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婆婆在这个家里的权威边界。我丈夫陈凯坐在沙发另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对这不高不低的噪音充耳不闻。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精准地丈量着婆婆在这个家里的权威边界。我丈夫陈凯坐在沙发另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对这不高不低的噪音充耳不闻。
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切好的水果,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被电视剧的嘈杂盖过。客厅里那股熟悉的、由饭菜余温、婆婆的药油味和电视机过热的尘埃味混合成的气息,让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放下果盘,下意识想去拿遥控器,指尖还没碰到,婆婆的眼风就扫了过来。
“小曼,你坐,别忙了。”她说着,眼睛却没离开屏幕,右手却不着痕迹地把遥控器往她那边挪了半寸。
我讪讪地收回手,坐在陈凯身边。沙发因为我的重量微微下陷,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瞥了一眼茶几的抽屉,那里藏着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和陈凯大学时的合影,在烟火缭绕的大排档,我们笑得像两个傻子,身后是一片廉价而快活的人间。如今,这间超过一百五十平的精装房里,却安静得只剩下电视里的喧嚣。
“新请的那个保姆,明天就到了吧?”婆婆突然问,音量不大,却刚好能穿透剧情的打斗声。
“嗯,明天上午到。”我答道,心里有些烦躁。为了这个“月薪八千、本科毕业、会英语”的保姆,我在朋友圈里铺垫了半个月,营造出一种我们家生活品质再度升级的假象。实际上,我给了中介六千八,只字不敢提。
陈凯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又把视线重新投回那块小小的屏幕上。他的沉默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情绪都反弹了回来。
“这个王阿姨,我看了资料,很不错。”我强打起精神,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听说以前是在一个外交官家里做的,特别有修养。这样的人,带小诺,我也放心……”
我的话没说完,因为我看到婆婆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撇嘴。她没说话,但那表情分明在说:一个保姆,谈什么修养?
而我不知道,这个即将走进我们家的、被我当作“面子工程”一部分的保姆,将如何用她那所谓的“修养”,把我们这个家精心裱糊的“面子”,一层一层地撕开,露出里面早已腐烂不堪的“里子”。
引子
第二天上午九点,门铃准时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女人,穿着一身熨烫得体的灰色套装,不是家政服,倒像个企业白领。她身形微瘦,站得笔直,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您是林老师吧?我是王兰。”她开口,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这就是王阿姨,王兰。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显清瘦,但眼神很亮,像两口深井,看不见底。
“王阿姨,快请进。”我热情地把她迎进来,转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待客拖鞋。
她却微笑着摆了摆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布袋里,拿出了一双看起来很旧但非常干净的软底布鞋换上。“谢谢林老师,我习惯穿自己的。”
我愣了一下。连中介都说,这是她的习惯,去任何雇主家都自带鞋履,既是尊重对方,也是保持自己的卫生习惯。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个加分项,此刻亲眼见到,却莫名感到一种压力。她的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规矩”。
婆婆从房间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王兰一番。王兰立刻站直身体,微微颔首:“阿姨您好。”
婆婆“嗯”了一声,那声调拖得有点长,像是在审查一件商品。她的标志性动作——用小指去搔弄耳后——又出现了。我知道,这是她不满意或在挑剔的前兆。
“一个月八千,可不便宜。”婆婆绕着王兰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面前,“我们家的要求,中介都跟你说了吧?小诺的功课要辅导,钢琴要陪练,我的三餐要单独做,要少油少盐,还要会点药膳。”
我心里一紧,生怕这番下马威会吓跑王兰。我给中介明明说的是六千八,当着王兰的面,婆婆却直接喊出了我吹牛的“八千”。
王兰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婆婆,点了点头:“都清楚了。您放心,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半点局促,也没有谄媚的保证,只有一句“尽力做到最好”。这让我松了口气,同时那股无形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我赶紧打圆场:“妈,王阿姨是高材生,这些都是小事。来,王阿姨,我带您看看您的房间。”
我领着她走向保姆房。路过客厅时,我注意到她看了一眼电视柜上的音量旋钮,那个数字依然是“35”。她的目光只停留了半秒,快得像错觉。
保姆房不大,但朝南,有独立的卫生间。我特意换了新的床品,想显示我的大方和体面。
“条件简陋了点,您多担待。”我客气道。
王兰把那个简单的布包放在床头,环视一周,说:“很好了,比我预想的要好。谢谢您,林老师。”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您以后叫我王兰,或者阿兰就好。‘阿姨’不敢当。”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我的眼睛。那眼神太过清澈,让我有些不自在,仿佛我那些关于“月薪八"千”的虚荣和谎言,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安顿好王兰,我回到客厅,陈凯已经去上班了。婆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用牙签剔着牙。
“小曼,这个保姆,看着有点‘精’。”婆婆吐出牙签,下了结论。
“妈,人家这叫有修养,有文化。”
“什么修养文化,我看就是心思多。”婆婆撇了撇嘴,“一个月八千块,请了个祖宗回来。你看着吧,这种人,不好弄。”
我没再跟她争辩。我需要王兰,需要她来装点我的门面。只要她能把小诺带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在邻居和朋友面前有吹嘘的资本,她“精”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我天真地以为,钱能买来一切,包括服务、顺从,甚至是一个家庭的和谐表象。
