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夫君递来休书我未作挽留,只因我知晓三日后,他会被娇滴滴妾室毒杀。上文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夫君递来休书我未作挽留,只因我知晓三日后,他会被娇滴滴妾室毒杀。上文
1
落英苑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萧怜儿在一众心腹仆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进来,裙摆上的环佩叮当作响。那一刻,我心中一片冰凉,便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她为荀琅生下了一双儿女,是我这个后来者抢了本该属于她的正妻之位,让她屈居妾室,这口怨气,她怎能咽得下?
如今,荀琅即将拜相,权倾朝野,也终于到了她快意恩仇的时候。
我冷眼看着萧怜儿,她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亲手斟满了一杯酒,那酒色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碧色。她将酒杯推到我面前,姿态闲适地仿佛在邀请我共赏春光。
「姐姐,这七年,你我相伴,也算是风雨同舟了。如今好日子终于来了,只可惜,夫君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恨着你。」她的声音柔得像蜜,吐出的话却字字淬毒,「妹妹我于心不忍,但为了让你走得体面些,还是亲手送你一程,至少能留个全尸。」
是啊,荀琅恨我,恨到了骨子里,却又不得不遵从圣意,捏着鼻子娶了我。
宫变成功,他作为从龙之功的第一人,被新帝擢升为当朝丞相。我这个先帝硬塞给他的“耻辱”,他恐怕做梦都想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那场赐婚里,被伤害的又何止荀琅一个?不幸的是,我的一颗心错付给了他,而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
七年磋磨,从最初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两看相厌,我竟然还愚蠢地期待着,荀琅会对我生出一丝半毫的情意。
无尽的苦涩与疲惫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心口传来一阵阵绞痛,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发出一声轻嗤,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即便我该死,那也得是荀琅亲手来取我的性命。」我刻意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一个妾室,算个什么东西?」
萧怜儿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她正要发作,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我护着腹部的手上,随即凝固了。
「我说你一个被夫君厌弃的女人,凭什么在我面前得意,原来是仗着这个。」她也是生养过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异样。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身形粗壮的嬷嬷便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死死按住我的胳膊,强迫我屈辱地跪在了地上。
我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再抬头时,萧怜儿已经端着那杯毒酒,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惧,用尽全身力气恨声道:「荀琅若是知道你杀了他的嫡子,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酒杯冰冷的杯沿已经碰到了我的嘴唇。
萧怜儿却“噗嗤”一声娇笑起来,她捏住我的下巴,啧啧有声,「我的好姐姐,只有平安生下来的,才算数。」
「如今这落英苑上下,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不说,夫君又怎么会知道你曾有过身孕呢?」
「安心上路吧,很快,我就是荀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我的儿子,也将是荀家唯一的嫡子!」
一杯毒酒根本不够。
紧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最后,冰冷的酒液被整壶灌进了我的喉咙。
腹部传来剧烈的绞痛,像有无数把刀在里面翻搅。 我被人松开,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蜷缩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战栗,鲜血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涌出。下坠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腿间蔓延开来,带走了我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明明很多年前,我就发誓,再也不要为荀琅流一滴泪了。
「荀琅……荀琅……救救……我们的孩子……」
我徒劳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每个字都被涌出的鲜血模糊。
萧怜儿冷漠地看着我的身体从剧烈颤抖到渐渐沉寂,她厌恶地用手帕掩住口鼻,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把这里处理干净,夫君就快回来了,你们知道该怎么说。」
留下几个心腹处理我的尸身后,她便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去。
门外的阳光正好,那温暖的光线倒映在我逐渐涣散的瞳孔里,却很快被一块粗糙的黑布彻底遮盖。
真不甘心啊。
我的最后一缕意识,轻轻地叹息着。
荀琅,若有来生,我冯芫,绝不再嫁给你。
2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寝衣,夜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让我轻轻打了个寒战。
守夜的丫鬟听见动静,掌着灯快步走了进来,关切地撩起床幔。
「夫人,您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我还沉浸在被毒杀的真实痛感中,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没有回答。
小丫鬟见我脸色惨白,迟疑地小声说:「要不……奴婢去请老爷过来……」
「不必!」
听到“荀琅”这个名字,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
「不用叫他……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丫鬟走后,我重新在黑暗中躺下。竟然又梦到了上一世的种种,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我将手掌覆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被药物烧灼的痛楚。
被萧怜儿灌下毒酒后,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想到,我竟然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荀琅和四皇子发动宫变的前夕。
我闭上眼睛,苦涩地笑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我已怀有身孕,自己却懵然不知。直到萧怜儿动手的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可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是的,是荀琅害死了我。若没有他的默许,借萧怜儿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害当家主母。我总在自欺欺人,逃避被他厌恶的事实,甚至还幻想过我们之间或许能有转机。
现在才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下去。
苍天有眼,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世,我不会再奢求荀琅那虚无缥缈的爱,更不会再将自己困死在荀家这座华丽的囚牢里。
3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之后,连早膳都未曾用,便直接带着丫鬟青诃去了城外的大佛寺。
祖父笃信佛法,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养成了礼佛进香的习惯。
