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抱歉,没有找到相关的结果。她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彦哥,你本来就很少来这种展览,哪能真正懂这些门道?”
抱歉,没有找到相关的结果。她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彦哥,你本来就很少来这种展览,哪能真正懂这些门道?”
我顿时闭了嘴,再多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我就静静站在展厅不起眼的角落,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从一幅展品挪到另一幅展品,看着许念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看着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笑,看着她抬手轻轻碰了下周予安的衣袖,轻声说“你讲得也太明白了吧”。
我始终没再往前凑一步。
第二天一早,我径直去了许家的茶庄。
后院里,许念正站在竹制的晾茶架前翻晒茶叶,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戴着一双浅灰色的棉布手套,翻动茶叶的动作慢腾腾的,没什么力气。前厅里,雇工忙着招呼上门的客人,脚步声、说话声来来去去,没个停歇。
我把手里攥着的一包茶叶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那是母亲前些天特意让我带来的陈年普洱,她说这是当年我们两家定下婚约时存下的,这些年一直舍不得拆开喝。
“念念,”我开口唤她,声音比预想中轻了些,“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总在这儿帮着晒茶,你当时说,以后要开一家只卖老茶的小店。”
她没抬头,指尖仍在轻轻拨弄着竹架上的茶叶,仿佛没听见我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开口:“记得又能怎么样?”
“我就是想问问,”我攥了攥手心,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当年的婚约,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她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来。一只手套已经摘了下来,随手搭在竹架上,另一只还套在手上。她看着我的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带着几分不耐。
“彦哥,你看看你,连穿衣风格都跟我爸那辈人一样老气,还提什么定亲的事?”她顿了顿,语气更冷了些,“那婚约就是你们长辈们随口定的玩笑,我从来没认过,也不欠你什么。”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再吭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又过了几秒,我伸手拿起石桌上的那包普洱,慢慢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拉上了拉链。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茶庄的后院。
从那天起,我没再主动联系过许念,她也没有找过我。
接下来的半年,我还是照常跑工地、跟客户谈项目、陪合作方吃饭喝酒,日子过得和以前没两样。没人知道,我在家把她的照片一张张收进了抽屉最底层;也没人知道,我每天睡前都会下意识摸过手机,盯着屏幕等一条永远不会来的消息。
我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劝我:“许家那丫头就是脾气怪了点,心肠不坏,等时间长了,她总会明白你的心意。”
每次我都只是说:“妈,我不想等了。”
江城的雨季快到了,货运最怕这潮湿的天气,再拖着不搬,仓库里的东西就该受潮了。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书架上的工程图纸、书桌角落里用了好几年的旧钢笔、抽屉里攒了一堆的发票和收据,我都一件件仔细叠好、理齐,放进纸箱里。翻到抽屉最底层时,我摸到了一颗玻璃弹珠——透明的外壳,中间嵌着细细的蓝色丝纹,看着还像当年那样亮。
那是许念小学时送给我的。记得她当时特别得意,说这是她最宝贝的一颗,赢了班上同学十颗弹珠才换来的。
我盯着弹珠看了两秒,又把它轻轻放回抽屉底层,没放进打包的纸箱里。
搬家公司约好了明天上午来,我订了深圳的一间出租屋,两室一厅,月租两千八,得押一付三。这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连我妈都不知道。
晚上,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朝下扣着。窗外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贴到楼顶,风也开始变得急促,一阵阵刮得窗户呜呜响,看样子,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我伸手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亮了,干干净净的,没有新消息。
我点开设置,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许念最后一条发给我的消息,还停留在三个月前:“展览那天,谢谢你过来。”
当时我没回,现在也没打算回。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抬头看了眼对面那栋楼的灯火。
那栋楼我小时候常去,许念家在三楼,以前她家的窗帘是浅绿色的,带着小碎花。现在换了,变成了米白色的布帘,看着很素净。三楼的灯亮着,但我分不清,是不是她把灯打开的。
我抬手关掉了阳台的灯,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等着天亮。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离开江城了,去深圳。
我还没想好到了深圳要做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但我心里清楚,如果继续待在江城,我迟早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的人——守着一份没人认可的婚约,穿着洗得发皱泛白的Polo衫,天天在许家茶庄门口打转,等着一句“我想通了”。
我不愿意变成那样。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像是在云层里滚着。
我闭上眼,忽然想起了文创园展览那天,许念看向周予安的眼神——那根本不是看普通朋友的眼神,亮得像有光,带着依赖和欢喜。
那是我从来没在她看我的眼神里见过的模样。
我睁开眼,屋里已经很暗了,只有茶几上的手机还透着一丝微弱的光。
我站起身,走过去拿起手机,放进抽屉里,顺手把抽屉锁了起来,钥匙塞进了口袋。
有些路,终究得一个人走。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继续等着天亮。
# 深圳新篇
天亮之前,我关掉了屋里最后一盏灯,锁好门,背着装满行李的包,一步步走下楼。
江城的雨还没落下,但空气闷热得让人难受,像裹了一层不透气的塑料布,吸进肺里都觉得闷。我走到路边,坐上了去机场的大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区。
飞机降落在深圳机场时,正午的太阳正烈得吓人。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一股热风迎面扑来,连呼吸都感觉带着温度,烫得喉咙发紧。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抬手按了按口袋,没有掏出来看。
我租的房子在城中村,还是两室一厅,楼下全是小吃摊,刚走到楼下,煎饺、炒粉的油烟味就顺着楼道飘了上来,混着潮湿的空气,闻着竟有几分烟火气。窗户向上钻。房东说上一个租客是做美甲的,半夜还放音乐,后来搬走了。我放下行李,把床单更换了一遍,又用湿布擦拭了地板。
下午三点,手机响了。是设计公司的人事打来的,让我明天早上九点去报到,岗位是助理设计师。
我没有回江城,也没有告知妈妈我到了哪里。
第二天我七点出门,穿了一件新买的白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有系。公司在一座写字楼的十六层,玻璃门需要刷卡才能进入。前台把我带到会议室,主管姓赵,三十出头,看人时喜欢抬下巴。
他翻看了一下我的简历,问道:“从江城来的?之前干建材?”
我回答说是。
他笑了一下,“那你和施工队很熟?”
