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邻市。谁会在这个钟点打座机?心里咯噔一下,我按了接听键。
引子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时,我刚翻了个身。
那声音不大,但在凌晨五点半的寂静里,像一根针,直直扎进耳朵里。
我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邻市。谁会在这个钟点打座机?心里咯噔一下,我按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是……王建国,王师傅吗?”
“我是。”我皱起眉头。
“王师傅,我……”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了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就断了。
我看着挂断的通话界面,心里一阵犯堵。这没头没尾的电话,像一顿吃到一半的饭,不上不下地悬着。我把手机扔回床头柜,想着也就是个打错的电话。
“谁啊?”
身边,妻子李慧玲翻了个身,声音里满是警惕。她没睁眼,但话里的每个字都像睁着眼。
“不知道,打错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句。
“男的女的?”她追问。
“女的。”我老实回答。
李慧玲猛地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里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想把我从里到外剖开看看。
“女的?这个点给你打电话?”她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王建国,你长本事了啊!”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知道她是谁,上来就问我是不是王师傅,话没说完就挂了!”
“王师傅?”李慧玲冷笑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被子滑到腰间,露出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秋衣,“叫得还挺亲热。哪个厂里的小妖精?”
我的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重。跟她过了二十多年,我知道这事没法解释。你越解释,她就越觉得你心虚。
【内心独白】
这就是我的日子。像一锅温吞水,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总有一两个气泡,时不时“咕嘟”一下,提醒你这锅水没死透,随时可能沸腾。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就是那个最大的气泡。我知道,今天一天,甚至接下来好几天,都别想安生了。
我索性也坐起来,披上床边的旧外套,不想再跟她吵。
“我去做早饭。”我下了床,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来。
身后,李慧玲的声音幽幽传来:“心虚了?想跑?”
我没回头,径直走出卧室。厨房里,昨晚剩下的半锅稀饭还放在灶上。我拧开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窗外,天还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我们这个老小区的凌晨,总能听见楼下早点摊炸油条的“滋啦”声,和收废品老大爷那辆破三轮车“嘎吱嘎吱”的链条声。这些声音,以前听着是生活,今天听着,全是闹心。
儿子王亮房间的门开了条缝,他探出个脑袋:“爸,妈,大清早的吵什么?”
他今年高三,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李慧玲立刻换了副面孔,声音都柔和了八度:“没事,亮亮,你快回去再睡会儿。你爸这人,大清早接个骚扰电话,影响我睡觉了。”
她嘴上说着没事,眼睛却像刀子一样剜了我一眼。
我没吭声,默默地盛着稀饭。
【内心独白】
在儿子面前,她永远是慈母,把所有问题都推到我身上。我就是这个家的出气筒,是她情绪的垃圾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丈夫,更像她养的一盆绿植,高兴了浇点水,不高兴了就掐片叶子,反正我不会说话,也不会跑。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王亮埋头喝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李慧玲把咸菜碟子在我面前重重一放,酱菜溅出来几滴,落在桌上。
“下周,亮亮的那个物理冲刺班该交钱了,”她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三千块。”
我心里一沉:“这么贵?”
“贵?儿子的前途,你跟我说贵?”她眼皮一抬,“人家老师是市里特级教师,一个班就十个名额,我们托了多少关系才报上名!你不愿意出?”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步步紧逼,“王建国,我告诉你,儿子的事要是耽误了,我跟你没完!别一天到晚把心思放在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身上!”
她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我放下筷子,胸口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就是李慧玲,打你一巴掌,然后塞给你一个你不得不接的任务。她用儿子的前途这块大石头,把我那点因为电话而起的委屈和愤怒,压得严严实实。
【内心独白】
我一个月工资才五千出头,她没工作,家里开销、儿子补课费,哪样不是从我这牙缝里省出来的?她总说我没本事,赚不来大钱,可她花钱的时候,又觉得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这种矛盾,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让我无所适从。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好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从钱包里抽出三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今天身上就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我这两天想办法。”
李慧玲看也没看那钱,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王建国,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我知道,那个电话,就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她的心里,也扎进了我们本就脆弱的婚姻里。
第1章 那通电话
到了厂里,换上那身洗得发蓝的工作服,闻到空气里熟悉的机油味,我心里的烦躁才算压下去一点。
我是红星机械厂的老技术员,修了三十年车床。这间车间,比我的家还让我觉得安稳。机器的轰鸣声,能盖过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刚给一台老旧的C6140车床做完保养,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泥,工段长刘胖子就颠颠地跑了过来。
“老王,行啊你,宝刀未老。”他拍拍车床光滑的导轨,“这老家伙,在你手里跟新的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从兜里掏出块破布,仔细擦拭着手上的油污。这块布跟着我好几年了,吸油,好用。
刘胖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哎,听说了吗?隔壁市的那个新动力厂,跟我们抢同一个单子,省里的一个大项目。”
“嗯。”我点点头。厂里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现在国企不好干,一个单子能养活我们车间小半年。
“他们技术总监,昨天还给我打电话,想高薪挖你过去呢。”刘胖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王,你可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早上那个电话。难道……
正想着,车间门口,一个年轻人探头探脑地张望。是新来的大学生张伟。
“王师傅,外面有人找。”
我擦干净手,走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脸上带着点焦急和拘谨。
看见我,她眼睛一亮:“王师傅,可算见到您了!”