可荀琅,对此深恶痛绝。
他当初之所以得罪天子被贬,起因之一,便是看不惯圣眷正浓的张贵妃借着修建皇家寺庙的名义中饱私囊,他一连上了八道折子,痛斥妖妃祸国。结果便是,那位“妖妃”在龙床上吹了阵枕边风,皇帝便一道圣旨将我“赏”给了他,用来膈应他。
自那以后,我在荀琅面前,再也不敢提“礼佛”二字。
我第一次说,他只是冷淡地皱了皱眉。第二次说,他便冷笑着拂袖而去。到了第三次,我就彻底闭上了嘴。
即便世人皆赞他为“美玉君子”,可当他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任何言行,都能成为他刺向你的理由。
古语有云,妻以夫为纲。在那道无法抗拒的圣旨之下,我只能选择顺从。渐渐地,我都快忘了,自己为了荀琅,究竟丢掉了多少曾经珍视的东西。
在寺中上完香,用过斋饭,我才不紧不慢地返回荀府。
刚下马车,青诃就扶着我,满脸忧色地小声说:「夫人,我们出来一整天,老爷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过去我总是在荀琅面前伏低做小,连带着我身边的人,也都对他怕得不行。
我拍了拍青诃的手,语气平静:「无妨,从今往后,我们不必再事事看他的脸色。」
我这般淡漠的态度让青诃愣住了,她大概想不明白,一向将荀琅的心思看得比天还大的我,怎么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
我没有过多解释,径直回了落英苑。
让我没想到的是,荀琅竟然在院子里等我。
4
这并非我重生后第一次与荀琅碰面。
刚醒来那几天,我仍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恍惚中,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了过来。当丫鬟通报说荀琅晚上要来落英苑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让他别来!」
谁知,这话正好被一只脚踏进门槛的荀琅听了个正着。我们四目相对,他神情一贯的冷淡,眉头微微蹙起,还是记忆中那副高傲疏离的模样。而我,却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临死前,曾那样绝望地呼唤过他的名字。
荀琅本就不愿踏足我的院子,听我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当即便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既然夫人如此看不上荀某,那便算了。」
此后半月,他果然再未出现。这倒也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接受这死而复生的事实。
此刻,再次对上荀琅那张俊美如玉的脸,我的心中既无不甘,也无半分情意,只剩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率先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去哪了?」
我收回目光,淡然地回答:「随便走了走。夫君不去看看萧姨娘和孩子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荀琅似乎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那情绪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冷淡:「近来城中不太平,无事不要出门,若需要什么,让下人去办即可。」
我正想反问他为何如此,脑中却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
前世这个时候,正是荀琅与四皇子密谋宫变最关键的时刻。 当初,他也曾这样叮嘱过我,随后整个荀府便被他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可笑的是,萧怜儿对他所有的计划都了如指掌,而我这个正妻,得到的却永远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叮嘱。
直到新帝登基的消息传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些年荀琅究竟在暗中谋划着怎样一盘惊天大棋。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荀琅便会拿到金吾卫的兵符,率兵围宫,斩杀贵妃,恭迎新帝即位。
这也意味着,我冯芫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5
我不想死。
荀琅走后,我在窗边呆坐了许久,任由孤寂将我层层包裹。前世的种种,又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荀琅十七岁高中状元,惊才绝艳,本该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只是他性子太过清高耿直,仗着满腹才华口无遮拦,誓要涤荡朝堂污浊,结果便是在朝中树敌无数。
不是没有高官想过拉拢他,试图用联姻的方式将他绑上自己的战船,却都被他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回去。那时的荀琅,唯有在面对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谏议大夫之女萧怜儿时,才会流露出难得的温柔。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二十岁那年,他终究还是闯下了大祸。张贵妃借口修建皇寺为国祈福,实则为母家和她所生的六皇子大肆敛财,结党营私,其野心昭然若揭。荀琅愤而上书弹劾张家,私下与友人小聚时,几句讥讽天子昏庸的醉话又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张家怎会放过这个赶尽杀绝的机会?
荀琅被下狱,受了私刑,最终被革职外放,断了仕途。
而那一年,张贵妃开始对太子发难,将永州贪腐案的黑锅死死扣在了太子头上。我的父亲,时任永州太守,而我冯家,向来是太子一党的忠臣。
太子最终得以脱身,父亲却成了替罪羊,锒铛入狱,判了秋后问斩。
我亲眼看到,祖父半白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得雪白如霜。他想用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去求先帝网开一面。可张贵妃的人却提前拦住了他,尖着嗓子讥笑道:「冯大学士,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眼光,在朝堂上处处与我们六皇子作对。令郎,这是代您受过啊!」
更让人心碎的还在后面。张贵妃觉得这还不够,于是,一纸赐婚的圣旨,将我指给了同样是她仇敌的荀琅。
赐婚之后,祖父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心灰意冷,辞官还乡,带走的,只有父亲冰冷的骸骨。
我至今还记得,荀琅拖着一条被刑讯打跛的腿,亲自上门,跪在冯府门前,恳求祖父设法驳回这道赐婚。
那时我站在屏风后,听着那个曾经朗月入怀的青年,字字泣血地嘶吼:「冯公!此番赐婚,分明就是为了羞辱你我两家!荀某心中已有挚爱,怎能再娶您的孙女!」
他与祖父政见不合,素有争执。张贵妃此举,就是要让我们这对仇人,结为怨侣,彼此折磨。
我不知道那天祖父是如何劝走了他,只记得他离开时,扔下了一句混不吝的狠话:「冯公既然不愿相助,也休怪荀某日后不义。」
他总是这样爱憎分明。可我一直想问他,荀琅,明明我和祖父也同样是无力反抗的受害者,你为何偏偏要将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你一样可怜的人身上?
嫁给荀琅那年,我才十七岁,也曾是活在祖父和爹娘羽翼庇护下的娇小姐,从未想过人生会沦落至此。我曾是长辈口中聪慧伶俐、秀外慧中的好女子,为何偏要在他无情的迁怒之下,生生耗尽我所有的光和热?
那些曾期许过的“相敬如宾,各自安好”,在七年冷漠的相对中,早已化为一地灰烬。
平心而论,他从未在物质上苛待过我。
只是他每一个冰冷的眼神,每一声不耐的轻嗤,都在一刀刀地敲碎我的脊梁。我被皇权死死地绑在他的身上,最终,还要因他而死。
这样的人生,凭什么是我该得的!
“啪”的一声,我失手打碎了茶盏。我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在倾洒的茶水中,我看到了自己那双写满不甘的眼眸,在那眼底深处,有一簇挣扎的火焰,正在重新燃起。
「夫人!」青诃听到动静,紧张地跑了进来。
看到地上的碎瓷和我不慎被划破的手指,她心疼地惊呼一声,连忙找来布巾为我包扎。
她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夫人若是不想见老爷,咱们日后不见便是了,何苦拿自己的身子置气。」
我看着她,这个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待我情同姐妹的侍女。除了家人,便数她最心疼我。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比我还难过。
可她的性子太过温吞,总盼着我能和荀琅和解,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才算有个依靠。
前世我死后,她会为我痛哭流涕吗?还是会咒骂荀琅的无情无义?
