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陈睿和我之间无声的休战协议。它刚好能盖过窗外的车流,又不至于让我们必须扯着嗓子说话,像一块温吞的补丁,贴在我们日渐稀薄的交流上。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高不低的数字,是陈睿和我之间无声的休战协议。它刚好能盖过窗外的车流,又不至于让我们必须扯着嗓子说话,像一块温吞的补丁,贴在我们日渐稀薄的交流上。
我缩在沙发的另一头,假装认真地看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综艺节目,眼角的余光却全落在他身上。他没看电视,只是握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滑动着。客厅的顶灯在他微秃的头顶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也照亮了他眼角的疲惫。我们之间隔着一米五的距离,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
抽屉被他拉开一条缝,去拿日常要吃的降压药。我瞥见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个女人抱着个小男孩,笑得灿烂。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拿药的手顿了顿,迅速将抽屉推了回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
“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的机器。
我摇摇头,把目光转回电视:“就那样。”
他“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虚假的笑声,和我们之间真实的沉默。这种沉默,从半个月前他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开始了。那天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塑。
“小岚,”他又叫我,我扭过头。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早课。”
“知道了。”我应着,心里却堵得发慌。
有些事,过去了就……他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半句话。可到底是什么事过去了?他从不说。我,一个还没毕业的、被他从出租屋里接出来、养在这套一百六十平米大房子里的女大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去追问呢?我是他掌心里的金丝雀,他喂我食,给我水,为我打造华丽的笼子,却从不告诉我笼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们就这样,在音量35的背景音里,各自怀着心事,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夜晚的终结。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不是电视的声音,那早就在我们各自回房后关掉了。是陈睿的房间里传来的,一种压抑的、痛苦的闷哼,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立刻翻身下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到他门外。
“陈睿?陈睿你怎么了?”我用力拍门。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那痛苦的呻吟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礼貌,直接拧动了门把手。门没锁。
推开门,借着走廊透进的微光,我看见陈睿蜷缩在床边的地毯上,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不住地抽搐。他的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床头柜上的水杯翻了,水和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地。
“陈睿!”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想扶他,“你醒醒!你别吓我!”
他的手冰凉,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我彻底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叫救护车!
我颤抖着手摸到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拨号界面。我哆哆嗦嗦地按下了120,对着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喊着地址。挂掉电话,我跪坐在他身边,除了握住他越来越凉的手,什么也做不了。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我看着他被抬上担架,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紧紧闭着,毫无生气。我跟上车,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我,正被这辆呼啸的白色铁盒,带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我从未准备好面对的现实。
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冰冷的白色墙壁,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每一样都在加剧我的恐惧。
凌晨五点,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表情严肃。
“谁是陈睿的家属?”
我立刻站起来:“我是!”
医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是他……?”
“我是他……女朋友。”这个词说出口,我有些心虚。
医生没再追问,只是公事公办地说:“病人突发大面积脑干出血,情况非常危险,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另外,他之前有高血压病史和脑血管瘤病史,你们知道吗?”
脑血管瘤?
我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我只知道他有高血压,每天吃药,可他从没告诉过我,他脑袋里还藏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医生,他……”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会没事的,对不对?”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只能尽力。你去把手续办一下吧。另外,最好通知一下他的直系亲属。”
直系亲属……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除了知道他老家在北方一个小城,父母早已过世之外,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没有兄弟姐妹,也从不提过去的朋友。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去缴费窗口办手续,看着医疗账户上的数字飞速减少,心里却是一片麻木。回到ICU门口,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躺在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陈睿,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
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的冷酷吓了一跳。可它就像一株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了我整个心脏。我才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被他从月租八百的城中村接到这个城市最昂贵的地段。我的一切,学费,生活费,身上穿的名牌,手里提的包,都是他给的。一旦他倒下,我将瞬间从云端跌落,摔回泥泞里。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气质端庄、但眼圈通红的中年女人。男人径直冲到医生办公室,几分钟后,带着一脸的煞气走了出来,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林岚?”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愣愣地点头。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轻蔑和厌恶几乎要溢出来:“我爸的账户流水,最后几笔大额消费,都是给你买的东西吧?呵,一个大学生,胃口倒是不小。”
我爸?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保养得宜、眉眼间和抽屉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心中成形。
“你是……?”
