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社会学理论的星空中,安东尼·吉登斯的《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如同一颗承前启后的恒星,既映照着19世纪社会思想的璀璨遗产,又为20世纪中后期的理论疆域开辟了新的认知维度。这部初版于1979年的著作,以其对“行动与结构”这一核心命题的突破性解答,成为破解社会理论迷
在社会学理论的星空中,安东尼·吉登斯的《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如同一颗承前启后的恒星,既映照着19世纪社会思想的璀璨遗产,又为20世纪中后期的理论疆域开辟了新的认知维度。这部初版于1979年的著作,以其对“行动与结构”这一核心命题的突破性解答,成为破解社会理论迷思的关键锁钥。当我们在21世纪的数字化社会中依然为“个体自由与社会约束”的永恒困境所困惑时,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恰如一面棱镜,既折射出古典理论的思想光谱,又折射出现代性社会的复杂面相。本文将循着吉登斯的理论足迹,从社会理论的历史困境出发,深入解析结构化理论的核心逻辑,探讨其与古典传统的对话张力,并最终揭示这一理论在当代社会中的解释力与局限性。
一、理论困境的历史溯源:19世纪遗产中的二元对立
吉登斯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开篇即指出,当代社会理论的诸多困境,实则是19世纪欧洲社会思想遗产的延续与变异。要理解行动与结构的二元对立如何成为“核心问题”,必须首先回到社会学理论的源头,审视那些塑造了学科基本框架的思想巨匠们如何为这一困境埋下伏笔。
19世纪的欧洲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工业革命瓦解了传统共同体,资本主义重塑了社会关系,世俗化进程挑战了宗教权威。社会思想家们在试图理解这一“现代性转型”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追问,但他们的回答却呈现出鲜明的理论分野,这些分野最终凝结为行动与结构的二元对立。
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社会结构以“生产关系”的形式呈现出强大的决定性力量。在《资本论》的分析框架中,个体的经济行动被嵌入由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的生产关系网络中,人的意识与选择不过是“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这种“结构决定论”的倾向,在后世马克思主义者那里被进一步强化——阿尔都塞的“结构因果性”将个体视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质询对象,个体能动性几乎被完全消解。吉登斯敏锐地指出,马克思理论的张力在于:他既强调“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创造“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进行的”。这种张力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始终未能得到妥善解决,最终导致结构决定论与唯意志论的两极摇摆。
涂尔干的实证主义路径则从另一个维度强化了二元对立。在《社会分工论》中,涂尔干通过“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的划分,将社会整合的动力归结为超越个体的“集体意识”。他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中明确提出,社会事实“是外在于个体意识并对个体具有强制力的行为方式”。这种将社会视为“物”的理论取向,使得个体行动者成为社会结构的被动承受者。涂尔干的理论贡献在于确立了社会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合法性,但其代价是将社会结构实体化,割裂了个体行动与社会整体之间的辩证联系。当他用“社会事实”解释一切社会现象时,个体的能动性被简化为对社会规范的遵从或偏离,行动的创造性维度被遮蔽在结构的阴影之下。
