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北破败的酒肆里,男子身量昂藏英伟,正背手立在昏暗的角落里观蜘蛛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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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11
日暮,我换上喜儿的衣服出宅门。
城北破败的酒肆里,男子身量昂藏英伟,正背手立在昏暗的角落里观蜘蛛织网。
丞相府嫡公子谢安,圣人亲封的嫖姚校尉。
为人狠厉,人称「杀将」。
我站在暮光里。
二人一明一暗无声对峙着。
谢安先开口:「我那佛口蛇心的死人庶妹当真在江掌院宅里,还做了妾?」
「嗯。」
我话不多。
一声嗯引得谢安抬眸打量我。
「江夫人找我来,莫不是丈夫纳妾所以拈酸吃醋?」
「不是」,我再度开口,「世间负心之人都该死。」
缓缓从那片昏影里走出来。
我终于看清他的样貌。
剑眉星眸,眉间一道深深的疤痕,许是战场上留下的。
明明是武人,却面如冠玉,贵气无比。
「那你自己杀了他岂不更省事?」
我轻轻摇头,「我不会介入他的因果。」
当初是江鹤别自愿起誓的。
欢娘也是他主张带进宅里的。
人,总该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手中绝不会沾染负心人的一滴血。
嫌脏。
谢安表情讳莫如深。
多年前谢相荒唐,竟将一青楼女子带进府。
此女子正是欢娘的生身母亲。
累世官宦决不允许纳青楼女入府,那女子在相府生下女儿后,仍旧无名分。
倒是谢相却甚是喜爱欢娘,其在相府受宠爱程度远远超过嫡女。
后谢相夫人又诞下一嫡次女,幼女可爱怜人,谢相渐渐开始冷落欢娘,一颗心放在自己小女儿身上。
后相府接连发生几次大事。
先是嫡次女骤然夭折。
相府主母一朝失女悲痛欲绝,没几天病故了。
后是大批家奴被打发变卖。
再之后,相府庶七小姐听闻小妹夭折噩耗,上山祈福时落入贼人之手,尸骨无存。
已是死人的相府庶七小姐假装失忆,偏偶遇新上任的翰林院掌院。
一切巧合的不像巧合。
谢安这个杀将,怎会轻易放过害死亲妹妹的凶手。
欢娘想在他手下活命,只有一条路——
成为三品官员家眷。
官员家眷受律法保护,有户籍文书,生死都在明面上。
江鹤别如今圣眷正浓,纳妾之事百官皆知。
谢安再权势滔天,也不能在圣人眼皮子下杀人。
我微微启唇,「既是该死之人,何不让他们自己作死?脏了自己的手实在不划算。」
圣人缠绵病榻,许是执拗与天对抗,迟迟不立太子。
朝中分三皇子党、五皇子党两派。
我早告诫过江鹤别,万不可参与党争。
可那日去他书居,欢娘手里捧着的那一沓书信里,三皇子的亲笔署名的书信赫然在列。
谢安挑眉。
我终于道出此行目的:「我家夫君,似乎很得三皇子殿下青睐呢。」
谢安终于笑了。
他步步紧逼,「你怎知本将军就不得三殿下青睐?」
我不畏,正然对答,「比起将军,家父谢相应该与三殿下更相熟吧。」
谢安脸色变了。
几乎是一瞬间,我被他掐到窒息。
三皇子为人随和散漫,引得不少朝臣与他交好,支持者无数。
五皇子乃中宫嫡出,赫斯之威凛不可犯,朝臣见其无一不发怵。
圣人更是屡次被他气得犯心疾。
谢相更是在议政时被其当众下面子。
但其实,这样的冷面皇子也有令人动容的一面。
多年前,战场凶险,五皇子倾身驭马为谢安挡过一箭。
且不说救命之恩,光是君愿舍命救臣这一举动,够谢安为五皇子刀山火海八百回。
我奋力挣扎。
谢安终于放开我,眼里杀意褪去。
他轻轻擦手,语调漫不经心,「江夫人今日的话虽该死,但办法却很得本将军心意。」
他只需回府告知谢相,七妹妹尚且还活着,并嫁给了新任翰林院掌院。
谢相江鹤别二人同为三皇子之盟,亲上加亲自是欢喜。
况且翰林院掌院官职特殊,谢相早就有意拉拢江鹤别了。
谢安很好奇,「江夫人怎就笃定,日后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的人,就一定是五殿下?」
我眼神认真,「不是赌,我从来不赌。」
「百姓总言庙堂之高,但唯有万民托举,庙堂才高。」
「真心为民者,万民能感受到。」
「这世间奸党再多,能多过万万黎民百姓?」
「奸党再多,抵得过忠臣的碧血丹心奋不顾身?」