“我是陈斌,他儿子。”男人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脸上,“这是我妈,徐静。或者,按法律上的说法,是陈睿先生的,前妻。”
【转场:第三人称视角】
凌晨三点十五分,陈斌的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他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睡下不到一小时。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医院”。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接通。电话是父亲一个老朋友打来的,语气焦急:“小斌,你爸不行了,在市一院抢救,脑出血,你快来!”
挂了电话,陈斌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冲出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徐静很快开了门,睡眼惺忪:“怎么了?”
“我爸,进医院了。”
徐静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们已经离婚七年,从陈睿搬出去和那个年轻女孩同居开始。七年来,他们只在每年过年时为了不让老人担心,才见上一面。可那份埋在心底的牵挂,却从未断过。她匆匆换上衣服,甚至来不及化妆,就和儿子一起冲向了医院。在车上,陈斌一言不发,只是把油门踩到了底。他恨父亲当年的背叛,但此刻,他更怕听到那个最坏的消息。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陈斌,陈睿的儿子。徐静,陈睿的前妻。
原来,我所以为的二人世界,只是别人家庭故事里的一段插曲。
他们就像是这部剧被删减的部分,突然在最终集空降,宣布他们才是主角,而我,只是个戏份尴尬的客串。
徐静没有看我,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ICU的玻璃窗上,身体微微颤抖。而陈斌,则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他生病的事,你知道吗?”陈斌逼近一步,质问道。
我摇摇头,嘴唇发干:“我只知道他有高血压……”
“呵,不知道?”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你只知道刷他的卡,住他的房子,你关心过他的身体吗?脑血管瘤!几年前就查出来了!医生让他戒烟戒酒,保持情绪稳定,定期复查!你做到了哪一样?你只知道跟他闹脾气,让他给你买这买那!他这病,就是被你这种年轻女孩活活气出来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我跟他闹过脾气。上个月,我看中一个两万块的包,他觉得太奢侈,犹豫了一下,我就跟他冷战了三天。最后,他还是妥协了,把包买给了我,然后一个人在书房抽了半宿的烟。
我以为那只是情侣间平常的拉锯,却从没想过,我的每一次任性,都可能是在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愧疚和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想逃离这里,逃离陈斌审判般的目光。
我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想跑?”他眼眶通红,布满血丝,“我爸还在里面躺着,生死未卜,你就想跑了?林岚,我告诉你,如果我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引来零星几个病人和护士的侧目。我窘迫得无地自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徒劳无功。
“放开我!”我压低声音喊道。
“你凭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我,“你住着我爸买的房子,花着我爸的钱,现在他倒下了,你就想把自己摘干净?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正在这时,ICU的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个医生,他摘下口罩,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遗憾。
“我们尽力了。”他说,“准备后事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徐静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被陈斌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陈斌僵在原地,扶着母亲的手臂在不住地颤抖。前一秒还咄咄逼人的男人,此刻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孩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而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陈睿,死了。
那个每天会把早餐温在锅里,会因为我一句无心的话而高兴半天,也会在我任性时无奈叹气的男人,就这么,没了。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他,抽屉里那张照片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跟他为我最近的冷淡道个歉;还没来得及……好好地跟他告个别。
一阵剧烈的鼻酸涌上,喉咙发紧,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当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了那套熟悉的公寓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沙发上还放着我随手丢下的抱枕,茶几上是他没喝完的半杯茶,阳台的衣架上,还晾着我们俩的衣服。
仿佛他只是出了个差,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35,问我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
可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幽灵一样,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我不敢出门,不敢开手机,不敢面对那个没有了陈睿的世界。
直到第四天,门铃被按响了。
我透过猫眼一看,是陈斌。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神情肃穆,但眼神里的冰冷丝毫未减。
我不想开门,可门铃固执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急促。我知道,我躲不掉。
我打开门。
“收拾你的东西,搬出去。”陈斌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这房子是我爸的,现在他不在了,你就没资格再住在这里。”
我愣住了:“这是他……留给我的。”
这是陈睿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小岚,以后这套房子就是你的家了。我当时只当是情话,没放在心上,可现在,这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留给你?凭什么?凭你是他女朋友?法律上承认吗?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房产证上,是陈睿一个人的名字。
“我给你三天时间。”陈斌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后,我会带人来清空房子。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落在地。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不能被赶出去。一旦离开这里,我将一无所有。
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不允许我以这样狼狈的姿态,被打回原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岚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男声,“我是周律师,陈睿先生生前委托的遗嘱执行律师。关于陈先生的遗产分割事宜,我想约您明天见个面。”
遗嘱?