韦伯的解释社会学似乎为个体能动性保留了更多空间。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通过对“天职”观念的分析,揭示了个体宗教行动如何意外地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韦伯强调“社会行动”的意义维度,认为社会学的核心任务是“理解行动者赋予其行动的意义”。然而,韦伯的理论同样未能逃脱二元困境:当他在《经济与社会》中构建“理想类型”时,科层制等理性化结构逐渐展现出超越个体的“铁笼”效应。个体行动的意义赋予最终要面对理性化进程的客观限制,能动性与结构之间依然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吉登斯指出,19世纪三大思想家的理论困境并非偶然,而是源于他们对“现代性”本质的不同侧面的把握。马克思抓住了现代社会的物质生产维度,涂尔干聚焦于社会整合的规范维度,韦伯则关注文化意义的转型维度。但他们共同的局限在于,都未能突破“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的认识论框架——要么将社会视为决定个体的客观结构,要么将社会还原为个体行动的聚合,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成为20世纪社会理论发展的主要障碍。
进入20世纪后,结构主义与解释学的论战进一步凸显了这一困境。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将文化视为深层的符号结构,个体不过是结构的“承载者”;阿尔都塞的结构马克思主义则将历史视为“无主体的过程”。与此相对,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强调理解的历史性与主体性,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则聚焦于日常生活世界中个体的“主体间性”。两种思潮的对立,使得行动与结构的二元对立从社会理论的本体论问题上升为认识论层面的根本分歧。正是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吉登斯的《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应运而生,其核心使命便是打破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僵局,构建一种能够整合能动性与结构的新型理论框架。
二、结构化理论的核心突破:结构二重性的辩证逻辑
吉登斯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中提出的“结构化理论”,并非对古典理论的简单否定或折中,而是通过认识论的根本转向,重构了行动与结构的关系。这一理论的核心枢纽,便是“结构二重性”(duality of structure)概念——它既不是将结构视为外在于行动的客观约束,也不是将行动视为结构的简单产物,而是将二者视为同一社会过程中相互建构的两个维度。要真正理解这一概念的革命性意义,需要从行动理论、结构理论以及二者的辩证关系三个层面展开分析。
在行动理论层面,吉登斯首先批判了传统社会学对“行动”的简化理解。无论是实证主义将行动视为对刺激的反应,还是解释学将行动仅视为意义的表达,都未能把握行动的完整图景。吉登斯提出“反思性监控的行动流”这一概念,将行动者的能动性置于更为复杂的意识结构中。他区分了行动者的三个意识层次:一是“话语意识”,即能够用语言表达的明确意图;二是“实践意识”,即行动者在日常实践中掌握但难以言说的默会知识;三是“无意识”,即被压抑的本能与欲望。这三种意识层次共同构成了行动的动机基础,使得行动不仅具有目的性,更具有情境适应性和反思性。
吉登斯特别强调“实践意识”的核心地位。在日常生活中,个体的多数行动并非源于明确的话语意识,而是依赖于对社会规则的默会掌握——如在电梯中保持沉默、在对话中适时回应等。这些实践知识既不是纯粹的主观意向,也不是僵化的客观规范,而是行动者在与环境的互动中持续再生产的“知识库”。这种对行动意识的分层理解,突破了传统理论中将能动性要么等同于理性选择、要么等同于被动接受的局限,为理解行动的创造性提供了理论空间。
在结构理论层面,吉登斯对“结构”的定义同样具有颠覆性。他拒绝将结构视为实体化的“社会事实”或“社会系统”,而是将其界定为“规则与资源的虚拟秩序”。规则是行动者在互动中遵循的生成性程序,包括规范性规则(应然的行为准则)、解释性规则(意义的理解框架)和支配性规则(权力的运作机制);资源则是行动者在互动中运用的物质与非物质工具,包括配置性资源(如土地、资本等物质资源)和权威性资源(如权力、地位等象征性资源)。
更重要的是,吉登斯强调结构的“虚拟性”与“在场性”的统一。结构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存在形态,它只存在于行动者的实践再生产过程中——当个体在互动中运用规则与资源时,结构便“在场”;当互动停止时,结构则以“记忆痕迹”的形式存在于行动者的意识中,成为潜在的“虚拟秩序”。这种对结构的动态理解,打破了将结构与行动截然分离的思维定式,使得结构不再是外在于行动的压迫性力量,而是内在于行动的生成性条件。
