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敏感的位置。我刚和江涛办完离婚手续三天,这根针,本该随着那本墨绿色的证书,一同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敏感的位置。我刚和江涛办完离婚手续三天,这根针,本该随着那本墨绿色的证书,一同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我攥着手里的抹布,看着六岁的儿子乐乐在客厅地垫上专心致志地搭着积木,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动画片是他唯一的背景音。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电视机前,想把音量调回我们习惯的22。指尖还没碰到按钮,我却鬼使神差地缩了回来。抽屉被我拉开一道缝,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婆婆笑得一脸慈祥,那时候,她最爱把音量调到35,说这样热闹。
我关上抽屉,转身回了厨房。
水槽里堆着两只碗,一个盘子。我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暂时盖过了电视的喧嚣。江涛今晚打来过电话,电话接通后,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沉默,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像一只困兽。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的标志性动作。
“岚岚,”他终于开口,“我……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乐乐。”
“乐乐挺好的。”我答得飞快,多一个字都嫌累。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感觉到他有话没说,那种熟悉的、欲言又止的拉扯感,曾贯穿了我们十年婚姻的始终。最后,他还是那句老话:“那你……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我心里空落落的。乐乐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问:“妈妈,奶奶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奶奶只是……”我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只是什么?只是她儿子不要我了,所以她也理所应当不要我们了?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含糊道:“奶奶……回自己家了。”
“哦。”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回去玩积木了。
孩子的天真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我站起身,决定不再忍受这刺耳的音量。我走到电视前,拿起遥控器,正要按下减音键。
“叮咚——”
门铃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江涛。难道他又后悔了?
我从猫眼里往外看,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门口站着的,不是江涛。
是我的前婆婆,张桂琴。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脚边立着一个硕大的、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旁边还有一个小拉杆箱。她花白的头发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决绝。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来干什么?
我迟疑着,没有开门。门铃又响了一声,这次带着不耐烦的急促。
“林岚!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婆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乐乐听见奶奶的声音,兴奋地跑过来:“是奶奶!妈妈,奶奶来了!”
我没法再装作不在家。拧开门锁的那一刻,我仿佛拧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门外的冷风裹挟着婆婆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味涌了进来。她没等我开口,就自顾自地把行李往里拖,一边拖一边说:“还愣着干嘛?搭把手啊!”
我机械地帮她把那个沉重的蛇皮袋拖进玄关。
“妈,您这是……”
婆婆换上我放在门口的备用拖鞋,那双鞋,还是我上次给她买的。她径直走进客厅,看到乐乐,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把将乐乐搂进怀里:“哎呦我的大孙子,想死奶奶了!”
乐乐开心地咯咯笑。
婆婆抱着乐乐,环视了一圈这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家,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林岚,我来投奔你。从今天起,我就跟你和乐乐一起过。”
1
我的大脑宕机了足足有十秒钟。
“妈,您……您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婆婆把乐乐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动作熟练地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几下。屏幕上的音量条瞬间从我刚才忍受的35,跳到了40。震耳欲聋的动画片配乐充满了整个客厅。
她好像在用这个动作宣告主权。
“我说,我以后就跟你过了。”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江涛那个混账东西,靠不住了。”
我僵在原地,没有动。一屋子的混乱,电视的噪音,婆婆理所当然的表情,乐乐不明所以的笑脸,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妈,我和江涛已经离婚了。”我一字一顿地提醒她,声音干涩。
“我知道!”婆婆的嗓门比电视声还大,“就是因为你们离婚了,我才来的!那个没良心的,前脚跟你离,后脚就领回来一个妖精!我多看一眼都嫌脏,那样的家,我待不下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江涛有新欢了?这么快?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屈辱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不管你们离不离,乐乐是我的亲孙子,这辈子都改不了。我不能让我的孙子跟着你受苦。”她说着,开始抹眼泪,那眼泪来得又快又急,“我这辈子图什么啊?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给他娶媳妇,看孙子,到头来,家里连我一个老太婆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林岚啊,妈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对你有些地方是苛刻了点,可我的心是好的呀!现在我没地方去了,你就看在乐乐的份上,收留我吧!”