我轻声开口,语气却异常坚定:「青诃,去帮我把萧姨娘请来,就说我有话要单独和她说。」
不,我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这一世,我冯芫,绝不再做他荀琅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6
午后,萧怜儿在一众前呼后拥下来到了我的落英苑。
她那张柔媚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假笑,不情不愿地对我福了福身子,敷衍地行了个礼。「不知姐姐唤怜儿过来,所为何事?」
我静静地审视着她。
说实话,若不是上一世那杯致命的毒酒,我对萧怜儿,本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嫁给荀琅不久,我就听说,她为了信守与荀琅双宿双飞的约定,竟在家中悬梁自尽。若不是荀琅及时赶到,只怕早已是香消玉殒。
正因如此,我们成婚不到一月,荀琅便顶着压力将她纳进了门。此后的日子里,更是将她捧在心尖上疼爱。
萧怜儿从正妻沦为妾室,心中自然不甘。她在我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姿态,那模样,活像我这个正室如何苛待了她似的。同为女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笑容背后隐藏的恨意,也知道她巴不得我早点死。
但我始终记着,她也是那场荒唐赐婚的受害者。
七年来,她那些绵里藏针的挑衅,我看在眼里;荀琅对她的偏爱,我更是冷暖自知。只要荀琅还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平和,给我这个正妻应有的尊重,后半生就这么做个守活寡的荀夫人,我也认了。
若非……若非那杯毒酒……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是一片冷淡,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的礼。
我知道,在这荀府之中,我的权势远不如她。想要报仇,也得先确保自己能安然度过眼前的劫难。
我决定开门见山:「荀琅不日便将官拜丞相,如今这荀府上下已是固若金汤,我先在这里,恭喜妹妹了。」
萧怜儿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荀琅暗中谋划宫变之事,她也只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捕风捉影地猜测,我这个向来被荀琅视作空气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当初他被张贵妃那般羞辱,以他那种心高气傲的性子,又怎会甘心忍一辈子?你与他青梅竹马,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
萧怜儿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挂上娇柔的笑容:「姐姐这话可是大逆不道,若传了出去,就不怕给夫君招来杀身之祸吗?」
「不怕,」我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他一旦成功,我们就会和离。」
这一下,萧怜儿是真的被震住了,一时竟哑口无言。
我趁热打铁,将最后一个重磅消息扔给了她,砸得她彻底乱了方寸。
「冯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充满了探究。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哂笑一声,心中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快意。曾经的我,就是被那道圣旨束缚得太紧,活得太累,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毁了冯、荀两家,结果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无所顾忌,竟是这般痛快!
我继续道:「你我之间,就不必再说那些场面话了。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占了你的位置,这些年,你明里暗里的针对,我也都忍了。」
「但荀琅一朝得势,必然会想办法除掉我这个他人生中的‘污点’,与我彻底撇清关系。正好,这七年的日子我也受够了。我会赶在他开口之前,主动提出和离,绝不打扰你们一家四口的美满生活。」
萧怜儿冷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但是冯芫,我凭什么信你?」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当初你和你家那个老东西但凡有点骨气,拒绝了这门婚事,何至于此?现在我凭什么相信,你会舍得这唾手可得的丞相夫人的富贵?!」
这话,无异于承认了她对荀琅的计划了如指掌。
我脸上的笑意不减,只是眼神变得愈发冰冷。
「你以为,你这三年来,偷偷在我饮食里下的那些麝香,我当真一无所知吗?」
在她骤然僵硬的脸色中,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还有,你房中早已备好的那杯,准备送我上路的鸩毒,我也知道。」
7
「萧怜儿,你很清楚荀琅偏爱你,所以平日里对我处处刁难,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应该更清楚,荀琅可以容忍你欺压我,却绝不会容许你手上沾染无辜的性命。」
我镇定自若地端起茶杯,笑道:「他将来是要做青史留名的清流名臣的,‘谋杀发妻’这种会让他名誉扫地的蠢事,他根本不屑于做。你若是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前程大业,你以为,就算你为他生儿育女,又能如何?这世上温柔顺从的美貌女子多的是,他随时可以另娶一位家世显赫的贵女,绝不会再多看你这种心肠歹毒的妇人一眼!」
萧怜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强作镇定,只有我自己知道,紧绷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这番话,半真半假。
荀琅的确爱惜羽毛,刚正不阿,但那都是在他被构陷之前的样子了。自从被拉下泥潭,他的行事手段便渐渐变得狠厉,与张氏一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是在他坐稳丞相之位后,更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他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是给我写休书,而是将六皇子党羽上百人尽数下狱,轻则流放,重则凌迟。张贵妃的亲哥哥,六皇子的亲舅舅张显达,更是被他下令砍去手脚,做成了人彘。
新帝对此不闻不问,朝中有人弹劾他手段暴戾,也都被他一一压下。直到他用一杯鸩毒了结了张贵妃的性命后,才被不痛不痒地罚了半年俸禄。
未来的荀琅,既是贤相,亦是酷吏。
而这些,都是我上一世,魂魄跟在他身边,亲眼所见。
8
萧怜儿的那壶鸩毒,的确要了我的命。但不知为何,我的魂魄却并未消散。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脸厌恶地将我的死伪装成自尽,听着他们尖酸刻薄地讥笑我痴心妄想,还做着母凭子贵的白日梦。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珍珠白色的魂魄颤抖着,徒劳地抚向自己已经冰冷的腹部。我的孩子,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因为我这个无能的母亲,一同魂飞魄散了。
魂魄是不会流泪的。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具冰冷的尸体旁呆坐了多久,从天明到天黑,时间变得毫无意义。直到深夜,荀琅才从宫中回来。
那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穿着一身锦衣,在夜色中缓步走来,右脚的步态,依旧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跛。
萧怜儿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扑进他怀里,声泪俱下地哭诉,说我因害怕宫变失败会连累家人而自尽了,她怎么拦都拦不住。
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我,让我无法控制地跟在了荀琅身边。我拼命挣扎,想要回到我自己的身体旁边,却终究敌不过这冥冥中的天意。
荀琅听完萧怜儿颠倒黑白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我的尸体,那背影,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是了,他如此厌恶我,我死了,他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他荀琅向来好面子,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拍手称快吧?只怕是关起门来,就要和萧怜儿举杯相庆,终于甩掉了我这个包袱!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他生出了刻骨的恨意。
恨他娶了我,又折辱我;恨他不爱我,却又与我有了肌肤之亲;恨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从未出现。
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听见魂魄的声音,我只是一遍遍地在他耳边疯狂尖叫。
「滚开!荀琅,我不想再看到你!」
然后,我听到了他冰冷的声音。
「成婚七年,也算对得起我们的情分。冯芫自寻死路,与你何干?」
我呆住了,灵魂仿佛被这句话冻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到底有没有心?
