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回头,只“嗯”了一声,轻轻带上了门。门轴有些老旧,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引子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了门。
“又去跑?”老伴张兰在身后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我没回头,只“嗯”了一声,轻轻带上了门。门轴有些老旧,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晨跑是我坚持了快十年的习惯。尤其是在厂里越来越闹心的这几年,每天这一个小时,是我唯一能喘口气的时候。
沿着老城区熟悉的街道慢跑,路灯一盏盏在我身后熄灭。空气里有股子早点的香气,豆浆、油条,混着清晨特有的微凉水汽。我深吸一口气,肺里那股子憋闷劲儿,好像能顺着汗排出去一些。
跑到滨河公园的小广场,我习惯性地停下来,撑着栏杆压腿。河对岸的高楼已经亮起了零星的灯火,映在水里,一晃一晃的,像另一个世界。我们这片老家属区,跟那边一比,就像是上个世纪的旧照片。
“大哥,借个火?”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转过头,是个陌生男人,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沾了灰的迷彩服,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他手里夹着根烟,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晨跑我从不带火机,但口袋里总会揣一包烟,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说不上好坏。
我掏出烟盒,抖出一根递过去,“火没有,烟还有。”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那敢情好,谢了大哥!”他接过去,熟练地别在耳朵上,“我这烟瘾犯了,兜里就剩一根,还没火,急死个人。”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
“大哥也住这附近?”他没急着走,跟我搭话。
“嗯,后面家属院的。”我应着,继续拉伸。
“看您这身子骨,硬朗。”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不像我们,天天在工地上耗着,年纪轻轻就一身毛病。”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栋正在封顶的高楼。
原来是工地的工人。我点点头,“干活注意安全。”
这是一句客套话,每天都能说上八遍。
他憨厚地笑了笑,“晓得。这不赶工期嘛,催得紧。”他又从耳朵上取下那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着,像是解个馋,“行,大哥,不耽误您锻炼了,我找地方借火去。”
他朝我挥挥手,转身朝着公园门口的小卖部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念头。这人倒也实诚。
【内心独白】
这年头,人心隔着肚皮,路上随便搭话的,我总得多留个心眼。可这小伙子,眼神挺干净,说话也实在。一根烟而已,算不上什么。只是张兰总说我死要面子,对外面的人比对家里还好。或许吧,男人在外,有时候争的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面子。
我重新开始慢跑,沿着公园的外围。刚才停了那一下,大概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身体已经有点冷下来了。我加快了点速度,想让身上重新热起来。
公园的这一侧紧邻着马路,旁边就是那栋在建的高楼,巨大的塔吊像个钢铁巨人,静静地矗立在灰白色的天幕下。为了防止尘土,楼体外面罩着密密的绿色安全网。
我跑到楼下的人行道,离那栋楼大概还有五十米。
突然,“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我头顶传来,仿佛平地起了一个惊雷!
我猛地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只见那栋高楼的侧面,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正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带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轰然垮塌下来!钢管、木板、安全网,裹挟着漫天烟尘,如同一头失控的巨兽,朝着我刚才跑过的路面倒灌下来!
“哗啦啦——”
无数的钢管和碎石砸在地面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几秒钟前站立的位置,瞬间被一片狰狞的钢铁废墟所吞没。
如果……如果我没有停下来,没有和那个工人搭话,没有递给他那根烟……
我的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冷汗“唰”地一下就湿透了后背的背心。周围已经响起了尖叫声,有人在喊“快打120!”“救命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盘旋:
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差那一根烟的工夫。
回到家时,天已经大亮。我手脚还是冰凉的,走路都有些发飘。
张兰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弄早饭。她端着一盘煎好的鸡蛋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脸色?跟丢了魂一样。”她把盘子重重地放在饭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天天就知道跑跑跑,家里的事儿一概不管。我跟你说,隔壁老李家儿子的婚房定了,就在河对岸那个新开的盘,首付都交了!”
我没说话,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是坐下了,魂好像还飘在外面。
张兰见我不搭理她,火气更大了。“王建军,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儿子眼看就大学毕业了,房子不早点看起来,将来拿什么给他结婚?就凭你厂里那点半死不活的工资?”
【内心独白】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的脑子里全是那片倒塌的脚手架,全是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死神刚刚从我鼻尖上擦过去,而她却在跟我谈论房子的首付。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什么感觉却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张兰愣住了,她大概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解。
“你冲我嚷嚷什么?我说错了吗?”她的声音也拔高了八度,“王建军,你就是个!有点事就往心里憋着,在外面受了气就回家撒火!”