「况我信圣人,信他纵使无力回天,但一定会为他的万万子民择立一位明君。」
这番话说完,谢安沉默良久。
我走时被他叫住,「有孕了?」
我抚上小腹,艰难扯出一抹笑,「没有,你看错了。」
12
谢相来的很快。
当日欢娘央着江鹤别去郊外骑马。
刚套好马车,谢相登门。
江鹤别诚惶诚恐,没看见欢娘在一旁瑟缩发抖。
谢安只慢了谢相几步而已,他径直朝欢娘走过去,嘴角噙着笑。
「许久不见七妹妹,怎地见着为兄如此害怕?」
江鹤别忙上前解释,「谢将军莫急,下官捡回欢娘时,她坠于马道旁,从前种种都记不清了。」
谢安轻呵一声,「为兄已请了宫中御医,看,今儿带着呢。」
相府随行人当中,果然有一医者。
谢相老泪纵横:「你阿姐与我生疏,小妹又早早夭折,为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天可怜见还活着,老夫好好的女儿,怎地就受了这么多苦啊!」
虽这样说,却句句不提将欢娘带回府中休养。
谢相意思明了,嫁出去的女儿,无端回娘家难免惹人非议。
「江掌院,今日后每日下朝我都来看小女,直到她好转为止。」
江鹤别连连应是。
我冷不丁与谢安对视。
有欢娘这个由头,哪怕谢相一天往江鹤别这里跑三趟,也不会招来朋党争议。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躲开谢安的眼神。
听到不回相府,欢娘面上尽是劫后逃生的庆幸。
不料下一秒,谢安神情闲散,「为兄也会日日来看望七妹妹的。」
他走时又莫名看了我一眼。
谢相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这便是江夫人?」
明知故问。
我微微颔首。
谢相意味深长,「江掌院娶妻确实早了些,否则本相的爱女是绝不会给人做妾的。」
13
江鹤别脸色煞白。
他是官场中人,谢相这句暗示意味太明显。
谢相认女之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同僚艳羡江鹤别走狗屎运,随手捡的娇娇女居然是谢相的女儿。
也有出主意的:「丞相之女多尊贵,江兄真舍得让她做妾?」
「听闻你妻家沾亲带故的屡屡上你这儿讨官,长此下去怎能行,何不找个由头签和离书算了,彼此都体面。」
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时,已是半月之后。
谢相几番进书居与江鹤别议事都避着人。
却在今日上马车正要离府,突然开门见山:「江夫人可愿签和离书?」」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偌大的宅门前,我问江鹤别:「夫君呢,也想向我讨和离书。」
江鹤别不言,意思却十分明确。
「谢相不知,当初七小姐进门后我曾央求夫君签和离书,他执意不肯。那时我便有言,此后若他反悔要和离,需得拿命来换。谢相若不信,尽可盘问府中下人。」
谢相脸色难看极了。
他也是男人,当初江鹤别执意不和离只有一种可能。
他还爱我。
江鹤别上前怒斥我,「薛桃花!你善妒无子,已是七出之罪,和离只为保你体面,我大可直接休了你!」
我步步紧逼,「你当真是为保我体面吗?」
「你保的是你的官声吧。」
江鹤别乞儿出身,考取功名六年间我白日伺候他餐饭,夜间借烛光织布维持生计。
是他在圣人和一众同僚前夸口:「吾妻伴我步青云,我敬发妻永长存。」
如今不过两年而已,曾经誓言地覆天翻。
京城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是不想休我,而是不能休了我!
「江鹤别,我劝你想清楚,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他气急败坏,正欲对我动手。
喜儿惊呼一声:「夫人,你下身怎么淌血了!」
我只觉小腹里有团东西往下坠。
朝中新贵逼发妻和离,致其小产见红当场昏死。
当朝宰相以权压人,逼下臣休良妻,意在其女拨妾为正。
我丧失意识前,是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我不后悔吃那颗麝香丸,也绝不会生下这个孩子。
一个不被任何人爱着和期待着的孩子。
太疼了。
我疼到出现幻觉。
仿佛有人抱着我,是江鹤别吗。
不,我不要,恶心,别抱我!