她一边哭,一边去拉乐乐的手。乐乐被这阵仗吓到了,茫然地看着我,小声喊:“妈妈……”
我的头疼得像要炸开。
“妈,您先别哭。”我走过去,把电视音量调小,世界总算清静了一点。“您说江涛他……这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那女的,头发染得跟鹦鹉似的,说话嗲声嗲气,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江涛被她灌了迷魂汤了,我说他一句,他跟我顶十句!还说……还说要让我搬出去住,给他俩腾地方!”婆婆哭得更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这番话,信息量巨大,砸得我头晕眼花。江涛在我面前,向来是温吞的,甚至有些懦弱。我无法想象他为了一个女人,要把自己亲妈赶出家门的样子。
但婆婆的眼泪又不像是假的。她这个人,强势了一辈子,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我的心,乱了。理智告诉我,必须拒绝。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再背负起她的生活。可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眶,再看看旁边一脸担忧的乐乐,拒绝的话,像灌了铅一样堵在喉咙口。
我那个该死的、不懂拒绝的性格缺陷,又一次占了上风。
“妈,您先住下。天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我听见自己用一种疲惫到麻木的声音说道。
婆婆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的光。
“我就知道,岚岚你是个心善的。”她立刻站起来,开始指挥我,“那我住哪个房间?还是以前那间次卧吧?你帮我把床铺一下,我这老胳and骨头,坐了一路车,快散架了。”
我看着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次卧,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而我,像个提线木偶,认命地从储物柜里拿出新的被褥。
乐乐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问:“妈妈,奶奶以后都住我们家吗?那爸爸也会回来吗?我们家是不是就完整了?”
孩子天真的话语,像一把淬了蜜的刀,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家的完整,不是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那么简单。
我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意逼回去,对乐乐笑了笑:“奶奶暂时住下,陪乐乐玩。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呢。”
安顿好乐乐,我抱着被子走进次卧。婆婆已经把她的蛇皮袋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摊了一地。衣服、鞋子、一个老旧的暖水瓶、甚至还有半袋没吃完的红薯干。她把属于她的生活痕迹,强势地、不由分说地,再次植入我的空间。
她看到我,指着床头柜说:“把我那张照片摆上。”
那是一张她和已故公公的合影。
我沉默地接过,摆好。
“早点睡吧。”她说,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所当然。
我走出房间,关上门。客厅里,动画片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音量不大,但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没了理,就成了牢房。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亲手给自己建了一座牢房,还引来了最难缠的狱卒。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江涛。
“我妈去你那了?对不起,我拦不住。千万别信她说的任何话!”
我盯着那行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2
江涛的这条信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或者说,我自以为是的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千万别信她说的任何话!”
那她说的哪句话是假的?江涛领回了“妖精”是假的?还是他要把亲妈赶出家门是假的?或者,全都是假的?
我捏着手机,第一次感觉我和江涛离婚,离得一点都不彻底。我们的关系,被他母亲这条剪不断的脐带,又强行连接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吵醒。
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走进客厅,婆婆已经穿戴整齐,系着我的一条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灶上熬着粥,案板上是切得大小不一的土豆丝。
“醒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寻思着乐乐爱吃我烙的饼,就早点起来。你那锅不行,烙饼粘锅,回头得换个铁的。”
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点评着我的厨房用具。就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压下心头的不适,说:“妈,不用麻烦了,我平时早上都给乐乐热牛奶,吃面包,来得及。”
“那哪有营养!”婆婆立刻反驳,“小孩子家家的,就得吃中式的,养胃!你就是图省事。”
我不想在一大清早就为这点小事争吵,只能沉默着去洗漱。等我出来,她已经把早餐摆上了桌:一盘黑乎乎的土豆丝,两张看起来硬邦邦的油饼,和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乐乐被叫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桌上的早餐,小声对我说:“妈妈,我想吃草莓酱面包。”
“吃什么面包!吃这个!”婆婆把一块饼塞到乐乐手里,“奶奶做的,比你妈做的好吃!”