我像是在溺水时抓住了一块浮木,猛地坐直了身体。
“好,好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和周律师的会面,约在了他位于市中心的律所。陈斌和徐静也到了。我们三个人被安排在会议室里,隔着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泾渭分明。
徐静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沉默地坐着,神情憔悴。陈斌则抱着手臂,一脸戒备地盯着我,仿佛我随时会扑上去抢走什么东西。
周律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精干。他清了清嗓子,打开一份文件。
“今天请三位来,是宣布陈睿先生生前所立的有效遗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根据陈先生的遗愿,他名下的所有股权、基金及存款,共计约一千二百万元,全部由其子陈斌先生继承。”
听到这里,陈斌的表情明显松弛了下来。
周律师继续说道:“他名下位于滨江路的那套公寓,以及公寓内所有物品……”
他停顿了一下,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全部赠予林岚小姐。”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斌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不可能!”他激动地喊道,“这绝对不可能!我爸怎么可能把房子给一个外人!”
徐静也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律师。
周律师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陈斌先生,请冷静。这份遗嘱是陈睿先生在半年前,在两位公证员的见证下订立的,具备完全的法律效力。如果您有异议,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但在法院做出判决前,我们必须按遗嘱执行。”
“我不信!”陈斌绕过会议桌,一把抢过周律师手里的遗嘱,快速地翻看着。当他看到最后一页,陈睿那熟悉又陌生的签名和红色的手印时,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张纸,几行字,就把一个人的一生,切割成了我和他们的战场。
陈斌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生生把我吞下去。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不知道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得逞!这房子,你一分一厘都别想拿到!”
我被他凶狠的样子吓得缩了一下,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胜利和心虚的快感。
陈睿,他终究是爱我的。这套价值千万的房子,就是他爱我的证明。
我的腰杆,瞬间挺直了。
“陈先生,”我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这是陈睿的遗愿,白纸黑字,请你尊重他。”
“尊重?”陈斌怒极反笑,“你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尊重?我告诉你,林岚,这事没完!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他拉起一直沉默不语的徐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门被他用力地摔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周律师。
“林小姐,”周律师叹了口气,“看来,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我不会输的。这套房子,是我应得的。
回到公寓,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这里真正属于我的感觉。我赤着脚在地板上走了一圈,感受着木质地板的温润。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璀璨夜景。
这里,是我的了。
然而,这场战争的残酷,远超我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门口被泼了红色的油漆,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小三,滚出去”。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报了警,警察来了也只是调解,最后不了了之。
没过几天,家里的水电突然停了。我去物业问,物业说是户主陈斌先生申请的停用。我拿出遗嘱的复印件,跟他们理论了半天,才恢复供应。
陈斌似乎打定主意要耗死我。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带着他母亲徐静,来房子里“拿东西”。他们有钥匙,可以自由出入。
“这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茶具,我要拿走。”
“这是我妈当年给他织的毛衣,我们要拿走。”
“书房里这些书,都是我爸的,我要全部搬走。”
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个家里属于陈睿的痕迹全部清空。每一次,他们都把我当成空气,径直走进来,拿了东西就走。我试图阻止,陈斌就用那套“这是我爸的遗物,你没资格碰”的话来堵我。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他们不是在拿东西,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地提醒我,我只是个外人。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正在午睡,被一阵粗暴的开门声惊醒。陈斌带着两个搬家公司的工人,要搬走客厅里那架昂贵的钢琴。
那架钢琴,是陈睿在我二十岁生日时送给我的礼物。
“你们不能搬走!”我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钢琴前,“这是陈睿送给我的!”
“送给你?”陈斌冷笑,“有发票吗?有赠与合同吗?这钢琴是我爸拿他自己的卡买的,就是他的财产。遗嘱上只写了房子归你,没说钢琴归你。”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进我的心脏。
“陈斌,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气得浑身发抖。
“欺人太甚?”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到底是谁欺人太甚?我爸尸骨未寒,你就霸占着他的房子,你还要脸吗?”