我愣住了,这人我不认识。
“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沈晓云啊。十年前,我在咱们厂实习过,是您带的我。”她急忙说。
沈晓云?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一个很勤快、话不多的小姑娘,学东西特别快。那时候我还跟老伙计们说,这丫头以后有出息。
“哦哦,想起来了,小沈啊。”我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早上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我。王师傅,实在是对不住,这么早打扰您。我是没办法了,才托人打听到您的电话。”
“没事,怎么了?”我问。
“我在新动力厂,”她的话印证了刘胖子的说法,“我们接了个急活儿,一台德国进口的精密磨床出了问题,德国专家要下周才能来,可订单后天就要交货。厂里几个老师傅都束手无策。我想来想去,只有您可能……”
她的眼神里满是恳求。
【内心独白】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一方面,看着自己带过的徒弟有出息,打心底里高兴。可另一方面,她是竞争对手厂里的,我帮她,不就是砸自己饭碗吗?刘胖子的话还在耳边,厂里的效益,弟兄们的工资,都跟那个单子挂着钩。这忙,我怎么帮?
我沉默了。
沈晓云看出了我的为难,急忙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王师傅,这是我们厂长的一点心意,三千块钱。只要您能帮忙看看,不管成不成,这钱都是您的。要是修好了,另外还有重谢。”
三千块。
这三个字像个锤子,重重砸在我心上。正好是儿子补课班的费用。
我看着那个厚实的信封,又看看沈晓云焦急的脸。她还是当年那个样子,遇到难题就咬着嘴唇。我叹了口气,修了一辈子机器,最看不得好设备趴窝,也最看不得年轻人那股求助无门的劲儿。
“钱你拿回去。”我把信封推了回去,“你们厂在哪?什么型号的磨床?把问题跟我说说。”
沈晓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声音都有些发颤:“王师傅,您……您愿意帮忙?”
“我没说帮忙。”我板着脸,“我就是听听。都是搞技术的,交流一下。”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盘算开了。我不能去他们厂里,那影响不好。但我可以让她把图纸和故障数据发给我,我远程指导。这样既不算违规,也算还了当年的师徒情分。
我们俩就在车间门口,顶着呼呼的北风,聊了十几分钟。我问得很细,她答得也很专业。说到一个关键的液压阀门时,我习惯性地在手心上比划着,像是在拆解一个看不见的零件。
这一幕,恰好被下班路过的邻居张大妈看见了。
她隔着老远就喊:“哎哟,建国,跟谁聊天呢?看这姑娘,长得真俊。”
我心里一紧,回头冲她尴尬地笑了笑:“厂里的同事,谈工作呢。”
张大妈眼神暧昧地在我俩身上扫了一圈,骑着她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走了。
我知道,这下坏了。张大妈那张嘴,是我们整个家属院的广播站。
【内心独白】
我感觉自己像个走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下就踩空了,掉进冰冷刺骨的水里。帮了沈晓云,解了燃眉之急,我心里有种老手艺人被需要的满足感。可张大妈那个眼神,像一块石头,在我心里那片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又砸起了一圈圈涟漪。
送走沈晓云,我回到车间,心里乱糟糟的。刘胖子又凑了过来:“老王,那是谁啊?新动力厂的吧?我可提醒你,别引火烧身。”
“知道了。”我闷声应道。
晚上回到家,一推开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李慧玲坐在沙发上,没看电视,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像一尊雕像。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炒青菜,一盘是凉拌豆腐,连点荤腥都没有。
我换了鞋,走过去:“今天怎么吃这么素?”