乐乐为难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听奶奶的,尝尝看。”
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婆婆一边吃,一边不停地给我和乐乐夹菜,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一个女人家,离了婚,可不能自己作践自己。你得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才有精神头给乐乐一个好环境。我是真心为你好。”
又是这句“为你好”。结婚十年,我听了不下上千遍。她让我放弃升职机会,回家生孩子,是“为你好”;她让我别穿带跟的鞋,说会影响以后生二胎,是“为你好”;她甚至干涉我交朋友,说我那个闺蜜看起来“太野”,也是“为你好”。
这句“为你好”,就像一件密不透风的棉袄,冬天穿着或许暖和,但大夏天还逼你穿着,就成了酷刑。有些人的关心,像一件湿棉袄,穿着冷,脱下来更冷。因为你一旦脱下来,就会被指责“不识好歹”。
送乐乐去幼儿园的路上,我给江涛打了电话。
“你什么意思?”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江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岚岚,对不起。我妈她……就是想孙子了。”
“想孙子,就可以跑到我这来长住?还编出你找了小三要赶她走的瞎话?”我压着火气,在车里,这狭小的空间让我的愤怒无处遁形。
“我……我没找什么小三。”江涛的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前天,单位同事聚餐,有个女同事喝多了,我送她回家,被我妈在小区门口看见了。她就认定了我们俩有什么。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
“那赶她走呢?”我追问。
“更没有的事!我就是跟她吵了几句,我说她思想太封建,管得太宽,我说……我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搬出去住。结果她就……”
我明白了。婆婆巧妙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扭曲、夸大,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不孝子和“”逼得走投无路的受害者,然后跑到我这里来,寻求庇护,或者说,是占领新的阵地。
“江涛,你妈,你必须自己接回去。”我的语气不容商量。
“岚岚,你……你让她先在你那住两天行不行?就两天!”江涛的声音带着恳求,“我现在一跟她说话她就哭天抢地,说我不孝。我单位最近有个项目特别忙,我实在是没精力跟她耗。等我忙完这两天,我马上去接她。求你了。”
又是这样。永远是“等我忙完”,永远是把烂摊子推给我。我当初下定决心离婚,不就是因为受够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和稀泥”吗?
我的核心缺陷,我那该死的共情和不懂拒绝,让我再次心软了。我想着婆婆昨晚那副样子,再想想江涛焦头烂额的声音,脱口而出:“就两天。”
挂了电话,我后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两天,成了我噩梦的开始。
婆婆迅速进入了“女主人”的角色。她把我冰箱里所有的“不健康”食品,如果酱、半成品披萨、速冻鸡块,全都扔了。她把我给乐乐买的绘本收起来,换上她带来的《三字经》,逼着乐乐摇头晃脑地背“人之初,性本善”。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对我生活的全面入侵。
她会趁我洗澡的时候,推门进来,说“我给你搓搓背”,然后对着我身上的疤痕(剖腹产留下的)唉声叹气。她会翻我的衣柜,把我稍微时尚一点的衣服都拿出来,说:“都离婚了,还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素净点好。”
有一次,我正坐在电脑前,教她怎么用微信视频。这是个极其考验耐心的活儿。
“妈,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图标,再点乐乐的头像,然后点这个‘视频通话’……”
“哪个绿的?这不有好几个绿的吗?”
“就是底下这个,像个对话框的。”
“哦哦哦……点了,然后呢?”
“点乐乐的头像。”
“乐乐头像是哪个?我这怎么一堆人头?”
我深呼吸,凑过去指给她看:“这个,他拿着个奥特曼的这个。”
“哎呀,你这手机屏幕太小了,我看不清。算了算了,不学了,麻烦死了。”她把手机一推,一脸不耐烦。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看到了我电脑屏幕上打开的网页,是一个招聘网站。
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你要出去工作?”
“嗯,乐乐上幼儿园了,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找什么工作!一个女人家,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谁要你?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乐乐带好!钱的事,你不用愁,江涛他敢不给抚养费?我回头就去找他要!”
“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你的事!你现在带着我孙子,你的事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事!”她猛地一拍桌子,情绪激动起来,“我告诉你林岚,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安分分在家待着!”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堵得说不出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发现,婆婆在我家,比我和江涛没离婚时,更像一家人。那种无孔不入的控制,那种理所当然的干涉,又回来了。
我摸出手机,点开我和江涛的聊天记录。我们冷战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加班晚了,他不会打电话催,但会默默地把饭菜热在锅里。我生病了,他嘴上说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却会半夜起来给我倒水,用手试我额头的温度。
那些无声的关怀,曾经是我婚姻里为数不多的慰藉。可也正是这些,让我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原谅他的软弱和逃避。
突然,我听到次卧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是婆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倒了杯温水,敲了敲她的门。
“妈,您没事吧?”
里面没有回应。我又敲了敲。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婆婆没在床上。她正蹲在床边的地上,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在翻看她的那个蛇皮袋。
我正要开口,却看到她从一堆衣服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样东西。
是我的离婚证。
那本刺眼的墨绿色小本子,被她拿在手里,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她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拉上了拉链。
我的血,一下子凉到了底。
她把我的离婚证藏起来了。
她想干什么?