结构二重性理论的真正突破,在于揭示了行动与结构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结构既是实践的媒介,又是实践的结果”。一方面,行动者的互动必须依赖于既定的规则与资源,结构为行动提供了可能性条件——没有语言规则,对话无法进行;没有经济资源,交换无法实现。另一方面,行动者在运用结构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再生产甚至改变结构——一次成功的谈判可能重塑权力规则,一次集体行动可能改写资源分配模式。这种“使用即再生产”的逻辑,使得行动与结构成为同一社会过程中不可分割的两面。
吉登斯用“循环往复的社会实践”来描述这种辩证关系。在日常互动中,行动者通过反思性监控调整自己的行为,而行为的展开又受到结构的引导;同时,行为的结果又反过来强化或修正了结构,新的结构状态又成为下一次行动的条件。这种动态循环既解释了社会秩序的稳定性——因为多数行动都在再生产既有的规则与资源,也解释了社会变迁的可能性——因为行动者的创造性实践可能打破原有的结构平衡。
以语言为例:个体说话时必须遵循语法规则(结构),否则无法被理解;但在遵循规则的同时,个体又在不断地使用新词、创造新句式,这些创新如果被广泛接受,便会成为语法规则的一部分,实现结构的变迁。语言的稳定性与变异性,恰是结构二重性的生动体现。同样,在经济领域,市场交易依赖于价格机制、契约规则等结构要素,但每个交易行为又可能通过供需关系的改变影响价格机制,进而推动市场结构的演变。
结构二重性理论对古典二元对立的超越,在于它拒绝在“行动决定结构”或“结构决定行动”的二元选项中选择其一,而是将二者置于“社会实践”这一更根本的范畴中加以整合。社会既不是个体行动的简单聚合,也不是超越个体的神秘实体,而是行动者通过反思性实践持续建构与重构的动态过程。这种理论视角,既吸收了解释学对行动意义的关注,又保留了结构主义对社会秩序的重视,为破解社会理论的核心困境提供了全新的分析工具。
三、理论对话的张力场域:结构化理论与古典传统的创造性误读
任何伟大的理论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与既往思想传统的对话与博弈中形成的。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之所以具有强大的解释力,恰恰在于它对马克思、涂尔干、韦伯等古典理论家的思想进行了创造性的“误读”——既不是简单继承,也不是彻底否定,而是通过重新阐释赋予其新的理论生命力。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中,吉登斯对三大传统的批判与整合,构成了结构化理论的重要理论资源,也展现了社会理论发展的传承与创新的辩证关系。
吉登斯对马克思理论的态度最为复杂。他既肯定马克思将社会视为“过程”而非“实体”的动态视角,认为这与结构化理论的核心精神相通;又尖锐批判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倾向,认为这种将物质生产置于优先地位的理论,最终陷入了结构决定论的泥潭。在吉登斯看来,马克思虽然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但他的实践概念过于狭窄,主要局限于物质生产领域,忽视了日常生活中符号互动与权力运作的能动性维度。
具体而言,吉登斯对马克思的批判聚焦于三个方面:其一,马克思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作为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忽视了不同社会形态中结构与行动的多样互动形式;其二,马克思对“阶级”作为主要社会群体的强调,掩盖了性别、民族等其他社会分化维度在结构化过程中的作用;其三,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虽然揭示了资本主义对个体能动性的压抑,但未能看到个体在异化条件下依然具有的反思性与创造性。
然而,吉登斯并未完全抛弃马克思的理论遗产。他借鉴了马克思对“权力”的物质性理解,将配置性资源纳入结构的核心要素;同时,他拓展了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将其从物质生产扩展到包括符号互动、权力运作在内的全部社会生活领域。这种对马克思理论的“创造性转化”,使得结构化理论既保留了对社会不平等的批判维度,又避免了经济决定论的局限。
相较于对马克思的复杂态度,吉登斯对涂尔干的批判更为直接。他认为涂尔干的“社会事实”概念是导致结构实体化的根源,这种将社会视为外在于个体的“物”的理论取向,彻底割裂了行动与结构的内在联系。涂尔干强调“社会整合”的规范性基础,将个体的“失范”视为对社会规范的偏离,这种理论视角无法解释个体如何通过日常实践积极建构社会秩序。
但吉登斯也承认,涂尔干对“社会共识”的关注为理解规则的再生产提供了启示。涂尔干提出的“集体意识”虽然被实体化,但它揭示了符号与意义在社会整合中的核心作用。吉登斯将涂尔干的“集体意识”重新诠释为“实践意识”中的规范性要素,认为社会共识并非外在于个体的强制力量,而是通过个体的日常实践持续再生产的规则系统。这种重新诠释,既保留了涂尔干对社会规范重要性的强调,又赋予其能动性的理论基础。