她没理我,眼睛盯着我身后。
“回来了?”她冷冷地说,“外面野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张大妈的广播已经播送到位了。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真是又累又气。我在外面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三千块钱的补课费,绞尽脑汁,权衡利弊。回到家,没有一句暖心话,只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甚至觉得,车间里那台冰冷的机床,都比她有温度。它虽然不会说话,但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我。
第2章 一顿晚饭
“什么叫外面野够了?”我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压着火气说,“我在厂里加班,你知不知道?”
“加班?”李慧玲的音调扬了起来,像一把尖锐的锥子,“加班加到跟小姑娘在厂门口拉拉扯扯?王建国,你当我死的?”
“谁拉拉扯扯了!人家是以前厂里的实习生,现在遇到技术难题,过来请教我!”
“请教?”李慧玲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请教需要离那么近?请教需要眉开眼笑?张大妈都看见了!她说那女的看你的眼神,都能拉出丝来!”
张大妈那张嘴,真是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那是请教问题的态度!人家尊重我这个老师傅!你思想怎么那么龌龊!”
“我龌龊?”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王建国,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五十岁的人了,头发都白了一半,兜里没两个钱,哪个年轻姑娘能看上你?人家不是图你点什么,就是想骗你!”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插在我最痛的地方。是啊,我老了,没钱,没本事。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平时我听着麻木了,可今天,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被她这么说,我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
【内心独白】
我突然觉得很可悲。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不是在外面混得不好,而是在自己老婆眼里,一文不值。她把我所有的价值都否定了,连同一个老师傅仅存的那点技术尊严,她都要踩在脚下。在她看来,我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任何来自异性的善意,都必然是带有目的的欺骗。
我不想吵了,一句话都不想说。我转身走进厨房,想倒杯水。
锅里还温着一碗汤,是排骨玉米汤。我愣住了,她明明知道我晚上回来,为什么桌上只有两个素菜?
我端着空碗走出来,看着她。
李慧玲避开我的眼神,走到饭桌边,把那两盘素菜往旁边挪了挪,从底下端出了那碗排骨汤,还拿出了另一盘我最爱吃的红烧肉,都已经用碗盖着温好了。
“吵完了?”她语气缓和下来,但还是硬邦邦的,“吵完了就吃饭。专门给你留的,知道你上班辛苦。”
她把筷子递给我:“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就是李慧玲。她总能在我被她伤得体无完肤之后,给我一颗糖。这颗糖,有时候是一碗热汤,有时候是一句软话。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刚才那些伤人的话,都只是气话。
可我今天,不想吃这颗糖了。
“我不饿。”我把碗放在桌上。
李慧玲的脸一下子就僵了:“王建国,你什么意思?给你台阶你还不下了?”
“我累了。”我说,“我不想每天都这样。先是大棒,再是胡萝卜。我不是驴。”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明确地反抗她。
李慧玲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又被愤怒掩盖。
“好啊,王建国!你翅膀硬了!嫌我了是吧?”她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那你别吃!你就饿死算了!我辛辛苦苦在家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老的伺候你小的,我还伺候出错了?”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开始掉眼泪。
“我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这个家!我要是不把钱看紧点,你那点死工资够干嘛的?亮亮要补课,你爸妈要吃药,哪样不要钱?我但凡要是对自己好一点,我至于穿这件洗了五年的旧衣服吗?”
她一边哭,一边指着自己身上那件发白的秋衣。
【内心独白】
每次吵架,最后都会变成她的诉苦大会。她会把所有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把所有的委屈都放大。我知道她不容易,这个家她确实付出了很多。可付出,就能成为肆意伤害别人的理由吗?我的付出呢?我那三十年如一日在车间里吸着油污,累弯了的腰,她看到了吗?
我的心软了下来。看着她哭,我心里那股硬气就散了。
我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肉炖得很烂,很入味,是我最喜欢的口感。
“好吃。”我说。
李慧玲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抽噎着,坐下来,给我盛了一碗汤。
“多吃点,看你瘦的。”她嘟囔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这场战争,又以我的投降告终。我吃下了那颗“甜枣”,也咽下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电话响了,是我的手机。我拿起来一看,是沈晓云发来的短信。
“王师傅,图纸和数据都发到您邮箱了,您看方便的时候……”
我手一抖,迅速按了锁屏键,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李慧玲的眼睛立刻扫了过来:“谁?”