我闭上眼睛,不想跟她吵。
那根烟,那个陌生工人憨厚的笑脸,那片瞬间吞噬一切的废墟……这些画面在我脑中交替出现。我忽然觉得,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荒诞的玩笑。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
而救了你一命的,可能只是一根你随手递出去的烟。
【内心独白】
我突然很想找到那个工人,亲口对他说声谢谢。不是因为他救了我,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他,他的出现,让我对这个操蛋的生活,忽然有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生命太脆弱了,脆弱到一根烟的时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第1章 那通电话
早饭在沉默和压抑中结束。
张兰把碗筷收拾得叮当响,像是在宣泄她的不满。儿子王涛从房间里出来,睡眼惺忪地抓起一个馒头,含糊不清地问:“爸,妈,又吵架了?”
张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王涛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叼着馒头回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门里传来打游戏的声音。
我换上工作服,准备去上班。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但熨烫得很平整。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我作为一名八级钳工最后的体面。
“王建 ઉn,”张兰叫住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怨气,“你厂里那个活儿,钱主任到底怎么说?能多给点奖金不?要是能多拿个千儿八百的,咱们离首付就又近了一步。”
我心里一沉。
她说的那个活儿,是给厂里一台德国进口的老机床做大修。机床的一个关键传动齿轮磨损严重,需要更换。原厂的配件贵得离谱,要小两万块。钱主任的意思,是让我找个国产的替代件,甚至,找个小作坊加工一个,能省下一大笔钱。
“还在谈。”我含糊地回答。
“谈什么谈?你就是死脑筋!”张兰的火气又上来了,“不就是个零件吗?能用不就行了?你非得跟钱主任拧着干,有什么好处?人家是领导,你是啥?一个快下岗的老工人!”
“那不一样!”我忍不住反驳,“那台机床精度要求高,替代件的材料和工艺都达不到标准。装上去,用不了半年就得报废,到时候损失更大!搞不好还会出安全事故!”
“安全事故?厂子垮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操那么多心干嘛?”张兰的声音尖锐起来,像锥子一样扎我的耳朵,“你那点可怜的责任心,能换来一套房子吗?能让你儿子抬头挺胸地娶媳妇吗?”
【内心独白】
责任心……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在张兰看来,这东西一文不值。可对我来说,这是我干了三十年活儿,唯一剩下的东西了。我的手艺,我的经验,我对这些冰冷机器的感情,她不懂。就像她不懂我为什么要在那个随时可能倒闭的厂子里,守着那些老掉牙的规矩。
我不想再跟她争辩,抓起桌上的钥匙,闷头出了门。
“王建军!你给我回来!”张兰的喊声被我关在了门后。
走在去工厂的路上,我的心情比铅还重。早上的惊魂未定,加上家里的争吵,让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路过那片废墟时,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路边。我没敢多看,加快了脚步。
到了厂里,车间里还是老样子,一股机油混合着铁屑的味道。几个年轻的徒弟在打闹,见我进来,才收敛了些。
“师傅,早。”小徒弟李浩凑过来,递给我一杯泡好的热茶。
我接过茶杯,暖了暖冰凉的手,点了点头。
“师傅,您听说了吗?滨河公园那边,一个在建的楼盘脚手架塌了,听说砸伤了好几个人。”李浩压低声音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嗯,路过看到了。”我故作平静地回答。
“太吓人了。这都什么豆腐渣工程啊。”李浩撇撇嘴,“跟咱们厂一样,就知道省钱,早晚要出大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浩的话,正好戳中了我的心事。
刚在工作台前站定,办公室的门就开了,钱主任探出他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朝我招了招手。
“老王,来一下。”
我放下茶杯,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钱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给我泡了杯茶,茶叶末子在杯子里沉沉浮浮,像我此刻的心情。
“老王啊,”钱主任笑呵呵地开口,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昨天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我知道你有顾虑。”钱主任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技术上的事,你是专家,我信你。但是呢,厂里现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效益不好,上头压得紧,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脸色,“我托人问了,南边有个厂子,专门做这种替代件,价格只有原厂的十分之一。质量嘛,肯定比不上德国货,但用个一年半载的,绝对没问题。到时候,这机床估计也该淘汰了。”
“钱主任,”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台‘德玛吉’是咱们厂精度最高的设备,多少精密件都得靠它。用替代齿轮,不光是寿命问题,加工精度会下降,废品率会大大增加。算下来,省的这点钱,可能还不够赔的。”
钱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老王,你这人就是太较真。”他把身子往后一靠,陷进椅子里,“我跟你交个底。这事儿要是办成了,省下的钱,厂里给你记一功,奖金方面,我给你多争取两千块。怎么样?你儿子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两千块。
张兰的脸,儿子未来的婚房,一下子都涌进了我的脑海。
【内心独白】
两千块,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有了它,家里的气氛能缓和不少,张兰的脸色也能好看几天。我只是点个头,装个糊涂,就能拿到。可我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台陪伴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是它运转时平稳而悦耳的轰鸣。我仿佛能听到那个劣质齿轮在里面发出刺耳的呻吟,然后在一瞬间崩裂……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主任,这个活儿,我接不了。”我一字一顿地说,“要换,就换原厂的。不然,您另请高明。”
钱主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我,眼睛里像是淬了冰。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建 ઉn,”他慢慢地说,“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二十年前的劳模了。厂里想让你走人,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抽。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喂,是王大哥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嘈杂,但很耳熟。
“我是,您是?”