我说熟。
“行,那你要知道现代设计不靠经验,靠逻辑和表达。”他把简历推到一边,“别拿你那套老办法在这儿混日子。”
我没有吭声。
他让我先整理过去三年的项目资料,录入系统。我坐在角落的工位上,打开电脑,从最早的一个旧厂房改造项目开始翻阅。图纸缺少施工节点说明,我就依据江城西街的经验补充了几条,标注上材料规格和工期预估。技术组长路过时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但晚上离开前对我说:“明天继续。”
那天我留到十一点,回出租屋时便利店快关门了。买了个饭团,蹲在楼梯口吃完。
接下来一周我都提前到公司,把资料一条条核对。有一次发现一个展厅项目的承重墙标注模糊,我调出江城三个类似项目的翻修记录,做了三版对比图,附上成本和周期测算。
开会那天,项目组讨论展厅结构方案。资深设计师老李宣称要拆除老墙打造开放式空间。
我讲:“这种厂房的承重结构不可全部拆除,保留一部分反倒能够节省加固费用。”
老李抬起头,“你晓得什么?这是商业空间,并非工地。”
我没有争辩,将打印好的图纸递过去。他翻阅了两页,冷笑一声:“情怀挽救不了预算。”
会议结束,项目经理沈知夏把我叫住。她不到三十岁,留着短发,说话没有多余的神情。
“你欠缺的并非数据,”她说,“而是节奏。客户听不懂一堆数字堆砌在一起。”
我点头。
她递给我一份文件,“这是客户过去五个项目的反馈记录,你瞧瞧他们真正在意什么。”
我没有迅速接过,也没有推辞。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很微弱。
第二天我换了衬衫,依旧不系最上面两颗扣子。中午没人约我吃饭,我就在便利店买了饭团,坐在楼梯间吃。隔壁工位两个同事在聊八卦,说谁又被赵主管责骂了,谁在许总女儿面前露脸了。
我嚼着饭团,听到有人说:“听说许家女儿甩了前未婚夫,那人还是个做建材的。”
另一个人笑道:“估计连PPT都不会做,来了也是白费力气。”
我没有抬头,吃完把包装纸折整齐,丢进垃圾桶。
晚上我主动申请做模型渲染,别人走后我还在修改BIM图。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放在抽屉最底层。凌晨两点,我合上电脑,走路回家。路上下了点雨,衣服贴在背上,但脑子很清醒。
连续四天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第五天早上,项目总监来巡查场地,看了一眼我的屏幕,问赵主管:“这人是谁带的?”
赵主管愣了一下,“还没正式带。”
总监说:“让他跟沈知夏做下一阶段深化。”
离开前,他看了我一眼,“这人能承担责任。”
那天中午,沈知夏来找我,说新项目要启动,问我下周能不能交出初版方案。
我说可以。
她点头,“别只写数据,加点空间叙事。”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让人走进的时候,能感受到你想让他感受到的东西。”
我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图书馆查找资料,又跑去一个老厂区,拍了一些照片。晚上修改方案时,手机突然震动。
是妈打来的。
她声音有点颤抖:“你走那天,念念有没有来送你?”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她又说:“许家送来一罐枇杷膏,说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那种。”
我嗯了一声。
“你爸要是还在,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跑那么远。”
我说:“妈,我吃到了路边摊的肠粉,和小时候一样。”
她停顿了几秒,“瘦了没?”
我说没。
电话挂断了。
我坐在床边,拉开抽屉,拿出那颗玻璃弹珠。透明的,中间有蓝色丝纹。我看了很久,起身打开工具箱,把它放进最底层,盖上盖子。那天夜里我持续修改方案,增添了两页手绘场景,描绘的是老旧厂房改造成共享办公后的模样。天色将近破晓之际提交了文件。
几天后,沈知夏在会议室宣称方案通过了,客户颇为满意。无人鼓掌,却有人朝我瞥了一眼。
下班途中我走在路上,手机弹出一条朋友圈动态。
是许念发布的。
一张背影照片,周予安伫立在文创园的展厅内,眼前是那幅老城改造图。配文写道:“你提及的共生空间,我似乎领会了。”定位:江城。
我伫立在街边,雨开始淅淅沥沥落下。
我未点赞,也未关闭页面。
打开天气软件,查询江城,显示暴雨橙色预警,与我离开那天别无二致。
我站在那里,雨水沿着发梢向下流淌。
手机屏幕缓缓暗下去。
我将它翻转过来,塞进外套内口袋。
次日项目组开会,沈知夏讲下个任务是社区中心改造,让我负责结构部分。
赵主管插话道:“他经验不足,别搞砸了。”
沈知夏看了他一眼,“他提交的方案,客户对结构问题未置一词。”
我低头记录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散会后,我在工位上修改图纸,沈知夏走过来,放下一杯咖啡。
“别老是熬夜,”她说,“活儿是做不完的。”
我抬起头,“多谢。”
她没有离开,“你以前在江城,做得挺稳妥的吧?”
我停顿了一下,“算是吧。”
“那为何来这儿?”