我下意识奋力挣扎。
一道男磁声无奈制止我,「别动,我是谢安。」
原来是谢安,我在心里咂么许久这个名字。
谢安我不熟。
无妨,只要不是江鹤白就好。
14
丑闻一旦传开,势必有究根到底的人。
言官上书弹劾谢相私德不正。
本朝官吏一旦娶乐人为妾,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杖六十。
谢相为自己辩护,说并未与欢娘母亲行纳妾仪。
言官不依不饶,既未行礼,又何以宣称府内七小姐是庶女?
没纳妾,庶女是以何身份上的族谱?
谢相急忙撇清,「没入族谱。」
言官再逼问,「名不正言不顺,因何担起庶女二字?」
还有江鹤别,正妻尚在,不仅逼其和离、遣妻下堂、以妾为妻,曾在纳妾时也没有征得正妻点头。
桩桩件件,江鹤别辩驳不得。
谢安说的时候绘声绘色,我静静躺榻上听着。
谢相杖责六十。
江鹤别杖责八十。
我喃喃自语:「只是杖责而已,皮肉生长速度快,最多百天就见好,江鹤别还活得好好的,伤好之后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翰林院掌院。」
谢安嘴毒,「所以你当他面小产,不会是想挽回他的心吧。」
我努力翻白眼,「我就单纯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安:「哦,我以为你想让他心疼呢。」
「负心汉没有良心,你若想等他回心转意,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盯着谢安不说话。
他一个杀将,私下里居然唠唠叨叨叽里呱啦是个话痨。
真让人意外。
谢安莫名心虚,避开我的眼神。
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你怎么在这里?」
他摸摸鼻尖,「你成了病秧子,没人给我偷江鹤别与三皇子往来书信,本将军只好亲自上阵喽。」
我莫名笑出声。
「她呢?」
两人明明没见过几面却异常默契。
「名不正言不顺,老头亲自下令逐出相府,对外称发卖。」
「实际呢?」
「死了,我送她下去陪阿娘和小妹了。」
杀人偿命。
我不难想象欢娘母女在相府后宅是如何兴风作浪的。
欢娘的招数我见识过的。
听闻丞相夫人出身名门,怕是不屑与青楼女子勾心斗角的。
15
屋外有响动。
谢安身手好,瞬间抬腿跳出窗外。
我唏嘘,他有这功夫,不当贼可惜了。
江鹤别身上有伤,进来的姿势别扭。
昔日他和我也曾相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先是直直盯着我小腹那里,整个人神情呆滞。
试图抬手去感受,却被我无情打落。
我言语间没有一丝波澜,「当初我说过,想要和离书就拿命来换。」
江鹤别泣不成声,「我犯的错,竟让孩子来偿命。」
他满目猩红,整个身子颤抖着,「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还未给他起名取字。我还未听他叫一声阿父阿母。」
我冷哼打断他,「大可不必,另外,江鹤别,我只要你的命,任何人都偿不了。」
江鹤别疯魔般将我揽进怀里,「我爱你,哪怕我死,我们都不会和离。」
「就是死了,只要和离书上我不签字,你薛桃花生生世世都是我江鹤别的妻。」
「我悔,悔自己与你赌气纳欢娘进门,悔自己鬼迷心窍被欢娘那贱人迷惑。」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回到当初好不好,薛桃花!好不好!」
屋外突然一阵急促的猫叫声。
自窗户飞进来模糊光影,原本泣不成声的江鹤别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谢安自窗子跳进来,从容拍着手上灰尘。
我讶然,「你没走?」
谢安哼一声,「走了能看到这出好戏?」
「你心软了?看他哭心疼了?动摇了?想原谅他了?」
一连四问。
谢安见我沉默,直接下定论,「没出息,三两滴猫尿值几个钱?」
谢安的意思我明白。
他和五皇子早已掌握三皇子意图谋反的铁证。
这其中谢相没少出力,江鹤别与三皇子勾连,一旦东窗事发——
他没有九族可株连,没有子孙可流放。
