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钝针,刚好扎在耳膜最不舒服的位置上。我爸靠在沙发里,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古装剧,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出卖了他根本没看进去的心思。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钝针,刚好扎在耳膜最不舒服的位置上。我爸靠在沙发里,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古装剧,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出卖了他根本没看进去的心思。
我妈从厨房出来,围裙还没解,手里捏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反复擦着已经锃亮的餐桌。
“他爸,小静升学宴的事,你到底拿个准主意没?”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被电视剧的背景音乐挤压得有些变形。
我爸没回头,只是把遥控器按得更响了些,音量跳到了36。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我拉开书房的抽屉,想找个旧文件,指尖却先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相册角。抽出来一看,是我和妹妹陈静小时候的照片,她穿着花裙子,我剃着平头,咧着嘴傻笑。照片的背面,是我爸用钢笔写的字:愿我爱女,一生顺遂。字迹刚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期盼。
“二十桌。”我爸的声音突然从客厅传来,沉闷,但异常坚定,“订二十桌。我陈家的女儿考上重点大学,得办得风风光光。”
我妈手里的抹布停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我爸的后脑勺,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慌张和为难。“二十桌……是不是太多了?家里亲戚,算上街坊邻居,哪有那么多人……”
“我打的电话你没听见?”我爸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你大哥、你二哥,小静她大舅、二舅,还有我那些老战友,哪个不来?我跟他们说了,我女儿出息了,都得来给我捧场!二十桌,只少不多!”
我走回客厅,站在我妈身边。客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电视里的人还在不知疲倦地打打杀杀。我爸的沉默,和我妈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像两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心口。这是我们家特有的争吵前奏,一方固执地垒高墙,另一方焦急地绕墙走,而我,就是那个永远试图在墙上开扇窗的人。
“爸,要不……先订十五桌?”我试探着开口,“留五桌备用,到时候人多了再加,酒店都好商量的。”
“你懂什么!”我爸猛地回头,眼睛里带着血丝,“这是场面上的事!你妹妹一辈子就这一次!你那些叔叔伯伯,哪个当年不是看扁我们家?现在小静争气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
我妻子林悦从房间里出来,她怀里抱着我们五岁的儿子乐乐。她看了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乐乐拿了件小外套披上。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那是一种无声的提醒:这个家,不只有面子,还有日子。
我妈叹了口气,把抹布扔进水池,低声说:“你大舅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张扬了……”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我爸一声冷哼打断了。
“张扬?我女儿凭本事考上的,我凭什么不能张扬?就这么定了,二十桌!小辉,你明天就去把酒店订了,要最好的那个厅!”我爸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像是为这场家庭会议画上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句号。
我看着我爸鬓角的白发,和他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把所有反驳的话都咽了回去。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该死的“心软”,我总觉得一家人,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我以为顺从他的“面子”,就能换来家里的“里子”安宁。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市里最好的那家“金海湾大酒店”,订下了他们最大的宴会厅,二十桌,每桌1888的套餐。经理陪着笑,说:“陈先生您放心,保证给您办得风风光光。”
风光,这个词像一根刺,扎得我喉咙发紧。
回家的路上,林悦给我打电话,她在那头静了很久,才问:“订了?”
“嗯,订了。”
“二十桌?”
“嗯。”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她说:“你就是这样,永远学不会拒绝。陈辉,你爸的面子是面子,我们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哥,小静升学宴那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公司突然要出差,真不巧。”
我盯着“不巧”那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第一个。
第一章 空桌
升学宴定在周六晚上六点。
下午三点,我们一家人就到了酒店。陈静穿着我妈特意给她买的白色连衣裙,化了淡妆,站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门口,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她有些紧张,手心一直在出汗,时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裙角。
我爸背着手,在宴会厅里走来走去,检查着每一张桌子上的酒水、香烟、糖果。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深色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每走一步,皮鞋都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那是他标志性的动作,每当他觉得人生得意,需要向世界宣告时,他的脚步声就会格外响亮。
“小辉,你看这气派不气派?”他指着舞台上巨大的背景板,上面是陈静的艺术照和“金榜题名,前程似锦”八个烫金大字。
“气派。”我言不由衷地附和。
我妈则在和酒店的服务员反复确认上菜的时间,她紧张得不停地搓着手,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动作。林悦带着乐乐坐在角落里,她看起来是全家最平静的一个,只是那平静里,透着一股疏离。
五点半,亲戚们该陆续到了。
门口的签到台,陈静和我并排站着,准备迎接客人。
五点四十,一个人都没有。
我爸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他走到门口,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大哥?到哪了?哦,堵车啊,行行行,慢点开。”
挂了电话,他对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大舅在路上了,堵车。”
六点整,宴会厅里依然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一家五口和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每一张空荡荡的餐桌都照得无比清晰,那些精致的碗筷,像一排排嘲讽的眼睛。
陈静的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她不停地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六点十五分,我二叔一家三口来了。二叔一进门就嚷嚷:“哎呀,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真堵啊!”