我没有回应。
她也没有追问,转身离开了。
晚上我照旧留下来做模型,快十二点时,手机又震动了。
是银行短信,工资到账了。
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关闭了屏幕。
收拾包的时候,笔从桌角滚落下去,我弯腰去捡。
抬起头时,看见玻璃幕墙外,整座城市亮着无数盏灯。
3 旧情难续
雨水顺着发梢滑进衣领的时候,手机屏幕恰好暗下去。
我站在路边,没有动。
那张背影照还印在脑海里,周予安站在展厅中央,许念的手搭在他肩上,镜头刚好避开脸,只留下交叠的轮廓。配文是那句“你说的共生空间,我好像懂了”,定位江城。
雨越下越大,外套湿了一圈,我抬手把手机翻转过来,塞进内袋。
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出租屋的墙皮有点潮湿,床头灯罩边缘发黄。我坐起来,把手机从外套里拿出来,开机。朋友圈还停留在昨晚那条,我点开许念的主页,手指停留了几秒,点了“不看她的朋友圈”。
然后退出,删除了江城亲友群、同学群、茶庄供货群。最后把手机调成工作勿扰模式,只保留公司群和母亲的号码。
做完这些,天刚亮。
我换了衬衫,依旧不系最上面两颗扣子,下楼买了肠粉,边走边吃。到了公司,工位上没人,我打开电脑,开始查找社区中心项目的资料。
沈知夏说要我负责结构部分,我没多询问,直接调出三个同类项目的图纸。其中有一个位于城东,去年才竣工,承重墙全被拆除了,结果后来花费了额外的预算去进行加固。我翻阅到江城西街老巷改造的记录,当年我们没有动主墙,采用钢架予以支撑,节省了三十七万。
我将数据整理成表格,制作了一个对比方案,提议保留局部墙体作为支撑点,这样既能保持结构的稳定,又能够减少钢材的使用量。BIM模型运行了一遍,应力分布均匀,成本预估相较于原方案降低了百分之十二。
中午没有人找我一起吃饭,我也没有去食堂,泡了一碗泡面,在工位上吃完。隔壁的两个同事谈论起赵主管昨天在总监面前小声嘀咕,说让我独立负责结构是一件冒险的事。
我听着,没有抬头。
下午开会,技术组长先讲述了建筑外观的初步设计,轮到我时,会议室安静了片刻。我把U盘插入电脑,打开BIM模型,演示墙体承重模拟的过程。
“这类老社区地基沉降不均匀,全部拆除风险很大。”我指着动态图说道,“保留这两处承重墙,添加横向钢梁连接,能够分散压力。”
老李皱起眉头:“你这是保守的做法。”
“不是做法的问题。”我切换到成本页面,“原方案钢材用量是八十六吨,这个方案是六十九吨,施工周期还能缩短五天。”
技术组长凑近屏幕,看了一会儿,点头说道:“数据没有问题。”
沈知夏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合上本子说:“建议纳入施工图,报给客户。”
散会后,赵主管从我工位经过,看了一眼我的屏幕,没有说话,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留下来修改图纸,把节点细节补充完整。凌晨一点,眼睛开始发酸,视线有些模糊。我揉了揉太阳穴,喝了半杯凉咖啡,继续核对钢筋配比。
突然眼前一黑,仿佛被人蒙上了布,我扶住桌子,手撑在键盘上,过了几秒才看清东西。
我坐回到椅子上,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很轻,停在了我工位外面。
抬头看到沈知夏穿着风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问道。
“图纸还没有核对完。”
她没有多说,把保温袋放在我桌上,打开,是一碗海鲜粥,可以看到还冒着热气。旁边贴着一张便签:“胃坏了,设计再好也没人用。”
我愣了一下。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的声音很快就远去了。
我打开盖子,粥很浓稠,有虾仁和干贝,底下还垫了一层姜丝。我一勺一勺地吃着,吃完已经快两点了。把碗和袋子放进抽屉,便签我没有扔掉,夹进了笔记本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到公司的时候,工位上没有人。笔记本开着,我翻到新项目页面,开始画第一张手稿。
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落在桌角。
我画的是入口大厅的剖面图,柱子位置改了三遍,最后按照江城老茶庄的梁柱间距来确定。那种房子支撑了几十年,历经风吹雨打都没有裂缝,靠的不是钢筋水泥,而是结构匀称。
九点,沈知夏进来,看了一眼我的图,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中午时分我前往食堂,打了米饭以及青菜,端着餐盘寻觅座位。刚坐下,老李路过,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那份方案,客户有消息了。”他讲道,“他们同意保留承重墙。”
我点了点头。
“赵主管今日请假。”他微微一笑,“说是家里有事。”
我低头吃饭,并未回应。
下午我继续制作模型,将楼梯间的位置重新进行排布。原本的设计是双跑梯,我改成了单跑加缓坡,方便老人以及推婴儿车的人通行。技术组长路过时瞅了一眼,说道:“这样的动线更顺畅。”
我应了一声。
下班前,我把更新后的版本发到了项目群里。沈知夏回复了个“收到”,没再多说什么。
晚上我照旧留下来,修改水电布线图。九点多的时候,肚子饿了,便去楼下便利店买了饭团。回来时发现桌上多了个塑料盒,打开一看是炒米粉,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别老是吃凉的。”
字迹与早上那张便签不同,但纸张是一样的。
我吃了之后,把盒子收拾好。
十一点,准备离开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短信,上个月的工资到账了。
我看了一眼数字,然后锁上了屏幕。
走到电梯口,碰见沈知夏从楼梯上来,手里拎着文件袋。
“你还没走?”我问道。
“落了东西。”她看了我一眼,“你每天都这么晚吗?”
“活儿没干完。”
她点了点头,“下周客户要来现场,你准备一下汇报内容。”
“好。”
电梯到了,我按着开门键等她。她走进来,站在我旁边。
“你以前在江城,也是这样?”她询问道。
我没有回答。
她也没再继续问。
电梯下到一楼,门开了,她走出去,风衣下摆扫过门槛。
我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到了公司,把汇报材料打印出来。九点半,项目组开会,客户代表坐在沈知夏旁边,翻看着资料。
我站起身来,开始讲述结构方案。
讲到一半,客户突然问道:“这个墙体保留,会不会对空间感有影响?”
我打开BIM模型,切换到三维视角:“我们做了采光模拟,保留墙体后,自然光覆盖率是百分之六十八,比全拆方案低五点三,但通过天窗进行补足。”
客户点了点头,又问道:“施工周期能保证吗?”