只有我一个发妻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平白被连累成为牺牲品。
当初我找上谢安不是冒险之举。
而是几十个日夜深思熟虑为自己铺出来的一条生路。
只是一个负心郎而已,不值得我搭上性命。
16
江鹤别昏死在地。
谢安跟拖死狗一样拉起他的手,试图让他签了和离书。
我摇头制止,和离书我早有了。
从厚厚的妆奁里拿出来的时候,我心中好几种情绪交杂。
一会觉得自己可悲,一会又燃起希冀,一会笑,一会缄默。
待谢安看清那和离书,才发觉上面早已有江鹤别的笔迹。
我难堪笑笑,「最倾心相待那几年,我仿他字迹,临摹一万遍他的名姓,每临摹一遍,爱意便加深一分。」
我不知不觉说了很多。
直到天边冒起鱼肚白,才意识到谢安没走。
我问,「听了这么多,你不说点什么?」
谢安:……
「说什么,说你眼瞎?还是说你遇人不淑?又或是夸你临摹一万遍,有耐性是个忍者?」
我……
「你走吧。」
谢安:「你不下逐客令,我也是要走的。」
17
晨曦微光中,我默默算江鹤别的死期。
奇怪,当初那么爱的男人,现在也能毫无波澜看着他兑现当初的誓言了。
圣人弥留之际,宫中突发巨变,三皇子谋逆篡位。
待杀进宫里,才发现圣人还稳稳地坐在龙椅上。
皇家父子兵刃相见,三皇子恨圣人玩弄权术,眼前看兄弟阋墙、父子离心。
圣人痛心三皇子滋生异心,罔顾人伦,妄想弑父。
宫中人心惶惶,三皇子党抓的抓,审的审,死的死。
三皇子不愿受辱,在狱中自戕。
圣人听闻悲戚仰脖, 撒手人寰。
自那日起,新君即位, 天下归心。
18
绞刑前一天,我去狱中探望江鹤别。
他已神志不清, 嘴里始终喋喋念叨一句话。
「桃花,我的妻。」
我轻轻将那份和离书铺在他眼前。
「薛桃花,只是薛桃花。」
江鹤别眼神重归清明。
他朝我笑笑,「若负桃花,生则摇尾乞怜丧尽一切,死则尸骨无存横尸遍野。」
「薛桃花,不管你信不信, 立誓那晚,我是决心要跟你相守一生的。那时我遥想, 我们以后会生几个孩子, 两个?三个?不管几个,总归会朝着你我咿咿呀呀喊阿父阿母。我们的孩子不必如我幼年一般颠沛流离, 四处乞讨, 寄人篱下。他们……有相爱的爹娘,遮风避雨的宅子和吃不尽的美味珍馐。待你我暮年, 看他们成婚, 送她们出嫁。」
「桃花, 来世你还愿意见我吗?」
不。
「江鹤别, 我们, 生生世世——」
「不相见。」
19
温梨汤, 是他寒窗苦读那几年我常熬给他喝的。
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喂给他喝, 只是眼里早已没了爱意。
那碗汤,江鹤别越喝越多。
-半是汤,一半是他落的泪。
汤喝完,探看时辰到了。
江鹤别咬舌自尽时死死盯着我。
他眼里是浓浓爱意和释怀解脱。
迈着步子走出狱中,我分不清脸上是湿湿的是什么。
「江鹤别,你信守了誓言,我如愿了。」
20
谢安抱胳膊远远望着,看见我身影又故作不在意挪开眼神。
我坦然站在他面前。
「谢将军有话就直说吧。」
谢安扭捏摸摸后脑勺, 「世间男子千千万, 负心郎多见,痴情郎难求,你薛桃花值得被爱被呵护, 你——」
我打断他,「谢将军何以见得我的值得之处?」
谢安正色,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特别的女子,敢爱敢恨, 拿得起放得下。」
我似乎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谢将军, 上一个这么说我的男人,已经死了。」
谢安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
织布经商?
我摇头,商人轻贱, 更何况女子。
我不愿意在污糟的土壤里证明自己。
新君予我女官之位。
宫里的日子暗无天日, 想要出头就得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
可女官尊贵, 女官有权。
我想尝尝权力握在手中的滋味。
「谢将军,后会无期。」
「再见面,你可得唤我一声薛女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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