然而,王兰上班的第一周,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她做事确实无可挑剔。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准备好我和陈凯的早餐、婆婆的养生粥和小诺的营养餐,四份早餐,四种花样。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连我最头疼的厨房油污,她都用小苏打和白醋清理得光亮如新。她陪小诺练琴,不是简单地坐在旁边监督,而是会指出他哪个音阶弹错了。她甚至会用英语跟小诺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
她做得越好,我就越不安。
这种不安,在我发现她那个小小的、带锁的笔记本时,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我提前回家,想看看王兰在做什么。家里很安静,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保姆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看到王兰坐在书桌前,正在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写得很专注,眉头微蹙,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我下意识地退了回来,心脏砰砰直跳。那本子上,究竟记录了什么?是工作日记,还是……我们家的秘密?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凯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我悄悄起身,摸黑走到客厅。保姆房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我的脚,却不受控制地走向了那里。
(约1520字)
第一章
我的手停在保姆房的门把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我在做什么?偷窥一个保姆的隐私?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羞耻。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你花钱雇了她,就有权知道她的一切,这关系到你家庭的安全。
最终,名为“面子”的虚荣和名为“不安”的猜忌,战胜了理智。我轻轻转动门把,门开了。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王兰睡得很沉,呼吸轻微。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深蓝色笔记本。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踮着脚走过去,拿起笔记本。很轻,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密码锁。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为什么要上锁?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拿着笔记本回到卧室,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我打开手机手电筒,开始尝试密码。她的生日?不知道。入职日期?也不对。我胡乱地拨弄着那三个数字滚轮,从000到999。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无意中停在了一个组合上。
581。
锁“啪”地一声,弹开了。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581?为什么是581?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和中介签合同,谈妥的工资是六千八。但为了凑个吉利数字,也为了方便记账,我提议每个月给她5810元,剩下的990元,凑个整,年底一次性作为奖金发给她。所以,她每个月实际到手的,是5810元。
581……就是5810的缩写。
我的手有些发抖。她用自己的工资作为密码,这是一种自嘲,还是一种提醒?
我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不是日记,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一张详细的表格,标题是“林老师家月度开支预算及实际支出对比”。
下面分门别类,列着“食材采购”、“日用品消耗”、“水电燃气”等等。每一项后面,都有两栏,一栏是“预估”,一栏是“实际”。我扫了一眼,几乎每一项,“实际”都比“预估”要低。比如买菜,她会记录下每天菜市场的最低价,货比三家。比如水电,她会记录下每天的读数,分析哪个时间段用电最多,然后建议我们可以错峰用电。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是小诺的学习记录。几月几号,钢琴练习45分钟,错音3处,已纠正。几月几号,英语单词背诵20个,掌握18个。记录之详细,比我这个亲妈还要上心。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的那点猜忌和敌意,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她太“可怕”了。她的专业、她的细致、她的自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懒散、虚荣和不称职。我花钱请她来,是想让她成为我“完美主妇”人设的一块背景板,可她却用自己的光芒,将我这个主角衬托得黯淡无光。
我们花钱请她来,不是让她来抢妈妈的。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就在这时,我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这一页没有表格,没有记录,只有几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三个字:“老家医院”。
我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回原处,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第二天,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王兰。她依旧像个精准的机器人,高效地处理着家里的一切。但我的心态变了。我开始用一种审视的、挑剔的眼光去看她。
小诺在做手工作业,需要用彩纸剪一个复杂的形状。他弄了几次都失败了,急得快要哭了。我正在敷面膜,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你小心点剪,别浪费纸啊。”
小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王兰正在拖地,她放下拖把,走过去,蹲在小诺身边,轻声说:“小诺,别急。我们先把形状画在纸上,就像画画一样,然后再沿着线剪,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柔和,像春天的风。她拿起铅笔,在彩纸上熟练地勾勒出轮廓,然后把剪刀递给小诺:“你来试试,阿兰扶着你的手。”
小诺抽了抽鼻子,握住剪刀。王兰的手覆盖在他的小手上,带着他,一点一点,沿着线条,剪出了一个完美的五角星。
小诺破涕为笑,举着五角星跑到我面前:“妈妈,你看!我和王阿姨一起剪的!”
