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谓日伪“谣言攻势”,是全面抗战时期中方针对日本(包括伪政府)对华之造谣、虚假宣传伎俩的称呼,可谓历史名词。“谣言攻势”之语意,在抗战时期蒋介石、毛泽东等中国政要曾有解析,另有国人发表专文论及谣言攻势,但囿于战时政治表达及致用经略,其所论较为浅显且未成体系。迨
所谓日伪“谣言攻势”,是全面抗战时期中方针对日本(包括伪政府)对华之造谣、虚假宣传伎俩的称呼,可谓历史名词。“谣言攻势”之语意,在抗战时期蒋介石、毛泽东等中国政要曾有解析,另有国人发表专文论及谣言攻势,但囿于战时政治表达及致用经略,其所论较为浅显且未成体系。迨至今日,学界对抗战时期日伪“谣言攻势”的综合研究仍十分欠缺,至多只在中日舆论战、宣传战篇章中略有提及。按时间脉络,谣言攻势贯穿抗战始终;就空间场域,中国、日本、国际,自军政外交至社会民俗,皆有谣言流播。谣言无所不在且流毒深久,然而日伪何以造谣、何以散谣,谣言危害如何、局限如何,中方何以因应、何以反制,诸此问题,缺乏探究。本文拟依据“亚洲历史资料中心”、台北“国史馆”、“美国外交文件集”、近代中英文报刊、档案丛编等多方史料,系统爬梳日伪“谣言攻势”谣自何来、谣至何去、何以造谣、何以散谣、谣何流毒、谣何失败等问题。
一、日伪“谣言攻势”之概略
“谣言攻势”乃日本对华发动侵略战争时惯用的宣传策略之一。1939年10月27日,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长朱世明答中央社记者称:“暴日此种伎俩,可名为‘谣言攻势’(Rumor Offensive)。”在此之前,谣言攻势早已存在。日本方面称“谣言攻势”为“隐密宣传”,或“底流宣传”(暗流宣传)。谣言的炮制与传播,涉及日伪各级宣传机构,且端赖文字、语言、艺术等宣传手段,得以面向中国、日本、国际诸多社群流传,流毒深久。
“谣言攻势”之造谣,关涉日伪各宣传组织,其中,日本同盟通信社、宣抚班是主要造谣机构。奥尔波特曾谓,“散布谣言正是轴心国宣传的主导形式”。陈其尤致电蒋介石亦称:“日方同盟社时向华南发出造谣电报。”蒋故电嘱邵力子:“日本同盟社消息,无论好坏,每日皆应责成中央社随时寄交。”此外,同盟社强制各伪组织电台、广播、报刊等宣传机关播送、刊印其宣传内容。宣抚班则组织“谣言队”,宣传“东亚新秩序建设、皇军战胜实况、蒋政权内部紊乱、新政权明朗、共产党暴状、各国对蒋态度恶化”等内容。根据杉山部队宣抚班工作日程表,宣抚班以合作社、维持会、商务会、村公署、妇女会、爱护村等组织为工作对象,通过扶植、培训诸此团体,实现上通下达的政治目的。除“谣言队”外,宣抚班其他机关亦承载造谣职能,在相关宣抚文件中,充斥各类谣言。应当指出,宏观层面,谣言攻势虽无专涉机构特别负责,然在其“军宣一体”模式下,日伪各宣传组织、士兵特务、浪人汉奸,皆为谣言炮制者和流播者。此外,日伪利用宗教、地方名门望族及其他团体进行宣传。时人也称日伪“收买腐化军官,民团领袖,土豪劣绅,组织流氓散兵”造谣,“谣言攻势”更与其军事行动、宣传战、思想战、心理战、情报战、神经战等策略相辅相成。
“谣言攻势”之散谣,多附庸于日伪宣传。进言之,日伪通过文字、语言、艺术等宣传途径,全方位、立体化、多维度、深层次地开展谣言攻势。其散谣手段,时人已有胪列:
