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 | 鸣山日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11 11:01 1

摘要:钟求是,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等。

钟求是,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等。

鸣山日

钟求是

第一日

到达鸣山村已是下午的尾部,阳光有些松软。村干部老郑站在村头小桥上,迎接的胳膊从几米外便送过来。我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不少于一分钟,才被热烈地松开。然后他转过身,指着村舍村景说:“就是在夕阳中,村子的颜值也是好的。”

嘴里能说出“夕阳”“颜值”的村干部,不会是潦草的村干部。这样的村干部打理出的村子,自然也不会是潦草的村子。事实上,这几年鸣山村的声名已有些昂扬。声名昂扬的支撑点,是它像村又不像村。说它像村,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村,没法不是个村。说它不像村,是因为它离昆城中心挺近,渐渐养成了眉清目秀的样子。所以这次省作协派遣作家下村蹲点,我没有犹豫就选择了鸣山。我觉得,鸣山会是个有故事的村子。

果然,晚上一起简单用饭时,老郑一瓶啤酒下去,嘴巴便兴奋起来,积极推销村子里的高端人士:一位在蛋壳上绘画的技师,一个烟嗓子的鼓词艺人,一名花样百出的糕点师傅。老郑说:“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老郑又说:“他们都上过报纸,对采访什么的挺熟路。”

正是因为他们上过报纸,又习惯了采访,我的兴趣便凑不起来,口中的应答也有些迟疑。老郑看出了这一点,也没法多说什么。

晚餐之后,我在村里一家民宿住下。对我来说,这个晚上还有许多时间,不能老待在房间里。我出了门,先打量一下周边房舍,又沿着河边走一段路,顺脚拐进一家名号叫“凤茗小苑”的茶馆。我想独自坐一会儿,想一想接下来的采访切入口。

茶馆不大,有几处分散的雅致茶室。我在一间茶室的布艺椅子上坐下,要了一杯红茶。正等着上茶,手机忽然响了。点开一听,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先问您是钟作家吧?又说若有空闲,我想跟您聊聊。呵,看来毕竟是村子,消息容易串通。好在那嗓音有点沧桑,听上去不轻浮。我觉得不应该拒之,就把自己眼下的所在位置告诉了对方。

过了片刻,门口身影一晃进来一个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形体有点瘦高,脑袋有点前倾,半白的头发似儒似野。不过他在我对面坐下时,脸上的神色是腼腆的,有些打扰人的不安。我给他点了茶,心里生出一些好奇。他说:“我知道你,咱们昆城出去的作家。”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报出了我几个小说的篇名——这或许是临时做的百度功课。他又说:“我还读过你的一篇文章,写昆城早年街上的事。”我笑了说:“你知道我这么多,我还一点儿不了解你。”他松一松脸,说了说自己。原来他就是鸣山村人,年轻时考上师范学校,之后在外县乐清做中学美术老师,前几年退休便回来了。

随后他慢慢地搓一搓自己手掌,说:“听说你来鸣山找故事,我想我兴许可以试试。”我说:“刚才你打来电话,我心里已窃喜了。”他点点头说:“在村子里待着,能说上话的人很少,我觉得你能听懂我的事儿。”我说:“咱们可以是闲谈,慢慢聊。”他说:“你在这儿待几天?”我:“好几天呢,有的是时间。”他说:“那好,我慢慢聊,如果你不想听了,我就打住。不过嘛……”我说:“不过什么?”他说:“你得上点儿水果瓜子,让我的嘴巴不至于太单调。”我呵呵笑了:“必须上水果瓜子,我得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吃瓜听众。”

在这个初来乍到的晚上,一个美术老者就这样意外地坐到我的跟前,开始了他的讲述。

哦,先说说我的名字吧,姓范名化加。父亲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村子里算是有点文化的,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也不知什么出处。“化加”的发音在昆城话里没啥毛病,上了学变成普通话,就成了“画家”。画家太洋派了,同学们起哄似的一叫唤,让我很丢脸哩。不过也许是一种暗示吧,我不知道啥时候喜欢上了画画儿。先是捧了连环画看,在作业本上学着涂来涂去,后来偷来几支粉笔,在地上涂,又在墙上涂。村里的老墙上要是出现难看的粉笔图画,那一定是我的杰作。