“能。”我说道,“我们已经在周边找好了施工队,材料清单也核对过两遍。”
客户合上本子,看向沈知夏:“这人挺靠谱。”
散会后,沈知夏叫住我:“下周客户要去看工地,你一起去。”
“好。”
她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那碗粥,趁热吃口感更佳。”
我抬起头。
她已经离开了。
我坐回到工位,打开新文件,开始画工地勘察记录表。
窗外阳光斜着照进来,落在键盘上。
我敲下第一个字。
4 真相大白
许念把手机贴在耳边,听到周予安说“等我开完会就回你”,声音轻柔得如同在哄小孩。她凝视着茶庄后院晾晒着的白茶,叶片边缘微微卷曲,阳光透过竹筛,在地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她沉默着,等着他先挂断电话,然而那头已然切断了联系。
她放下手中的手机,踱步至他常坐的藤椅跟前,椅子上还残留着温热的痕迹。她屈膝蹲下,拉开他遗落的背包侧袋,从中翻出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她输入进去,手指微微颤抖。
相册里存有三人的合照。一个身着米色长裙的女子揽着他的肩膀,背景是江城文创园的旋转楼梯;另一个场景在咖啡馆,他低头看着菜单,旁边的女孩正笑意盈盈地夹起一块蛋糕;还有一张是在酒店走廊,他搂着一个身着黑风衣的女人,两人靠得很近,镜头是从对面电梯里拍摄的。
她点开微信,对话框逐一跳出。林小姐询问他今晚是否要去她家,称新买了红酒。另一个叫“苏”的人发来一张设计图,询问他“上次提及的联名款,能否采用这个色调”。再往上翻看,是几个月前的转账记录,五百、八百、一千五,备注写着“报销”“吃饭”“买书”。
她退出微信,打开浏览器历史记录,看到“巴黎艺术中心租赁合同”“共享办公空间月租价格”“如何注册海外工作室”几条搜索记录。她点开其中一个链接,页面显示“巴黎左岸创意工坊,月租九百欧元,包含基础设备与接待服务”。
她凝视着屏幕,手指停留在“租赁”二字上。原来他口中所说的“我在巴黎有工作室”,不过是租了个可供挂名的地址。
手机震动,她险些失手掉落。是周予安打来的。她没有接听,将手机塞回包里,站起身来。风从院墙外吹入,带着湿气,似是即将下雨。
我坐在办公室,把最后一份文件递了过去。律师匆匆看了几眼,抬起头问道:“名字确定要用‘彦石设计’?”
“嗯。”
“注册地写深圳,分公司打算设在江城?”
“没错。”
他合上文件夹:“那我明天提交。不过提醒你一下,老东家那边刚打过电话,说要走竞业流程。”
我点头:“早就料到了。”
他离开后,我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沈知夏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放了一杯在我桌上。
“听说了?”我问。
“整个公司都传开了。”她坐下,“他们说你带走了客户资源。”
“我没有。”
“我知道。”她看着我,“需要我出具证明吗?”
我摇头:“不用你冒险。我自己来。”
她没有说话,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我手边:“三年来所有项目的手稿、修改记录、客户签字确认单,我都备份了。还有你每次独立提出的结构方案,我都标注了时间线。”
我愣住:“你什么时候整理的?”
“你修改图纸那晚,我顺便做的。”她语气平淡,“我说过,你缺的不是逻辑,而是有人帮你把逻辑梳理出来。”
我握紧U盘,没有出声。
她起身准备离开,又停住:“你真打算回江城?”
“不止是回去。”我说,“是要把东西带回去。”
她看了我一眼,离开了。我将U盘插入,把文件夹打开。
每一项内容皆依时间顺序排列,标注得清清楚楚。
我翻到最开始的那一份——江城西街老巷改造项目,那可是我离开之前做的最后一个活儿。
图纸上面还有我亲手写的备注:“承重墙不要改动,能节省预算,而且支撑时间长久。”
我关闭电脑,拿起手机,拨打母亲的号码。
“妈。”
“怎么啦?”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是不是在深圳不顺利呀?你打算回来?”
“我想回来,并非因为不顺利。”我说道,“而是因为一切顺利了,所以才回去。”
她沉默了几秒钟:“是不是……和许家那姑娘有关?”
“不是。”我停顿了一下,“是和我自己有关。并且,这次回去不是我独自一人。”
“是谁?”
“沈知夏。”我讲道,“她会跟我一同回去。”
电话那头愈发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她是……你的对象?”
“我觉得是。”我说,“我还没正式表明,但我会让她知晓。”
她叹了口气:“你爸走的时候,你才二十岁,我一直担心你承受不住。现在你爸要是能看见你这样子,该安心了。”
“妈,我还有件事。”我说,“等我们回去后,我想请你准备一桌饭菜,正式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好。”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早就该有个儿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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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念坐在茶庄的后院里,手机放在膝盖之上。
她点开周予安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三天之前发布的,照片里他站在深圳的某栋写字楼前面,配文是:“新的开端,在南方。”
她点进评论区,林小姐回复了一句“等你”,苏小姐发了一个红心。
她翻到自己半年之前发的那条动态:“你所说的共生空间,我好像理解了。”下面只有两个点赞,一个是周予安,另一个是她自己。
她把那条朋友圈删除了,一条都没留下。
手机又响起来了,是父亲的助理打来的:“许总询问,周先生约好的合同今天还能不能签?他说要注册设计公司,想用咱们茶庄的老宅当作案例。”
她握着手机,手指关节都变白了。
“念小姐?您还在听吗?”
“告诉他。”她的声音很平淡,“合同不签了。老宅的事情,没得商量。”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倒扣在石桌上。风把一张设计图纸吹了起来,边角擦过她的脚背。她低头看去,是周予安画的“共生空间”草图,角落写着“灵感来源:江城许氏茶庄”。
她抓起图纸,撕成两半,又继续撕,再撕。纸片散落了一地,好似下了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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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沈知夏站在我的身旁。
窗外是深圳的夜晚,楼群亮着灯光,车流在高架上缓缓地移动着。
“他们撤诉了。”她说,“律师刚发消息过来,说证据太过齐全,对方不敢正面交锋。”
我点了点头。
“下个月真的要走?”她问道。
“嗯。”我说,“先去租办公室,找施工队。你要是忙的话,可以晚一点过去。”
她转过头看着我:“我不是忙,是担心你回去之后,看到旧人旧事,又把自己给困住了。”
“不会的。”我讲道,“我回去,并非为了回首往昔。而是要让所有人都清楚,当年离去之人,现已归来。”
她未作声,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那是合伙协议。她的名字,与我一同列于其上。
我抬头望向她。
“我不想前往深圳担任项目经理。”她说,“我想去江城,成为你的合伙人。”
我接过文件,沉默不语,从口袋掏出笔,在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也签下了名字。
我收起协议,说道:“等回去后,首要之事,是把公司招牌挂起来。”
“写什么内容?”
“彦石设计,江城分公司。”
她笑了笑:“就这些吗?”
“再添一行小字。”我说,“始于深圳,归于江城。”
她不再言语,站在我身旁,望向窗外。
楼下街道上,一辆亮着灯的出租车缓缓驶过。
江城归来
出租车停在政务大厅门口,我推开门下车,沈知夏拎着文件包跟在我身后。她没说话,可我能察觉到她的脚步比在深圳时稳了不少。大厅里人不多,我们径直走向工商注册窗口,递上材料。
工作人员翻了两页,抬头询问:“公司名称确定是‘彦石设计江城分公司’?”