3
那一刻,我站在次卧门口,手脚冰凉。
婆婆藏起我的离婚证,这个行为背后的意图,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她不是来投奔我的,她是来“收复失地”的。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夜无眠。
“两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我给江涛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说“在开会”。我知道,他又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逃避。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婆婆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处处挑剔,反而变得异常“贤惠”。她包揽了所有家务,每天变着花样给乐乐做好吃的,接送乐乐上下学,甚至会主动给我端茶倒水。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
这天下午,我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一个叫周航的男人,突然给我打电话。我们上学时关系不错,他后来去了深圳发展,听说事业做得很好,前段时间刚回我们这个城市。
“林岚,好久不见。听说你……恢复单身了?”他的声音温和而礼貌。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坦然承认:“嗯,刚办完手续。”
“那……这个周六有空吗?几个老同学想聚一聚,给你接风洗尘,顺便也欢迎我回乡。”
我犹豫了。离婚后,我几乎断绝了所有的社交。但转念一想,或许我真的该走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了。
“好啊。”我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心情轻松了不少。我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合适的衣服。
婆婆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
“谁的电话啊?听着是个男的。”她状似无意地问。
“一个老同学。”我不想多说。
“哦,老同学啊。”她把果盘放下,眼神在我衣柜里的衣服上扫来扫去,“男同学女同学啊?”
“都有。”
“要去约会?”她终于图穷匕见。
“妈,只是同学聚会。”我有点不耐烦了。
“同学聚会那也是男男女女的在一起,不清不楚。”她把手里的围裙角拧来拧去,这是她紧张或盘算时的标志性动作,“林岚我跟你说,你现在身份不一样,是离了婚的女人,外面那些男人,没一个安好心的,都是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好欺负。你可不能犯糊涂!我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腐朽的、控制的味道。
“我知道分寸。”我冷冷地回答。
周六那天,我特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我想找回一点属于“林岚”自己,而不是“乐乐妈妈”或者“江涛前妻”的感觉。
我出门前,婆婆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乐乐在旁边玩,突然说了一句:“妈妈,你今天好漂亮,像电视里的公主。你是要去见王子吗?”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婆婆紧绷的神经。
“什么王子!你妈妈没有王子!”她厉声对乐乐说,吓得乐乐一哆嗦。然后她转向我,眼神像刀子:“林岚,你要是敢在外面做什么对不起江涛、对不起乐乐的事,我跟你没完!”
我简直要气笑了。
“妈,第一,我和江涛已经离婚了,我做什么事都和他没关系。第二,我只是去参加一个正常的同学聚会。第三,请你不要再用这种语气和乐乐说话。”
说完,我没再看她,换上鞋就出了门。
同学聚会的气氛很好。周航比上学时成熟稳重了许多,席间对我照顾有加。老同学见面,聊的无非是往昔和近况。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过多探询我离婚的细节,这让我感到很舒服。
散场时,周航坚持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很方便。”我婉拒。
“这么晚了,不安全。上车吧,就当是老同学的关心。”他很坚持。
我拗不过,只好上了他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里有淡淡的古龙水味。
车开到小区楼下,我正要解开安全带,周航突然开口:“林岚,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就挺喜欢你的。”
我愣住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时宜。”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很好,值得更好的人。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开始,重新认识一下。”
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轻浮。说实话,我有点心动。不是因为他开着奔驰,而是因为那句“你很好,值得更好的人”。离婚后,我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的肯定。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太晚了,我先上去了。”
“好。我等你消息。”他没有逼我。
我下了车,转身往楼上走,心里像揣了一只小鹿。走到楼梯间,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我家的窗户。
灯是亮着的。窗帘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婆婆。她一直站在窗边,死死地盯着楼下。
我心里的那点旖旎和悸动,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看到了周航送我回来。
我硬着头皮上了楼,打开门。
客厅里一片死寂。婆婆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乐乐已经睡了。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像在审问一个犯人。
“回来了?”
“嗯。”
“玩得挺开心啊?奔驰车,大老板,林岚,你本事不小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
“妈,他只是我的同学。”
“同学?同学能半夜三更送你回家?同学能送到楼下还依依不舍?”她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我逼近,“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不听!你是不是早就跟这个人在一块了?你跟江涛离婚,是不是就因为他?”
“您胡说什么!”我被她这盆脏水泼得浑身发冷。
“我胡说?我都看见了!你个不要脸的女人!才离婚几天,就勾搭上了野男人!你把我们江家的脸都丢尽了!”她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大。
“我们已经没有江家了!”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句子都说不完整。“我!和江涛!离婚了!我不欠你们江家任何东西!”