萧怜儿眼底的喜色一闪而过,但还不等她开口,荀琅又说了一句:「但,夫妻一场,风光大葬吧。」
这就是我如履薄冰、委曲求全七年,换来的最终结局吗?
我蜷缩在一旁,无尽的苦涩将我淹没,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没有看到,荀琅转身离去时,藏在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9
我下葬后,魂魄依旧在人世间逗留。而荀琅,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改往日的清冷刚直,开始了对六皇子一派疯狂的追杀。
他曾是何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却被张贵妃和六皇子害得家道中落,贬官离京,甚至平白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废了一条腿。
如今手刃仇敌,快意恩仇,本该是人生最痛快的事。
可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意。每杀一人,他眉宇间的戾气便会更重一分。
但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快活,我只想离他远远的,如果不行,那就拉着他一起下地狱,给我陪葬!
可老天似乎总是格外偏爱他。他杀的人越多,权势反而越稳固。
直到张贵妃身死,荀琅才终于停下了屠刀,称病在家,闭门思过,像一头被迫蛰伏的猛虎。
那时,距离我下葬,已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荀琅为了肃清朝堂,日夜不休,忙得连萧怜儿和她的两个孩子都顾不上见一面。
而他闭门谢客的第一晚,竟然独自一人,走进了早已尘封的落英苑。
我的魂魄,依旧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他。
失去了主人的院子,显得格外萧条孤寂,只有几只寒鸦在枯枝上发出喑哑的叫声。
荀琅提着一壶酒,拂去石凳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他就那样一杯接着一杯,沉默地喝着,仿佛永远也不会醉。
我忽然惊觉,这样安静的,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噤若寒蝉的时刻,竟然是在我死后,才第一次出现。
「都说杀身成仁,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荀琅喃喃自语:「可我杀了这么多人……那些羞辱我的,算计我的,鄙弃我的……我把他们都杀了,为何这缠身的苦厄,却丝毫未减?」
他大概是醉了,说着一些没头没尾的胡话,也不指望有人回答。
只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寂静的深夜里,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阿芫……为何,你连我的梦,都不肯入?」
就是这句话,我的魂魄忽然一轻,还来不及细想他话中的意思,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睁眼,我已回到了过去。
10
我的思绪百转千回,对面的萧怜儿也同样在飞速权衡。
我赌的,就是她只了解过去的荀琅,却不了解即将成为丞相的荀琅。只要她还想坐上正妻的宝座,她就必须小心翼翼地揣摩夫君的心思。
良久的沉默后,萧怜儿紧绷的眉眼忽然舒展开来,唇角也重新挂上了温顺的笑意。
她扶了扶鬓边的珠花,柔声道:「是姐姐把话说的太重了,可真是吓了妹妹一跳。您才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一个妾室,哪里敢跟您争什么呢。」
「这些年姐姐和夫君之间的恩怨,妹妹都看在眼里。夫君性子冷直,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平白让姐姐受了许多委屈。若是姐姐当真想一别两宽,妹妹也绝不敢多言。」
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我知道,萧怜儿这是妥协了。
她赌不起。荀琅马上就要位极人臣,她一个区区谏议大夫的女儿,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我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还是姨娘贤淑,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如此,萧怜儿这个最大的隐患,算是暂时被我稳住了。
虽然勉强达成了“协议”,但萧怜儿显然并不高兴,离开时,那张俏脸依旧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懒得去管她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随即召来了青诃。
「我近日总觉得心中烦闷,舌干口燥,你去我的私库里,寻一些天花粉和莪术来,帮我熬成汤。」
青诃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我笑着安抚她:「不必小题大做,许是有些暑热罢了,调理一下便好。对了,你再帮我准备一碟桃仁糕,许久没吃了,有些馋了。」
青诃领了命,不敢耽搁,立刻就去库房找药材了。
我遣退了房里所有的仆妇,在窗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仅仅是唬住萧怜儿,还远远不够。要和荀琅彻底断绝关系,这个孩子……我不能留。
祖父曾夸我聪慧过人,自小便将我当做男儿一般教养。四书五经,奇门遁甲,我学得最好的,却是医术。日积月累下来,给自己断个脉象,调理身子,倒也不在话下。
谁能想到,我这些医术,都是在嫁给荀琅之后,担心他郁结于心,才特意为他学的。
当我察觉到自己有孕时,我并没有声张。
我与荀琅成婚七年,一直无所出。除了他极少碰我之外,也与萧怜儿暗中下的麝香有关。青诃总在我耳边念叨,让我早日生个孩子,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我听了,心中酸涩,只当没听见。
如今终于怀上,我不敢大意,反复为自己诊脉,又借口身体不适,去医馆请大夫看过,才最终确认。
我也曾幻想过,能和荀琅有一个孩子。幻想过这个孩子,是会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荀琅也好,孩子也好,那场做了七年的,自欺欺人的梦也好,我一个都不想要了。
天花粉清热解毒,莪术活血化瘀,两味药合在一起,却是一剂伤身又伤心的落胎药。
药材本身,又有什么错呢?用对了地方,便是救死扶伤的良药;用错了,便是穿肠而过的毒药。
当青诃端来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时,我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心中一片平静。
别再留恋了,冯芫。
你和荀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这段错付了七年的婚姻,早已病入膏肓,气滞血瘀,注定不得善终。
如今,也该用这碗药,将它彻底根治了。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那碗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是药三分毒。前脚喝得有多痛快,后脚报应来得就有多猛烈。我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痛苦的呻吟溢出口。
青诃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拿错了药材,手忙脚乱地扶着我躺下,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此刻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慰她,只能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梦境。
梦里,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祖父佝偻着身子,被张贵妃的走狗们讥笑着赶出府门的苍老背影。一会儿又是那个跛着脚的青年,固执地跪在冯府门前,沙哑地恳求退婚。
最后,他突然抬起头,那双阴郁而凶狠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我。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怨愤地泣血质问:
「冯芫,为什么你不拒绝?」
「为什么你也要来毁了我的人生!」
我怕得浑身发抖,怕他下一刻就会动手打我,拼命地挣扎,嘴里胡乱地喊着「爹爹救我」、「祖父救我」。可梦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然后,画面一转,又回到了那个燥热而痛苦的夜晚。荀琅灼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我死死压住。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无法呼吸,溺死在这场狂风暴雨之中。我挣扎着想逃出床幔,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毫不留情地拖了回去。
我忍着身体被撕裂的痛楚,断续的抽泣声被尽数按进了锦衾罗帷之中。
荀琅在我身后,像一场无法抗拒的惊雷,敲碎了我所有的神智和尊严。
「阿芫,这都是你自找的。」