我爸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迎上去:“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二叔把一个红包塞到陈静手里,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大厅,愣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哟,我们来早了啊?看来是头一桌!”
我爸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嘴硬道:“没,都堵路上了,你大哥他们马上就到。”
又是“堵车”。这个城市今天仿佛为我们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堵车”仪式。
六点半,又陆陆续续来了两桌人,都是我们家关系最近的几户,比如我姑姑家,还有我妈的亲妹妹,我小姨一家。他们脸上的表情,从进门的惊讶,到落座后的尴尬,再到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每一种变化都像一刀,割在我爸的心上。
我爸不再打电话了,他只是站在门口,像一尊望夫石。他的背影,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萧索。
七点整,酒店经理走过来,用一种非常职业化但毫无温度的语气问我:“陈先生,您看这……菜还上吗?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了。”
我看着那一张张铺着崭新桌布的空桌,感觉整个大厅都在旋转。二十桌,整整二十桌。现在,只坐了四桌,其中一桌还是我们自己家。剩下的十六张桌子,像十六个巨大的、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爸的脸上,扇在我们全家的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上菜吧”,陈静突然开口了。
“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我们……是不是很丢人?”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时候,热闹比冷清更伤人。我们费尽心机搭起一个华丽的舞台,以为能迎来满堂喝彩,结果却只有台下空荡荡的座椅,和我们自己尴尬的回响。
我走到我爸身边,他正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灯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以来在我心中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背影竟然有些佝偻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人呐,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父子之间,有时候最深的安慰,不是语言,而是一场无声的陪伴。
林悦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我的手机,屏幕亮着,她递给我,说:“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刚刚被创建的微信群聊,群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新)”,群成员有89人。我快速地扫过成员列表,大舅、二舅、大姑、小姑……所有今天“堵在路上”的亲戚,都在里面。
而群成员里,没有我爸,没有我妈,没有我,没有陈静,没有林悦。
我们一家五口,被整整齐齐地,排除在外了。
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原来,没有堵车,只有一场心照不宣的、集体的背叛。
第二章 裂痕
回家的路,是我开的车。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轮胎压过路面发出的单调噪音。我妈坐在副驾,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扭头看着窗外,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哭泣。后座上,陈静缩在角落里,把脸埋在膝盖上。我爸坐在另一边,一言不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我宁愿他们大吵一架,把所有的怨气、委屈都吼出来,也比现在这样,把痛苦闷在心里,发酵成毒药要好。
红灯。车停在十字路口。
“都怪我!”我妈突然爆发了,她猛地转过身,泪水糊了满脸,“都怪我!我就说不要办那么大,不要那么张扬!你非不听!现在好了,脸丢尽了!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是个笑话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爸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怒火,“是我让他们不来的吗?是我让他们建个新群把我们踢出去的吗?那帮白眼狼!”
“白眼狼?你大哥你二哥,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他们是白眼狼?你要是不那么爱面子,非要搞二十桌,他们会这样对你吗?”