“哎呀,大哥!我是早上跟您借烟的那个啊!我姓李,李刚!”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激动,“大哥,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内心独白】
李刚?那个工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说什么?是关于那场事故吗?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这个电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打过来,绝不是偶然。
第2章 饭桌上的战争
李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急促,背景音里满是人声和机器的嘈杂。
“大哥,我跟你说,早上那事儿,不是意外!”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钱主任。他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
“你小声点,我这儿不方便。”我压低声音,侧过身子。
“哦哦,”李刚也放低了音量,“大哥,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声。我们工地上用的那批脚手架扣件,有问题!是劣质货!我们好几个老师傅早就看出来了,跟工头反映了好几次,没人理。今天塌了,就是因为扣件断了!”
劣质货……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这事儿,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外传。我们工头放话了,谁敢乱说就弄死谁。”李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我就是觉得,大哥你是个好人,那根烟……反正,你千万小心。这年头,为了钱,什么没人性的事都干得出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李。”我沉声说。
“哎,大哥你客气啥。我手机快没电了,先挂了啊!”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钱主任那张肥胖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和李刚口中那个“没人性”的工头形象,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谁的电话?神神秘秘的。”钱主任不满地问。
“一个……朋友。”我把手机揣回兜里。
“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钱主任显然失去了耐心,“王建军,我最后问你一遍,那活儿,你到底接不接?”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威胁,有施压,唯独没有对技术的半点敬畏。我忽然想到了早上那片废墟,想到了李刚那句“为了钱,什么没人性的事都干得出来”。
如果我今天妥协了,用了那个劣质齿轮,那台高速运转的机床,会不会成为车间里的另一个“脚手架”?我的徒弟,我的工友,会不会……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接。”我站起身,语气平静但坚定,“主任,机器坏了可以修,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说完,我没再看他铁青的脸色,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位,小徒弟李浩见我脸色不对,想问又不敢问。我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我需要静一静。
【内心 '独白】
我这是怎么了?疯了吗?竟然敢这么跟钱主任说话。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工作说没就没,拿什么养家?可是,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台机床轰然倒塌的样子。我仿佛能看到钢花四溅,听到徒弟们的惨叫。不行,这道坎,我过不去。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作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骨气。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钱主任没有再找我,但车间里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我知道,我顶撞领导的事,肯定已经传开了。
下班回到家,一推开门,就感到气氛不对。
张兰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儿子王涛坐在旁边,低着头玩手机,大气不敢出。
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但没人动筷子。
“回来了?”张兰冷冷地开口。
“嗯。”我换了鞋,走过去。
“听说,你把钱主任给得罪了?”她抬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样。
我的心一沉,消息传得真快。我们这个家属院,就是个没有秘密的广播站。
“不算得罪,只是在工作上有点不同意见。”我试图轻描淡写。
“不同意见?”张兰“呵”地冷笑一声,把手里的遥控器往茶几上用力一拍,“王建军,你长本事了啊!两千块奖金不要,还要把饭碗给砸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娘俩跟着你吃苦还没吃够?”
“那不是奖金,那是拿人命换的钱!”我压抑了一天的火气,也腾地一下冒了上来。
“人命?你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张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不就是个破零件吗?厂子都是他钱主任家亲戚的,你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你是不是傻?”