“谣言攻势”之受众,涵盖中国、日本、国际诸多社群。面向中国,日本发布《告中国农民》《敬致村长乡绅诸君书》《告!游击队员》《告!党员同胞》等布告,面向不同社群,炮制各色谣言。面向华侨,谓“蒋政权没落,新政权兴隆”;“长期抗战,生灵涂炭,支那崩塌,赤化惨祸”云云。面向日军,则污名抗战、丑化中国军队,故此有日军认为抗战是“为蒋介石而献身”,更有被俘日军称“我军(中国军队)勇气百倍于厌战日军,深感我官民优待,悔听长官谣言”。面向伪军,则进行“一切卑鄙无耻的宣传,宣抚班经常对伪军部队宣传那一套‘保卫治安’‘和平亲善’‘反共’等鬼话”。
面向日本,时人归纳日伪宣传表征:“1.捏造事实,把战争的责任加诸我国,劝勉国民节衣缩食,忍受困苦的生活。2.宣传汪逆伪政府成立后,战争不久即可结束,以缓和国民反战厌战的心理。3.宣传我国际路线减少,军火运输困难,将不能继续作战。4.宣传我国经济力量薄弱,法币跌价,将不战自败。5.虚构在华作战胜利消息,以振奋敌国的民气。”
面向国际,日本称其“在中国没有领土野心”,且以歪曲讯息(garbled information)建构美国人民对华认知,意欲矫饰侵略实质。此外,德意日建立宣传统一战线,如罗马电台称中国驻英法等国大使敦促中国与轴心国结盟。为避免美国民众误解,时任驻美大使胡适驳斥谣言。此前,更有德国记者“每日专为日方造谣宣传”。外国学者称:日本政府蒙骗其人民,称入侵中国旨在维护东亚和平、挽救中国人民,并伪造北京学生挥舞日本国旗游行之图片,戏罢,国旗便被丢弃河中。
总之,日伪借其宣传组织、士兵浪人、汉奸特务发动谣言攻势,谣言附庸于日伪宣传,有赖文本、影音、图像等宣传途径,广泛流播于中国、日本、国际诸多社群。盱衡日伪“谣言攻势”,国民政府1943年印发《抗战六年来之宣传战》称:“一贯地离不了虚构、欺骗、收买等卑鄙原则”,“内容不外乎造谣、恐吓、诱惑”,甚至“对联以及日用品的火柴盒,无不被敌人用作宣传的工具”。立基于此,日伪方能将谣言流播于广袤区域与多元主体。
二、日伪“谣言攻势”之分类
日伪“谣言攻势”乃其“宣传战术”,时人谓“日本矮子善于造谣”,蒋介石亦称“敌寇谣诼层出不穷”,仅1939年蒋介石日记所载,关涉“倭谣”“敌谣”等讯,足有十数条之多。蒋谓“敌方谣诼反宣传,无论政治、军事、外交与经济,皆作无常识之宣传”,故电嘱孔祥熙等官员注意日方谣传。诚如上述,日伪虽无宏观机构专事谣言攻势,但客观上,形成了以日伪宣传机关为主、军事机构为辅的“军宣一体”造谣体系。有赖于此,谣言攻势流毒深远,并于海内外军政外交、经济文化、民族精神等层面贻害颇深。
政治层面,谣分几类:妖魔化国共两党形象、诽谤国共关系倒悬、滥制和平谣言、污蔑抗战军政要员。为妖魔化国共两党形象,日本称鄂赣湘三省遭“共军”惨杀者42万余人,烧毁房屋51万户,财产损失时值87亿元之多。污蔑共产党屠戮族长、家长、地主等所谓大屠杀政策。诽谤共产党借“吊弹琴”“快活床”“睡大觉”等酷刑滥行虐杀。至于国民党,日本称其内幕黑暗、内部不统一、于民生有害等。伪满更称国民党“误国殃民,扰乱亚东”,故“出膺惩之师,挞其暴戾”。有关国共关系,日伪扬言蒋介石投降第三国际,或谓共产党正密谋推翻国民政府。周恩来不得不出面亲辟谣言。甚至,日军造谣国民党为共产党之伪政权,系日本为反共宣传制造声势,勾连国共两党,以达一损俱损之“良策”。再者,将国民党诬为共产党傀儡,解构国民政府正统,为伪政权谋求正当性。