“你带着我孙子,你就欠我的!”她寸步不让,“只要乐乐姓江,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们家!你想找野男人,门都没有!”
争吵在狭小的电梯里爆发,是不明智的。但此刻,在回家的电梯里,我和江涛的争吵还是爆发了。
“你到底管不管你妈?她把我的离婚证藏起来了!”我把今天下午才从婆婆枕头底下翻出来的离婚证摔在他面前。
江涛推了推眼镜,一脸为难:“岚岚,她也是怕你吃亏。她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不需要她的豆腐心!”我气得口不择言,“江涛,我受够了!明天,你必须把她接走!否则,我就报警,说她私闯民宅!”
江涛的脸色也变了:“林岚,你别太过分!她是我妈,也是乐乐的奶奶!”
“她是乐乐的奶奶,不是我的祖宗!”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走出电梯。
楼道里,站着一个人。
是周航。他手里捧着一束花,看到我和江涛一起出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岚,我……”
没等他说完,我家的门开了。婆婆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冲了出来,指着周航就骂:“你个!还敢找到家里来!看我不撕了你!”
她说着就要扑上去。
江涛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妈!你干什么!”
周航被这阵仗吓傻了,捧着花愣在原地。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婚姻里最绝望的,不是不爱了,而是你发现,你嫁给了他的整个原生家庭。即使离了婚,这个家庭的阴影也像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婆婆还在江涛怀里挣扎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突然,她挣脱了江涛,冲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林岚,你想跟这个小白脸双宿双飞?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我死也得死在你家,看着你,看着我孙子!”
她的眼神,怨毒而坚定。
那一刻,我通体冰寒。我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家庭矛盾,这是一场战争。而我的对手,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老人。
4
周航最终还是被这场闹剧吓跑了。他把花塞到我手里,仓皇地说了句“我先走了”,就逃也似的进了电梯。那束精心包装的香槟玫瑰,此刻在我手里,显得无比讽刺。
江涛连拖带拽地把婆婆拉回了屋里。
“妈!你闹够了没有!”他终于爆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婆婆发这么大的火。
“我闹?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乐乐!”婆婆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我辛辛苦苦帮你看着老婆孩子,你倒好,还冲我发火!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母子上演这出烂俗的苦情戏,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江涛被她哭得没辙,又开始推眼镜,语气软了下来:“妈,你别哭了。林岚跟那个人没什么,就是同学。”
“同学?你信她还是信我?”
我把那束花,当着他们母子的面,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江涛,我只说最后一遍。明天早上八点,我希望你把你母亲接走。否则,后果自负。”我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婆婆的哭骂声和江涛的劝解声,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岛。
这一夜,我几乎没怎么合眼。我想了很多。想到我和江涛刚结婚时,婆婆也曾有过温情的一面。她会炖我爱喝的乌鸡汤,会在我加班时默默帮我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熨好。
可这种温情,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我必须完全顺从她,成为她理想中儿媳妇的模样。一旦我表现出任何“自我”,她的控制欲就会立刻抬头。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足够忍耐,足够顺从,就能换来家庭的和睦。但我错了。我的退让,只换来了她的得寸进尺。我的软弱,成了她拿捏我的把柄。
第二天早上,我七点就起来了。
我没有做早饭,也没有叫乐乐起床。我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七点半,婆婆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怎么起这么早?饭呢?”
我没理她。
她大概也想起了我昨晚的最后通牒,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走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弄吃的。
七点五十分,门铃响了。
我站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江涛。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岚岚……”
“东西收拾好了吗?”我打断他。
江涛一脸为难:“岚岚,再宽限几天,行不行?我妈她……她昨晚心脏不舒服,我不敢刺激她。”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十年了,他永远都是这副样子。永远在找借口,永远在逃避问题。
“江涛,这是你和你妈之间的事,不是我的。我的房子,不欢迎她。”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江涛的音量也高了起来,“她再怎么说,也是长辈!”
“冷血?”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让她住进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冷血?我好吃好喝伺候她,由着她在我家里作威作福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冷血?现在我只是想过我自己的清静日子,我就冷血了?”