“厂里的,让明天早点去。”我撒了谎。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她撒谎。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实话,今晚这顿饭,就真的没法吃了。
【内心独白】
谎言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心里生根发芽。我讨厌撒谎,可是在这个家里,有时候,谎言是维持和平的唯一方式。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越挣扎,网收得越紧。这张网,是她的猜忌,是我的妥协,是我们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信任。
吃完饭,我躲进卫生间,打开邮箱。几十张复杂的德国图纸,密密麻麻的数据。我看着那些熟悉的符号和线条,头疼,但又有一种久违的兴奋。
这,才是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地方。
第3章 一块手表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古怪的平静里。
李慧玲不再提那个电话,也不再阴阳怪气。她每天把饭菜做得丰盛,把我换下来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海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我把日子劈成了两半。白天,在厂里,我是那个兢兢业业的王师傅,应付着刘胖子的旁敲侧击和同事们好奇的目光。晚上,等李慧玲和儿子都睡了,我就在客厅那张小饭桌上,打开从厂里借来的旧笔记本电脑,研究沈晓云发来的图纸。
那台德国磨床的设计确实精妙,很多地方都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我像个刚入门的学徒,一点点啃,一点点琢磨。每当攻克一个难点,心里那种成就感,是修好厂里任何一台旧车床都无法比拟的。这感觉,就像一个只会打算盘的账房先生,突然接触到了电脑表格,新奇又着迷。
我和沈晓云的联系,仅限于几封邮件。我把我的分析和可能的解决方案写下来,发给她。她会很快回复,告诉我尝试的结果,然后提出新的问题。我们的交流,纯粹是技术上的,干净得像图纸上的一根直线。
周四下午,我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是一个伺服电机编码器的微小错位。我把详细的调整步骤写邮件发给了她。
半小时后,我收到了她的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王师傅,成功了!谢谢您!您是我的神!”
看着那个“神”字,我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脸竟然有点红。我把那封邮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心里那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内心独白】
这些年,李慧玲总说我死脑筋,一辈子守着几台破机器没出息。儿子也觉得我的工作又脏又累,跟不上时代。在家里,我像个透明人。可是在沈晓云这里,我感觉自己被重新看见了。我的经验,我的技术,那些被家人嫌弃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眼里,是宝贵的,是值得尊敬的。这种感觉,比发奖金还让我高兴。
第二天,我正在车间指导张伟磨一个钻头,沈晓云的电话又打来了。
“王师傅,太感谢您了!我们厂长想请您吃顿饭,您看……”
“吃饭就免了。”我立刻拒绝。我可不想再惹麻烦。
“那……我给您买了件小礼物,表达一下谢意。我到你们厂门口了,您能出来一下吗?五分钟就行。”她的语气很诚恳。
我犹豫了。拒绝得太干脆,显得不近人情。我想着,就是收个礼物,几分钟的事,应该不会那么巧又被谁看见。
我跟刘胖子打了声招呼,说出去买包烟。
厂门口,沈晓云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王师傅,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她把袋子递给我,“一点小意思,您别嫌弃。”
我打开一看,是个盒子,里面是一块手表。上海牌的,指针式的,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那种款式。简单,大方。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赶紧把袋子推回去。
“不贵不贵的,”她急忙说,“就是一块国产表,几百块钱。主要是感谢您的恩情。没有您,我们厂这次损失就大了。您就当是……一个徒弟孝敬师傅的,行吗?”
她把“孝敬”两个字说得很重。
我看着那块表,心里很喜欢。我手上的这块电子表,是儿子淘汰下来的,时间总是不准。我一个搞技术的,最受不了不准的东西。
【内心-独白】
我动摇了。这块表,不只是一个计时工具,它像一个奖章,一个对我技术和人品的认可。李慧玲从来没给我买过东西,她总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儿子给我买的,也都是他用剩下的。这块崭新的、专门为我挑选的手表,满足了一个男人小小的、卑微的虚荣心。
我鬼使神差地收下了。
“那就……谢谢了。”我把袋子塞进我的工具包里,“以后别这么客气了。”
“应该的。”沈晓云笑得很开心。
我像做贼一样,提着工具包溜回车间。心里又高兴,又不安。高兴的是有了块新表,不安的是,这事要是让李慧玲知道了,又是一场大风暴。
我决定把手表先放在厂里我那个带锁的柜子里,等风头过了再说。
然而,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件事。
晚上回到家,李慧玲正在拖地。看见我回来,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回来了?”她语气平淡。
“嗯。”我换鞋。
她没再说话,继续拖地。拖到我脚边时,她“咦”了一声,停了下来。
“你衣服上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工作服的口袋边缘,挂着一根小小的、红色的线头。是那个礼品袋上的装饰绳。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没什么,不知道哪挂的。”我伸手就要去揪掉。
李慧玲比我快。她一把抓住那根线头,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鼻子闻了闻。
“新东西。还有点香水味。”她抬起头,眼睛像X光一样扫描着我,“王建国,你今天,是不是又去见那个女的了?”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我没想到,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线头,竟然会出卖我。我看着她那张充满怀疑和愤怒的脸,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疲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问的犯人,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定罪的证据。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沉默,在她看来,就是默认。
第4章 一张收据
“说话啊!哑巴了?”李慧玲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你别无理取闹行不行?”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干涩,“就是一根线头,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什么?”她冷笑,把那根红线头举到我眼前,像举着什么罪证,“说明你心里有鬼!王建国,你今天干什么去了,老实交代!”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滑稽。我们像是在演一出荒诞的戏剧。我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要被逼着“交代问题”。
“我说了,是以前的徒弟,人家感谢我帮忙解决技术问题,送了个小礼物。就这么简单!”我决定说实话,我不想再撒谎了。
“礼物?”李慧玲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礼物?拿出来我看看。”
“放在厂里了。”
“放在厂里?”她笑得更厉害了,“怎么,不敢拿回家?怕我看见?那礼物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一块手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就是一块普通的上海牌手表!我怕你又多想,才没拿回来!”