“妈,你少说两句。”王涛小声劝道。
“你闭嘴!”张兰冲儿子吼了一句,又转向我,“王建军,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要是真因为这事被厂里开除了,这个家,你也别待了!”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内心独白】
这个家……我每天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可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竟然成了一个为了点可笑的原则,连家都不要的傻子。我的坚持,我的底线,在他们看来,竟然一文不值。我的心就像被泡在冰水里,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就想走。
“爸!”王涛一把拉住了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先吃饭,啊?菜都凉了。”
我看着儿子,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叹了口气,心里的火被这声“爸”浇熄了一半。我能去哪儿呢?这是我的家啊。
我重新坐回饭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这顿饭,比黄连还苦。
张兰还在一边数落我,从房子的首付,说到儿子的未来,再说到我那不值钱的清高。
“……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啊?把自己的小家过好就不错了!还管厂里的死活?人家钱主任开宝马,住别墅,你呢?骑个破自行车,住这个老破小!你凭什么跟他斗?”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我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早上那场事故,那根救了命的烟,那个叫李刚的工人打来的电话,像三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
【内心独白】
或许在张兰眼里,我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但在我自己心里,我知道,我守住的,不仅仅是一个零件的质量标准。我守住的,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老师傅的良心。如果连这个都守不住,我王建军,就算买了新房,换了新车,也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
第3章 老旧的扳手
第二天去上班,厂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了。
同事们见了我,眼神躲躲闪闪,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远远地点个头就走开。小徒弟李浩给我泡茶的时候,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就说。”我看着他。
李浩犹豫了一下,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师傅,我听人说,钱主任已经把那台机床的大修任务,交给机修班的刘师傅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刘师傅,我知道他。技术还行,就是人有点滑头,最擅长的就是“看人下菜碟”。钱主任把活儿交给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还说……”李浩的脸色更难看了,“说您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发展,准备……准备把您调去看仓库。”
看仓库。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比直接开除还侮辱人。
一个八级钳工,一个厂里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去看仓库?这不明摆着是逼我走吗?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工作台上那排锃亮的工具。那一把把扳手、锉刀、卡尺,都是我亲手打磨的,跟了我几十年,比我的亲人还亲。它们在我手里,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一堆废铁重新唱歌。可现在,它们的主人,要去跟一堆堆落满灰尘的库存打交道了。
【内心独白】
心口像是被堵了一大块棉花,又闷又疼。我这双手,摸了一辈子机器,能听出轴承零点零一毫米的偏差。现在,却要让我去数箱子?钱主任这是要卸我的胳膊,断我的念想啊。他知道,对一个手艺人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没钱,是没活儿干,是让你一身的本事,烂在肚子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走到我的工具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的“家当”。我拿起一把用了二十多年的德国产的活络扳手,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仔细
细地擦拭着。
扳手的握把处,已经被我的手掌磨得光滑发亮,带着体温的质感。我记得刚拿到它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学艺。师傅说:“小王,记住,工具就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也是咱们的脸面。你对它好,它才会在关键时候给你长脸。”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师傅的话。我修过的每一台机器,拧过的每一颗螺丝,都对得起这把扳手,对得起“王师傅”这个称呼。
“师傅,您……别难过。”李浩在一旁小声安慰,“大不了,咱们不干了!凭您的手艺,到哪儿找不到饭吃?”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到哪儿找不到饭吃?说得容易。我都快五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私企嫌我年纪大,要的都是会电脑编程的年轻人。就算有小厂要我,谁又能保证,不会遇到下一个“钱主任”?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车间角落里,啃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食堂里人多嘴杂,我不想去听那些风言风语。
正啃着,钱主任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机修班的刘师傅。
刘师傅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齿轮,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廉价的贼光。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南边小作坊出来的货色,材料用的是最普通的45号钢,连热处理都没做好,表面还能看到细微的气孔。
“老刘,就是这台。”钱主任指着我负责的那台“德玛吉”机床,意气风发,“抓紧时间,今天下午就把它换上去。下个礼拜,市里有领导要来视察,这台机备得动起来,给我们厂长长脸。”
“好嘞,钱主任,您就瞧好吧!”刘师傅拍着胸脯,一脸谄媚的笑,“保证完成任务!”
我的心,像被那劣质齿轮的尖角狠狠地刮了一下。
我站起身,走了过去。
“钱主任。”我叫了一声。
钱主任和刘师傅都回过头来。钱主任看到我,眉头一皱,“你还有事?”
我没理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刘师傅手里的那个齿轮。
“刘师傅,”我沉声说,“这个齿轮,不能用。”
刘师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王建军,你什么意思?这是钱主任亲自批的件,你说不能用就不能用?”
“我再说一遍,这个齿轮的材料、工艺、精度,全都不达标。”我的声音不大,但车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装上去,机床的导轨和主轴都会受影响。一旦在高速运转下崩裂,碎片飞出来,跟子弹一样。谁站在旁边,谁倒霉。”
我的话,让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工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钱主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王建军!”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我看你就是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好!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给我滚蛋!”