吉登斯对韦伯理论的借鉴最为明显。他高度评价韦伯的“社会行动”理论,认为韦伯对行动意义维度的重视,为理解能动性提供了重要资源。韦伯提出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区分,被吉登斯改造为行动反思性监控的不同模式;而韦伯对科层制理性化的分析,则启发了吉登斯对现代性中“脱域机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s)的研究。
不过,吉登斯也指出了韦伯理论的内在矛盾:韦伯既强调个体行动的意义赋予,又不得不承认理性化进程对个体自由的限制,但他未能在理论上解决这一矛盾,最终陷入了“历史悲观主义”。吉登斯认为,韦伯的局限在于未能建立行动与结构之间的辩证关系,他笔下的理性化结构最终成为压迫个体的“铁笼”,而忽视了个体在面对理性化时的适应与反抗能力。
通过对三大古典理论的批判性整合,吉登斯构建了结构化理论的多维视野。他从马克思那里继承了对物质资源与权力不平等的关注,从涂尔干那里吸收了对社会规范与符号整合的重视,从韦伯那里借鉴了对行动意义与理性化进程的分析,但又通过结构二重性理论将这些维度整合到一个统一的分析框架中。这种整合不是简单的理论叠加,而是通过改变理论的认识论基础,实现了对古典传统的超越。
值得注意的是,吉登斯的理论对话策略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导向”——他并非为了批判而批判,而是为了破解行动与结构的二元对立这一核心问题,有选择地吸收和改造古典理论的合理成分。这种“创造性误读”恰恰体现了社会理论发展的规律:任何新理论的产生,都是在与传统的对话中重新界定问题、重构概念框架的过程。吉登斯对古典理论的态度表明,真正的理论创新不在于否定传统,而在于通过批判性继承,为传统注入新的理论生命力。
四、现代性语境下的理论投射:结构化理论的现实解释力
理论的价值不仅在于其逻辑的自洽性,更在于其对现实世界的解释力。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之所以能成为当代社会理论的经典,正是因为它为理解现代性社会的复杂现象提供了独特的分析工具。从“内卷”到“数字化生存”,从“体制化”到“全球化抗争”,结构化理论的视角能够穿透现象的表象,揭示个体行动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动态互动。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中,吉登斯虽然未直接探讨这些当代议题,但其理论框架却为我们分析现代性的核心困境提供了重要启示。
“内卷化”(involution)作为近年来中国社会科学领域的热点概念,生动体现了行动与结构的辩证张力。这一概念源自人类学家格尔茨对印度尼西亚农业社会的研究,指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个体不断投入更多劳动,却未能带来生产效率的提升,反而陷入整体的困境。从结构化理论的视角看,内卷化的本质是结构约束与行动策略长期互动的产物:一方面,既定的资源分配结构(如土地有限性、阶层固化)限制了个体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个体为突破限制而采取的策略(如过度竞争、精耕细作)又反过来强化了原有的结构约束,形成“越努力越困局”的恶性循环。
吉登斯的理论能够帮助我们超越对“内卷”的简单道德批判或结构决定论解释。在结构化视野中,内卷化既不是纯粹的个体选择结果,也不是完全由结构决定的必然命运。以教育内卷为例:高考制度作为一种结构性规则,设定了资源分配的基本框架;家长与学生为获取优质教育资源而采取的“应试策略”(如补课、刷题),既是对这一结构的适应,也是对结构的再生产——当多数人都采取同样策略时,高考的竞争强度被不断推高,原有的结构约束反而被强化。但结构化理论同时指出,行动者并非完全被动:部分家长可能选择“ homeschooling”,部分学生可能通过特长发展突破应试框架,这些“边缘实践”可能逐渐积累,最终推动教育结构的局部变革。这种分析既解释了内卷的稳定性,又揭示了变革的可能性,避免了悲观主义或乐观主义的极端。
“体制化”(institutionalization)现象同样可以通过结构化理论得到新的阐释。传统理论往往将体制视为外在于个体的刚性结构,个体要么被动适应,要么彻底反抗。但结构化理论指出,体制作为规则与资源的集合,其存续依赖于个体的日常实践再生产。以科层制为例:科层制的规则(如层级分工、文书规范)并非天然存在,而是通过公务员的日常工作(如写报告、开会、审批)被持续再生产的;同时,公务员在执行规则时的“变通”“应付”甚至“创新”,又可能逐渐改变科层制的实际运作逻辑。