后来呢?后来又梦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从那场春雷中抽身,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喝下落胎药的时候。小腹坠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地从我身体里流逝。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细细小小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娘亲……」
我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吓了一大跳。
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窗外天色已然全黑,荀琅不知何时从宫中回来了,此刻就坐在我的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傻傻地对视着,空气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忽然,荀琅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眼角。他的动作微顿,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意味。
「为什么哭?」
我闻言一愣,瞥见他指尖沾染的水光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眼前的荀琅,与上一世那个杀伐果断的荀丞相,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少年时那被人称道的清隽风姿,早已被磨砺成了工于心计的深沉。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眸里,空无一物,冷漠地看过来时,总让人无端地感到害怕。
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他聪慧如斯,为何前世,却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憔悴至此?哪怕心中并无爱意,可七年的朝夕相处,难道他还看不清我冯芫的本性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让我心底那些早已被尘封的委屈,瞬间翻涌了上来。
我不欠他荀琅什么,却偏偏要因他而伤,因他而死。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迅速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语气淡漠:「许是眼里进了沙子,夫君看错了。」
荀琅的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显然不信我这个蹩脚的借口。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是啊,我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谈了。
我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夫君回来了,怎么不让下人通报一声?倒让你在这里等我睡醒。」
荀琅道:「你的侍女说你近日身体不适,贪睡,便没让她们叫醒你。」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青诃不懂天花粉和莪术的药性,可荀琅却不一定不懂。幸好,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怀孕的事,否则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会是怎样一副脸色。
我对萧怜儿说的那些话,又何尝不是在提醒我自己。
「现在好多了,有劳夫君挂心。」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想也不想便开始下逐客令,「时辰不早了,今天萧姨娘还同我说起,玉淑和弘珖都想你了。」
如今,单是和荀琅同处一室,都让我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只想他快点离开。
但这一次,荀琅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拂袖而去。
听到一双儿女的名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冯芫,你才是我的妻子。」
「你不留我,反倒要将我推去妾室那里?」
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只觉得好笑。
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真是可笑得匪夷所思。只许他对我冷眼相待,弃如敝履,可当我想将他推开时,他又开始不乐意了。
不知道萧怜儿若是听到荀琅如此自然地称她为“妾室”,会不会气得脸色发青。
「夫君又何必同我说这些虚与委蛇的话?我不过是占了个妻子的名分罢了。这些年来,你我二人,何曾有过半分夫妻同心的时候?」
荀琅突然抬起我的下颌,强迫我与他对视。被我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刺了一通,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这话……是想让我以后多来关照关照你吗?」
他的脾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他可以对我视若无物,也可以像现在这样,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放肆地打量着我。
我烦透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无力感。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密,也都是在他不顾我意愿下的强行占有。
他现在这副样子,显然又是动了某些念头,想要以此来羞辱我,让我难堪。
我拧起眉头,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
「荀琅,别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你吵。你要是想找女人,就去找你的青梅竹马,别来烦我!」
11
荀琅对我身体的迷恋,我心知肚明,那是一种不掺杂丝毫情感的,纯粹的占有。
所以我怕他,怨他,在这段名为婚姻的枷锁里,从未体会过一丝一毫的身心愉悦。他像个贪婪的掠夺者,在我哭哑了嗓子,无力求饶时,才肯意兴阑珊地罢休。
日子久了,我甚至能苦涩地自我安慰:至少,此刻与他同床共枕的人是我,他只是将我视作发泄的工具,而非刻意的羞辱。
那些漫长而冰冷的年岁里,我也曾有过天真的期盼。我想,既然他愿意接纳我躺在他身侧,那我们之间,是否也能不必像仇人一般两看相厌呢?
事实证明,我错得何其荒谬。
荀琅远比寻常男子要来得清醒和残忍,他心中那道界线分明得很——谁是用来暖床的工具,谁又是被他珍藏在心尖上的人。
说到底,一直是我在一厢情愿,自讨苦吃。
许是从未从我口中听到过如此直白又厌烦的言语,荀琅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泛红的手背,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与你何干?」我懒得与他周旋,径直掀开被子,利落地从他身边跨过。短暂地脱离他的气息范围,竟让我感到了一阵轻松。
「荀大人,慢走不送。」我倚着窗棂,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别让下人瞧见,免得又玷污了你的清誉。」
荀琅似乎被我的冷漠激起了一丝兴味,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他缓缓起身,踱步至我身后,那身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
「忍了七年,终于装不下去了?」
「是,」我毫不避讳,「我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短暂的死寂后,身后那人终于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离开了我的房间。
荀琅走后,我紧绷的神经并未立刻松懈。我侧耳细听,等了约莫一刻钟,确认庭院再无声响,才敢松懈下来,脱力地捂住自己的小腹。
疼,太疼了,那种坠胀的、被生生撕裂的痛楚,让我几乎要蜷缩在地。我从不知道,原来剥离一个才一个多月大的生命,竟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青诃见荀琅离开,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我煞白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连规矩都忘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抓住青诃伸来的胳膊,冷汗涔涔,却只能虚弱地摇头:「无事,许是……月信来了,腹中有些绞痛,歇息片刻便好。」
青诃一愣,满脸困惑:「可是夫人,您的月信不是半月前才……」
她的话戛然而止,借着昏黄的烛火,她终于看清了我裙摆上那片已经变为暗红色的濡湿痕迹。
「奴婢……奴婢去给您拿件干净的衣裳。」
我无力地点点头。房间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久久不散。我忍不住想,荀琅方才,可曾察觉到异样?