【内心独白】
滚蛋就滚蛋!我王建军就算去扫大街,也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点头。这不是较真,这是人命关天!我仿佛又看到了早上那片倒塌的废墟,听到了李刚在电话里那句颤抖的提醒。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一个定时炸弹,安装在我朝夕相处的“伙计”身上。
“钱主任,”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敢让老刘把这个齿轮装上去,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市里的安监局。我就不信,这个厂子,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作势就要拨号。
钱主任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向老实本分的人,竟然会来这么一手。
“你……你敢!”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看我敢不敢。”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车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紧张得仿佛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我握着那把老旧的扳手,手心里全是汗。我知道,我这么做,等于彻底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但我不后悔。
这把扳手,教会我什么是精准,什么是责任。今天,我就要用它,捍卫我作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
【内心独白】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我今天就会被赶出这个我待了三十年的地方。或许张兰会真的跟我闹离婚。但这一刻,我心里 strangely 平静。我看着钱主任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他有钱,有权,但他不懂,有些东西,是钱和权都买不来的。比如,心安。
第4章 一张汇款单
钱主任最终还是没敢让我打那个电话。
市里领导要来视察是真,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出任何篓子。他死死地盯了我半天,眼神像要吃人。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建军,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一把夺过刘师傅手里的齿轮,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声,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刘师傅尴尬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齿轮,最后悻悻地溜走了。
车间里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像个得胜的将军,也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我赢了这一回合,却可能输掉了我的整个后半生。
接下来的几天,钱主任没有再出现。那台“德玛吉”机床也静静地停在那里,没人再提大修的事。调我去看仓库的通知,也没有下来。
我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人,每天照常上班,擦拭我的工具,检查设备,但手里却没活儿干。同事们对我避之不及,生怕跟我沾上关系。
这种被孤立的滋味,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人难受。
家里的气氛也降到了冰点。张兰不跟我说话,饭桌上,她只顾着给儿子夹菜,把我当成一团空气。我跟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这个家,冷得像个冰窖。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钱主任那张狰狞的脸,和张兰那双失望的眼睛。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是不是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张兰说的那样,是个自私又固执的傻瓜?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封信寄到了我家。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王建军(收)”。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学生的笔迹。
我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邮局的汇款单,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汇款单上的金额是:贰佰元整。
收款人是我的名字,但汇款人一栏,只写了两个字:李刚。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那个工人!
我赶紧展开那张信纸,上面同样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王大哥:
你好。我是李刚。那天早上谢谢你的烟。
脚手架塌了,我运气好,就腿上划了道口子,没大事。去医院包扎了一下,花了点钱。这二百块,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医药费了。你别嫌少。那天要不是你停下来给我烟,我估计就走到那下面了,后果不堪设想。你等于是救了我一命。
我没啥文化,不会说好听的。总之,谢谢你,王大哥。你是个好人。
祝你平安。
李刚”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却在微微发抖。二百块钱,对一个在工地上出苦力的工人来说,可能就是好几天的工钱。他自己受了伤,却想着要给我“医药费”。
【内心独白】
这二百块钱,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这些天,我被厂里孤立,被家人误解,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孤军奋战的傻子,全世界都站在我的对立面。可李刚这封信,这张汇款单,却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阴霾密布的心里。它告诉我,我的坚持,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有一个人懂。
我把信和汇款单小心翼翼地收好,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这钱,我不能要。我得找到他,把钱还给他。我还要当面谢谢他,谢谢他的那通电话,谢谢他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把良心看得比钱重。
晚饭时,气氛依旧沉闷。
张兰把一碗饭重重地放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布满愁容的脸,和眼角新增的几道皱纹,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她不是不爱这个家,她只是被生活压弯了腰。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窝,一个确定的未来。
“张兰,”我鼓起勇气,先开了口,“对不起。”
张兰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惊讶。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这三个字。
“这几天,让你担心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厂里的事,我有我的道理。但我不该跟你发火。”
张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你……你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工作都快没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明显没有了之前的尖锐。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心不安。”我把李刚的信和汇款单拿出来,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接过去。
她看完信,又看了看那张汇款单,半天没说话。
“就是那天早上……脚手架塌了那事儿?”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那天,要不是停下来跟这个工人说了几句话,我可能就……”
我没说下去,但张兰的脸色已经一片煞白。她捂住了嘴,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你……你怎么不早说!”她哭着捶了我一下,力气很轻,像在撒娇。
【内心 '独白】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都烟消云散了。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我的怀里。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我这才发现,我们之间缺的,不是爱,也不是钱,而是沟通。我总以为她不理解我,可我何尝又曾真正向她敞开过心扉呢?
“爸,妈,你们……”儿子王涛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到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
张兰赶紧擦干眼泪,白了我一眼,“看什么看,吃饭!”
那顿晚饭,我吃得格外香。虽然还是那些家常菜,但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饭桌上,张兰第一次没有提房子的事,而是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这几天瘦的。”
我知道,这张汇t款单,不仅仅是二百块钱。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把锁,也打开了我们这个家紧闭的大门。
【内心独白】
我必须要找到李刚。不仅仅是为了还钱,更是为了一个承诺。我要让他知道,他信赖的这个“好人”,没有让他失望。在这个冰冷坚硬的城市里,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弱的善意和信任,比什么都珍贵。我不能让它熄灭。
第5章 工地上的寻觅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了个大早。
张兰也没睡懒觉,在厨房里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又热了一杯牛奶。
“路上小心点。”她把早饭递给我,叮嘱道,“工地上人多手杂的,别跟人起冲突。”
“知道了。”我心里暖暖的。
我揣着那二百块钱,按照李刚信里模糊提到的工地位置,找了过去。
工地就在滨河公园旁边,那栋高楼的脚手架已经拆除了一部分,露出了灰色的水泥墙体。警戒线还没撤,但旁边开了一个小门,工人们进进出出。
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干什么的?”