“我……”江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婆婆听到外面的争吵,从厨房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
“江涛!你跟她废什么话!她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们不走!我看她能把我们怎么着!”她说着,就往沙发上一坐,摆出一副“我就赖在这了”的架势。
我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心里最后一点情分,也消磨殆尽了。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按下了110。
“喂,你好,我要报警。有人私闯民宅,赖在我家里不走。”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江涛和婆婆都愣住了。他们大概没想到,我真的会做到这个地步。
“林岚!你疯了!”江涛冲过来想抢我的手机。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
“地址是……”
“别!”江涛急了,“别报警!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
婆婆也傻眼了,她大概一辈子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听到“报警”两个字,本能地感到害怕。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个憨货!你真敢!”她终于挤出一句方言,气得满脸通红。
我挂了电话,冷冷地看着他们:“给你们十分钟。”
接下来的十分钟,鸡飞狗跳。婆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她的东西。那个巨大的蛇皮袋,来的时候装满了她的期望,走的时候,装满了她的愤怒和不甘。
江涛则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帮她收拾。
乐乐被吵醒了,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这阵仗,吓得快哭了:“妈妈,奶奶,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婆婆看到乐乐,眼泪又下来了。她冲过去抱住乐乐:“我的大孙子啊!你妈不要奶奶了!她要把奶奶赶出去!奶奶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乐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婆婆的脖子:“我不要奶奶走!我不要!”
江涛在一旁看着,眼睛也红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恨一个人的极致,不是报复,而是你看着她受苦,心里竟然会疼。我知道,我这一步走出去,在乐乐心里,我或许就成了一个赶走奶奶的“坏妈妈”。
可是,我别无选择。
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不把这颗切掉,我的生活将永无宁日。
最终,江涛还是把婆婆带走了。临走前,婆婆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江涛则低着头,不敢看我。
门“砰”的一声关上。
世界,终于清静了。
乐乐还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乐乐,不哭。妈妈在。”
“我讨厌妈妈!你是个坏妈妈!你把奶奶赶走了!”乐乐用小拳头捶着我的胸口,哭着喊。
我的心,碎了。
我抱着他,任由他捶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我的身体里。
良久,乐乐哭累了,趴在我肩上抽噎。
我抱着他,走到窗边。楼下,江涛正把那个蛇皮袋费力地塞进他车子的后备箱。婆婆站在车边,还在抹眼泪。
突然,婆婆弯下腰,捂住了胸口,缓缓地蹲了下去。
江涛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扶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心脏病,是真的。
5
婆婆被江涛紧急送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急性心肌炎,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江涛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年纪大了,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我赢了吗?我用最决绝的方式,赶走了她,捍卫了我的家。可代价是,她病倒了,而我在儿子心里,成了一个冷血的“坏人”。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乐乐不怎么跟我说话,总是自己一个人闷闷地玩。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我试着跟他解释:“乐乐,奶奶生病了,需要去医院。等她病好了,爸爸会接她回家。”
“是爸爸的家,不是我们的家。”乐乐低着头,小声说。
我无言以对。
我开始重新找工作。投了很多简历,也面试了几家。但现实是残酷的。三十多岁,已婚已育(虽然离了),职业生涯中断了好几年,我的竞争力,可想而知。
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周航又联系我了。
“林岚,抱歉,那天……”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打断他,“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温和,“我听说了,你前婆婆住院了。”
我有些惊讶,他消息还挺灵通。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我故作轻松地回答。
“我公司正好在招一个行政主管,我看过你的简历,很合适。有没有兴趣来试试?”
我愣住了。这是同情,还是……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公事公办。你来面试,合不合适,由人事部决定。我只是提供一个机会。”
我沉默了片刻,答应了。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面试很顺利。我的工作经验和能力都符合要求,人事经理当场就表示了录用意向。走出周航公司大楼的那一刻,我感觉多日来的阴霾,终于透进了一丝阳光。
晚上,我给乐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乐乐,妈妈找到工作了。”我微笑着对他说。
乐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以后妈妈上班,白天送你去幼儿园,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周末,我鬼使神差地,提着一篮水果,去了医院。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愧疚,还是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婆婆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管,脸色苍白。江涛坐在床边,正笨拙地给她削苹果。
那场景,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病房里传来婆婆虚弱的声音。
“江涛啊……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江涛削苹果的手一顿,没有抬头:“妈,都过去了。”
“过不去啊……”婆婆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是怕啊……我怕你走了我的老路,怕你像你爸一样,被人骗了。我怕我老了,没人管,像你外婆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养老院里……我做这么多事,搅得你们不得安宁,我就是想把你们都拴在身边,我觉得,只要你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安心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对江涛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把林岚的离婚证藏起来,我就是存着私心。我想着,只要那本子不在,你们就还是夫妻。她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倔了点。我对她不好,我知道。可我……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这辈子,好强了一辈子,到老了,反而越来越怕。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
