涌似乎也彻底沉寂了下去。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绾绾,记住今日。有些人是不会回头的,眼泪留不住,誓言也拴不住。”
那时我听不懂这话里全部的重量,只记住了娘亲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和屋里怎么都焐不热的冷。
爹走后,日子并没有崩塌。
娘亲变卖了些首饰,带着我搬出了那座承载太多记忆的将军府邸,租了一个小巧安静的院落。她平日里做些绣活,偶尔帮书局抄书写信,日子清贫,却再无风雪。
她很少提起爹,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是有时夜深人梦,我会听见她压抑的、极轻的啜泣声,像怕惊扰了谁。但一到天明,她依旧是那个沉静从容的林沅,教我识字念书,告诉我女子立世,靠的不是眼泪和等待。
五年光阴流水般滑过。
当初那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已经十岁。褪去了大部分稚气,懂得了许多事。比如,爹当年所谓的“去去就回”,是一个多么苍白的谎言。比如,他抛下我们奔赴的西疆,并非绝境,他的白月光婉娘也早已转危为安,而他,就此滞留。
期间并非全无音讯。爹写过信,托人捎来过银钱,甚至一年前,他调回京畿大营任职后,还曾亲自来过我们租住的小院门外。
那时娘亲正牵着我的手从集市回来,看到他站在暮色里,身影被拉得很长。
娘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她推开院门,牵着我进去,然后当着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轻轻合上了门扉。
“阿沅!”他在门外喊,声音痛苦,“我知道错了!你开门!让我看看绾绾!”
娘亲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吩咐我:“绾绾,去温书。”
那之后,爹又来过几次,次次都被拒之门外。他送来的所有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再后来,沈聿出现了。
他是江南来的丝绸商,温文儒雅,眉宇间总带着春风般的和煦。他与娘亲的相识始于一次偶然,他赏识娘亲抄书的工整字迹和绣品的灵秀心思,渐渐便有了往来。
他待娘亲极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好。会记得娘亲畏寒,送来上好的银丝炭;会知道我喜甜,每次来访总带些苏式点心;他会耐心听娘亲说话,也会认真问我塾里的功课。
他看娘亲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珍重。
娘亲在他面前,会真正地放松下来,眼角眉梢带上我许久未见的、柔和的光彩。
所以,当沈聿郑重其事地向娘亲提亲时,娘只沉默了片刻,便轻轻点头,说:“好。”
她低头看我:“绾绾,娘要带你再嫁了,你怕不怕?”
我用力摇头,抓住她的手:“娘在哪,绾绾就在哪。”
婚事定下,沈聿极为上心,一切操持得妥帖周全。的新宅子粉刷一新,下聘的礼单长得看不完,连我的新衣裳和新书包,他都亲自过问。
喜日定在三月仲春,草长莺飞,江南来的花轿华丽而温馨,抬轿的夫婿脸上都带着笑。
娘亲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盖头,由我牵着,一步步走向花轿。她的手心温暖干燥,没有丝毫颤抖。
周围是邻里艳羡的祝福和喧闹的喜乐。
我心中充满了对崭新生活的期盼。
就在娘亲俯身,即将踏入花轿的那一刻——
“阿沅——!”
一声嘶哑暴烈的马嘶和男人的吼声如同裂帛,骤然撕裂了喜庆的喧嚣!
一匹骏马疯了一般冲入巷口,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甲胄未卸,正是我五年未真正亲近的爹,陆承煜。
他几乎是滚下马鞍,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一把拦在了花轿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抹刺目的红妆。
喜乐戛然而止。所有笑容僵在人们脸上。
沈聿脸上的笑意微敛,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我和娘亲护在了身后。
“陆将军?”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今日是在下与阿沅大喜之日,将军此举,怕是不妥。”
爹根本看也不看他,他的眼睛只胶着在那顶盖头上,声音是破碎的,带着某种濒临绝望的颤抖:“阿沅……你不能……你说过的,你说你会等我一辈子!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
场面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顶沉默的盖头上。
我感到娘亲的手轻轻回握了我一下。
然后,她自己抬手,缓缓地、从容地掀起了盖头的一角,露出了下颌与那双平静无波的唇。
唇角微微扬起,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嘲弄。
她的声音透过盖头传出来,清脆如玉磬敲击,掷地有声,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陆将军怕是记错了。”
“我当年说的是——若你走,我便永不回头。”
爹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灭顶的绝望:“不……不是的……阿沅,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如今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回来!绾绾!对,绾绾!”他猛地看向我,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冀,“绾绾,你是爹的女儿,你劝劝你娘!爹知道错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我身上。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五年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看着他此刻痛彻心扉的模样。曾经对父爱懵懂的渴望,和五年来看娘亲默默承受的一切,在心底剧烈冲撞。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反握住娘亲的手,挺直了脊背,看向那个我本该叫父亲的男人。
“陆将军,”我用了和娘亲一样的称呼,声音还有些稚嫩,却努力学着娘亲的平静,“我娘亲,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您,来晚了。”
爹眼中的光,彻底寂灭。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
沈聿适时上前,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送客的意味:“陆将军,请回吧。莫要误了吉时。”
娘亲放下了盖头,那片鲜红的轻纱隔断了一切视线。她不再多言一句,由我牵着,微微低头,从容地、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顶属于她新生的花轿。
轿帘落下,遮去了外面的一切。
喜乐重新奏响,比先前更加欢快响亮。花轿被稳稳抬起,沿着铺满阳光的青石路,平稳前行。
我将轿帘掀开一丝缝隙,回头望去。
那个穿着铠甲的身影依旧僵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花轿远去的方向,在喧天的锣鼓和纷扬的喜糖中,像一座迅速褪色、孤零零的礁石,很快便被热闹的人潮淹没,再也看不见。
轿子轻轻摇晃,娘亲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
盖头下,传来她平稳安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彻底释然的叹息。
“绾绾,不怕。”
“前头日子还长,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靠在她温暖的身边,重重地点头。
花轿驶出巷口,融入京城明媚的春光里。将一段过往,彻底遗落在了那声被锣鼓吞没的、迟来的嘶吼中。
有些路,选择了,便再不能回头。
有些人,错过了,便是一生。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