日本士兵对此信以为真,称抗战乃“出自共产党的唆使”。至于和平谣言,中共谓其制造者为:民族败类、亲日汉奸、恐日病份子、空谈家、造谣政客、情报专员;西文报刊称“鼓动和平谣言乃日本一贯策略”;美驻华大使赫尔利(Patrick Jay Hurley)亦称,抗战期间,此类谣言不绝于耳。此外,日伪对抗战政要迭次造谣,诸如张嘉璈已被枪决,吴佩孚业已就任伪职,同盟社更造谣陈公博自杀,旨在掩护其潜逃日本。殆有甚焉,部分地方污吏,与日伪沆瀣一气,滥制谣言,愈发助长日伪谣言之攻势,继而衍生“泛日伪谣言攻势”。应该指出,“谣言攻势”绝非孤立、静止,其与日伪军政外交等策略有着密切联系,并据事态发展、变化而不断扩大。针对国民政府的造谣便呈现其阶段性特征:第一阶段造谣蒋介石贪赃专权,其政权乃英美傀儡,联苏鱼肉人民;第二阶段则宣称重庆政府已是赤色政府、地方政府,不足以代表中国,伪政权方为正统云云。
经济层面,日伪在法币、外汇、证券等金融领域大做文章。货币层面,日伪“制造谣言,破坏法币信用,乘机搜罗法币,间接向我购买外汇”,在边区则“造谣惑众破坏边币信用”。金融层面,外汇、黄金、公债、外股因谣言炽猛,涨跌甚巨。倘若金价银价、股市证券等金融产品一方谣言风靡,则迅速波及全局,时人谓“要是时局有谣言”“价格就会跌落”。美国驻华大使亦称:外汇谣言流播甚广,是故,货币流通受阻、黑市价格抬高、购买力亦降低。更有奸商利用日伪谣言,以图渔利,助长谣言攻势气焰。凡此,谣言致使商业困顿,如“潮汕谣言繁兴,各工商业大受影响”,岭东更因谣言“工商百业停辍,银行学校工厂他迁”。日伪经济谣言呈现如下特点:显性化,谣言危害较为具体、实际;可量化性,经济损耗可量化;高效、迅达性,谣言对金融市场破坏显著,不日则引发市场动荡;广泛性,谣言波及面及影响主体,由法币、外汇至粮棉、五金,皆深受荼毒;延展性,谣言孳生于经济统制政策、形势变动,常由外汇、法币等某一领域株连至黑市、金市、粮棉、五金等诸多经济领域。日伪热衷于炮制经济谣言,以期阻扰国民政府经济统制政策的实施。究其隐因,经济统制将巩固国民政府政治、军事中央集权,此乃日本深为忌惮之所在。
外交层面,日本极为注重国际对日侵华认知,是以搜罗相关信息,广为造谣。面向国际,日方将中国形象妖魔化、蒙昧化、低俗化、非人道化,对中国形象进行“返魅化”输出,并将中国文化降格为“亚文化”,将其侵略行径粉饰为转圜、开化中国之蒙昧状态。诸如频频造谣中方毁弃国际公约,使用毒瓦斯等违禁武器,轰炸某大使,屠杀医护人员,滥杀无辜人士等。时人谓日本旨在丑化中国形象,恶化中外关系,使中国在国际陷入孤境,以减少国际对华援助。蒋介石亦称日方恶意造谣“破坏中国与各民主国家尤其苏联之感情”,外报亦有报道。日谣荼毒深远,截至全面抗战初期,国际上仍认为“中国处于遍地土匪、野蛮排外的无政府状态”,“而日本则是东亚文明、进步和秩序的代表,是列强在华利益的捍卫者”,日伪“中日满共存共荣之崇高理想”更渐染于国际人士。
社会层面,日本侵略者为了维持占领地之稳定,先以谣言招徕人口,再以军事策应,严行管制。上海沦陷后,松井石根谓归来者甚少,广州亦然。美国驻广州领事称:“日本飞机投掷传单,声明无滥杀无辜、苛政、抢劫,以招徕原住民。”另据沙面银行职员描述,日伪“在港澳派遣大量汉奸,四处散布诱骗谣言,谓广州现已如何安定”,惟受骗者抵至广州,“欲再逃出境,已手续纷繁难脱虎穴矣”。北平沦陷后,日伪“谣言攻势”与军事管制紧密结合,既炮制谣言,又限制人员出境,并以军事钳制舆论。因深谙谣言之危害,日伪成立新闻检查处加强舆论统制,并出台谣言取缔密令,对于造谣者严加究办,对散谣者处15日以下之拘留,谣言惑众扰乱秩序者处死刑,乃至外报对此亦有诸多报道。据此,日伪“谣言攻势”与其军事、政治等策略相辅相成,并借此扰乱非沦陷区秩序、巩固沦陷区统治。