我站在门外,听着这些话,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她的控制,源于强势和自私。我从没想过,这背后,是如此深重的恐惧和不安。她那句反复出现的口头禅“都是为你好”,原来不仅仅是对我们说,更是对她自己说的。她需要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是合理的,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恐慌。
江涛放下苹果,握住她的手:“妈,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周一,我正式去周航的公司上班。新的环境,新的同事,忙碌的工作,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事。
周航对我很好,但很有分寸。工作上,他对我一视同仁,严格要求。私下里,他会以“顺路”为由送我回家,会在我加班时,默默给我点一份晚餐。
他的关心,像春天的微风,温暖,却不灼人。
我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一些依赖。
一天下班,在地下车库,我正要上周航的车,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江涛。
他站在不远处,直直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失落,有嫉妒,还有一丝……悔恨。
我心里一紧,脚步顿住了。
周航也看到了他,他看了看我,然后对江涛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江涛走了过来。
“林岚,我们能谈谈吗?”他看着我,而不是周航。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冷冷地说。
“就几分钟。”他恳求道。
我看了看周航,他对我做了个“你决定”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对周航说:“你先走吧,我等下自己打车。”
周航没多说,开车走了。
地下车库里,只剩下我和江涛。灯光昏暗,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妈……想见乐乐。”江涛开口了。
“可以,周末你来接他。”
“她也想见你。”
我皱起了眉头。
“她……她知道错了。”江涛的声音很低,“她住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她说,她对不起你。她想当面跟你道个歉。”
我沉默了。道歉?一句道歉,就能抹去所有的伤害吗?
“林岚,”江涛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我们复婚吧。”
6
江涛的手,温热,却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我猛地甩开他。
“你疯了?”
“我没疯!”江涛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情绪有些激动,“林岚,我知道错了!我以前太软弱,太没主见,总是在你和我妈之间和稀泥,让你受了太多委屈。这段时间,我一个人照顾我妈,我才体会到你以前有多不容易。我……”
“所以呢?”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你是觉得,你现在‘体会’到了,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地回到你身边,继续去给你当保姆,伺候你,伺候你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切地辩解,“我是说,我改!我以后一定站在你这边!我妈那边,我也跟她说了,以后我们的生活,她不能再干涉。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一家三口?”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无比讽刺,“江涛,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而且,我现在有我的新生活。”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周航车子离开的方向。
江涛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因为他,对不对?”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那个开奔驰的!林岚,你怎么能这么快就……”
“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江涛,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与其在这里求我复婚,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让你妈安度晚年。”
说完,我转身就走。
“林岚!”他从背后叫住我。
我没有回头。
“我妈她……她把她名下那套老房子,过户给你了。”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
婆婆有一套老房子,是公公去世后留下的,地段很好,虽然不大,但价值不菲。那是她唯一的,也是最看重的财产。
“她昨天瞒着我,自己去办的手续。她说,这是她欠你的。”江涛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腔调,“她说,她不要你复婚,也不求你原谅。她只是希望……你能让乐乐,偶尔去看看她。”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乐乐已经睡了。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婆婆把她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这不是收买,也不是交换。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老人,用她最后的方式,在表达她的忏悔,在为她的儿子,也为她的孙子,铺一条后路。
成年人的体面,就是把一地鸡毛的真相,包装成一个无可奈何的误会。而婆婆,她连这层包装都不要了,她把她所有的不堪和悔恨,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我面前。
我该怎么办?接受吗?那套房子,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慌。
周末,我还是带着乐乐去了医院。
婆婆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看到我们,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奶奶!”乐乐扑了过去。
婆婆抱着乐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那眼神,不再有怨恨和算计,只剩下疲惫和哀求。
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您好好养身体。”
她点了点头。
从医院出来,江涛在楼下等我。
“房子……你收下吧。”他说,“不然,她心里过不去。”
“江涛,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一套房子能解决的吗?”我看着他。
他沉默了。
“你妈她,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是你的陪伴和担当。你如果真的想让她安度晚年,就自己强大起来,别再让她为你操心,别再让她觉得,她不为你做点什么,你就会过不好。”
江涛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读懂了。是释然,也是……彻底的放手。
我和周航的关系,在平稳中慢慢升温。
他是个很好的男人,成熟,稳重,懂得尊重。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也从不逼我做什么决定。他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默默地陪在我身边。
他会陪我一起去接乐乐放学,会耐心地教乐乐拼他最喜欢的乐高。乐乐也从一开始的排斥,到慢慢接受他,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会变魔术的“周叔叔”。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公园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周航牵着乐乐,乐乐在前面蹦蹦跳跳。
“林岚,”周航突然停下脚步,“我想,是时候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设计简约的钻戒。
“我不是想逼你。”他看着我,眼神真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爱你,也爱乐乐。我希望能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和紧张,又看了看不远处正追着鸽子跑的乐乐。
我心里很乱。
我喜欢周航,甚至,可以说是爱。他给了我离婚后想都不敢想的温暖和安定。
可是……
我的脑海里,闪过婆婆在病床上苍老的脸,闪过江涛落寞的背影。
我真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吗?
