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西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可孩子们却总是盼着冬天到来——因为冬天意味着要过年了。
讲述人/ 李秀文
撰写/情浓酒浓
我叫李秀文,生在陕南一个山坳里的小村庄。
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西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可孩子们却总是盼着冬天到来——因为冬天意味着要过年了。
记忆中的年味是从腊月初开始弥漫的。家家户户炊烟里飘出蒸馍、炸油糕的香气,院子里挂起风干的腊肉,小孩子们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着穿新衣、放鞭炮、吃年夜饭。大人们则忙里忙外,准备着年货,脸上虽带着疲惫,眼里却闪着光。
我家日子过得紧巴。去年爹因病去世,欠下一屁股债,娘一个人拉扯着我弟弟。村里人家家杀年猪时,我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声猪叫都没有。娘躲在厨房里抹眼泪,我和弟弟懂事得没敢提年猪的事。
开春后,邻居冉叔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三只崽。那天傍晚,冉叔抱着一只小花猪来到我家院子。
“嫂子,这猪崽给你养着,明年过年就能杀年猪了。”冉叔把猪崽放进我家空置的猪圈。
娘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哪成?我现在没钱给你。”
冉叔咧嘴一笑:“啥钱不钱的,我家母猪争气,一下生了十三只,我那儿圈都挤不下了。你先养着,等宽裕了再说。”
娘的眼圈红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只小花猪成了我和弟弟的宝贝。我们每天抢着打猪草、喂食,看着它一天天长大。腊月二十那天,村里人来帮我们杀年猪。猪不大,娘卖了大半还了冉叔的猪崽钱,还做了几大桌菜请村里的人吃。剩下的肉,精心分配着——哪些腌成腊肉,哪些过年吃,哪些待客用。
腊月二十七,雪下了一夜,把整个村庄裹素了。娘一大早起来和面拌馅,包饺子。肉香从我家厨房飘出去,混在村里各家各户的香气中,终于有了过年的样子。
中午时分,外面的雪又零零星星飘起来。我和弟弟在屋里玩抓石子,娘正准备去拿柴火,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吆喝:“卖——粉——条——嘞——”
那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颤音。
娘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大冷天的,明天就过年了,谁还出来卖粉条?”
她推开门,寒风裹着雪花扑进来。我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多岁,围着一块褪色的头巾,身上落了一层雪。她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两个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粉条。
“大姐,要粉条吗?自家做的,劲道好吃。”女人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
娘摇摇头:“我家有粉条,我嫂子自己挂的,给送了一大捆呢。”
我们这里过年,粉条是少不了的。粉条炖猪肉、包饺子、拌凉菜,哪样都离不了。谁家过年不备上十来斤粉条?
女人眼神黯淡下来,看了看筐里的粉条,又望了望白茫茫的村路:“也是,明天就过年了,大家早就备好了。”
娘本来要转身进屋,又停住了脚步:“大妹子,你这会儿还出来卖粉条,不冻得慌吗?早点回家吧,没人买了。”
女人勉强笑了笑:“再转转,兴许有人家忘了买呢。”
娘心软,见不得人受苦:“进来喝口热水暖暖吧,看你这脸冻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娘进了屋。她在火炉边搓着手烤火,浑身还在打哆嗦。我和妹妹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穿得单薄,棉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旧棉花。
娘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她:“家里都好吧?这么冷还出来做买卖。”
女人双手接过碗,暖着手,没立即回答。就在这时,她肚子里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响声。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还没吃晌午饭吧?”