军事层面,战争谣言现实依赖性强、破坏性大、流传广,但持续时间短,常因某官方声明或战争打响与告竣而流产,其炮制流程、表现及生命周期如下:战前,日伪炮制中方“兵力殊为单薄,且无工事可守”等谣言,或广播“师长吴世廖,率领兵士向×投诚”(×在彼时报刊语境中,特指日军)。再则滥制谣言,声东击西,牵制中方兵力;或是韬光养晦、暗度陈仓,借“和平谣言”转移视线,大肆谋略四方。战后,倘日本“告捷”,则称中国军队“不堪一击,向国内外大事(肆)宣传”,若其败阵,则指使汉奸散播谣言、派遣飞机投放传单,为其战败编排各种托辞,或谓中国军队取胜得益于外国将领指挥,或谓中国军队滥用达姆弹、瓦斯弹等国际违禁武器,诸如此类报道,在彼时报刊中时有所见。
精神层面,日伪“谣言攻势”通过制造恐惧、提倡封建迷信、发展色情事业,以动摇、麻痹中国军民抗战精神。蒋介石称日伪制造恐惧战术为“神经战”。时人认为日伪炮制“空袭”谣言,“与其称为‘战略轰炸’毋宁称为‘政略轰炸’”。南京沦陷后,英人谓投降谣言肆虐,其与谣言攻势不无相关,乃至“一些县长,一听谣言不好,就席卷而逃,不知去向”。若日军受挫,如张鼓峰事件,日方亦“凭空造谣,以作恫吓”。提倡封建迷信方面,日伪利用保护祖坟,福荫子孙等封建意识,凭安民布告、投降票、归顺票,诱使中国前线军队投降、后方民众拒服兵役。发展色情事业方面,日伪宣传刊物,如《真同志》便充斥各类色情内容,日军据此博人眼球,同时散播谣言,以动摇抗战决心。吊诡的是,日伪甚嚣尘上之谣言攻势,众目昭彰之军事统制,非但未令妥协分子坚决抗日,乃竟动摇投敌,即“斯德哥尔摩效应”(一种受害者同情、甚至帮助犯罪者的心理学效应)。纵观抗战史,伪军、汉奸、特务层出不穷,或与此有重要关联。
日伪“谣言攻势”何以贻害无穷?因为群众与造谣者思维、文化层次存在差异,且囿于首因效应、乐队花车效应、确认性偏见等心理学效应影响,故群众备受困扰。此外,辟谣与造谣之事实成本存在不对等性。马克思曾指出:“事情的整体最初只是以有时有意、有时无意地同时分别强调各种单个观点的形式显现出来的”,“把材料组成一个整体”,“全部事实就会被揭示出来”。这也增加了辟谣的难度。日伪造谣诚无底线,然中方辟谣万难立足虚无主义立场,况且以谣辟谣不啻丧失政府与媒体公信。因此,中方辟谣存在滞区与盲区。再者,就谣言本身而言,其具有一定生命力与嬗变力,并据事态变化,改变自身内容及形态,在传播过程中存续次加工状态,不断删补更利传播,同时嬗变为诸多版本,层累地渐趋现实。谣言层累与次加工形成“泛日伪谣言攻势”,诸多组织、社群皆为谣言炮制者、加工者、传播者、消化者。
三、日伪“谣言攻势”之失败
纵然日伪谣言流布甚广,然而囿于谣言攻势弊漏甚多,加上其他诸种原因,不可避免地与日本侵略行径一样以失败告终。诚如前述,日伪“谣言攻势”并无宏观机构专涉统制,故谣言“各自为政”,难以呼应周延,极易被瓦解辟谣。针对日伪“谣言攻势”,中方构建“反日伪谣言攻势”宣传网络,对日伪发动抗战反“谣言攻势”。此外,日本侵华在世界上受到谴责,其谣言攻势亦缺乏正当性,且日伪滥谣无度、自相矛盾,致使其舆论弹性及张力有限。谣言本身虚构现实、难以自洽,也令其不攻自破。至于中日民族界限、文化隔阂,更难混淆,中日猜忌也令谣言备受质疑。以下分别予以具体阐释。