“怕我多想?”她不依不饶,“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怕我多想什么?我看你是根本就没安好心!平白无故的,人家送你一块表?她图你什么?图你老,图你不洗澡?”
最后那句话,恶毒得像淬了毒的针。
我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她上前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王建国,你别忘了,这个家是谁在当!你赚的那点钱,每一分都得从我手里过!你想在外面养人,门儿都没有!”
就在这时,儿子王亮的房门开了。
“你们还让不让人学习了!”他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天天吵,天天吵!烦不烦啊!”
说完,他“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儿子的吼声,像一盆冷水,把我们俩都浇得冷静了一点。
李慧玲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不是装的,是真伤心了。
“你看看,你看看!儿子都嫌我们了!”她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啊……我守着这个家,我图什么啊……”
【内心独白】
儿子的不耐烦,比李慧玲的辱骂更让我难受。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无法给妻儿提供富裕的生活,甚至连一个安宁的环境都给不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让,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我走到她面前,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钱,大概有一千多,拍在茶几上。
“儿子的补课费,我明天去跟同事借。够了。”我声音沙哑地说,“这事,到此为止。我没做对不起你和这个家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说完,我拿起外套,摔门而出。
夜晚的冷风吹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心里那股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在小区的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几只野猫在垃圾桶边觅食,看见我,警惕地跑开了。
我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热气被夜风吹散,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我还是回家了。我能去哪呢?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我第二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推开门,客厅的灯还亮着。李慧玲没有睡,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茶几上,我拍下的那一千多块钱,她没动。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回头,只是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医院的缴费收据。是她上周去看腰病的,检查费、药费,加起来七百多。
“我的腰,老毛病又犯了。医生让做理疗,一个疗程下来要两千多。”她声音闷闷地说,“我没舍得做。想着省下来,给亮亮交补课费。”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她转过头,眼睛又红又肿,“你那点工资,掰成八瓣都不够花。我跟你说了,不是给你添堵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疲惫,有委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
“建国,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我怕你被人骗。我们这个家,经不起一点风浪了。亮亮马上要高考,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一想到这些,我就心慌。”
【内心独白】
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听着她近乎示弱的话,我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她所有的猜忌和刻薄,都源于对这个家的爱,和对未来的恐惧。她的方式是错的,是伤人的,但她的出发点,却是为了我们。我这个做丈夫的,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我也有责任。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想那么多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的腰,明天就去做理疗,不能拖。”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我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窗外,月光洒在阳台那盆不开花的君子兰上,叶片上泛着清冷的光。
第二天,我跟厂里关系最好的老李借了两千块钱,加上我自己的,凑够了三千,交给了李慧玲。
她拿着钱,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
我知道,关于那块手表的风波,暂时过去了。
但我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她用她的脆弱和付出,再一次化解了我的反抗。那张收据,就是她的“甜枣”,让我心甘情愿地,再次套上了那个枷锁。