我这个年龄呀,儿童少年都搁在了“文革”里。那会儿学校上课少,下了课野得很,什么出格的事都干过。不过毕竟是村子嘛,又穷又枯,玩不出大花样。我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去昆城镇里,在街上东张西望地走一走。

说起来鸣山村离城里也就五里地,现在撒个腿散个步就到了,当时可得坐轮船去,或者沿着河边小道走出一身汗,反正没那么便当。越是不便当,越觉得城里街上的事好玩儿。

当然后来我的世界慢慢变大了。先长大一些,我去了城里的城东中学读初中。又长大一些,去了在城南街的万全中学读高中。高中毕业时,赶上了高考。那时候高考真是一条窄道呀,比河边小路还窄。我考了三年,离录取分数线还差着一里远。第四年捡起画画儿改考中专,没头没脑学一阵子,倒顺利考上了乐清师范美术班。当时能上中专也了不得,至少在鸣山村,那可是不小的荣光之事哩。

我为啥说这些呢,因为得布好故事的背景。我做了一辈子的教师,老泡在校园里,生活经历不多可也不少,要掏出来说,那够讲上一阵子的。不过因为不靠着这个故事,都可以省略掉。现在呀,我就从年轻时代跨过来,直接来到不久前的日子。

大约三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村子老屋里待着,突然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样子洋气,言语客气,能讲有点怪异的昆城话,也能讲不够流畅的普通话。她说自己叫丽莎,刚从意大利飞来,费了点周折才找到我的。就这几句话,我马上明白了——来人是月燕的女儿。再打量一下她的脸,母女俩还是有几分像的。我傻了几秒钟,问她,你妈让你来的?她点头说,我妈弥留时说了一些话,让我来找您。我说,你妈故去有些日子了对吧?她说,快四个月了,本该早点来的,因为疫情拖了下来。

对了,月燕是月亮的月,燕子的燕。这个名字挺平常,不过有女人味儿。她也是鸣山村人,跟我是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别的不说,我们在教室里就一起待过好多个年头。之前她在意大利威尼斯开了一家中餐馆,做了不少年,攒下一些钱,也攒下一身累。两年前她被查出了肺病,带癌字的肺病。可以想见,这样的病少不了治疗呀折腾呀,可她终究没挨过来。

那天坐在旧屋子里,我跟丽莎聊了不少话。我小心着问,你妈让你找我,得有具体的事吧?丽莎说是的,为了画儿的事。我不吭声了。其实我也猜到是画儿的事,可一时吃不准,不知道怎么应答。丽莎说,我能感觉得出来,妈妈这几年心里还算敞亮,就是因为有那些画儿。我说,她有心情喜欢那些画儿……即使在病中?丽莎点头说,如果没有那些画儿,妈妈的心里会很堵,堵得一片暗淡。我说,可是……可是关于那些画儿,这些年我没得到你妈的任何信息。丽莎说,这些年您不也是不递送任何信息嘛。

丽莎嘴里的“那些画儿”正是我画的。这十来年,我每年给月燕寄画儿,一年一张,算起来整十张了。但我光寄画儿没附上文字,像丽莎说的,不递送自己的信息。我觉得呀,不附上文字也没关系,因为画面上的内容就是鸣山村,她看得懂。

我是2013年开始画鸣山村的。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特别惦记自己的老家,挡也挡不住。那年暑假,我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很想回鸣山画画儿。之前偶尔也有回来,但没想过把村子的景物往画面上放。这次动了念头,我往村子里一走,发现不少村景挺入画的。于是那个夏天呀,我就一直待在村子榕树下画油画儿,连着画了好几张。

对了,得插进来说一下,我在学校教素描写生,教色彩默写,教场景速写,反正都是往高考科目上靠,但在心底里喜欢的,还是油画儿——教室内与教室外,我分得清楚哩。我底子不厚,天分也不够,成不了好画家,可拿起油画画笔呀,心里总归是愉快的。嘿嘿,有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就是够格的画家。