“我找人。”我说,“我找一个叫李刚的工人。”
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警惕,“李刚?哪个李刚?我们这儿姓李的多了去了。”
我一时语塞。我只知道他叫李刚,三十来岁,外地口音。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他……前几天脚手架塌了的时候,腿受了点伤。”我补充道。
保安的脸色变了变,“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记者?”
“不是不是,”我赶紧摆手,“我是他朋友,有点事找他。”
“我们经理说了,不准外人随便进来,尤其是打听那天事故的。”保安的态度很强硬。
我没办法,只好在工地门口等着。我想,李刚总要出来吃饭或者下班的。
我在门口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腿都站麻了。期间,我看到几拨人,像是家属,哭哭啼啼地想冲进去,都被保安和几个工头模样的人给拦住了。工地上空,弥漫着一种紧张和压抑的气氛。
中午,工人们陆续从里面出来,三三两两地走向附近的小饭馆。我睁大眼睛,在人群里仔细地寻找着李刚的身影。
终于,我看到了他。
他换了一身干净点的衣服,但走起路来,一条腿还是有点跛。他和一个工友一起,正准备过马路。
“李刚!”我喊了一声,赶紧迎了过去。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王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我笑着,把他拉到路边,“走,大哥请你吃饭。”
我把他带到附近一家还算干净的小炒店,点了三个菜一个汤。
“大哥,你太客气了。让你破费了。”李刚显得有些拘谨,不停地搓着手。
“该我谢你才对。”我把那二百块钱拿出来,推到他面前,“小李,这钱,我不能要。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你必须拿回去。”
李刚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大哥,你这是看不起我?”
“不是,”我按住他的手,诚恳地说,“你挣钱不容易,自己受了伤还要花钱。我一个退休工人,不缺这点钱。你要是真当我是大哥,就把钱收下。”
我的话似乎说服了他。他犹豫了半天,才把钱收了回去,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谢谢大哥”。
【内心独白】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我心里一阵感慨。这就是我们这些底层老百姓,活得辛苦,但心里都有一杆秤。谁对你好,你得记着;欠了别人的情,就得想办法还。这点朴素的道理,比钱主任那些“大局观”和“成本核算”,要干净得多,也实在得多。
“大哥,你找我,不光是为了还钱吧?”酒过三巡,李刚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小李,我还想谢谢你那个电话。”
李刚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咧嘴。
“大哥,不瞒你说,我现在都后怕。”他压低声音说,“那天塌下来,死了两个,重伤了五个。我算是命大的。”
我的心一紧,“那你跟我说的,扣件是劣质货的事……”
“千真万确!”李刚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我们用的那批扣件,比正规厂家的便宜一半!工头为了拿回扣,就认准了这家买。我们几个老师傅都跟他说过,这东西不结实,早晚要出事。他不听,还骂我们多管闲事!”
“那家供应商,你知道是哪儿吗?”我追问道,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知道!叫什么‘宏发五金’。老板我见过,一个大胖子,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牛气得很!”李刚愤愤不平地说,“听说,他姐夫,是哪个大国企的领导。有关系,硬得很!”
宏发五金……姐夫……国企领导……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钱主任,不就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吗?他老婆的娘家,不就是姓洪吗?宏发,宏发……
一条线,在我脑中瞬间串联了起来。
【内心独白】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钱主任让我用的那个劣质齿轮,和李刚他们工地上这些要人命的扣件,很可能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之所以那么急着让我换件,不光是为了省钱,更是为了帮他那个小舅子销赃!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以次充好,这是官商勾结,是草菅人命!
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我一直以为,我和钱主任的矛盾,只是工作理念的不同,是新与旧、利与义的冲突。现在我才明白,我无意中,竟然撞破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利益链。
“大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李刚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强作镇定,“没什么。小李,你说的这些,敢不敢去跟安监局的人说?”
李刚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大哥,这……我不敢。工头说了,谁乱说话,就让我们在工地上消失。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
我理解他的恐惧。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无权无势,拿什么跟那些人斗?
“好,我知道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怕。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再跟第三个人说。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李刚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我送李刚回到工地门口。临别时,他拉住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大哥,这个你拿着。”
我摊开手一看,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十字扣件。扣件的中间,有一道清晰的裂纹。
“这是我从废墟里偷偷捡回来的。那天断的就是这种。”李刚说,“大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许……也许这个东西,能有点用。”
我握紧了那个冰冷而沉重的扣件,它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掌心。
【内心独白】
这个小小的扣件,就是证据。它连接的,不仅仅是两根钢管,更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一个官僚的贪婪,和他背后那张看不见的网。李刚把它交给我,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我王建军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但这一次,我不能再退缩了。
第6章 真相大白
我把那个断裂的扣件用报纸包好,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个炸弹。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李刚的话,那个扣件,钱主任的威胁,张兰的眼泪……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心。
我该怎么办?