【内心独-白】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她用怀疑和言语攻击我,这是“巴掌”。当我忍无可忍,想要挣脱时,她又会展现出她的脆弱、她的付出,用家庭责任和夫妻情分来软化我,这是“甜枣”。每一次,我都败下阵来。因为我无法去指责一个为家操劳、为钱发愁的妻子。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的那点自尊和清白,在家庭的重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第5章 车间风云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李慧玲拿着钱,给儿子交了补课费,也听我的话,去医院做了两次理疗。她的腰好了点,心情也好了不少,家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她甚至在某天晚饭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你那个徒弟,以后要是再找你,就让她正大光明地来家里。别在外面,让人说闲话。”
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我点点头:“知道了。”
但我没再和沈晓云联系。那块手表,还静静地躺在厂里我的铁皮柜里,我一次都没戴过。我怕了,怕那块表会成为下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厂里那笔大订单的竞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据说省里的专家组下周就要来厂里实地考察,评估我们的生产能力。刘胖子这几天跟上了弦的钟表一样,天天在车间里转悠,盯着每个人干活,生怕出一点纰漏。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他拿着个大喇叭喊,“这单子要是拿下了,年终奖翻倍!要是黄了,大家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车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车间的核心设备,是一台从捷克进口的重型镗床,型号是WHN13。厂里的大活儿,都得靠它。这台机器年纪比我还大,毛病多,脾气也大,整个厂里,只有我能把它伺候得服服帖帖。
考察前一天,刘胖子特意把我叫过去。
“老王,我的亲哥,这台宝贝疙瘩,你可得给我看住了。明天专家组重点就看它。你今天再给它做个全面体检,该加油的加油,该紧固的紧固,千万别掉链子。”
“放心吧,刘段长。”我拍着胸脯保证。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把那台老镗床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每一个齿轮,每一个轴承,我都仔细听了声音,检查了间隙。就像一个老中医给病人号脉,望闻问切,一丝不苟。
【内心独白】
这台老机器,就像我的另一个孩子。我熟悉它每一次震动的频率,熟悉它每一个零件的脾气。在它面前,我能找到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这种感觉,我在家里是绝对找不到的。在这里,我是王建国,是不可或缺的技术权威。而在家里,我只是李慧玲的丈夫,王亮的父亲,一个随时可能犯错、需要被管教的人。
检查完毕,一切正常。我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天上午,专家组一行人在厂长和刘胖子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进了车间。厂长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我们厂的光辉历史和技术实力。
当走到WHN13镗床前时,厂长清了清嗓子,准备让操作员开机演示。
操作员小李按下了启动按钮。
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嘎啦嘎啦”声,机器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一股青烟从主电机的接线盒里冒了出来,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股青烟上。
厂长的脸,一下子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刘胖子的腿都软了,扶着旁边的栏杆才没倒下。专家组的几位专家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厂长压低声音,对着刘胖子咆哮。
“我……我不知道啊!”刘胖子快哭了,“昨天老王还检查过的,好好的啊!”
他一句话,就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所有人的目光,又从机器转移到了我身上。有惊讶,有怀疑,有幸灾乐祸。
我脑子“嗡”的一声。不可能!我昨天检查得那么仔细,怎么会出这种问题?
我快步冲上前,不顾接线盒还发着烫,一把扯开盖子。里面的电线烧得一塌糊涂,铜线都熔化了,黏在一起。
“是过载烧毁。”我沉声说,“而且,有一根主线的绝缘皮,有被锐器划破的痕迹。”
我的话一出口,刘胖子的脸“刷”地白了。
“老王,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故意破坏?”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截被烧毁的电线。这个划口很新,绝对不是老化造成的。
【内心独白】
一股寒气从我背脊升起。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昨天还好好的机器,偏偏在专家组来考察的时候出问题。而且还是这种足以让机器瘫痪的致命问题。这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破坏。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厂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知道,如果今天不能给专家组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个单子就彻底泡汤了。
“王建国!”他几乎是咬着牙叫我的名字,“你不是说你最懂这台机器吗?你告诉我,现在,能不能修好?多久能修好?”
我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接线盒,心里快速盘算着。电机线圈可能也烧了,要重新绕线,更换电缆,调试……
“最快,也要三天。”我给出了一个保守的估计。
“三天?”厂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三天后,黄花菜都凉了!”
专家组的组长,那个戴眼镜的专家,走了过来,拍了拍厂长的肩膀:“老周啊,看来你们的设备管理,还是有漏洞啊。我们下午还要去新动力厂看看,就先到这里吧。”
“别,李工,李工!”厂长急忙拉住他,“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半天!不,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我们一定修好!”