噢,还得插进来讲几句,我们村里有好几棵大榕树,树龄有几十年的,也有几百年的。最老的也是块头最大的一棵,有五百多岁了,但最聚人气的还是年轻的那棵,因为刚好长在村中心的河边。记得小时候的夏天,村人们都待在这棵榕树下乘凉闲谈。所以那些天我坐在树下或河边画画儿,脑子里时不时走出以前的往事。几张画儿画完,我还是挺满意的,然后就想到了月燕。她在意大利已经许多年了,应该快忘了老家模样。如果在画上见到眼下的鸣山,她心里也许会晃动的。这么一想,我就决定挑出一张寄给她。当然我也知道,月燕心里有坎儿,一直记恨鸣山也记恨我,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心里总会松开一些吧。

我找了中学同学,辗转拿到月燕的威尼斯地址,把油画儿寄了过去。至于文字信函,我也细细想过了,觉得还是不写好。一是真不知道怎么写;二是我寄画儿目的不是追忆旧情,而是让她看一眼现在鸣山的样子。我甚至没把自己的详细寄址写上,为的是月燕也别费心思怎么个回信。不就是一张画嘛,寄了就行啦。

我没想到的是,寄了一张还会想寄第二张,因为鸣山的村景用一幅画是远远装不下的。我更没想到的是,村里这些年不停地变样儿,每来一回都会找到很入画的新景。所以那次之后,我每年暑假都要回来待上一些天,认真画几张画儿,然后拣出最满意的一张给月燕寄去。到了三年前退休,我干脆把村里老屋子重新收拾了,一个人回来正式住下。

那天丽莎坐在我的跟前,不断讲到我的那些画儿。她讲的一件让我伤感的事儿,是月燕去世前一个月办了一个展览。之前月燕把那十张画儿收在柜子里,想看了就拿出来一个人看看。此时她让女儿把画儿裱上,一张画儿一个木框,然后分别挂在客厅里、书房里、卧室里。她家是个别墅式房子,不算大也不算小。一个周六上午,月燕打起精神化了妆,把在威尼斯的亲戚朋友都请了来,说是一起聚餐,其实是看展览。她引着大家在房间里移步,从第一张开始,一张一张看过去。在每张画儿跟前,她都要讲上几分钟,回忆小时候的事,又点评画面上的村景。亲戚朋友不禁好奇,问这都是谁画的。月燕说,是中学同学,这画家是我的中学同学。大家就夸奖,说画得好,这河边村景有点像威尼斯呢。月燕便高兴,脸上有孩子般的快活亮光。

其实月燕的高兴是虚弱的。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有些撑不住了,像是收到了时日不多的预通知。她搞这样的画展,是以特别的方式与亲友们做一次告别。

丽莎说完这件事时,我沉默着,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我眼睛不是沉默的,有一丝泪光在闪动。丽莎看出这一点,嘴角多了微笑。她说我挺好奇,这几年我一直挺好奇。我问你好奇什么?她说,我觉得我妈和您的关系有点怪。

我犹豫一下,然后轻叹一口气,说咱们在村子里走走吧。随后我就领着丽莎往外走,走了一段路,来到那棵大榕树底下。我说,当年这儿呀是村里的闲聊中心,许多人在树下乘凉说话。我又说,不过如果不是夏天,那么到了晚上,这里就没人了。

停一停,我指着大树的旁侧,慢慢地说,就是在一个春日的晚上,我和你妈在这儿拥抱了,而且还……接了吻。丽莎微微一愣,马上平静了。她说,范叔,这不是不好的回忆,我理解的。这一天,她是第一次叫了我范叔。但我摇摇头说,在那个年代拥抱接吻意味着什么,你不能理解的。

噢,钟作家,我好像有点激动,嘴巴也有点累了。我讲的事儿还早着,嘴巴已有些说不动了。如果可以,我明天晚上再来接着讲。什么?有没有那些画儿的照片?有的,十张油画都在我手机里存着呢,可以发给你。你先看一眼,我呢也在脑子里捋一捋故事。(未完)

来源:民勤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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