女人小声道:“一早出来的,不碍事。”
娘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我跟着进去,看见娘正在烧火。她从柜子里拿出面条,又切了两片肉——那是杀猪宴上留下的,娘特意省下来的。
“娘,那不是留给年夜饭的吗?”我小声问。
娘手下没停:“人饿着肚子呢,年夜饭咱们可以少吃点。”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做好了。白生生的面条,上面铺着两片肥瘦相间的猪肉,还撒了点葱花。娘把面条端到女人面前:“快趁热吃吧。”
女人看着那碗面,愣住了,眼里突然涌出泪花:“这……这怎么好意思……”
“吃吧吃吧,天冷,吃碗热乎的暖和暖和。”娘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女人的手颤抖着,接过筷子,眼泪掉进碗里。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吃着吃着,她忽然哽咽起来。
“我男人……病了半年了,下不了地。”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三个孩子等着过年吃饺子,我寻思着把这些粉条卖了,换点肉回去……”
娘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我知道她想起了我家去年的光景——爹刚去世,家里揭不开锅,过年时全靠邻里接济。
女人吃完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她要付钱,娘死活不肯要:“一碗面值当什么?你大老远来我们村,也是缘分。”
临走时,娘突然想起什么,从厨房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前几天熬猪油剩下的油渣,金黄金黄的,喷香酥脆。
“这个拿着,回去给孩子们包饺子,香着呢。”娘把油渣塞给女人。
女人推辞着不肯要:“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拿着!”娘硬塞进她手里,“都是做娘的人,别让孩子失望。”
女人的眼眶又红了,她抓着娘的手,声音哽咽:“大姐,你的情我记下了。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来谢你。”
娘拍拍她的手:“说这些干啥,赶紧回去吧,天不早了,孩子还等着呢。”
女人推着自行车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娘站在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
那年过年,我们家包的饺子馅里油渣放得少些,但我和弟弟依然吃得很香。偶尔提起那个卖粉条的女人,娘总会说:“不知道她家过年吃上饺子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五年时间一晃而过。我上了初中,弟弟也读小学四年级了。家里的光景慢慢好转,虽然还是不宽裕,但至少不再饿肚子。
那年秋天,我刚放学回家,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这在村里可是稀罕事。进屋一看,一对穿着体面的夫妇正和娘说话,旁边还跟着三个半大孩子。
“秀文,快过来,”娘招呼我,“还认识吗?这就是那年冬天来咱家卖粉条的阿姨。”
我仔细一看,果然是那个卖粉条的女人,只是比记忆中胖了些,脸上有了红光,穿着也体面多了。她拉着娘的手不肯放:
“大姐,我找了你好久啊!那年要不是你那一碗热面条,一把油渣,我们一家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那天我拿着油渣回家,孩子们高兴坏了,我们过了个有油腥的年。”
原来,那年后,她丈夫的病慢慢好了起来。他们靠着做粉条的手艺,从小作坊做起,如今已经开了一家粉条厂,生活彻底翻身了。
“大姐,我知道你现在日子也不宽裕,”女人说,“我在县城开了粉条厂,缺个可靠的人帮忙。厂里包吃包住,活不累,一个月还能开五百块钱。你就当是去帮我,成吗?”
娘犹豫着:“这……我啥也不会啊……”
“不用会啥,就是帮忙照看照看,你人实在,我信得过你。”女人真诚地说。
就这样,娘去了县城的粉条厂工作。厂里活不重,娘主要负责质量检查,把不合格的粉条挑出来。一个月五百块钱,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娘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剩下的钱攒起来,说要供我们上大学。
后来我们家境慢慢好转,翻修了老房子,我也顺利考上了高中。娘一直在粉条厂工作,直到退休。那个卖粉条的女人——后来我们知道她叫王玉梅——一直把娘当亲姐姐对待。两家人走动得很勤,成了世交。
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接娘来住,可她总是住不惯,又回到村里。每年腊月,王阿姨都会来看娘,两人坐在炕头上,总有说不完的话。
娘常说:“人这辈子,谁都有难的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那年我也就是给了一碗面,一把油渣,谁能想到会有后来的缘分呢?”
是啊,生活的奇妙就在于此。一碗热面条,一把油渣,在寒冬里温暖了一个濒临绝望的母亲,也为我们家带来了命运的转机。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娘那份将心比心的善意。
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苦难中人与人之间那份朴素的温情。这份温情,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滋养人的心灵,让我们有勇气穿越生活的严寒,迎接春天的到来。
来源:情浓酒浓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