那一刻,我脸上的面膜仿佛裂开了。那笑容,那骄傲,本该是属于我的。我看着王兰,她正微笑着看着小诺,眼神里满是温柔和鼓励。那不是一个保姆看雇主孩子的眼神,那是一个母亲看自己孩子的眼神。
嫉妒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晚上,陈凯回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抱怨。
“她一个保姆,对小诺那么好,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取代我?”
陈凯正在换鞋,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他觉得烦躁或者压力大时就会这样。“行了,行了,你想多了吧。人家尽职尽责,不是好事吗?你不是一直说带孩子累,现在有人帮你,你又不高兴了。”
“那不一样!”我拔高了音量,“她是拿钱办事的,我是他妈!她做得再好,也是演的!是假的!”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陈凯把换下的皮鞋踢到一边,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只要小诺开心,家里清静,不就行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
是啊,在他看来,只要家里清静就行了。他不知道,这个家的“清静”,是我用一个个谎言和一笔笔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花销堆砌起来的。他不知道,我每天都在为维持这个“完美家庭”的假象而殚精竭虑。
而王兰的出现,像一个不确定因素,随时可能让我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我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周末,我婆婆的老姐妹要来家里打麻将。这是我表现的绝佳机会。我提前一天就告诉王兰,让她准备一桌丰盛的午饭,甜品和果盘也不能少,一定要“有档次”。
王兰只是点点头,说:“好的,林老师。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吗?”
“你看着办吧,你不是在外交官家做过吗?就按那个标准来。”我故意说。
那天,王兰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从冷盘到热菜,从中式到西点,八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精致得像酒店的出品。婆婆的那些老姐妹们赞不绝口,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小曼啊,你这个保姆请得太值了!这手艺,八千块一个月,不亏!”张阿姨一边吃着王兰做的水晶虾饺,一边夸张地赞叹。
我笑着,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心里却乐开了花。我用眼角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王兰,她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沉默而高效。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约3580字)
第二章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声音粗暴,带着一股酒气:“是陈凯家吗?让他听电话!欠我们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你打错了。”我压低声音,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心脏狂跳。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热烈,没人注意到我的异常。我强装镇定地坐下,脑子里却乱成一团。陈凯欠钱?欠谁的钱?他不是说公司项目很顺利,刚拿了一笔大额融资吗?
怀疑一旦生根,看什么都像是证据。
我想起他最近越来越频繁的深夜应酬,想起他躲在阳台上接电话的背影,想起他那句“只要家里清静就行了”背后隐藏的疲惫和敷衍。
一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送走客人,我立刻冲进书房,想找陈凯问个清楚。他不在。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家里团团转。婆婆吃完饭,照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开到35。小诺在房间里练琴,叮叮咚咚的琴声和电视里咋咋呼呼的综艺声混在一起,搅得我心烦意乱。
这时,王兰端着一杯花茶走了过来,递给我:“林老师,您喝点菊花茶,清清火。您今天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我看着她,她平静的眼神像一潭深水,让我无端地感到一阵烦躁。我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语气生硬。
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恰好,婆婆在那边喊:“小曼,我这个手机怎么又上不了网了?你过来给我看看。”
我走了过去,拿过婆婆那个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装满了各种清理软件和新闻APP的推送。我点开设置,网络连接是正常的。
“妈,网没问题,是你手机太卡了。”我一边删着那些垃圾软件,一边不耐烦地说,“跟您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点那些链接,您就是不听。这手机该换了。”
“换什么换?这不还能用吗?”婆婆不高兴了,“就是你们年轻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花钱。我一个老婆子,要那么好的手机干什么?能看个新闻,跟老姐妹视频聊天就行了。”
“您看您这手机卡成这样,视频都打不开!”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以前不卡,就你上次给我‘弄’完之后,就老是卡!”