“这是他自愿留给我的!”
“自愿?”他笑得更加讽刺,“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被你这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那叫自愿吗?那叫鬼迷心窍!”
他的话越来越难听,我气血上涌,想也没想,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陈斌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色的指印。他缓缓地转过头,眼神里像是燃着火。
“你敢打我?”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我疼得尖叫起来,他却把我往旁边的储物间里拖。
“放开我!救命!”我拼命挣扎,但我的力气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把我推进狭小黑暗的储物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从外面落了锁。
“你就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吧!”他在门外怒吼。
我被关在了一片漆黑里。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我害怕地拍打着门板,哭喊着,求他放我出去。
“陈斌!你放我出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门外,只剩下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哭得没了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我以为是陈斌回来了,挣扎着想站起来。门开了,门口站着的,却是徐静。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客厅的光,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不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他太过分了。”她开口,声音沙哑,“我已经骂过他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走进来,在我身边蹲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装满了旧相册的箱子。
“林小姐,”她说,“我们能谈谈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在客厅的沙发上,徐静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捧着杯子,手还在微微发抖。
“陈斌他……从小就跟他爸感情好。”徐静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他爸当年下海经商,吃了多少苦,都是我们娘俩陪着他一起熬过来的。后来日子好了,他却……变了。”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曾经摆着我和陈睿的合影,现在已经空了。
“我们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了。是因为,我看不到希望了。”她苦笑了一下,“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永远在追求新鲜感。我累了,也老了,陪他玩不动了。”
我沉默地听着。这些,都是我从未知道的,关于陈睿的另一面。
“他刚查出脑血管瘤的时候,是我陪他去的医院。”徐静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医生说,这个病最怕情绪激动,怕劳累。我劝他把公司交给陈斌,好好休养。他不听。他说,他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说,他这辈子亏欠我们母子俩太多,要用钱来补偿。”
“可我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啊。”
徐静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任由它滴落在自己昂贵的真丝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们不是在抢一套房子,他们是在抢回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我这里被弄丢的七年。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因为得到房子而滋生的理直气壮,开始土崩瓦解。
“对不起。”我低声说。
徐静摇了摇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也是个可怜人。他把你保护得太好了,让你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他为你打造的那个样子。”
她站起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迟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病历和检查报告。最上面的一张,是脑部CT的诊断报告,诊断日期,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还在读大一,我还不认识陈睿。
也就是说,在他遇到我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一张报告,每一次复查记录,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他这几年是怎样在死神的阴影下生活。他一边要应付日益激烈的商业竞争,一边要对抗身体里那颗不定时炸弹,还要……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无所不能、温柔体贴的完美伴侣。
我忽然想起,他有段时间总是在深夜失眠,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到天亮。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公司事多,压力大。
我还想起,有一次我们去爬山,他爬到一半就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我当时还笑他体力差,不如我这个小姑娘。
原来,我所有的天真和快乐,都是建立在他的隐忍和痛苦之上。
他不是爱我,他只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想用我来证明,他还年轻,他还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而我,贪恋他给予的温暖和富足,心甘情愿地扮演了那个角色。
纸袋的底部,还有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我翻开,是陈睿的字迹。
“10月5日,晴。今天见到她了,在大学城的书店里。她穿着白裙子,抱着一本《百年孤独》,阳光洒在她头发上,像个天使。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如果生命的最后能有这样一个女孩陪着,或许也不算太糟。”
“12月24日,阴。带小岚去吃了她最喜欢的法餐。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我差点就想把我的病告诉她。可我怎么能忍心,用我这个烂摊子,去染黑她那张白纸呢?算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3月16日,雨。又和徐静通了电话。她还是老样子,劝我放下。可我怎么放得下?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小斌。我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方式,给他们留下一笔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希望他们以后能懂。”
“6月1日,晴。给小岚立了遗嘱,把房子留给她。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一个女孩子,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不容易。有了这套房子,她至少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至于小斌那边……他会恨我吧。也好,恨着,总比忘了强。”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他最后留下的字迹。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陈斌会恨他,知道我会陷入这场纷争。他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安排了所有人的结局。他给了我一套房子,却也给了我一个无解的困局。
徐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手里攥着那个日记本,像是攥着一颗滚烫的心脏。
接下来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反复地看那个日记本。我试图从那些文字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陈睿。一个不再是我的“完美伴侣”,也不再是陈斌口中“鬼迷心窍的老头”的,真实的他。
他懦弱,自私,又充满了愧疚。他用金钱去弥补对前妻和儿子的亏欠,又用一套房子来安放对我这个“生命中最后的礼物”的怜惜。他试图做一个好人,却把所有人都拖入了痛苦的泥潭。
我开始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
是这套冰冷的,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房子吗?