“没错。”
“注册地址在茶山南路七号?”
“是。”
她敲了几下键盘,又问:“法人代表是陈彦,股东还有另一位,沈知夏?”
“没错。”
她点点头,盖上红章。我接过营业执照,手指在烫金的字上停留一秒,没说话,转身便走。
沈知夏跟上来,轻声问:“接下来去哪儿?”
“先去看看办公室。”
我们沿着茶山南路朝老城区走去。那栋两层小楼是母亲托人找到的,原本是一家废弃的印刷厂门面,外墙刷过一层灰漆,门框换了新的。钥匙在手里有些沉,我插入锁孔,门开了。
屋里刚通上电,墙是新刷的,地面还留着施工后的灰印。我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外面是条窄巷,晾衣绳横在那里,几件衣服在风中轻轻摆动。
“比深圳的小。”沈知夏环顾四周。
“但够用。”我说,“明天找人把招牌挂上。”
她应了一声,打开包开始整理资料。我站在原地没动,脑海中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注册完成,场地有了,下一步是让本地人知道我们并非来做做样子。
三天后,我收到设计协会的邀请函,春季交流会在江城艺术中心举办。这种场合通常不会邀请新人,但这次他们主动传来消息。
我猜有人想当面瞧瞧,这个从深圳回来的陈彦,究竟有多大本事。
那天我穿了件深灰夹克,沈知夏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西装。我们到得不算早,会场已坐了大半人。刚进门,就有人打招呼:“陈工?好久不见。”
我回头,是以前合作过一次的建材商老李。他笑着递来名片,又看了眼沈知夏:“这位是?”
“沈知夏,彦石设计联合创始人。他眼神瞬间有了片刻停滞,紧接着快速接上话:“真厉害呀,是夫妻搭档吗?”
“是搭档。”她语气平淡,“并非夫妻。”
老李微微一笑,没再继续追问。
我们朝里走去,途中遇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有的人点头示意,有的人装作没看见。我在角落站定,沈知夏去取茶水。没过几分钟,我听到脚步声临近。
“陈彦。”
我抬起头,许念站在我眼前。她换了新的发型,衣服也精心搭配过,手中端着一杯果汁,好似是特意在此等候。
“听闻你回来了。”她露出笑容,“都没提前告知我。”
“没那个必要。”我说道。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半秒,随后又强撑着:“刚看到你们的注册信息,挺让人意外的。”
“不意外。”我讲道,“想回来,便回来了。”
她向前迈了半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
“我……”她刚要开口,沈知夏走过来,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我。
“协会的人询问你什么时候能谈方案。”
我接过,点头:“就现在。”
我转身准备离开,她伸手阻拦了一下:“陈彦。”
我没有停下。
“我不是……”
我回头:“许念,我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等你回心转意的人了。”
她站在原地,手依旧悬在半空中。我没有再看她,和沈知夏一同走向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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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老房子进行了重新装修。
她说旧的格局太过沉闷,拆掉了墙,更换了窗户,地板全部换成了浅色的实木。钥匙是她亲手交给我的,说:“你爸当年钉的门框还在,其他的都焕然一新了。”
我搬进去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开门去取牛奶,发现许念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抹布和清洁剂。
“我来帮你收拾。”她说,“这房子我熟悉,以前……”
“不用。”我把门拉开一条缝说道,“这房子我妈已经重新装修过了,不用你操心。”
她没有动:“我就想做点事情。”
“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清洁剂,声音低沉下来:“我知道你怪我。”
“我不怪你。”我说,“我只是不再需要你了。”
她的眼眶有点泛红,但没有落泪:“我可以等。”
“别等了。”
“可我还……”
“许念。”我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新锁,放在她手上,“如果你真想帮我,就把过去那把钥匙还给我。”
她愣住了。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肩膀。她站在那里,手指慢慢用力,把那把旧钥匙从包里拿出来,放到我手里。
我没有看,直接转身关上门。
锁落下的声音很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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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招牌挂上去的那天,来了不少人拍照。
有老同行站在巷口议论:“听说他在深圳接了三个大项目?”“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吹牛呢。”“可协会的老张说他提交的公益方案通过了初审。”
我站在二楼窗口,听着下面的动静。沈知夏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
“许家那边,最近有情况。”
“什么?”许念的父亲跟城建局的人约好了,提及了茶庄老宅改造这件事。
我轻轻应了一声。
你打算接手吗?
不接手。
但那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正是因为它是我成长的地方,所以才不能让周予安去破坏。
她没再继续询问。
我低下头看向楼下,雨刚停下,巷子里的水洼倒映着招牌上的字。
等公益项目落实,我们再探讨下一步。
你想把茶庄当作突破点?
不是我想。我说,是许念的父亲会来找我。
她笑了笑:你变了。
不是变。我望向远处,是终于能够依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了。
楼下传来敲门声。
我走下楼梯,打开门,是个穿着工装的小伙子,手里抱着一叠图纸。
陈工?我是建材商会的,协会让我送来三个老社区的结构图,说您要免费做改造?
没错。
他把图纸递给我:我们会长说,您要是真能把东街那个危墙修好,他亲自请您吃饭。
我接过,点头:下周我带人去现场。
他离开之后,我把图纸摊在桌上。沈知夏站在我身旁,指着其中一张:这个承重点,你打算怎么处理?
用江城西街的老办法。我说,但得加钢架,不然承受不住。
她拿起笔,在旁边做了几句标注。
我抬头看她:累吗?
不累。她抬头看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
信什么?