他在说胡话。所有人都知道,三个小时,绝无可能。
就在这片绝望和混乱之中,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车间门口。
是沈晓云。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新动力厂工作服的技术员。他们,也是跟着专家组一起来的,作为竞争对手,观摩学习。
她看到了趴窝的镗床,看到了焦头烂额的我们,也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像个罪人一样的我。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深深的担忧。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被她尽收眼底。我宁愿她没来,宁愿她没看到我这副样子。前几天,我还是她眼里的“神”,是能解决一切难题的王师傅。现在,我却连自己看管的设备都保不住。这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比李慧玲骂我一百句“没本事”还让我难受。
第6章 真相大白
沈晓云的出现,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新动力厂的人,来看我们红星厂的笑话了。
刘胖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厂长更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
专家组的李工看了看沈晓云,又看了看我们,客气地说道:“小沈,你们也来了。正好,你们也看看,引以为戒。设备维护,是生产的生命线啊。”
这话,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厂长和我的脸上。
沈晓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关切地问:“王师傅,怎么会这样?”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刺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王建国!”
我浑身一僵。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李慧玲正从人群中挤进来。她头发凌乱,脸色涨红,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张大妈。
“好啊你!我总算抓着了!”李慧玲冲到我面前,一把推开我身边的沈晓云,指着我们俩,对所有人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们厂的技术权威王建国!上班时间,不干正事,就在这里跟小勾勾搭搭!机器坏了都不管!”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车间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厂长、刘胖子、同事、专家组,还有新动力厂的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鄙夷和好奇。
沈晓云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你胡说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血液直冲头顶。我做梦也想不到,李慧玲会追到厂里来,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如此致命的一击。
“我胡说?”李慧玲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
是一块手表。是我放在柜子里的那块上海牌手表。
“这是什么?啊?你不是说放在厂里吗?我今天就来替你拿!要不是张大妈提醒我,说你天天跟这个女的在厂里眉来眼去,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她指着张大妈,“张大妈,你说!你是不是看见了!”
张大妈立刻像个得了圣旨的太监,添油加醋地说道:“是啊是啊,我看见好几次了。上次就在厂门口,两个人聊得那个热乎。今天我又看见这姑娘来了,我就寻思着,得告诉慧玲一声,别让她傻乎乎的……”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张大妈这个长舌妇,跑到家里去煽风点火。原来李慧玲今天是有备而来,她不是来关心我,她是来抓奸的!
【内心独白】
这是我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我的尊严,我那点可怜的、仅存于这个车间的职业尊严,被我的妻子,在所有同行和领导面前,撕得粉碎,踩在脚下,还吐了口唾沫。她不相信我,她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挑拨离间,也不愿意相信跟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丈夫。这个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打得我心如死灰。
“阿姨,您误会了!”沈晓云终于反应过来,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跟王师傅是清白的!我只是来请教技术问题的!”
“你闭嘴!你个小,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慧玲像一头发怒的母狮。
“够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
整个车间都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李慧玲,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李慧玲,从今天起,我们完了。”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厂长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严肃:“都别吵了!这位女同志,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我相信王师傅。至于机器的问题……”
他转向人群,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员工的脸。
“张伟!”他突然点名,“你过来!”
新来的大学生张伟,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神躲闪,不敢看厂长。
“厂……厂长……”
“昨天下午,王师傅检查完机器后,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车间?”厂长逼问。
张伟的腿开始发抖。
“我……我就是加了会儿班……”
“加班?”厂长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扔在张伟面前,“这是什么?我在机器的底座缝里找到的。”
那是一枚小小的刀片,是美工刀上用的那种。
“昨天下午,新动力厂的技术总监,是不是给你打了电话?他答应你,只要你让这台机器在今天趴窝,就给你转正,还给你一万块钱奖金?”