“我爱面子?我为谁?还不是为了小静!让她风风光光地走出去!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你永远都没错!错的都是我们!”我妈哭喊着,开始捶打仪表盘。
“你疯了!”我爸怒吼。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长鸣,划破了车厢里的混乱。“都别吵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妈愣住了,看着我。我爸也愣住了,张着嘴,没再说下去。后座的陈静,抬起了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绿灯亮了。我重新启动车子,车内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冰冷。
林悦一直没说话,等车开进小区,停稳在车位上,她才解开安全带,对我说:“我带乐乐先上去了。”她没有看任何人,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知道,这是她愤怒到极点的表现。
回到家,我爸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我妈把自己锁在了卧室。陈静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脱力地瘫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新)”的群,鬼使神差地,我想看看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因为我还在大舅的通讯录里,所以能看到群里的一些信息。
最新的几条消息,是大舅发的。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统一行动,让他老陈家也清醒清醒。”
“他就是太爱面拿,太不把我们这些穷亲戚当回事了。这些年,我们随的礼还少吗?他家有事,我们哪个不是出钱出力?轮到我们家,他来过几次?”
“就是,上次我家儿子结婚,他倒好,人没来,就让小辉送了五百块钱过来,打发叫花子呢?”这是二舅的声音。
一条条,一句句,像一把把尖刀,戳穿了“亲情”这层温情脉脉的皮,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算计和积怨。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总得是个讲情的地方吧。可现在看来,情分早就在一次次的“人情往来”中被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本算得清清楚楚的烂账。
我关掉手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时,林悦从房间里走出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早就跟你说了,”她坐在我对面,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爸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迟早要出事。你呢,总觉得忍一忍,让一让,事情就过去了。陈辉,你看看现在,过去了吗?”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说的,全对。我的“和事佬”哲学,在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你知道吗?上个星期,我去菜市场买菜,碰到你大舅妈了。”林悦平静地叙述着,“我听见她在跟别人打电话,说‘他家办升生学宴,又想来搜刮我们了,这次谁也别去,看他那张老脸往哪搁’。”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你……你听到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林悦自嘲地笑了笑,“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会信我,还是会去跟你爸对质?不,你不会。你只会觉得我在挑拨离间,然后你会跑去跟你大舅他们解释,去求他们,去当你的老好人。结果呢?只会让我们家显得更可悲。”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伪装多年的懦弱。我的 conflict avoidance,我的息事宁人,在家人最需要我挺身而出的时候,变成了一种变相的背叛。
我爸从书房出来了,他脸色灰败,手里拿着他的老式智能手机,走到我面前。“小辉,你帮我看看,那个……那个群,怎么看不到了?”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还是那个熟悉的“幸福一家人”旧群,里面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半个月前我妈分享的养生链接。我爸显然不知道怎么去搜索和查看新群。
我正想教他怎么操作,他却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一松,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没有去捡,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回书房,关门前,留下了一句:“算了,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电视机的音量,再也没有被调到过35。事实上,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电视机,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第三章 出走
第二天早上,餐桌上是死一样的沉默。
我妈熬了粥,但谁都没什么胃口。我爸面前的碗,动都没动。他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敲着桌面,那是他内心极度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突然,陈静放下了筷子。
“爸,妈,哥,”她抬起头,眼睛虽然还是肿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决定了,我不去本市的大学报到了。我已经联系了我在深圳的同学,我下周就过去,在那边找工作。”
“你说什么?!”我爸猛地抬头,手也不敲了,满脸的不可置信。“胡闹!你的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四年大学,出来就是铁饭碗!你去深圳?你去那干什么?端盘子吗?”
“端盘子也比待在这里看人脸色强!”陈静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爸这么大声说话。“我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您挣面子吗?是为了成为您在亲戚面前炫耀的资本吗?这场升学宴,您问过我想不想要吗?”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我妈急了,想去拉陈静。
陈静躲开了,她站起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我考上大学那天起,你们每天讨论的就是怎么办酒席,请哪些人,要收多少礼金。有谁问过我,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有谁关心过我,我想学什么专业?在你们眼里,我好像不是你们的女儿,只是一个……一个战利品!”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我爸站了起来,手还扬在半空中,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天了……”
陈静捂着脸,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用一种混合着失望、委屈和决绝的眼神看着我爸。
然后,她转身跑回了房间,用力地摔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爸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妈瘫坐在椅子上,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站起来,走到陈静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小静,开门。”
里面没有声音。
“小静,你听哥说……”
“你别管我!”她在里面喊,“你们都别管我!”