还是,一个可以让我心安理得,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周后,我主动给陈斌打了电话,约他见面。电话那头的他很意外,但还是同意了。
我们约在楼下的一个咖啡馆。
他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坐下来后,一言不发。
我把那个日记本,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在他的遗物里找到的。”我说。
陈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过本子,翻开了第一页。他的表情,从戒备,到惊讶,再到沉默。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本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许久,他合上本子,抬起头看我。他的眼眶红了。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们?”
“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我说,“就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他很爱你,却又很怕你一样。”
陈斌沉默了。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们之间的空气,依旧凝重。
“房子,我不要了。”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陈斌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你说什么?”
“我说,这套房子,我不要了。”我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它是你父亲留下的,理应属于你们。我会搬出去,也会配合你们办理过户手续。”
“你……”他似乎在怀疑这是我的什么新花招,“你想要什么?钱?”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是为了心安,你信吗?”
恨一个人,原来也会上瘾,直到你发现,你恨的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幻影。
我一直恨陈斌的咄咄逼人,恨徐静的冷漠。可当我看到陈睿的日记,我才发现,我们三个人,其实都是被他困住的可怜人。我们恨的,怨的,不过是那个被我们各自想象和需求所扭曲了的,不完整的陈睿。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说。
“你说。”
“按照市价,把房子折算成现金,属于我的那部分,我只要一半。剩下的,还给你们。”我想了想,补充道,“另一半,就当是我……替他还给你们的。”
陈斌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尖锐的敌意,而是变得复杂而深邃。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凉了,“就当是为了……让我们所有人,都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吧。”
那天下午,我和陈斌谈了很久。我们第一次,不是以对立的姿态,而是平静地,聊起了陈睿。
他告诉我,他小时候,父亲会带他去放风筝,会把他扛在肩上。他说,他一直不明白,那个把他当成全世界的英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我告诉他,陈睿会记得我的生理期,会给我煮红糖姜茶。他会在我熬夜写论文的时候,默默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我们聊得越多,那个被我们各自美化或丑化的形象就越模糊,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有着各种缺点的普通男人,才慢慢浮现出来。
原来,我们爱的,和我们恨的,是同一个人。
那次谈话之后,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找了中介卖掉了房子,手续办得很快。拿到钱的那天,我按照约定,将一半的款项转给了陈斌。
他给我回了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租了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公寓,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阳光很好。我用那笔钱交了剩下两年的学费,还报了一个法语班。生活,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回到正轨。
我偶尔会想起陈睿。想起他在沙发上看着我笑的样子,想起他把电视音量调到35时无奈的表情。我不再恨他,也不再依赖他。他只是我生命中经过的一个人,给了我一场华丽的梦,也给了我一堂残酷的课。
我们总想在别人的遗物里寻找自己被爱过的证据,却往往只找到了他爱过别人的痕迹。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一套房子,一个男人,或者一笔钱能给的。它只能来源于我自己。
一天下午,我接到徐静的电话。她约我在公园见面。
正是黄昏,夕阳把整个公园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徐静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我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
“我听小斌说了。”她先开了口,“谢谢你。”
“不用谢,”我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们……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了西山的陵园。环境很好,能看到日落。”她说。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发酸。
“林小姐,不,我还是叫你小岚吧。”徐静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你是个好姑娘。陈睿他……对不起你。”