想来是没有的。我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腹部的剧痛再次将我的思绪打断。
罢了,不想他了。
一个迟早要分道扬镳的人,有什么值得费神的。
12
荀琅在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转身就去萧怜儿的温柔乡。
次日我醒来,听青诃说,前院书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看来,老爷还是想和您好好过日子的。」青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欣慰。
我闻言失笑,这丫头还是太天真。那人分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宫变殚精竭虑,哪里有半分心思放在后院这点风花雪月上?
看着青诃满怀希冀的眼神,我决定亲手打碎她的幻想。
「以后,关于他的任何事,都不必再来回禀我了。青诃,你要记住,你是落英苑的人,不是荀家的侍女。」
青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那双总是小心翼翼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悲伤。
「姑娘……您是不是,想和荀大人和离了?」
她没再用「夫人」和「老爷」这种生分的称呼,而是换回了我未出阁时的旧称。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青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姑娘这些年过得不快活,青诃都看在眼里……可是一个女子,嫁了人又被夫家休弃,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往后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我……我知道姑娘不爱听那些夫妻和睦的话,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您终日愁眉不展了。」
我的心柔软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若我真能和荀琅一刀两断,你可愿随我离开?」
青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反握住我的手:「当然!姑娘去哪儿,青诃就去哪儿!」
「好。」
我笑了,指尖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别伤心,你家姑娘这门亲事本就是旁人强加的,如今能得解脱,说不定将来还能遇到更好的人呢。」
青诃重重地点头,破涕为笑。
话匣子一打开,这丫头反倒比我还积极,不仅自告奋勇要替我给远在永州的祖父送信,还开始盘算起我的嫁妆来。
我也不拦她,有些话,的确需要提前告知祖父。
很快,前世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就要来了。
丙辰年七月廿五,太子李从谦联合凉州长史荀琅,发动宫变,以雷霆之势清君侧,诛奸臣,杀贵妃,改年号为炎熙。
炎熙元年,那个曾经跌落云端的荀琅,终于回到了他应有的高度,官拜丞相,位极人臣。
这份迟来的荣耀,他足足等了七年。
13
宫变那日,我的心一直悬在半空。直到官兵将整座荀府围得水泄不通,那颗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府里上下乱作一团,下人们惊慌失措,任谁都看得出这阵仗非同寻常。
因有荀琅提前的嘱咐,我第一时间让青诃去安抚各处,稳定人心。
不论我心中对荀琅有多厌恶,在宫变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但我仍旧无法完全放心,谁知道这一世,会不会凭空生出什么变故?
万幸,荀琅成功了。
宫里很快传来消息,太子已经拿下了奸臣张显达,老皇帝也写下了传位诏书。
前来报信的侍卫恭敬地作揖道:「荀大人特派属下告知夫人,宫中一切顺利,请夫人不必担忧。」
没出意外就好。
我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侧过身,露出了身后抱着女儿玉淑的萧怜儿。
「这些话,你对她说也是一样的。」
萧怜儿怀里抱着玉淑,荀琅的长子弘珖则乖巧地跟在她身边。她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上前一步,对传信人欠身道:「大人的吩咐,对妾身说便是。」
传信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掩饰过去,又将刚才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萧怜儿激动得热泪盈眶,玉淑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替她擦着眼泪:「姨娘不哭。」
我无心欣赏他们母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吩咐青诃打赏了些金叶子,便径自回了落英苑。
接下来,就是等待荀琅的那封和离书。 我的嫁妆,荀家分毫未动,这些年的收支账目也清晰明了。我已让青诃将不易带走的物件变卖成银两,或置换成铺契,其余的细软也都收拾妥当。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永州,回到那片从小养育我的险山峻水之间。
闭上眼,我仿佛能闻到十里画廊那清冽的竹香,能听到江上扁舟里传来的豪迈渔歌。
荀琅在宫里待了足足三日,直到新帝的年号和先帝的谥号全都敲定,才返回荀府。
如今,这里该叫丞相府了。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一次,荀琅没有给我和离书。
14
荀琅载誉而归,却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便一头扎进书房,谁也不见,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怎么会这样?
前世我死后,灵魂曾在他的书房里,亲眼见过那封早已写好、却未曾送出的和离书。若非萧怜儿先一步对我痛下杀手,那封和离书也同样会让我颜面扫地。
为何这一世,荀琅竟毫无动静?
难道,他是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我烦透了荀琅这种深不可测的性子,他总是谋定而后动,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不提和离,萧怜儿便也开始怀疑我之前的话只是缓兵之计。她按捺不住,杀到落英苑来,明里暗里地对我冷嘲热讽。
我被她吵得心烦,不耐烦地打断她:「你以为我不想离开这个腌臜地方吗?萧怜儿,我告诉你,就算我下定决心要和荀琅了断,但此刻,我仍是丞相府名正言顺的夫人!摆清楚你的位置,若是我不痛快了,你也休想好过!」
萧怜儿被我的气势镇住,一时噤了声,只能不甘心地用眼神剜我。
「有在我这里逞威风的功夫,不如去给你的好哥哥吹吹枕边风。你的心上人不肯放我走,可不是我求来的。」
「你!」
我懒得再与她废话,扬声唤来青诃:「送客!」
青诃心领神会,阴阳怪气地对萧怜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姨娘慢走,我们夫人身子不适,就不多留您了。」
萧怜儿怨毒地瞪了我一眼,甩袖离去。
有荀琅在府中镇着,她也只敢耍些口舌上的小聪明。如此看来,我前世死得还真是窝囊。
我自嘲一笑,望着庭中一池静水,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我眉间微蹙,一个计划在心中悄然成形。
既然他不给我和离书,那我就逼他给。
很快,时机便来了。
新帝登基,庆功御宴是必不可少的。
前世他孤身赴宴,而今我还活着,作为他的正妻,他不能不带我。
就在我盘算着如何主动提出此事时,荀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先一步派人找上了门。
15
荀琅这个人,仿佛生来就该是天之骄子,理所当然地接受世人的一切仰望。
当年他状元及第,入仕便任刑部侍郎,行事铁面无私,却又让人抓不到丝毫错处。即便得罪了满朝京官,政敌也只能在背后咬牙切齿。
如今,就连上门请人,他也摆出一副发号施令的姿态。
他的心腹宋安来请我时,礼数周全,可我一问他家老爷身在何处,才知荀琅早已先行入宫。
青诃在一旁忍不住嘀咕:「这官是越做越大,派头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夫妻二人同赴宫宴,他倒好,自己先走了,反倒要夫人您去追赶!」
「青诃,慎言。」我淡淡地制止了她,目光转向面色略显尴尬的宋安,并未为难,「既然是宫宴,便别耽搁了时辰,走吧。」
宋安领命,我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为何不让萧姨娘同去?以往这类宴席,大人不总是带着她么?」
宋安立刻正色道:「此等重要场合,自然只有夫人您能出席。萧姨娘终究只是侧室,难登大雅之堂。」
他说完,又悄悄觑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丞相近日一直在宫中辅佐陛下,并非有意冷落夫人。宫宴的名单一下来,他第一个填的便是您的名字。」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启程吧。」
从荀府到皇宫,路途不短。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我隔着车帘,听着外面喧闹的市井之声,思绪有些飘忽。
重生前,我只来得及听到荀琅那句怅然的自语,他抱怨我不肯入他梦中,即便位极人臣,依旧了无生趣。