我叹了口气,靠在门上。我知道,这一巴掌,打掉的不仅仅是陈静的委屈,更是她对这个家最后的留恋。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在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新)”的群里,大舅陈建军正发着语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和一种“替天行道”般的正义感。
“大家听我说,老二(指我爸)家闺女的事,咱们做得没错。他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就好个面子。当年咱们穷的时候,他正眼瞧过谁?现在他女儿出息了,就想把我们都叫过去,给他当背景板,给他长脸?没门!”
“就是,建军哥说得对!我们又不是他家的长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二舅立刻附和。
“不过……我听说昨天他们家就去了四桌人,场面挺难看的。老二会不会气病了?”小姑有些于心不忍。
“气病了活该!”大舅的声音冷硬起来,“不给他点教训,他永远不知道‘亲情’两个字怎么写!他以为亲戚是干嘛的?就是给他撑场面的工具吗?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等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主动来认错了,咱们再考虑要不要把他拉回来。”
陈建军放下手机,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儿子结婚,他挨家挨户送请帖,到了弟弟陈建国(我爸)家,弟弟正在和几个“有头有脸”的朋友打牌。陈建国接过请帖,随手扔在桌上,说:“知道了,忙,到时候让小辉代表吧。”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像打发乞丐一样递给了他。那个场景,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扎了十年。他觉得,昨天的“集体缺席”,就是拔掉这根刺的唯一方式。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觉得这叫“礼尚往来”。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晚上,我和林悦在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妹妹,是真想走了。”林悦先开了口。
“我知道。”我声音沙哑。
“也好。”她看着我,“离开这个环境,对她来说是好事。这个家,快让人窒息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林悦,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她摇了摇头,“你该说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陈辉,你不能再这样和稀泥下去了。这个家需要一个能扛事的人,不是一个只会说‘算了’、‘都别吵了’的传声筒。”
她的话,再次击中我的要害。
很多家庭的裂痕,不是因为一记重拳,而是因为无数次无声的推开。我爸的固执是一次推开,我的懦弱是一次推开,亲戚们的冷漠又是一次推死。现在,这个家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静发来的消息,一张火车票的截图。
后天早上八点,开往深圳的火车。
她用这种方式,向我们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我拿着手机,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看到我爸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耸动。他面前摊开的,是我和陈静小时候的那个相册。灯光下,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滴落在“愿我爱女,一生顺遂”那行字上。
我的心,猛地一揪。
第四章 冷战
陈静最终还是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我爸我妈都没有下楼送她。我开车送她去火车站,一路无话。进站前,她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哥,帮我照顾好爸妈。”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汹涌的人潮。
她的离开,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家里最后一点温度。
我们家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期。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日三餐,像一场哑剧。我妈机械地做饭,我爸沉默地吃饭,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曾经被电视剧和争吵填满的房子,如今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电视机彻底成了摆设。我爸不再守着他的古装剧,他每天就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看报纸,有时候就只是对着窗外发呆。他敲桌子的习惯也消失了,手指总是无力地垂着。
我和林悦之间,也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她不再对我抱怨我家的事,也不再给我任何建议。她只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乐乐身上,仿佛这个家里,只有乐乐是她唯一的牵挂。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一天晚上,我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半夜,我咳醒了,喉咙又干又痛。我挣扎着想去客厅倒水,却发现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温水,旁边还放着一盒拆开的止咳糖浆。
我转过头,看到林悦背对着我,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熟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能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肩膀。
我端起水杯,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暖到心里。我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的关心,藏在这种无声的行动里。这三百多平方厘米的床头柜,成了我们冷战中唯一的温情孤岛。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发生在一场无声的晚饭后。我的崩溃,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吃完饭,乐乐拿着他的奥特曼玩具,跑到我爸面前,仰着小脸问:“爷爷,你为什么不笑了?你以前都会陪我玩奥特曼打怪兽的。”
我爸浑身一僵,没有回答。
乐乐又跑到我妈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奶奶,你为什么不唱歌了?你以前都教我唱小燕子的。”
我妈别过脸去,眼圈红了。
最后,乐乐跑到我面前,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用一种非常困惑的语气问:“爸爸,我们家是不是坏掉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是不是……是不是乐乐做错什么事了?”