你真的回来了。
我没吭声,把图纸翻到下一页。
外面阳光照进来,落在桌角,图纸上的线条清晰可辨。
我拿起尺子,压住一角,开始画第一根梁的位置。
我把那把旧钥匙放进抽屉最底层,顺手压在了一叠项目图纸下面。手指在抽屉边缘停留了一秒,然后关上。外面阳光正好,照在桌角那份刚打印出来的社区改造方案上,纸页微微翘起。
沈知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杯豆浆,递给我一杯。一会儿开业仪式,协会那边说会来几个人。
嗯。我接过,喝了一口,有点烫。
她没再说话,转身去检查前台的布置。红毯已经铺好,花篮摆在两侧,公司招牌在阳光下很耀眼。我坐在工位上翻图纸,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是不想显得太清闲。
九点刚过,门口传来动静。
我抬头,看见许念站在红毯外。她穿了条白裙子,手里抱着个陶盆,里面是棵小茶苗,叶子被雨水打湿了。她没打伞,头发贴在额头上,看着我。
很多人围了过来,有附近的商户,也有路过的行人。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公司门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陈彦,这棵茶苗是我们十六岁那年一起种下的。后来房子烧了,我把它挖出来养在家里。现在你回来了,我也来了。我不想再等待了。人群先是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嘈杂起来。
我没有马上做出回应。站起身,走出办公室,伫立在她跟前。
“许念。”我的声音不大,然而并未躲避镜头,“三年前你站在我家那片已成废墟之地说‘以后再说’,如今你又讲不想再等了。可我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她的眼眶泛红:“我晓得自己错了,我能够改正——”
“并非改不改的问题。”我打断她的话,“是你来迟了。沈知夏是我当下的搭档,亦是我决定携手走过往后岁月的人。我无需回首,也没有往昔的位置可供留存。”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手中的陶盆险些没能抱住。
“所以……就这么确定了?”她的声音颤抖着。
“早就确定了。”我说道,“从你把钥匙留在我家门口那天起,就已然确定了。”
我转身打算回办公室,她突然冲过来,阻拦在车前。雨开始飘落,不算大,却很细密。她站在车头正前方,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流淌而下。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她大声喊道,“就这一次!”
我没有下车,摇下了车窗。
“你说完了,我也听完了。”我望着她,“机会并非谁都能一直等待着的。你当年没把握住,现在同样无济于事。”
她站在那里,嘴唇颤动着,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又好似在哭泣:“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他周予安画几张图,说几句好听的话,带我去一趟外地,就以为那是未来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回应。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我启动车子,她没有让开。我只能停下,等着她自己退到一旁。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背影在雨中渐渐变得模糊。
我驾车返回公司,途中接到沈知夏的电话:“你没事吧?”
“没事。”
“她……走了。”
“我知道。”
挂断电话后,我把车停在楼下,没有上楼,坐在驾驶座上发呆了一会儿。雨刮器停在中间,犹如两条僵硬的手臂。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推开门走进公司。沈知夏正在整理一份文件,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桌上一份新打印好的方案推了过来。
“东街危墙的初步勘测数据出来了,明天可以安排进场。”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我们俩都没提及刚才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空气中有种东西安定下来,不再飘浮着。
我翻开方案,她指着其中一页:“承重测算这块,我按照你上次说的老办法做了调整,并增加了横向支撑点,应该会更稳固。”
“行。”我说,“你考虑得很周全。”
她低下头笑了笑,继续写备注。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我偶尔抬头看向街口,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个花篮被雨水打得歪歪斜斜,红绸带贴在地面的地砖上。
傍晚我独自一人前往老宅旧址。
那个地方三年前被烧毁后一直没有重建,围墙塌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门框还在,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铁皮门烧得只剩下骨架。我站在外面,没有进去。地面上有着湿漉漉的脚印,一直朝着门边延伸过去。我顺着脚印的方向看过去,瞧见泥地里丢弃着一把钥匙,那钥匙已被雨水泡得颜色发暗。旁边摆放着那个陶盆,盆口朝下扣着,茶苗被踩踏进了土里。
我伫立了几分钟,没有触碰任何物品,便转身离去。
在回去的途中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听闻今天有人去你公司闹事了?”
“算不上闹事。”我说道,“只是过来了一趟。”
“她离开了吗?”
“离开了。”
母亲停顿了两秒:“那把旧钥匙,你还留着吗?”
“在抽屉里面。”
“烧掉也好,不烧也无妨。人要向前走,东西留不留都没什么差别。”
“我明白。”我讲道,“我会去处理的。”
挂断电话后,我把车停靠在路边,打开副驾的储物格,取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那张我和许念小时候在老宅门前拍摄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以后要一起盖房子”。照片已经变得泛黄,边角有些发脆。
我没有把照片拿出来,只是隔着信封轻轻摸了摸,随后将其塞进坐垫底下。
第二天清晨,我抵达公司的时候沈知夏已经在了。她正在核对施工清单,听到我进门的声音,抬起头说道:“建材商会的人刚刚打来电话,说东街的居民等不及了,希望我们能尽快动工。”
“那就今天去吧。”
她合上本子:“我去拿工具包。”
我们走下楼,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很干净,巷子里的水洼倒映着蓝天。
车停在楼下,我拉开了车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她跟在我身后,手里抱着文件,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说,“上车吧。”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巷口。在后视镜里,公司招牌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我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驶出巷口,阳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握着方向盘,手心还有些出汗,刚才那一幕如同一块石头压过胸口,随后又慢慢沉下去。
到达公司楼下,沈知夏先下车,抱着文件朝里面走去。我跟在后面,没有说话。前台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候,是建材商会的联络员,说东街的施工许可批下来了,明天就能进场。
她把资料递给我,我签了字。沈知夏站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细节的话。等人都走了之后,她才问我:“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追问。
下午我翻看了一下近期的设计圈活动表,手指停在了“江城青年设计师论坛”那一栏。这个活动每年举办一次,今年在市文化中心举行,会有不少媒体前来。周予安上个月就在朋友圈发过参会的照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配文写着“与行业同仁共探未来”。
我盯着那张图看了一会儿,把手机推到了一边。
沈知夏进来送咖啡,瞥了一眼屏幕,问道:“他还挺活跃的?”
“嗯。”我说,“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她没有立刻回应,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了我的桌上。这是我拜托深圳的友人去查的。他号称的巴黎工作室,未曾在任何国际设计展进行注册,就连法国工商系统的备案都不存在。他去年参与的那个“欧洲新锐设计展”,实际上是付费展位,交钱便能挂名。
我翻开文件,逐页查看下去。证据完备,时间线明晰,连付款记录都打了码附在其后。
“你何时拿到的?”