“周航,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江涛打来的。
我心里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喂?”
“林岚……你快来医院!我妈她……她不行了!”
7
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江涛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垮掉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抢救中”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周航把乐乐安顿在我家后,也赶了过来。他默默地站在我身后,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和婆婆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把音量调到35的电视,她烙得硬邦邦的油饼,她拧着围裙角说“我是为你好”的样子,她藏起我离婚证时鬼祟的背影,她在病床上流下的眼泪……
这些画面,曾经让我厌恶,让我愤怒,让我无奈。可在此刻,却都化作了一股酸涩,堵在我的喉咙里。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对我们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急性心力衰竭。病人走的时候,很安详。”
江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周航及时扶住了我。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吞咽着,喉咙发紧,鼻腔酸涩得厉害。
婆婆就这么走了。
带着她的恐惧,她的悔恨,她的不甘,走了。
我们之间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没有赢家。
婆婆的葬礼,是我和江涛一起操办的。
我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老搭档,平静地处理着各项事宜。选遗像的时候,江涛选了一张她抱着刚出生的乐乐,笑得一脸褶子的照片。
他说,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有她的老邻居,老同事。他们说着我不知道的,关于婆婆年轻时的故事。说她曾经是厂里的生产标兵,说她一个人拉扯江涛长大多么不容易,说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热心肠……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我只是,她生命最后阶段里,一个被她强行拉入战场的“敌人”。
周航一直陪着我,帮我招呼客人,照顾乐乐。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一个坚实的依靠。
葬礼结束后,江涛把我叫到一边。
“这个,你拿着。”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把钥匙。
信是婆婆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时候很费力。
“岚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走了。
别哭,也别难过。我这样的人,走了,对你们都是解脱。
我这辈子,活得挺失败的。没当好一个妈,也没当好一个婆婆。我把江涛教成了个没担当的软骨头,也把你逼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
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
那套房子,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孙子乐乐的。我这辈子,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念想,就留点实在东西吧。钥匙在信封里。
江涛那个人,靠不住。你以后,找个好人嫁了吧。我看送你回家的那个年轻人,就不错。
别为我做过的事背上包袱,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该受的罪。
你是个好孩子。
是我配不上你这个儿媳妇。
对不起。”
信纸上,有几滴干涸的泪痕。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原谅,不是说没关系,而是说,没关系了。你,和我,都没关系了。
可为什么,当一切真的都没关系了,我的心,会这么痛。
生活,还要继续。
我把婆婆留下的房子,委托中介出租了。租金我单独存了一张卡,留给乐乐以后用。
周航的求婚,我没有立刻答应。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
他没有催我,只是笑着说:“我等你。多久都等。”
江涛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戒了烟,工作也更努力了。他每周都会按时来看乐乐,陪他玩,给他讲故事。他不再提复婚的事,只是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
有时候,他会和我聊起婆婆。
他说,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他从小到大的奖状,是我和他的结婚证,是乐乐的出生证明,还有……我的那本离婚证。
所有的东西,都被她用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包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也不再是死水一潭。乐乐的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只是,家里那台电视机,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那个35的音量,连同那个强势了一辈子的老人,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这天晚上,我给乐乐讲完睡前故事,走出他的房间。
客厅里很安静,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一片清冷。
我走到电视机前,拿起了那个落了一层薄灰的遥控器。
我看着那个红色的电源键,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打开它,想让这个家,再多一点声音,多一点“人气”。
我的手指,慢慢地,移向那个按钮。
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冰凉的塑料外壳。
最终,我还是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茶几上。
它挨着那本我还没看完的书,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花草的清香,迎面吹来。
楼下,周航的车,安静地停在老地方。他没有上来,也没有催我。只是亮着一盏昏黄的车内灯,像一盏沉默的灯塔。
我看着那束光,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仿佛,开始慢慢融化了。
来源:智者宇宙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