“没有,乐乐没做错事。”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感觉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一个五岁的孩子,都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家的“不正常”,而我们这些成年人,却任由这种“不正常”蔓延,像一场无声的瘟疫。
我抱着乐乐,把他小小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不让他看到我模糊的视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可我还没来得及实施我的决定,意外就发生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我妈的电话,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哭腔:“小辉!你快回来!你爸……你爸晕倒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第五章 对峙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
我妈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六神无主,不停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早上看他脸色不好,就该逼他去医院的……”
林悦也赶来了,她握着我妈的手,轻声安慰着:“妈,别急,爸会没事的。医生还没出来呢。”
半小时后,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说:“病人是突发性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昏厥,加上情绪激动,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你们家属,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刺激到他了?”
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放回了肚子里。办好住院手续,我爸被推到了病房。他已经醒了,但脸色依旧苍白,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爸,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我给他掖了掖被角。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大舅,陈建军。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妈看到他,脸立刻沉了下去,站起身,挡在了病床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大舅说:“大舅,你来了。我们出去说吧。”
我把他带到了医院楼梯间。这里空无一人,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来干什么?”我开门见山,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我听你小姑说,你爸住院了,我……我来看看。”大舅的眼神有些闪躲。
“来看笑话吗?”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我们家是不是像你期望的那样,被你们整垮了?”
“小辉,你怎么能这么说!”大舅的脸色也变了,声音大了起来,“我们是亲戚!你爸是你爸,也是我亲弟弟!”
“亲戚?”我冷笑一声,“在你们建新群,把我们一家像垃圾一样踢出去的时候,你们想过我们是亲戚吗?在你们心照不宣地集体缺席,让我妹妹的升学宴变成一个笑话的时候,你们想过我爸是你亲弟弟吗?”
“那也是被你们逼的!”大舅也激动起来,“你爸那脾气你不知道吗?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些年,他把我们当过亲戚吗?他眼里只有他那些当官的战友,有钱的朋友!我们呢?我们就是给他随礼凑份子,给他撑场面的工具!上次我家小刚结婚,他怎么对我的?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五百块钱扔给我!我陈建军是穷,但不是叫花子!”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原来,还有这样我不知道的过往。原来,那场荒唐的宴会,不是一次偶然的爆发,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亲情这本账,最怕算,一算,全是亏欠。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的中年男人,心里的恨意,突然消散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我们都是被“面子”和“人情”绑架的可怜人。
“所以,你们就用同样的方式,来报复他,来羞辱他?”我问。
大舅沉默了。
就在这时,楼梯间的门被推开了。是我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我以为她会冲上来,跟大舅撕打在一起。
但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大舅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建军,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你弟弟躺在病床上。你今天能提着果篮来看看他,这个情,我领了。看完,你走吧。”
她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有力量。
大舅愣住了,他看着我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把果篮放在地上,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妈看着他仓皇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只是转身对我说:“小辉,扶我回去。你爸……一个人在里面,我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支撑一个家的,从来不是男人的面子,而是女人的韧性。
第六章 融冰
我爸在医院住了一周。
这一周,家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舅那天来过之后,其他的亲戚,大概是听说了消息,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派代表来探望,送些水果和营养品,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我爸一概不见,只是让我妈把东西收下,然后让我把人情记在本子上。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我爸坐在病床上,让我妈把他的手机拿过来。他戴上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划动着。我看到,他点开了那个早已沉寂的“幸福一家人”旧群,往上翻着聊天记录。翻了很久,他又退出来,似乎想搜索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把手机递给我妈,说:“老了,玩不转这些东西了。”
然后他抬头,看到病房电视开着,正在播报新闻。他对我说:“小辉,把电视声音调小点,吵得头疼。”
“调到多少?”我问。
他想了想,说:“15,就15吧。”
从36到15,这中间消失的21个单位,是我爸坍塌的“面子”,也是他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开始。
回到家,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爸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他开始在客厅里坐着,看新闻,或者只是发呆。我妈的话也多了起来,她会跟我聊聊菜价,跟林悦讨论乐乐的幼儿园。
一个周末的清晨,我起得很早,闻到厨房里传来一阵久违的香味。我走过去,看到我妈正在灶台前忙碌,她在熬小米粥,旁边还烙着葱油饼。
“妈,怎么起这么早?”