拿着这个证据去报警?或者直接捅给安监局?
不行。我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这个扣件和钱主任有关系。李刚也不敢出来作证。仅凭一个来路不明的扣件和我的猜测,根本扳不倒他。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狗急跳墙。
我需要一个更有力的证据,一个能把他和“宏发五金”直接钉死的证据。
那个劣质齿轮!
我的脑中灵光一闪。
钱主任把那个齿轮摔在地上,后来被刘师傅捡走了。如果我能拿到那个齿轮,再拿到它的进货单或者发票,上面肯定有“宏发五金”的印章!
这个想法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回到家,张兰见我神色凝重,担忧地问:“怎么了?找到那个人了?”
我点点头,把她拉到卧室,关上门,把今天的事情和我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原以为她会害怕,会劝我不要多管闲事。
没想到,张兰听完后,沉默了半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建军,”她抓住我的手,语气异常坚定,“这事,你必须管!”
我愣住了。
“之前是我糊涂,只想着钱,想着房子。”她的眼圈红了,“我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人命关天的事。咱儿子也快走上社会了,我不想让他活在一个好人受气、坏人当道的世界里。你要是能把这事儿办了,就算工作没了,就算咱一辈子住这老破小,我也认了!我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内心独白】
我看着张兰,这个跟我吵了半辈子、斤斤计较了半辈子的女人,在这一刻,她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无比高大。我一直以为她只看重物质,现在我才明白,在她心里,是非对错的秤,比谁都清楚。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背后,站着我的家。
有了张兰的支持,我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我们商量了一晚上,定下了一个计划。
关键,就在刘师傅身上。
第二天一早,我带了两瓶好酒,一条好烟,直接去了刘师傅家。
刘师傅家也住在家属院,看到我提着东西上门,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把我让进屋。
“王……王师傅,你这是干什么?”
“老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开门见山地说,“前几天在车间,是我不对,让你下不来台了。我这人脾气臭,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是特地来给你赔罪的。”
刘师傅受宠若惊,连忙给我倒茶,“王师傅,你言重了,言重了。我哪敢怪你啊。”
我把酒和烟放在桌上,“老刘,咱们都在一个厂干了几十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钱主任的为人,咱们都清楚。”
刘师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个齿轮,你是不是收起来了?”我直接问道。
刘师傅的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我,“王师傅,你问这个干嘛?”
“老刘,我跟你交个底。”我压低声音,把李刚工地上发生的事,以及我对“宏发五金”和钱主任的怀疑,简略地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李刚的名字,只说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的。
刘师傅听得目瞪口呆,脸色越来越白。
“钱主任让你换那个齿轮,就是想把证据销毁。可他没想到,我王建军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自嘲地笑了笑,“老刘,那个齿轮现在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你留在手里,万一将来安监局查下来,你就是帮凶,就是从犯!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的话,显然击中了刘师傅的要害。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那你说怎么办?”他声音发颤地问。
“把它交给我。”我说,“还有它的进货单。你放心,这事跟你没关系。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扛。”
刘师傅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显然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内心独白】
我知道,他在权衡利弊。一边是得罪钱主任的风险,一边是当帮凶的罪名。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胆小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让他明白,哪边的风险更大。有时候,要让一个人鼓起勇气,不是靠鼓励,而是靠恐惧。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他终于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决心。
“王师傅,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还有一个信封。
“齿轮在这儿。这是……这是钱主任让我去提货时,对方开的收据。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复印了一份。”
我接过东西,打开一看,心脏狂跳起来!
那个劣质齿轮,静静地躺在报纸里。而那张复印的收据上,抬头赫然写着“宏发五金销售单”,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证据确凿!
真相大白!