其一,中方辟谣反制,令日本谣言攻势难达目的。中方国家机关与公权人物的声明,知识分子与社会活动家的宣传、科普,国际社会、华侨之客观报道、同情,以及各类谣言管制条例,诸此种种,构建起“反日伪谣言攻势”宣传网络。此外,中方亦对日方展开谣言攻势,蒋介石曾手谕陈诚:敌后宣传各战区需“一面散发传单,一面散播谣言”。同时,国际为华发声,亦挫谣言攻势。如伪报称英国路透社及苏联塔斯社转载有利抗战之消息,乃“恶辣、恶劣宣传”。此外,中方釜底抽薪,出台管制谣言之法案,从源头扼杀谣言。如“造谣惑众摇动军心或扰乱治安者”处死刑,并对日伪刊物限制邮寄。边区政府亦出台“捏造或散布谣言者”为汉奸的惩治条例。
其二,日伪滥谣无度,势必过犹不及。碍于日伪“谣言攻势”并无专涉机构赖以统摄,诸多谣言前后矛盾,难以调和。时人称“每天一打开报纸,便看到许多前后矛盾的消息”。武汉失守后,“大部分芜湖同胞,还不相信武汉失守,因为他们只看见汉奸之大势(肆)宣传,以为武汉失守是汉奸造的谣言。”在沦陷区,日伪“谣言攻势”力图“制造稳定”,然民众不为所动。外报称:“纵知调停尽属徒劳,日本如旧散布和平谣言。”乃至雪兰莪华侨文化界、吉隆坡学生界听闻和平谣言,“群情震愤,誓死拥护政府抗战到底”。据此,中国群众对谣言攻势业已产生抗体,只因“造谣过多也太过火,致使前后矛盾”。松井石根亦称宣抚工作“适得其反”。
其三,日伪宣传多方矛盾,舆论张力受制,亦令其谣言攻势受挫。谣言攻势并非单一向度输出,输出谣言同时,亦需钳制有碍“谣言攻势”之“反谣言攻势”。日伪虽在沦陷区进行新闻统制,然仍纰漏甚多。如伪报称蒋介石、宋子文死亡实属荒谬,竟为中方辟谣。至于其舆论之张力,亦有所限度。如日本盟友意大利,流传“意大利向华提供军火”之谣言。日首相称英美造谣离间德意日关系,日外务大臣称敌国造谣离间日苏关系。日伪同其盟国宣传战线并未实现完全统一,且对于国际宣传,日伪亦有缺位。即便日本本土亦谣言甚多,美国驻日大使格鲁曾不止一次称东京谣言甚炽,甚至有重庆代表在日参加“帝国会议”之说。诸此宣传弊漏,令日伪“谣言攻势”难以形成攻防一体之理想体制,是故谣言攻势输出有余,而统制不足。
其四,日军师出无名,本身既处道德低位,更遑论合法性与合理性,不可能依赖谣言攻势建构正当性。其颠倒黑白,必然招致非议,乃至“蒙受冤屈”。1938年,为因应日寇进犯,国府当局采用焦土政策,继而因流言酝酿出长沙文夕大火案。此前,武汉业已熊烧数日,然而大火真相众说纷纭,“日方谓系中国游击队放火,但各方面则认为系日方所为。”纵火真相虽扑朔迷离,但怀疑矛头首指日本,受战时复杂情境影响,再结合群众被害妄想症心理,日方遂成首要嫌犯。日方旋即造谣斡旋,将矛头指向游击队,其目的一为洗白自身,摆脱嫌疑;二为制造分裂,破坏抗战团结。此外,抗战时期投毒案、食物中毒案怀疑矛头亦频指日本,皆因日军多行不义,自毙于谣。