他也会像那些民间话本里的痴情男子一样,拥有了荣华富贵,却为痛失所爱而遗憾终生吗?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在朝堂权谋中沉浮的人,又有几个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而伤神。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朱雀门前稳稳停下。我听见车外传来阵阵低呼,人们认出这是荀家的马车,不待宋安开口,便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青诃先一步下车,我紧随其后,臂弯上水色的披帛却不慎滑落。
一只手先我一步,拾起了那段柔软的绸缎。那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稳稳地托着披帛,递到我眼前。
我抬起头,看到了荀琅。
他身着一品紫袍,腰间是代表身份的革带与金鱼符,脊梁挺得笔直,如一株傲雪的青松。
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荀状元。
彼时,我与一众贵女挤在茶楼的窗边,推窗而望,对着楼下游街的新科进士们嬉笑点评。她们都在痴迷地赞叹,今年的状元郎当真是眉目如画,气质斐然。
我倚着窗沿,用团扇遮住刺眼的阳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年轻气盛的状元郎。
他似有所感,竟猛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搅乱了一池春水的郎君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是那副清高冷傲的模样,打马远去。而我,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知好色而慕少艾,那年二八年华的我,又如何能不对他动心?
我恍惚了一瞬。这样意气风发的荀琅,世人已经多久未曾见过了。
他终于苦尽甘来。
作为他的妻子,我恨他入骨。
但作为这天下的万千黎民之一,我却要道一声恭喜,荀丞相,贺你东山再起。
我伸出手,接过了披帛,也握住了他的手。
「夫君。」
荀琅将披帛小心地搭回我的臂弯。
「阿芫,辛苦了。」
当年那个怀春的少女并不懂得,她一见倾心的郎君,日后会将她伤得那样深。
可惜,覆水难收。
16
宫宴之上,我的出现无疑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我与荀琅不和,在京中早已不是秘密,如今这对“相敬如冰”的夫妻竟能如此和谐地坐在一处,确实让不少人跌破了眼镜。
但碍于荀琅如今的权势与威仪,众人也只敢用眼神交流,不敢多言。
落座后,我端起酒盏,轻笑了一声:「你今天可真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
荀琅却伸手夺下了我的酒盏,换上了一杯温茶,语气平淡:「夫人很在意旁人的目光?」
我懒得与他计较,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嗯,毕竟和你扯上关系,确实让我感到不适。」
「冯芫,你最近变了很多。」荀琅端起茶盏,目光却像利剑一般,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若非这荀府上下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我掌握,我几乎要以为,你已换了个人。」
是么?这话听来,倒像是在印证我的猜测——上一世,他对我如何被萧怜儿害死,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放任。
我指尖触碰到袖中藏着的那个小巧竹筒,心中有了底气,不甚在意地嗤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荀大人又有几分把握,敢说真正了解我?」
「成婚七年,我可也从未了解过你呢,夫君。」
最后两个字,我拖长了语调,话语里的嘲弄不加掩饰。
荀琅的长眉紧紧蹙起,正欲说些什么,殿中的歌舞已经开始,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冯芫的确是变了,可他却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觥筹交错,丝竹悦耳,皇宫正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没有人会去想,不久之前,这里曾经历过一场喋血的杀戮。活下来的人,正踩着失败者的血肉,放声高歌。
我并不厌恶这种改朝换代的欣喜,只是单纯地疲于应付这种喧嚣。
我忍不住想,这七年,我便是在这种极致的喧哗和死寂的孤独中,日复一日地煎熬。
如何能不想解脱?
即便没有前世的惨死,我也早就忍耐到了极限。
酒过三巡,龙椅上的新帝,也就是曾经的太子李从谦,兴致高昂地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了荀琅。
「丞相,实乃我大夏之幸!」他高声道,「幸得丞相这等国之栋梁,为朕清君侧,诛妖妃,才换来如今的朝野清明!朕不仅要予你官位,还要加封——」
「一品成国公,爵位世袭,子孙罔替!」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羡慕与嫉妒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荀琅。
皇帝笑呵呵地搀着行礼的荀琅,亲切道:「丞相不必多礼,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朕!」
「多谢陛下厚爱,臣定当夙兴夜寐,以报圣恩,不敢再奢求更多赏赐。」荀琅的姿态放得很低,越是圣恩隆重,他越是谦卑谨慎。
天子咂了咂嘴,指着他玩笑道:「爱卿总是这般谦逊,那朕就赏你的夫人好了。」
他的目光转向我:「丞相夫人,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拢在袖中的手猛然一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奔腾的情绪,缓缓走出坐席,在天子面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回禀陛下,臣妇,的确有一心愿,想恳请陛下一观。」
我高举双手,将那封早已准备好的陈情书,呈于头顶。
荀琅的目光倏然变得灼热,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
「恳请陛下恩准,臣妇与荀丞相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17
此言一出,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如风暴般席卷而来的窃窃私语。那些投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还有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失心疯的傻子。
自家夫君官拜丞相,新封国公,前途无量,我却在这个时候请旨和离,这不啻于亲手斩断自己的后半生荣华。
但我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只是恭敬地举着手中的陈情书,静待天子的决断。
「内子不胜酒力,胡言乱语,还请陛下恕罪。」
荀琅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和我并肩跪下,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寒气逼人。
他生气了。
我却嫣然一笑,侧过头去看他:「荀丞相怕是记错了,今晚的酒,可都被您挡下了,臣妇此刻,头脑清醒得很。」
「冯芫!」
荀琅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他第一次如此失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
「今日是庆功宴,不是你无理取闹的地方!」
「是不是无理取...闹,自然是由陛下圣裁。」我冷笑着,用力甩开他的手,他竟一个不稳,险些被我带倒。
他目光凝固,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过我一般。
我再次叩首:「臣妇和离之心,天地可鉴。陛下看完这份陈情书,自会明白缘由。」
龙椅上的天子挑了挑眉,那双带着三分酒意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清明。
他接过了我的陈情书,却并未打开,只是在手中把玩着,戏谑地看向荀琅:「荀爱卿……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莫非是你薄待了冯学士的孙女,才惹得人家非要在此刻踹了你?」
祖父曾是坚定的太子党,父亲蒙冤入狱后,也是太子暗中周旋,才护得祖父告老还乡。
我抓住时机,沉声道:「回禀陛下,臣女与荀丞相的婚事,本就是奸妃张氏为挑拨离间而设下的圈套,不仅害得荀丞相与他的心上人劳燕分飞,也让臣女在这七年婚姻中备受煎熬,与丞相更是无话可谈,两看相厌,早已郁结于心。」
「如今陛下荣登大宝,还了丞相清白,也恳请陛下成全,免了我们这段错误的婚约,好让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天子眼中的戏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郑重的审视。
他依旧带着笑意,问:「荀爱卿,你怎么说?」
荀琅的视线一直死死地锁着我,当我清晰地说出「两看相厌」四个字时,我几乎能听到他骤然加重的呼吸声,看到他僵硬紧绷的脊背。
你还在等什么呢,荀琅?