我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小诺从房间里探出头,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王兰走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手机。她坐在婆婆身边,指着屏幕,用一种极为缓慢而清晰的语速说:“阿姨,您看,这个像小扫帚一样的图标,是清理垃圾的。您每天睡前点一下它,手机就不会那么卡了。还有这个,是管家,它可以拦住那些不好的消息,您点这里,把它打开……”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婆婆竟然没有反驳,而是凑过去,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王兰的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教婆婆如何操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们身上,一老一少,一教一学,画面竟然有些和谐。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才是婆婆的儿媳,可是在这一刻,我却觉得王兰比我更像这个家的一份子。她用她的耐心和“修养”,轻易地化解了我和婆婆之间的矛盾,也再次凸显了我的暴躁和无能。
晚上十点,陈凯终于回来了。他满身酒气,领带歪在一边。
我把他拉到储物间,这个不到五平米的地方,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争吵室”。在这里,声音不会传到客厅,不会惊扰到老人和孩子。
“你今天去哪了?为什么关机?”我质问他。
“应酬。”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
“我接到催债电话了。”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你听错了,骚扰电话而已。”
“陈凯!”我尖叫起来,“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他猛地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嚷什么!我都说了是骚扰电话!”
“那你把手机给我看!把你的银行流水给我看!”
“你疯了?林曼!这是我的隐私!”
“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隐私是我不能看的?”
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争吵,互相指责,口不择言。那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不能碰的伤疤,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要不是你一天到晚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买名牌包,换豪车,请八千块的保姆,我需要这么累吗?”他吼道。
“我追求?陈凯,你别忘了,当初是谁说要给我最好的生活?是谁说要让我在朋友面前永远抬得起头?现在你做不到了,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戳破一个谎言的,往往是另一个更大的谎言。
我们彼此用谎言构建的幸福城堡,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争吵最终在两人都筋疲力尽时结束。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剩下沉默。储物间里堆满了各种杂物,空气混浊,令人窒息。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王兰正拿着一块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着电视柜的死角。她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争吵,也或许是听到了,但假装没有。
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这个家,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约5600字)
第三章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陈凯陷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早出晚归,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诺和维持家庭的“体面”上。我们不再说话,连眼神的交流都吝啬给予。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婆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电视的声音都自觉地调小了些,虽然依旧维持在30以上。小诺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会看看我,又看看陈凯,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安。
唯一不变的,是王兰。
她像一个精密的仪器,不受任何外界情绪的干扰,日复一日地执行着她的工作。早餐、打扫、辅导、准备晚餐。她的存在,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里的一根定海神针,讽刺地维持着日常运转的假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件小事和小诺发了脾气,吼了他几句。小诺哭了,王兰默默地把他带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懊悔和委屈交织在一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用力吞咽,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脆弱。
就在这时,王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医药箱。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指了指我的脚踝。我低头一看,才发现下午出门时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踝处已经有些红肿。我自己都忘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药箱,拿出红花油,倒在手心搓热,然后用一种非常专业的力道,开始给我按摩脚踝。
她的手指温暖而有力,一点点地揉开我淤堵的筋骨。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灯光下,能看到她鬓角有几根银丝。我突然想问她,她的笔记本里,那个“老家医院”的电话,是打给谁的?她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幸?