其五,文化隔阂层面,日本文化源起中国,二者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共性层面,因日本文化源自中国,故潜意识文化现象中,中日文化存在一定主次关系,这导致谣言攻势背离于文本表达。个性层面,中日文化差异令两国文字形同意迥,然而日本难能体认中国文化情境,故其谣言表达常弄巧成拙。如日本张贴之标语“中日固提携,不怕外患侵”,若以语义及语用现象视之,汉语语境中,提携一词内涵上位者对下位者之姿态,日军宣传素以中日提携著称,从表述上看又“中”在“日”前,这与日军历来之帝国提携、东亚代表等宣传存在悖离。日军还自诩“中国人的慈母”,意欲突出其对中国的引领与关怀,然中国素以谦逊、内敛著称,无端自恃为对方父母长辈等语,在中国语境中,更常表达为隐喻的辱骂。日军本为表达关怀、引领之意,结果却南辕北辙。这种文化隔阂致使日方宣传与中国体认难全吻合,而立基于畸形宣传的谣言,则愈发断港绝潢。
其六,民族隔阂层面,抗战时期中国民族主义高涨,日本虽宣扬东亚、黄种等概念混淆中日民族界限,然外人视之,中日在种族、语言、思维、观念等方面大相径庭。更有日本学者称中日战争“是日本民族主义或东亚民族主义与中国民族主义的对冲”。中国民族主义既是日伪“谣言攻势”极力抵制与抹煞的对象,也是国共两党反制日伪“谣言攻势”的基底。然而“想象的共同体”及国族话语形成远非一朝一夕,纵使日伪竭力炮制谣言、统制舆论,但其宣传“末梢”既难穷极中国边陬,更难逾越国族的鸿沟。
察谣言本身,其难以自洽,即呈现事件时面临事实之结构性缺失。再者,据奥尔波特谣言流行度公式:R(谣言)=i(重要性)×a (模糊性),即事实重要程度、模糊程度与谣言流行程度成正相关。进言之,谣言依据片面事实,通过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建构一众偏离事实之桥段,再结合时境,引发骚动。然而,现实愈丰满,谣言愈失真,往往事实一经明朗,谣言便顷刻覆灭。故此,因谣言本身之天然缺陷,其以假乱真仅可乱一时之真,却难能取代事实建构事件。
结语
日伪谣言攻势孳生于宣传政策,其虽无宏观机构专事统制,然而在战时“军宣一体”模式下,日伪宣传组织、士兵浪人、汉奸特务皆为谣言炮制者、加工者、流播者,谣言经由次加工、次流播,更形成“泛日伪谣言攻势”。谣言攻势附庸宣传手段,借文本、影音、图像等形式,经由报刊、书册、电台、演说、电影、音乐等媒介建构流布。中国、日本、国际由政及商、自上至下诸多社群,皆为谣言输出对象,军政外交、经济文化、民族精神、社会空间更为谣言提供生存场域。
日伪谣言攻势虽竭力诋毁国共两党、离间抗战力量、破坏国府统制、愚弄中日群众、妖魔化中国形象、矫饰侵略为“圣战”。然而囿于谣言本身之“事实结构性缺失”,故难能取代事实建构事件,况中方构建“反日伪谣言攻势”宣传网络,并对日伪发动“抗战谣言攻势”,故日伪谣言攻势备受掣肘。加之中日国族文化迥异,日本师出无名且滥谣无度,国际为华发声等因素,谣言攻势力有未逮。
揆诸日伪谣言攻势,有其历史应然性、必然性、实然性。谣言攻势作为日伪宣传战的子集,旨在于海内外角逐中日形象形塑权与建构权、“正义与罪罚”审判权与裁决权。为扩大谣言“效能”,谣言攻势与中日军政外交等策略密切、普遍联系,并据事态发展、变化而不断自洽、周延。当日方面对有悖文明、正义、法理之事实时,政府绝不能“失势”,舆论更不能“失语”,端赖谣言攻势,日方得以凭借谣言进行政治表达。谣言攻势之旨归,乃在借谣言标榜“正义”,以图“正名”,继而矫饰侵略罪责、逃避国际制裁,企图令中国实现正统性、正当性之“让渡”。但所有这些谣言攻势,最终都全部归于失败。
来源:近代史飙车