“前几日。”她坐下,“原本不想提及,怕你又忆起那些事。”
我合上文件,沉默了片刻。“并非为了她。是此人仍在欺骗他人。他站得越高,跌落之时,才会有人看清他究竟是谁。”
她点头道:“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登台。”我说,“当着所有人的面,讲述他的‘海外经历’。”
她领会了我的意思。“我能够联系主办方,举荐他成为分享嘉宾。再寻觅两家媒体,提前透露风声,让它们准备些问题。”
“别提许念。”我说,“她已然够艰难了。”
“我晓得。”她语气轻柔,“仅针对他。”
次日,消息便传播开来。论坛组委会发布公告,新增一位分享嘉宾——周予安,主题是“从巴黎到江城:我的设计回归之路”。配图是他站在一个白色展厅里,背后悬挂着几幅抽象画。
我看着这条推送,将手机扣在桌上。
沈知夏坐在我对面,说:“许念也报名了。她今日早上询问我是否会去。”
“你告知她,正常流程,谁都可以进入。”
“她要是当场反应过于强烈呢?”
“那就表明,她尚未清醒。”我抬眼,“但她总归要清醒。”
活动当日,天气闷热。文化中心的报告厅坐了将近两百人,前排大多是本地设计公司的人员,后排是学生和自由设计师。我和沈知夏坐在靠后的位置,未引起注意。
周予安身着一身深灰西装,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上台时掌声不算热烈,但也算得体。他讲述得颇为流畅,从“在巴黎的工作室日常”讲到“回国后对本土文化的重新理解”,PPT做得精美,配乐也很讲究。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拍照。
我凝视着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讲到一半,主持人依照流程开放提问。第一个问题较为温和,询问他对江城老城区改造的看法。他回答得毫无破绽。
第二个问题来自记者,询问他回国后是否遭遇水土不服。他也笑着讲述了几句适应期的趣事。
接着,沈知夏站了起来。
她未拿话筒,声音却足够响亮:“周先生,你称在巴黎有独立工作室,那能否讲讲你们在法国的税务登记号?还有,你们团队的社保缴纳记录,是在哪个机构办理的?”
全场安静了一瞬间。
周予安愣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个问题……有点专业了。我们是小型工作室,很多流程是外包的。”
“那你们的办公地址呢?”她接着问,“是独立租赁,还是共享空间?”要是共享的话,是哪一家机构呢?
他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这个……我不太能记起具体的名字了。”
“是不是叫‘ArtLink Hub’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纸张,“这是你去年七月签署的租赁合同,每个月租金三千欧,可实际上是共享办公的单个工位。你挂着的‘首席设计师’名号,跟其他租户一样,属于基础会员。”
台下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周予安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这说明不了什么!”
“还有。”她没有停下,“你去年十二月转给林小姐的两万八,是租金吗?她不是你的客户,而是那个共享空间的运营主管。你今年一月又转了三万,备注写的是‘项目分成’,但她既不是设计师,也没在任何作品上署名。”
台下一片哗然。
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拍摄。记者紧接着说道:“周先生,除了林小姐,你还和另外两位女性有频繁的资金往来,其中一位姓程的女士,是我们查到的另一家共享办公的房东。你能解释一下这些转账是什么性质吗?”
“你们!”他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颤抖着,“这是恶意诋毁!我要起诉你们!”
“我们有合同、转账记录、第三方平台信息。”沈知夏把文件递给了前排的主持人,“要是有需要,可以提交给协会去调查。”
主持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示意保安过来。
周予安还想争辩,可台下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有人喊道:“退钱!论坛报名费退不退?”还有人笑出声来:“原来海归是租个工位啊?”
他站在台上,脸色从红转白,最后抓起包,转身准备离开。
保安拦在楼梯口,说主办方需要他留下联系方式来配合调查。
他甩开保安的手,挤过人群向外冲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许念从侧门站了起来。
她坐在第三排,一直低着头。现在她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包,脸色白得如同纸张。她没有看周予安,也没有看我们,转身快步朝着出口走去。
我没有动。
沈知夏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她看到了。”
“看到了。”我低声回应道。
散场之后,外面刮起了风。我们往外走,路过休息区,看到周予安的西装外套还挂在椅子上,领带歪在桌角。
没有人去捡。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建材商会的电话,说东街的居民听说了我们昨天在论坛上的行为,特意送了两筐自家种的菜到公司门口。
沈知夏去拿的时候,发现里面塞了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的:“谢谢你们说了真话。”
我把纸条放进了抽屉。
中午,母亲打来电话说,许念昨天回去后把自己关在茶庄后院一整晚,谁也不见。她今早去看了,屋里没人,茶炉还烧着,水快要干了。
“她会好起来的。”母亲说道。
“会的。”我回应着。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边,望着楼下的街道。阳光照在新挂的公司招牌上,反射出光芒。
沈知夏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水。“下周的施工图我已修改完成,你瞧瞧。”
我接过施工图,翻开首页。
她立于我身旁,手指指向图纸的一个角落:“这儿增添了一个小茶台,采用的是从老茶庄拆卸下来的木料。我认为,保留一些旧物,并非坏事。”
我注视着那处设计,未作言语。
她也未催促,只是轻声说道:“向前行,并不意味着要丢弃一切。”
我合上图纸,点头示意。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快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我签收后拆开,里面是一本旧书,封面上写着《茶经》。书页中夹着一张便签,没有署名,仅有一行字:
“我终于看清了。”
8新生活启
快递员离开后,我坐在桌前,将那本《茶经》翻阅了一遍。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看得出是经常翻阅的旧书。夹在其中的便签仍在,字迹潦草,只有一句“我终于看清了”。我未出声,把书合上,起身打开书房最底层的抽屉,将其放了进去。抽屉里还有几份旧图纸,是三年前绘制的,一直未曾丢弃。我看了两秒,把它们往里推了推,合上了抽屉。
手机响起,是妈妈打来的。
“婚服改好了,你叫知夏过来试试。”她说,“街坊邻居都已通知,就等你们确定日子。”
我握着手机,没有立刻回应。她等了几秒,又说道:“知夏这孩子,踏实稳重。你别总是把事情憋在心里,该说的就要说出来。”
“我明白。”我说,“婚期定在下周六。”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了些:“好,我让裁缝再熨烫一遍。”
挂断电话后,我拨通了沈知夏的号码。她很快就接了。
“婚期已定。”我说,“下周六。”
她“嗯”了一声,没有询问为何是这天,也没提及准备是否来得及。
“我妈让去试婚服。’我补充道。
“我下午过去。”她说,“顺便把展厅的布置图带过去,礼台位置需要重新测量。”
“听你的。”我说。
她轻笑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你终于愿意听我一回了。”
我没有回应,听到她那边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在整理什么。几秒后,她问道:“《茶经》你留存了吗?”