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问了又如何?我们只是雇主和保姆。
“谢谢。”我低声说。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真诚。“您是家里的主心骨,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主心骨?我吗?我只是一个用谎言和虚荣包裹自己的空壳。
那天深夜,我失眠了。辗转反侧,口干舌燥。我悄悄起床,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走到厨房门口,我愣住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旁边用一个玻璃罩盖着,杯壁上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显然是刚热过不久。
我环顾四周,家里静悄悄的。婆婆和小诺早就睡了,王兰的房间也没有动静。
是陈凯。
只有他知道我从小就有深夜喝杯热牛奶才能睡着的习惯。这个习惯,在我们结婚后,因为生活琐碎,已经很久没有被提起,也没有被实践过了。
我走过去,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杯壁。温热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我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热的牛奶,又是什么时候悄悄放回了房间。我们明明在冷战,明明一句话都不说,可他却还记得我这个几乎被遗忘的习惯。
原来,这个家里最安静的时候,不是没人说话,而是每个人心里的话都太多,堵住了喉咙。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厨房的香气中醒来的。不是王兰准备早餐的味道,而是……煎鸡蛋和烤面包的焦香,带着一丝笨拙。
我走出卧室,看到陈凯系着我那条粉色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他显然不常做这个,一个鸡蛋打翻在灶台上,手忙脚乱地用纸巾去擦。
王兰站在一边,没有插手,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盘子或者抹布。
看到我,陈凯的动作一顿,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我今天起得早,就随便弄点。”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身上那件滑稽的粉色围裙。昨晚的牛奶,今早的早餐,像两把钥匙,撬开了我冰封的心门。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锅铲:“我来吧。”
他没有坚持,解下围裙递给我。我们俩的手在交接围裙时,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的手很凉。
那天的早餐,我们三个人,加上后来起床的婆婆和小诺,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家人一样,坐在餐桌旁。虽然话不多,但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和解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生活的难题,不会因为一杯牛奶、一顿早餐就迎刃而解。
几天后,我接到了小诺班主任的电话,说小诺最近在学校总是一个人发呆,上课也无法集中精神,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挂了电话,我心里又慌又乱。我找到正在自己房间里玩积木的小诺。
“小诺,你告诉妈妈,最近在学校是不是不开心?”
小诺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把两块积木拼在一起。
“是不是有同学欺负你?”
他还是摇头。
我有些急了,蹲下身,捧着他的脸:“那你为什么不开心?你跟妈妈说啊。”
小诺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却映出了我的焦虑和不安。他小声地,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像王阿姨一样笑?你跟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他最好的物质生活,请了最“贵”的保姆,把他送进最好的私立学校,我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以为,大人之间的矛盾,只要瞒着他,就不会伤害到他。
可我忘了,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生物。他们或许听不懂大人的争吵,但他们能感受到家里气压的变化,能感受到父母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冰墙。
我抱着小诺,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输给了自己的虚荣,输给了生活的压力,也输给了那个我一直看不起,却比我更懂得如何去爱的保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约7890字)
第四章
我决定和陈凯好好谈一次。不是在压抑的储物间,也不是在充满火药味的车里。我约他在家附近的公园见面,时间是黄昏。
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色。我们沿着公园的小径慢慢走着,像许多对饭后散步的普通夫妻。
“小诺今天问我,我们是不是不要他了。”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陈凯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路灯的光勾勒出他疲惫的侧脸。“对不起。”他说,“是我不好。”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摇摇头,“我们都有错。”
在那一刻,我们都卸下了防备。他告诉我,他的公司确实出了问题,一个重要的合伙人撤资,导致资金链断裂。他欠下的不是高利贷,而是拖欠供应商的货款和员工的工资。他不敢告诉我,是怕我担心,更是怕看到我失望的眼神。他知道我有多在乎这个“家”的光鲜。
“行了,行了。”他习惯性地想用这三个字结束这个沉重的话题,但这次,他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光说‘行了’没用。小曼,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和无助的一面。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那我们……把车卖了吧?还有我的那些包……”我说。
他看着我,有些惊讶。
“面子是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我说出这句话时,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重新长了出来,“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有点懂了。”
我们聊了很久,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在桌面上。债务,未来的规划,如何跟父母坦白。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却落了地。
回家的路上,我们久违地牵了手。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慢慢好起来的时候,王兰向我提出了辞职。
“林老师,我想做到这个月底就不做了。”她是在我支付她当月工资时提出来的。她手里捏着那个装着5810元现金的信封,神情平静。
“为什么?”我非常惊讶,“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工资不满意?”