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手里握着的,是扳倒钱主任最致命的武器。
那根烟,救了我的命。
而现在,我要用这个真相,去救更多人的命。
我紧紧地握着刘师傅的手,“老刘,谢谢你。你放心,我王建军说到做到,绝不会连累你。”
从刘师傅家出来,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我没有直接去安监局,而是拨通了市里纪委的举报电话。
我知道,对付钱主任这样的人,必须从他的“根”上动刀。安监局只能查处安全问题,但纪委,能挖出他背后的腐败和利益输送。
在电话里,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脚手架事故,劣质扣件,劣质齿轮,以及“宏发五金”和钱主任的关系,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一遍。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非常重视,详细地记录了我的话,并告诉我,他们会立刻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让我保持电话畅通。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内心独白】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 wrong。我只知道,当我看到那个断裂的扣件,看到那张盖着“宏发五金”公章的收据时,我如果不做点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我是一个普通工人,没什么大本事,但我知道,人活着,总得有点敬畏。敬畏生命,敬畏规矩,敬畏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第7章 家庭的和解
举报电话打出去之后,日子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厂里依旧是老样子,钱主任每天开着他的奥迪A6来上班,见到我,眼神阴鸷,但没有再发难。大概在他看来,我已经被调去看仓库,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那台“德玛吉”机床也一直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我没有去仓库报到,每天还是到我的钳工台前,擦拭我的工具,看看图纸。没人给我派活,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就像一个隐形人。
但我心里很踏实。
每天下班回家,张兰都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她不再提房子的事,也不再抱怨我死脑筋。我们之间的话,反而多了起来。我们会聊聊厂里的旧事,聊聊儿子未来的打算,聊聊街坊邻里的八卦。
那种感觉,就像一艘在风浪里颠簸了很久的船,终于回到了一个平静的港湾。
儿子王涛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他不再整天抱着手机打游戏,而是会主动问我一些厂里的事,问我修过的那些复杂的机器。
有天晚上,他甚至拿着一本机械原理的书,来问我一个关于齿轮传动的问题。
我受宠若惊,拿出纸笔,仔仔细细地给他画图讲解。从渐开线,到模数,再到材料热处理。我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听得津津有味。
“爸,你懂的真多。”他由衷地感叹,“这些东西,比书上写的有意思多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书上的东西是死的,手上的活儿才是活的。你爸我没啥大本事,就会这点手艺。”
“这怎么是没本事呢?这叫‘匠心’!”他用了一个我听不懂的词,“我们老师说了,现在社会最缺的,就是您这样的匠人精神。”
【内心独白】
匠心……我默念着这个词,心里百感交集。我干了一辈子活儿,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好听的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个摆弄铁疙瘩的工人,没想到在儿子眼里,我竟然成了有“匠心”的人。那一刻,我觉得我这几十年的辛苦,都值了。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我们厂。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白衬衫、神情严肃的人,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钱主任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请”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平时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也乱了,手腕上,还戴了一副银色的“手镯”。
他被带走的时候,正好经过我们车间门口。他看到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震惊,还有一丝不解。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栽在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老工人手里。
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躲闪。
整个厂子都轰动了。工人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对着钱主任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小徒弟李浩兴奋地跑到我身边,“师傅!师傅!你看到了吗?那个姓钱的,被抓了!恶有恶报啊!真是大快人心!”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没有什么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当天晚上,市里的新闻就播了。
“宏发五金”被查封,老板被刑拘。我们厂的钱主任,因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贪污受贿罪,被正式批捕。滨河公园的脚手架坍塌事故,被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相关的几个负责人,一个都没跑掉。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整条新闻。
张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圈又红了。
“建军,都过去了。”她握住我的手。
我点了点头。
“爸,”王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你真牛!”
我笑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高的赞誉。
【内心独白】
电视里的画面切换到了别的节目,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新闻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一个普通工人,竟然真的能扳倒一个处级干部,打掉一个腐败团伙。我靠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只是一个手艺人最基本的良知,和一点点没有被磨灭的勇气。或许,这个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第二天,新上任的厂长亲自到车间来找我。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要给我开表彰大会,给我发奖金,还要提拔我当车间副主任。
我都拒绝了。
“厂长,我就是个工人,干不了管理的活儿。”我说,“我就想踏踏实实地修我的机器。那个‘德玛吉’,该修了。这次,一定要用原厂的配件。”
新厂长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老王,你才是我们厂真正的财富!”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旧是那个八级钳工王建军。每天早上,我还是会去滨河公园晨跑。
只是,现在张兰不再抱怨了。她会提前给我准备好运动服,叮嘱我注意身体。儿子王涛也变了,他不再沉迷游戏,而是报了一个机械设计的双学位,他说,他以后要设计出全世界最牛的机床。
我们家还是住在那套老破小里,房子的首付依然遥遥无期。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天早上,我又跑到了那个小广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包刚买的烟。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叫李刚的工人,看到他憨厚的笑容。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我相信,他一定也过得很好。
我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
我看着河对岸万家灯火,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那根烟,救了我的命。但真正救了我的,或许并不是那根烟,而是那个在困顿生活中,依然愿意停下来,对一个陌生人释放善意的自己。
是那份深藏在每个普通人心里,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在关键时刻闪闪发光的,人性的光芒。它救赎了我的家庭,也捍卫了我的尊严。
【内心独白】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这根烟,有燃尽的时候。但只要点燃过,发出过光和热,温暖过自己,也可能照亮过别人,那就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我王建军,一个普通工人,这辈子,值了。
来源:上进的葡萄l8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