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是我爸出事以来,她第一次真正地笑。“睡不着,起来给你们做点早饭。你爸住院,都瘦了。”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说:“妈,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们受委屈了。”
我妈搅动着锅里的粥,头也没回,说:“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你爸那脾气,我也有一半的责任。总觉得男人在外面要面子,家里就得顺着他。现在想想,面子是给别人看的,日子才是自己过的。把日子过拧巴了,再大的面子,也是空的。”
她盛了一碗粥,递给我。“尝尝,烫。”
我接过温热的碗,感觉一股暖流从手心传遍全身。
那天中午,我收到了陈静的微信。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在深圳的出租屋里,给自己做的一顿饭,一碗面,上面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她配文说:哥,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设计公司当助理。虽然很累,但每天都很充实。勿念。
我把照片拿给我爸妈看。
我爸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对我说:“给她打点钱过去,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嗯。”我点头。
真正的告别,不是摔门而去,而是像往常一样关上门,就再也没回来。而真正的和解,也不是声泪俱下的道歉,而是这样一碗粥,一张照片,一句“打点钱过去”。
吃完晚饭,我把乐乐哄睡着,回到客厅。我爸,我妈,林悦,都坐在沙发上,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了我爸的手机。
然后是,我妈的手机。
最后,是我自己的。
我当着他们的面,一个一个地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名叫“幸福一家人”的,早已名存实亡的群聊。
我按下了“删除并退出”。
第七章 新生
我爸看着我的动作,没有阻止。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场暴风雨后的大海。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但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林悦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拿出自己的手机,也按下了退出键。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支持,也有久违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一块压了很久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爸,妈,”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是我不对。我总想着和稀泥,两边讨好,结果让事情越来越糟。从今天起,这个家,我们自己说了算。谁对我们好,我们就对谁好。谁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去贴。亲戚,不是拿来绑架我们的枷锁。”
我爸沉默了很久,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放下。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林悦,最后目光落在我妈的脸上。
“唉,”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都是一家人……咱们自己,才是一家人。”
这是他标志性的口头禅,但这一次,含义却完全不同了。以前,这句话是用来要求我们牺牲和付出的;现在,这句话是用来划定界限和寻求庇护的。
我们这个小家庭,在经历了这场剧烈的阵痛后,终于开始学着抱团取暖。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桌上的菜很简单,就是家常的四菜一汤。
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晚间新闻,声音不大不小。
乐乐喝了一口汤,突然问:“爸爸,电视机的声音是几呀?”
我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数字:20。
我笑了笑,对乐乐说:“20,刚刚好。”
不是为了盖过什么的36,也不是心灰意冷的15,而是刚刚好的20。一切,都刚刚好。
一个月后,陈静请了年假,回了家。
她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眼睛里闪着光。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家人羽翼下,紧张又自卑的小姑娘了。
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我爸的是按摩仪,给我妈的是丝巾,给林悦的是一套护肤品,给我和乐乐,是一套亲子装。
饭桌上,她跟我们讲她在深圳的见闻,讲她工作中的趣事,讲她如何一个人换灯泡、修马桶。
我爸我妈听得入了神,时不时地插嘴问几句。我爸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吃完饭,我送她去以前常去的公园散步。黄昏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哥,”她突然停下脚步,“那件事……我后来听说了。爸住院了。”
“都过去了。”我说。
“对不起。”她低着头,“如果不是我非要……”
“不怪你。”我打断她,“是我们每个人都有问题。现在这样,挺好。”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
她要回深圳的前一天,还是我开车送她。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去机场的高速上。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
快到机场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是想说“谢谢”,还是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哥,路上开车小心。”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都融化在了这片刻的沉默里,随着车子一起,驶向了前方那个崭新的、属于我们各自的未来。
来源:俊俏可乐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