“放在抽屉里了。”我说,“没再动过。”
她停顿了两秒:“有些东西,留下并非是为了怀念谁,而是提醒自己走过怎样的路。”
“我知道。”我轻声说,“所以这次,我不想走回头路。”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她只回复了一句:“我也是。”
下午她抵达时,天色阴沉,风有点大。她抱着一叠纸走进来,几缕发尾被风吹乱。我把茶杯递给她,她接过,没有喝,先把图纸摊在桌上。
“婚庆公司认为我的这个设计不行。”她指着其中一张,“说太简单,不像婚礼应有的模样。”
我低头看去,是她手绘的礼服草图。裙摆运用了老巷青砖的纹路,肩带缠绕着茶枝的线条,背面收腰处画了一小片竹影。
“你怎么看?”她问。
“我觉得很不错。”我讲,“比起那些蓬蓬裙可是强多啦。”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哪懂什么蓬蓬裙哟。”
“我确实不懂。”我望着她,“但我明白你画的那些,每一笔都有缘由。”
她抬眼瞧了我一下,眼神亮了片刻,随后又低下头接着讲:“他们非要加头纱、加花柱,还说不然就不像婚礼的样子。”
“那就别听他们的。”我说道,“按你自己的来。”
她没再吭声,把图纸整理好,放进包里。临走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你试衣服的时候,别板着脸,我妈会伤心的。”
“我晓得。”我说,“我不装模作样,也不躲避。”
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婚庆公司的人就来了。负责人姓王,四十岁左右,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
“陈总,沈小姐的设计我们没办法做。”他讲,“没有先例可循,布料也不好找,工期还太紧。”
我坐在办公桌后,没抬头:“那就找能做的人来做。”
“可婚礼又不是做实验。”他语气有点着急,“宾客那么多,万一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沈知夏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拿着另外一份图纸:“我可以负责。”
她把新图纸铺在桌上,是展厅的布置方案。“要是外面下雨,仪式就改到公司展厅。背景用我们东街改造的模型,礼台用老茶庄拆下来的木料搭建。灯光从上面往下打,焦点是人,而非装饰。”
王经理看着图,有点发愣:“这……不符合规矩呀。”
“规矩是由人定的。”她说,“我们的婚礼,不需要套用别人的模式。”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对王经理说:“就按她的做。”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我看了他一眼:“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可以不做。”
他没再说话,收起资料离开了。
沈知夏没看我,只是低头整理图纸。我伸手,解开了西装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她抬头看我,笑了笑:“这才像你嘛。”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说。
她没回应,只是把图纸折好,放进文件夹里。
第三天,许国强来了。
他没进屋,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罐枇杷膏。我开门时,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声音很微弱:“她走了。去云南了,学制茶。”
我没出声。
他把罐子递过来:“她说……这味道你会记得。”
我接过,没说感谢的话,也没推回去。他站了几秒,转身走了。
我把枇杷膏放在玄关柜上,旁边是沈知夏买的香薰。两个瓶子并排摆着,一个是玻璃的,一个是陶罐的,颜色不同,但都很干净。
第二天清晨,我路过老茶庄。
门是关着的,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暂停营业”。院墙里面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茶叶已经在竹匾上摊开晾晒了。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空竹匾翻过来晾在石阶上,底面朝上,好似一只干涸的碗。
我站了几秒,没进去,转身朝公司走去。
婚礼当天,雨下得很突然。
原本定在户外的小院,积了一层水。沈知夏一大早就到了,带着工人往展厅搬东西。木料早在前两天就准备好了,是从老茶庄拆卸下来的梁木,经过打磨处理,依旧保留着原本的纹理。礼台搭建得并不高,仅有三步台阶,其背面放置着东街改造的沙盘模型,灯光投射其上,巷道清晰可见,屋檐错落有致。
宾客们陆续抵达,有的手持雨伞,有的身披雨衣。街坊们伫立在门口,帮忙接过雨伞、递上毛巾。我妈身着一件崭新的旗袍,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看到沈知夏走进来时,不禁愣了一下。
沈知夏身着她亲手制作的礼服,裙摆拖至地面,走动之时纹路若有若无地显现。我妈未发一言,径直走过去,从包里取出一张红纸,放入沈知夏的礼盒之中。纸上是她亲手书写的字迹:“知夏,好媳妇。”
仪式开始之前,我站在礼台旁边,瞧见沈知夏正在调整耳坠。她抬手之际,锁骨处的那颗痣显露出来,在灯光下颜色很浅,但能够看清。
“你紧张吗?”我走过去询问。
“不紧张。”她回应道,“只是雨下得太大,担心你的鞋子被打湿。”
“没关系。”我说,“反正也不用奔跑。”
她微微一笑,抬头望向我:“今日过后,你就没法逃脱了。”
“我不会跑。”我说,“哪儿都不会去。”
司仪登上台,雨依旧在下,打在玻璃顶上,声音密集。我妈坐在前排,手中紧紧攥着帕子。沈知夏挽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向前走去。
走到礼台中央,司仪刚一开口,外面便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街坊们,一排排撑开雨伞,从门口一直排到路边,仿佛为我们搭建了一条干爽的道路。
沈知夏抬头看向我,眼眶微微泛红。
我说:“你瞧,大家都来了。”
她点点头,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司仪问道:“陈彦,你愿意娶沈知夏为妻,无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都与她携手同行吗?”
我说:“我愿意。”
轮到她时,她凝视着我,声音平稳地说:“我愿意。”
交换戒指的时候,我妈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她没有说话,从包里拿出针线包,蹲下身子,迅速缝住了沈知夏礼服内衬的裂口。一针,两针,三针。缝完后,她拍了拍布料,抬头看向我们,露出了笑容。
沈知夏弯腰抱住了她。
我扶着沈知夏的手,走到展厅门口。雨停了,天边透出光亮。地上的积水映照着公司招牌,也映照着我们两人的影子。影子连在一起,被风吹动,却并未分开。
【完】
来源:林中寻飞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