这可是你摆脱我这个污点的最佳时机。
荀琅蓦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吾妻之言,不能作数。臣,从未厌恶过她。」
我忍不住偏过头,讥讽地对上他的视线:「多谢丞相关爱,可惜,七年光阴,你我之间既无感情也无子嗣,反倒是我,早就对你厌烦透顶了!」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的厌恶,赤裸裸地剖开。
「若陛下不肯成全,硬要我继续屈居荀氏,那臣女今日,宁可以死明志,也绝不愿再与此人共度余生!」
18
自古以来,只有男子以七出之条休妻。
像我这样,将家事闹到天子面前,公然宣称厌恶自己丈夫的女子,少之又少。
可那又如何?连死亡都经历过一次的人,又岂会再惧怕区区世俗的目光?
我对皇帝道:「陛下可亲阅臣女的陈情书,这七年来的遭遇,字字泣血,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金殿之上,只剩下我掷地有声的回响。
良久,皇帝才悠悠叹了口气。
「朕还记得,当年冯学士曾教导朕《论语》,言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起来,他也算是朕的半个恩师。」
「当初赐婚一事,朕也曾为之惋惜,只是朕相信荀卿的人品,却独独忘了你的感受。」他看向我,目光温和,「你既为恩师之后,朕不能让你受此委屈。既然你觉得这段姻缘不必强求,那朕,便允了你。」
「陛下!」
荀琅豁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皇帝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荀卿,你为朕的肱股之臣,这些年你的家事,朕不好插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不过一介妇人,放她归去,另寻良缘,于你又有何损失?莫要忘了,当年你与冯恢虽政见不合,但在你被贬谪之时,他可没少在先帝面前为你美言啊。」
我低着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看,就连皇帝都看得清,冯家从未亏欠过荀琅,可他偏偏,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
荀琅缓缓闭上了眼,双臂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心慌意乱,只觉得当冯芫决绝地求请和离时,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的掌心悄然流逝。
他甚至无法反驳冯芫和皇帝的话。
那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确实还不如一对仇人。
最终,荀琅深深地叩首,声音沙哑得厉害。
「臣,谨遵圣谕!」
我的眼眶瞬间涌上一层模糊的水光,喉间轻轻哽咽。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新生的泪水。
19
宴会散场前,为了安抚荀琅这位新晋的国公,皇帝特意将他和我一同送出殿外。
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我,对荀琅道:「为了你这位夫人,朕今日可是狠狠得罪了一回丞相。冯芫啊,日后定要活出个样来,莫要让朕觉得,今日的决定是错的。」
我忍着笑,恭敬行礼:「陛下言重了。臣女早已去信永州,只盼着能早日离京,与祖父团聚。」
「好,好。」天子神色温和,叹息一声,「冯公已无心朝堂,朕也不便再去叨扰。朕再赏你黄金千两,亲卫百人,护你南下。这点心意,就当是代先帝,给你们冯家赔个不是吧。」
我惶恐谢恩。
一旁的荀琅,自那句「谨遵圣谕」后,便再未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冯姑娘先回去吧。荀琅,你暂且留下,朕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识趣地告退,转身离去。背后那道灼灼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我走出宫门,才彻底消失。
回府的马车上,青诃终于忍不住,抱着我喜极而泣。我哭笑不得地安慰她,这副模样若是被府里下人瞧见,还以为我又被荀琅如何欺负了呢。
「奴婢这是高兴!」青诃眼睛哭得红肿,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姑娘您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在这鬼地方受气了!」
自从我挑明要和离之后,青诃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天天念叨着回永州的好,私下里对这荀府上下,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奴婢这就再去清点一遍行李,姑娘,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我被她的急性子逗笑了:「陛下不是说了要派人护送么,怎么也得等上三五日,不着急。」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下人来报:「夫人,小公子求见。」
荀弘珖?
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沉吟片刻,终究不忍将一个孩子晾在门外,便让人将他领了进来。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一进门便规规矩矩地给我行礼。
「弘珖见过母亲。」
我不喜萧怜儿,却并不讨厌她生下的这两个孩子。只是偶尔看到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难免会心酸地想,何时,我也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我的指尖微动,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梦里,那声稚嫩的「娘亲」。
我的孩儿……它没有那么好的命数。而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终究没能为了它,牺牲我自己。
「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
青诃接到我的眼神,识趣地退了出去,为我们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荀弘珖闻言一愣,稚嫩的小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忐忑:「您,已经和父亲和离了吗?」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你是如何猜到的?」
荀弘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不用猜……您过去,总是郁郁寡欢,今日却难得 terlihat 如此开怀。再加上您方才那句话……我、我便觉得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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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啊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