“都不是。”她摇摇头,“是我家里有点事,需要回去处理。”
“是……老家医院的事吗?”我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王兰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惊诧。她没有问我怎么知道的,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我先生,他身体不好,一直在住院。”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ক觉的颤抖。
我的心一沉。原来,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和专业,背后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
“严重吗?需要钱吗?”我脱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先预支工资给你,或者……”
“谢谢您,林老师。”她打断了我,重新恢复了那种平静,“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
她的拒绝,礼貌而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所有的善意都挡在了外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留下她,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好保姆,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一面镜子,一个标杆。她的离开,让我感到莫名的心慌。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客厅,肩膀在微微耸动。她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几个破碎的词:“……手术费……再想想办法……”
我悄悄退了回去。
原来,她不是无坚不摧。她也会哭,也会无助。
那一晚,我再次失眠了。我想起她那本记录着581密码的笔记本,想起她为这个家节省的每一分钱,想起她教我婆婆用手机的耐心,想起她抱着哭泣的小诺时的温柔。
用体面换来的安全感,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
第二天,我“不小心”把我妈送给我的一支玉手镯,“忘”在了客厅的沙发缝里。那支手镯价值不菲,是我最珍视的物品之一。
我在测试她。
我想看看,当她面对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时,她那份引以为傲的“修养”,是否还能保持得住。如果她拿了,我就有理由,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她之前的一切好,都是伪装。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她离开。
这是一个多么卑劣和可耻的想法。连我自己都唾弃自己。但嫉妒和猜疑,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我,让我无法挣脱。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下午,我回到家。王兰正在准备晚饭。她看到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支手镯,递给我。
“林老师,这个是您掉在沙发上的吧?”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就像只是捡到了一个普通的物件。
我接过手镯,玉石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啊……是,是我的。谢谢你,王兰。”我语无伦次。
她点点头,转身继续去厨房忙碌了。
我站在原地,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用自己肮脏的心思,去揣度一个比我高贵得多的人。
然而,我这愚蠢的“测试”,却引发了一场我始料未及的灾难。
晚饭后,婆婆一边剔牙,一边说:“小曼,你那支手D镯,我今天好像在王阿姨房间的枕头底下看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说:“妈,您看错了!那手镯是我自己收起来了。”
“不可能!”婆婆很笃定,“我中午进去给她送水果,亲眼看到的。我就说嘛,这个人不老实,手脚不干净!八千块请了个贼回来!”
我急了:“妈!您真的看错了!王阿姨下午就还给我了!”
“还给你了?”婆婆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瞪,“那就是她偷了,又怕被发现,才还给你的!不行,这种人不能留!我们马上报警!”
“妈!”我快要疯了。
就在这时,王兰从厨房出来了。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婆婆,只是平静地问:“阿姨,您说,在我的枕头底下,看到了林老师的手镯?”
“对!我亲眼所见!”婆婆理直气壮。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我那个愚蠢的、试探人性的举动,竟被婆婆的“偶然发现”,变成了一个无法辩驳的“证据”。
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版本。
(约9980字)
第五章
“走,我们去你房间看看!要是没有,我给你道歉!”婆婆说着,拉着我就往保姆房走。
我被她拽着,回头无助地看向王兰。
王兰的脸上,第一次没了血色。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垂下了眼眸,跟在我们身后。
保姆房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婆婆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枕头。
枕头下面,空空如也。
婆婆愣住了。“咦?我明明……”
“妈!我都说了您看错了!”我几乎是用吼的。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不可能!”婆婆不甘心,开始翻箱倒柜,“肯定被她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王兰站在门口,看着婆婆把她那小小的房间翻得一片狼藉。她的衣服,她的书,她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散落一地。她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挺立的白杨。
她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冲过去,抓住婆婆的手:“够了!妈!别翻了!”
“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这是为我们家好!万一她偷了更贵重的东西呢?”婆婆气得跺脚,用上了方言,“你这个不清不白的女人,我们家哪敢用你?”
“手镯是我自己放进去的!”