吉登斯特别强调“权力”在体制化过程中的核心作用。体制化本质上是权力规则的再生产:掌握权威性资源的行动者(如领导)通过制定规则塑造下属的行动,而下属的服从又再生产了领导的权力地位。但权力关系始终是双向的:下属可以通过“阳奉阴违”“选择性执行”等策略影响规则的实施,甚至在特定条件下挑战既有的权力结构。这种权力的辩证关系,使得体制化过程始终充满张力——既不是单向的压制,也不是纯粹的反抗,而是行动者在权力网络中持续博弈的结果。
数字化时代的“平台社会”为结构化理论提供了新的验证场域。互联网平台作为一种新型结构,其规则(如算法推荐、用户协议)与资源(如数据、流量)深刻塑造了个体的行动方式——网民的浏览、点赞、分享等行为,既是对平台规则的适应,也是对平台结构的再生产。但同时,用户也在通过“刷数据”“反算法”“内容创新”等方式重构平台规则:短视频创作者通过掌握算法逻辑获得流量,普通用户通过“集体举报”推动平台修改内容审核标准,这些行动都体现了结构二重性的动态逻辑。
吉登斯在书中提到的“时间与空间的伸延”,在数字化时代得到了极致体现。传统社会中,互动往往局限于“在场”情境;而在平台社会中,数字技术使得“缺场”互动成为可能——一个微博帖子可以在瞬间引发全球网民的讨论,一次跨境电商交易可以将不同时区的生产者与消费者连接起来。这种“脱域机制”扩大了结构的影响范围,也增加了行动的不确定性:个体的一次微小行动(如转发一条信息)可能通过网络放大,引发意想不到的结构变革(如舆论监督推动政策调整)。
现代性的反思性特征,在结构化理论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吉登斯指出,现代社会的一个核心特征是“反思性监控的普遍化”——社会系统的再生产越来越依赖于对自身运作过程的持续反思与调整。这种反思性既体现在个体层面(如通过社交媒体进行自我呈现与身份建构),也体现在制度层面(如企业通过大数据分析调整营销策略)。在这一过程中,结构不再是固定的框架,而是不断被行动者的反思性实践所重构的动态过程。
然而,结构化理论对现代性的解释也存在一定局限。吉登斯过于强调行动者的反思性能力,相对忽视了结构性约束的强制性一面。在资本与权力高度集中的现代社会,普通个体的反思性实践往往受到诸多限制——一个农民工可能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弱势地位,但在现有结构下,其改变处境的行动空间依然有限。此外,吉登斯对“全球结构”与“地方行动”关系的分析相对薄弱,未能充分解释全球化时代结构的不平等如何影响不同群体的行动能力。
五、理论的张力与未来:结构化视野的批判与超越
任何理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结构化理论在突破二元对立的同时,自身也陷入了新的理论张力。自《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出版以来,学界对结构化理论的批判从未停止,这些批判既揭示了理论的局限,也推动了理论的发展。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到哈贝马斯的“沟通行动理论”,从女性主义社会学到后结构主义,不同学派与结构化理论的对话,共同构成了当代社会理论的丰富图景。
皮埃尔·布迪厄的“场域-惯习”理论与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有着深刻的家族相似性,却又存在核心差异。布迪厄提出的“惯习”(habitus)概念,指个体在长期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性情倾向系统,它既具有结构性(源于社会条件的塑造),又具有生成性(能够引导个体的实践)。这一概念与吉登斯的“实践意识”有相似之处,但布迪厄更强调惯习的“无意识”特征,认为多数社会行动是“前反思性”的,而非吉登斯所强调的“反思性监控”。
在布迪厄看来,吉登斯的理论过于强调行动者的能动性,忽视了惯习作为“沉积的历史”对行动的深层约束。布迪厄用“场域”(field)概念描述社会空间中的权力斗争,场域作为一种结构化的网络,为行动者提供了位置与资源,但行动者的策略又受到惯习的引导。这种理论虽然也强调互动的动态性,但更注重结构性力量对行动者认知框架的塑造,与吉登斯的理论形成了互补与张力。
哈贝马斯的“沟通行动理论”则从另一个维度与结构化理论展开对话。哈贝马斯认为,社会整合的核心在于“沟通理性”——个体通过平等对话达成共识,这种共识既不是由结构强制决定的,也不是个体主观意向的简单叠加,而是主体间性的产物。在哈贝马斯看来,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虽然突破了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但未能充分发展“主体间性”维度,对语言沟通在社会整合中的核心作用重视不足。
哈贝马斯的批判揭示了结构化理论的一个重要局限:吉登斯虽然将“符号规则”纳入结构的定义,但对语言作为“沟通媒介”的特殊性分析不够深入。语言不仅是行动的工具,更是意义生成与共识建构的场域,这一维度的缺失使得结构化理论在解释文化认同、价值冲突等现象时略显薄弱。