我笑了笑,眼眶有些湿润:“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也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小斌最近……好像长大了不少。他开始学着打理公司,周末也会陪我吃饭了。或许,这就是陈睿最想看到的吧。”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湖面上最后一点余晖散去。
“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好好读书,毕业,找份工作。”我说,“想去法国看看。”
“好,年轻就该多走走,多看看。”她站起身,“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我说:“小岚,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我愣住了。
她冲我温和地笑了笑,转身,融入了暮色里。
我坐在长椅上,直到夜色四合。我忽然想起,在那些和陈睿冷战的日子里,不管我们怎么争吵,第二天早上,厨房的锅里,总会有一份温热的早餐。他从不说,我也假装不知道。
原来,有些爱,藏在无声的关怀里。也有些和解,发生在无言的对视中。
和解不是原谅,而是终于愿意放过那个被仇恨困住的自己。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月,我过得忙碌而充实。没有了陈睿的庇护,我不得不自己去面对生活的一切。自己去超市抢购打折的蔬菜,自己研究水电费的账单,自己在深夜里拧开一个拧不开的罐头。
辛苦,但踏实。
我爸妈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事,急得不行,非要从老家过来看我。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他们。为了让他们放心,我答应他们每天视频通话。
我妈对智能手机一窍不通,每次都把摄像头对着自己的下巴或者天花板。
“妈,你把手机拿远一点……对……再往上一点……哎对,看到你了!”我耐心地在视频这头指挥着。
“这玩意儿咋这么难弄!”我妈在那头抱怨,但我能看到她眼里的笑意。
“爸,你血糖最近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妈天天盯着呢,比闹钟还准。”我爸在那头乐呵呵地说。
挂掉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他们的笑脸,我心里暖暖的。这才是家。不是一套房子,不是一个男人,而是那些无论你身在何处,都无条件牵挂着你的人。
一天,我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本陈睿的日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了一个盒子里,收在了床底。
就让它,连同那段往事,一起封存吧。
最后一个学期的课业很重,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和画室。毕业设计,我选的题目是《囚鸟》。我设计了一系列的首饰,灵感就来源于那段被圈养在华丽笼子里的日子。
作品展出那天,很多人驻足。我的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岚,你的作品里,有故事。”
我笑了。
毕业典礼那天,我穿上学士服,在校园里拍了很多照片。阳光很好,我笑得很灿烂。我把照片发给了陈斌,也发给了徐静。
陈斌回我:祝贺。
徐静回我:前程似锦。
我拿着毕业证,站在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脸庞,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斌。他捧着一束花,朝我走来。
“恭喜。”他把花递给我,有些不自然地说。
“谢谢,”我接过花,“你怎么来了?”
“我妈让我来的。”他挠了挠头,像个大男孩,“她说,这是你人生的重要时刻,应该有人为你祝贺。”
我们并排在校园里走着。
“公司……还好吗?”我问。
“嗯,上手了。没我爸在,才知道他以前有多不容易。”他顿了顿,“我前几天,去看他了。我跟他说,我原谅他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他的侧脸,在夕阳下,和陈睿有几分相像。
“我也该谢谢你。”他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对他的怨恨里。”
我们走到校门口,该告别了。
“以后……多联系。”他说。
“好。”我点点头。
他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小小的、做工精致的银色埃菲尔铁塔挂坠。
“这是……?”
“滨江路那套房子的钥匙。”他说,“我没卖。我妈说,那是我爸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我们不该拿走。房子还在你名下,我们已经把名字变更回来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这个,”他指了指那个挂坠,“就当是……一个朋友送你的毕业礼物。祝你的梦想,能照进现实。”
说完,他冲我笑了笑,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我捏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和那个小小的铁塔,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最终,我没有搬回那套房子。我把它挂在中介公司出租,租金足够我支付在法国留学的费用。
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是个清晨。我拖着行李箱,最后去了一趟滨江路。
我用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走到电视机前,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按那个开关。指尖在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外壳前,停住了。
我仿佛还能看到陈睿坐在沙发上,无奈地把音量从我喜欢的28,调到他能忍受的35。那个数字,像一个刻度,标记着我们之间所有的妥协、忍耐和无法言说的距离。
我笑了笑,收回了手。
我走到阳台,看到那盆曾经被我嫌弃占地方的君子兰,不知什么时候被搬了回来,还开了花。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
关上门的时候,我把那把钥匙,轻轻地放在了门口的消防栓箱上。
再见了,陈睿。
再见了,我那场盛大而仓促的青春。
来源:智者宇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