张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厂长,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家里等着用钱,我……”
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场商业间谍活动。
李慧玲和张大妈都傻眼了,呆立在原地,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专家组的李工走到我面前,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王,委屈你了。你是个好样的技术员,也是个有风骨的师傅。”
他转向沈晓云,脸色沉了下来:“小沈,你们新动力厂,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沈晓-云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内心独白】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张伟,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慧玲,看着一脸愧疚的沈晓云,心里五味杂陈。真相是清楚了,我的清白也证明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那块被摔在地上的手表,表盘已经裂了。就像我的心,也裂了,再也回不到从前。李慧玲给我的这个“巴掌”,不是最疼的,却是最狠的,它打掉的,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信任。
我没有去看李慧玲,而是径直走到那台坏掉的镗床前。
“厂长,”我平静地说,“我现在开始修。三个小时,可能不够。但我保证,今天下班前,让它重新转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拿起工具,开始拆解那烧毁的电机。
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让这台老伙计,重新发出它应有的轰鸣。
这是我,一个老技术员,最后的尊严。
第7章 一碗面条
车间里的人渐渐散了。
张伟被保卫科的人带走了。专家组和新动力厂的人,也在厂长的“陪同”下离开了,临走前,李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张大妈灰溜溜地想溜走,被刘胖子叫住,狠狠训了一顿。
最后,只剩下李慧玲,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我没有理她,我所有的心思,都在眼前这台机器上。
我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开始干活。拆卸烧毁的线缆,清理熔化的铜渣,检查电机线圈的损坏程度……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精准、沉稳。
整个下午,车间里只有工具碰撞的金属声,和我沉重的呼吸声。
刘胖子和几个老师傅想上来帮忙,都被我拒绝了。
“你们去忙别的吧,这个我一个人来。”
这不是赌气,而是我需要独处。我需要用这种最原始、最专注的劳动,来排解我心中的郁结。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不在乎。身体的疲惫,能暂时麻痹心里的痛。
李慧玲一直没走。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盏探照灯,一直追着我。但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间的灯亮了。
终于,在更换了最后一根电缆,接好所有线路后,我直起了已经僵硬的腰。
我走到电闸前,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开关。
然后,我走到操作台,按下了启动按钮。
没有刺耳的噪音,没有刺鼻的青烟。只有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那台沉寂了一天的老镗床,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嗡嗡”声。主轴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它活过来了。
我靠在冰冷的机身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内心独白】
当机器重新转动的那一刻,我心里那块被屈辱和愤怒压着的大石头,好像终于被搬开了一点。我没有拯救世界,我只是修好了一台机器。但这台机器的轰鸣声,像是在为我正名。它在告诉所有人,我王建国,不是一个只会在外面勾三搭四的。我是一个手艺人,我还有我的价值。
我收拾好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放回工具箱。这是我多年的习惯。
当我提着工具箱,准备离开时,李慧玲走了过来。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建国……”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我错了。”
我没看她,绕过她,径直往外走。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听张大妈瞎说,不该去厂里闹……”她跟在我身后,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就是……我就是气糊涂了……我怕……”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怕什么?”我冷冷地问。
“我怕你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你这阵子老是躲着我,接个电话也神神秘秘的。我心里没底……我就是个没用的家庭妇女,我没工作,没文化,我要是没了你,我跟亮亮可怎么活啊……”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慢慢地割。
是啊,她所有的歇斯底里,所有的不可理喻,归根结底,都源于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她把我当成她的天,她的全部。所以当她感觉这片天有要塌的迹象时,她就会发疯。
可是,被当成天,太累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路灯下,她脸上的皱纹显得特别深,头发也白了不少。她不再是那个跟我谈恋爱时,会脸红的年轻姑娘了。我们都被生活,磋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回家吧。”我接过她手里的饭盒,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回到家,王亮已经睡了。客厅里一片狼藉,还保持着李慧玲冲出去时的样子。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面条已经坨了,汤也凉了。
我没说话,就着凉汤,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
李慧玲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内心独白】
我吃下的,不是一碗面,而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这碗面,就是她在我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后,递过来的那颗“甜枣”。我知道,只要我吃了这碗面,就代表我原谅她了。生活还要继续,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我只能选择原谅。可是,原谅,不代表忘记。那道伤口,已经结了疤,每次触摸,还是会隐隐作痛。
吃完面,我把碗洗了。
回到客厅,李慧玲把那块摔裂了表盘的手表,放在茶几上。
“这个……还能修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拿起来看了看,表蒙碎了,但里面的机芯似乎没坏。
“我明天拿去修修看。”我说。
“建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我们……还能好好过日子,是吗?”
我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我想起了她在我被冤枉时,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最难堪的羞辱;也想起了她在我熬夜时,给我温在锅里的那碗汤;我想起了她指着我鼻子骂我没本事的样子;也想起了她拿着医院收据说没钱做理疗时的无助。
她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刻薄的魔鬼,一面是脆弱的女人。而我,跟这枚硬币,纠缠了半辈子。
“亮亮快高考了。”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像是得到了赦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碎了。但日子,就像那台修好了的老镗床,不管你愿不愿意,明天,它还是会照常轰鸣。
【内心独白】
我忽然明白了,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模式,之所以能在我身上循环往复,不仅仅是她的问题。也因为我的懦弱和妥协。我一次次地吃下那颗“甜枣”,默许了这种相处方式。也许,真正的改变,不应该是期待她不再打那个“巴掌”,而是我,应该学会拒绝那颗“甜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今晚,当我说出“亮亮快高考了”而不是“没关系”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来源:热情清泉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