我终于喊了出来。
客厅里瞬间一片死寂。
婆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陈凯刚从书房出来,也愣在了原地。
王兰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所有的羞愧、悔恨、委屈在这一刻集体爆发。“是我……我想试探她……我把手镯放在她枕头下面的……对不起……王阿姨,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
我亲手撕下了自己最后一层“面子”,露出了里面那个卑劣、猜忌、丑陋不堪的自己。
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我,手抖个不停。陈凯走过来,扶住我,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行了,行了……”他喃喃地说着他的口头禅,但这一次,听起来像一声叹息,“都别说了。”
王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弯下腰,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东西。她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把书一本本放回书架。最后,她捡起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用手抚平了封面上的折痕。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王兰收拾好了她那个简单的布包,向我们告别。
“林老师,陈先生,阿姨,我走了。”她还是那么平静,仿佛昨天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从钱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钱,递过去:“王阿姨,这是这个月的工资,还有……还有一些补偿,您拿着。”
她没有接。“林老师,合同上写了,做满一个月,工资是5810元。我只拿我该拿的。”
她从我手里抽出五十八张一百元和一张十元纸币,不多不少。然后,她把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递给我。
“这个,我想还是留给您吧。”她说,“账,都在上面。我一分没多拿。5810,就是5810。”
我的手在发抖。
她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毛线织成的小兔子,递给闻声出来的小诺。“小诺,送给你的。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小诺接过小兔子,眼圈红了:“王阿姨,你要走了吗?”
王兰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不舍。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待了不到两个月的家,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世界崩塌的声音。
(约12150字)
第六章
王兰走后,家里好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我们请了新的钟点工,做事也算麻利,但厨房再也没有了那种让人安心的香气。婆婆的电视机音量又回到了35,甚至更高,因为没人再有耐心去教她如何清理手机,她只能用看电视来打发更多的无聊时间。小诺好几天都闷闷不乐,总是抱着那个毛线小兔子发呆。
我和陈凯的“和解”,也因为这场风波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不再争吵,却也失去了交谈的欲望。
一个周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睡不着,独自一人走到阳台上。陈凯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给我披了一件外套。
“还在想王阿姨的事?”他问。
我点点头。
“别想了。是我们对不起她。”他说,“这个家,病了。病根不在她,在我们自己。”
我看着他,晨光熹微中,他脸上的疲惫和沧桑一览无余。“陈凯,我们……把房子卖了吧。”我说。
这不是一时冲动。这些天,我反复在想。我们守着这个华丽的空壳,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我们失去了夫妻间的信任,忽略了孩子的感受,伤害了一个善良的人。
“卖了房子,还清债务。我们带着小诺,租个小点的房子,重新开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再过这种假装的生活了。”
陈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
然后,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让我心安。
那天,我拿出王兰留下的那个笔记本,想按照上面的记录,重新规划家里的开支。
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老家医院”的电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一个冲动驱使着我,我拿出手机,按下了那串数字。
电话接通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声传来:“喂,你好,这里是XX县人民医院住院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好,我……我想找一位叫王兰的家属。”
“王兰?哦,你说的是302床高建军的爱人吧?她刚办完出院手续走了啊。你是她什么人?”护士很热情。
“我是她……朋友。”我撒了个谎,“他……他出院了?手术做完了吗?”
“做了做了,手术很成功。哎呀,你是不知道,她那个爱人,尿毒症好几年了,一直靠透析维持着。这次总算等到合适的肾源了,就是手术费太贵,要三十多万。王兰为了凑钱,把老家房子都卖了,自己一个人跑到大城市去打工,真是不容易哦。前两天她还哭着打电话回来说钱不够,不知道怎么的,昨天突然就凑齐了,把手术给做了。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护士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三十多万……
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5810元。她要不吃不喝攒多少年,才能攒够这笔天文数字?
我想起她那本详细到分毫的账本,想起她自带的布鞋,想起她平静地说“我自己能解决”时的表情。
我这个自诩为“中产阶级”的体面人,为了几万块的名牌包沾沾自喜,为了一个“月薪八千”的保姆在朋友圈炫耀。而她,一个被我视为“下人”的保姆,却在用她的血肉之躯,扛起一个家庭的生死存亡。
什么是修养?
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保持清醒,在屈辱和误解面前保持尊严,在绝望和困境面前,依然保持着对家人的爱与担当。
这才是真正的修养。
而我,我们,又算什么呢?