女性主义社会学对结构化理论的批判则聚焦于其性别视角的缺失。吉登斯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中虽然提到了社会分化,但主要关注阶级维度,对性别作为一种基本结构的分析不足。女性主义者指出,家庭中的性别分工、职场中的性别歧视等现象,既不是纯粹的个体行动结果,也不是抽象的结构决定,而是性别规则与个体实践长期互动的产物。结构化理论的“无性别”倾向,使其难以解释父权制结构的再生产机制。
对此,吉登斯在后期著作中有所回应,他承认性别权力关系是结构化过程的重要维度,并尝试用结构化理论分析家庭中的权力互动。但这种补充性分析未能从根本上改变其理论框架的性别盲视,这也提醒我们:任何社会理论都难以完全超越其时代的局限,批判性地运用理论比教条式地遵循更为重要。
后结构主义对结构化理论的挑战则更为根本。福柯认为,吉登斯依然保留了“主体”这一核心概念,而实际上,主体本身就是话语与权力建构的产物。在福柯的理论中,不存在先于结构的能动性,行动者的认知与选择始终受制于知识-权力网络。这种彻底的反主体立场,与吉登斯试图调和能动性与结构的努力形成鲜明对比。
吉登斯对后结构主义的回应是,完全消解主体将无法解释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如果个体只是权力结构的傀儡,那么历史上的反抗与变革便无从谈起。结构化理论虽然承认主体的建构性,但其更强调主体在建构过程中的反思性与创造性,这种辩证立场为理解社会变迁提供了更具包容性的框架。
尽管存在诸多争议,结构化理论依然为当代社会理论提供了重要的对话平台。它的价值不在于提供一个完美的理论体系,而在于打破了行动与结构的二元对立,推动社会理论家以更辩证的眼光看待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从吉登斯的理论出发,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当代社会的复杂性:既不是“社会决定论”所认为的机械系统,也不是“方法论个体主义”所主张的原子化集合,而是一个由无数行动者通过反思性实践持续建构的动态过程。
六、结语:在结构与行动之间寻找现代性的出路
当我们站在21世纪第三个十年的门槛回望,吉登斯的《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依然闪耀着思想的光芒。这部著作提出的结构化理论,不仅破解了社会理论的百年困境,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理解自身所处的现代性社会提供了一种辩证的智慧——在结构的约束中看到行动的可能,在个体的实践中把握结构的变迁。
吉登斯的理论告诉我们,“内卷”不是宿命,因为个体的每一次策略调整都可能积累为结构变革的力量;“体制化”不是牢笼,因为日常实践中的每一次变通都可能松动规则的刚性;“数字化生存”不是异化,因为用户的每一次创造性使用都在重塑平台的权力结构。行动与结构的辩证之舞,永远在社会的舞台上持续上演。
但结构化理论同时提醒我们,变革的可能性不等于必然性。结构的惯性往往强大到足以吸收个体的反抗,行动的碎片化也可能难以形成改变结构的合力。在这个意义上,吉登斯的理论既是乐观的,也是审慎的——它既拒绝悲观主义的宿命论,也反对唯意志论的空想主义,而是主张在承认结构约束的前提下,通过反思性实践推动渐进的变革。
对于当代社会的每个个体而言,结构化理论的启示在于:我们既是社会结构的“被塑造者”,也是社会结构的“塑造者”。在日常实践中,我们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互动,都在参与社会的建构。这种“参与感”或许正是破解现代性焦虑的关键——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并非被动的受害者,而是积极的行动者时,便可能在结构与行动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吉登斯在《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的结尾处写道:“社会理论的使命不是提供终极答案,而是持续追问人类在社会中的存在方式。”这一追问,在今天依然具有重要意义。当我们面对全球化、数字化、个体化带来的新挑战时,结构化理论提供的辩证视野,将帮助我们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在约束与自由之间、在结构与行动之间,寻找一条更具人性温度的现代性之路。
行动与结构的辩证之舞,没有终点,只有持续的探索与创造。这或许就是吉登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理论遗产。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