我挂了电话,手抖得拿不住手机。
我打开手机银行,找到那个当初中介给我的、王兰的银行卡号。我把卖车得到的钱,加上我所有包包折现的钱,凑了一个整数,转了过去。
我知道,这点钱对于她承受的委屈和伤害来说,微不足道。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转账成功后,我颤抖着手,在短信界面上打下一行字:
“王阿姨,对不起。这是您应得的……”
我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约14500字)
第七章
最终,我还是删掉了那行字。
任何语言在巨大的羞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道歉和补偿,更像是我为了让自己心安而采取的自私举动。对她而言,或许,不被打扰才是最好的尊重。
生活在继续,以一种缓慢而真实的方式。
我们很快卖掉了那套承载了我们太多虚荣和痛苦的房子。搬家的那天,我亲手把那个刻着“35”的音量旋钮擦得干干净净。这个曾经代表着婆婆权威和家庭噪音的刻度,如今在我看来,更像一个警示。它提醒我,一个家庭的音量,不该由某个人来定义,而应该由所有人的和谐共鸣来谱写。
我们租了一套离小诺学校不远的两居室。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没有了沉重的房贷,我和陈凯都松了一口气。他找了一份稳定的技术工作,薪水不高,但不用再终日陪酒应酬。我则在一家社区图书馆做管理员,每天和书籍打交道,内心平静了许多。
婆婆一开始很不适应,总是念叨着以前的大房子。但当她发现,在这个小家里,我不再因为她把电视开得太大声而皱眉,陈凯会陪她一起看她喜欢的电视剧,小诺会叽叽喳喳地跟她分享学校的趣事时,她的抱怨也渐渐少了。
一天,我正在教她怎么用手机APP买菜。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蔬菜,突然说:“还是王阿姨教得好,她有耐心。”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然后笑了笑:“是啊,她比我有耐心。”
我没有再回避这个名字。王兰像一个符号,刻在了我们家的年轮上。我们不再视她为耻辱的印记,而是把她当作一个教会我们成长的人。
小诺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在父母冷战中察言观色、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会因为我做的一盘可乐鸡翅而欢呼,也会在陈凯下班回家时,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有一次,他拿着那个毛线小兔子问我:“妈妈,王阿姨现在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我摸着他的头,说:“她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和她的家人在一起,过得很好。”
我希望如此。我由衷地希望她过得很好。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她。那笔钱,我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或许,她会以为是银行转错了账。又或许,她知道是我,但选择了沉默。
秋天的时候,我整理换季的衣物,在储物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纸箱。打开一看,里面是我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名牌包。卖掉了一部分,还剩下几个。我把它们一个个拿出来,擦去上面的灰尘,曾经让我心动的光泽,此刻看来却有些刺眼。
我把它们都装好,送去了楼下的二手奢侈品店。
回来的路上,我路过一家家政公司,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我想看看,那些等待被挑选的阿姨们,她们的脸上,都写着怎样的故事。
大厅里坐着几个女人,有的年轻,有的年长。她们或低头玩着手机,或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期盼和不安。
我没有看到像王兰那样的人。或许,她那样的“修养”,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我退了出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想,这个城市这么大,每天有无数个“王兰”,走进无数个“我们家”。她们带着自己的故事和负担,去参与另一群人的生活,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也用自己的眼睛,看尽人情冷暖。
我们给了她们一个价码,却很少有人真正关心,她们值多少。
一年后,陈凯的公司因为一个创新项目拿到了新的投资,他决定自己出来单干,这一次,他选择了一个脚踏实地的方向。我的图书馆工作也得心应手,甚至开始尝试给社区的孩子们讲故事。
生活,终于从悬浮的“面子”,落回了坚实的“里子”。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带着小诺在公园里放风筝。风很大,风筝飞得很高。
小诺拽着风筝线,在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是王兰留下的那个笔记本。我把它当成了日记本,在后面续写着我们家的故事。
我翻开新的一页,写下:
“今天天气很好。小诺的风筝,飞得很高。陈凯说,晚上回家给我们做红烧肉。婆婆的手机用得很熟练了,昨天还学会了抢红包。真好。”
写完,我合上本子,深吸了一口青草的香气。
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推着轮椅,在夕阳下缓缓散步。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很虚弱。那个女人的背影,站得笔直,像一棵白杨。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吗?
我站起身,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步。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来。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回头,继续推着轮-椅,慢慢地,走进了那片金色的余晖里。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最终,我没有追上去。
我只是拿起手机,调出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输入了一句话。
“王阿姨,祝您安好。”
我的拇指,在发送键上空悬停了片刻。
然后,我按下了删除键,把手机放回口袋。
风筝依旧在天上飞。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有些祝福,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来源:智者宇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